继《神速》之后,富家女何思思又向我们走来了。这次,她遇到了一位背着古剑的癔症患者、一位跪街修车的武馆守门人、一位在戏台上翻筋斗的角儿。三则逸事,半部武林,且看1953年的武人们如何用体面、虚名与谎言搏命于江湖。
一、划人如划水
何思思在浇花,师父陈识还未归来。贫民窟里的拳馆停业后,她一人交房租维持已数月。
不想,有访客。一位四十岁病容男人,长衫多日未洗,自称五年前受过陈识的请,在广东佛山祖宅。一年前以这里地址通信,两人谈好,买他样东西。人到中年,容易耽搁事,今日方送来。
何思思回应,师父走得蹊跷,归期不明,什么东西?我可代付。男人笑说你买不起。大律师的女儿,见钱比见人多,她说一定买得起。
男人背着个长条包袱,犹豫了下,未打开。气势大的人,不想说话,能令对方也说不出话。他点头告辞,何思思张不开口,送出门。
男人下楼梯,迎面上两人,衣着低劣,像是住户,何思思没见过。男人侧让,给一片灰粉攘上脸,男人反应快,抬袖遮,仍进了眼。两人急卸他包袱,原是迎面贼,迎面偷东西要煤渣袭眼,恶劣的用能瞎了眼的石灰。
职业手法,包袱顺溜离身,两人往下窜。男人手追包袱,抽出道光。何思思从未见过的闪烁之美,两贼脚抽搐,跌下楼梯。
她叫是我,我帮你,拉他入拳馆。扶上他腰时,感到强大肌肉块抖了下,那是收住攻击,信任了她。
时值1953年,南下香港的人多,包括扒手。楼梯中剑的两人给抬走,上来位衣着好的,是扒手头目,登门献洗眼药水,一口京片子:“爷,实在对不住,是要算计您,但手下兄弟失分寸,煤渣扬您眼,太下作,所以我得露面啦。”
表明是接了订单,取这把剑。两兄弟落腿伤,对得起拿的订金,不贪求全款,对于他们,事情就结束了。
头目进门时,男子眼已洗,眼光寒。洗眼药水还是递上,男子未接,头目摆桌上即告辞,临出门自嘲:“您是怕另有算计,药水里含毒吧,我敢说,要还在北方,您能信我。”
师父之外,没见过大高手,何思思激动万分。
男人叫卢桔园,从《辛弃疾全集》里破译出辛弃疾剑法,辛原是战将,率部渡江归附南宋朝廷,做了词人。他给卸了兵权,隔离旧部,词中一直强调自己善韬略、善武功,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名句。
八年前,南京市经济部总部大厅,他做过两次展示,经武术业余习练者、权威武术史学者、本职是省级经济部一位副部长,和在武术界同等身份、本职为市新闻署一位副署长,共同鉴定,与辛弃疾二百一十二条词句能对上,瞎子才承认是辛的剑法。
挑灯看的这柄剑,卢桔园也访到了,倾家财买下。经两位大学教授、三位古董鉴定名家,列出四十六条考证,不可能不是它。
他背来的,师父要买的,便是它。
何思思质疑,陈识来港即落魄,因学员习惯性拖欠学费,每月饭钱尚吃力,哪有买古董能力?卢桔园答,价是原价,不打折,但买不起,可以打,打赢了,剑奉送。
在南京经济部成名后,便游走各省,遍地吃请。五年前他在广东大商贸城市开平,得了另一商贸大城佛山的商会之邀,车接去,本地六家豪门吃请,吃到陈识家,未用剑,拿台球杆比了比。
何思思好奇结果,卢桔园答,陈识传承流派里没有剑法,术有专攻,当然是我赢。陈师父要见剑法真章,看舞剑表演不够,要亲身试。
稳赢,为何要打二次?
敲了下剑,出音清脆。
因自己患上肝病,时日无多,将故意输,让剑有个归宿。你师父人品高洁,配得上它,我与他交往不多,但剑品好不好,听一声即知,人品亦如此。
惊了何思思,说香港聚着三位比利时大医生,家父认识,这就送您上医院。卢桔园拒绝,说正合我意,活够了。
不敢出拳馆门,怕了江湖暗算。
大江南北吃请,从未遇上撒灰扬眼的事。习武人显年轻,看似四十,其实五十了,惭愧五十岁人,自察,从未亲历过江湖。
他的大名,是南京政府扶持,日寇刚去,辛弃疾剑法显世,具振奋民心之效,江湖人不敢打主意。之后政权更迭,他归隐辛弃疾家乡江西铅山,辛弃疾归附南宋前,在长江以北组乡团抗击金兵,是公认的古代爱国人士,元朝便已如此定性,他沾光,因复原辛弃疾剑法,给铅山居委会定性为爱国人士。
来港,背景全空,剑法不足以保住剑。
何思思说去我家就行,调父亲汽车来,路上安全。卢桔园说去不了,不认识你父亲,登门求助,拉不下脸,你师父是我朋友,住朋友家没问题,我在这了。
虽未亲历江湖,多年听闻,仍会点江湖算计。请何思思代他在香港报纸登一则比武赠剑的启事,索性公开,暗中觊觎者便不敢出手。争取出时间,总能想出保剑之法。
长衫里掏出块卷着的手绢,摊开,问刊登费用。
里面没几张钱,何思思忙说您别管,家父在报社有老关系。他合手绢,说得您助啦,何思思说是我长见识。忙去办,临出门给喊住,卢桔园一辈子不会做饭,目前状况,不便去饭馆。
何思思说容易,走出贫民窟区域,两条街外便有好饭馆,我掏钱聘其厨师来这做。卢桔园说不敢用,一登门,觊觎者不会不知,能趁机下药,用你家的吧。陈师父真是落魄了,这里厨具只是个小炉子,煮粥凑合吃喝,厨师不用来这,在你家做好送来。
何思思说我家离得远,轿车送,也凉了。
他说不会,你家条件,厨房会备有温菜的兜火陶罩,取出来用吧,多远也不凉。何思思没记忆,问兜着火,车一颠簸,不会失火吗?
他笑,说不会,你是没见过,回家问吧。跟你父亲说,1945年9月后的广东省代省长、南京考试院代院长请过我,不是我抬身价,为你方便,提这个,你父亲便知了标准。
厨房没有兜火陶罩。何父打电话,问清原是前清王府设备,有的王爷设自己独食的小厨房,有的王爷不设,按朝廷给王府规定的大厨房标准。大厨房一顿是全府二百余人的量,离王爷房远,送餐要过多重院子,因而有此设备。
入监狱的原高官亦用,比如1945年9月前的广东省省长,入狱后馋名厨手艺,家人便用其送餐。香港罕有,但南下王府后人多,经济多差,卖日用陶瓷器,旧货市场一定有,便宜。
买来,是两层结构。
何父带厨师研究清楚原理,清洗后即用,嘱咐送餐男佣,见了卢先生别多嘴,要问,就说是家中原有。
登报后,大街小巷热议。知道辛弃疾的叹辛弃疾,不知道的谈剑,七百年前古物锐如今日比利时产手术刀,划人如划水。
无人应战。
南下来港武人多呀,何父奇怪,派人问。武人们都知道他,一直认为是官方人物,不是武行人,判断登报必定藏着官方意图,武人不好介入。
终于等来位应战者,是来港旅游的一位退役击剑冠军,冠军性质是意大利北方两省、德国南方一省的大学联赛,已退役七八年。
贫民窟里,有碍观瞻。父亲显出好事之徒的一面,掏钱约在龙华酒店。有安全考虑,龙华酒店常给香港政府包场办活动,是江湖禁区,江湖人不敢在此搞事。
入陈识拳馆,亲自请卢桔园。
何思思待一旁,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讲话做派,是夜里打电话请教的,先致歉早该拜访,来晚了,是等个契机,北方礼数多,怕不懂,一登门不知什么惹着您,朋友没当成,连累您对香港印象不好。借个事,才敢登门,论办事,那我自信能显人品。
没提比武事,介绍龙华酒店以粤菜闻名,与开平、佛山的名厨各持胜场,值得一去。用人带上两套由里到外的中式正装,说香港政府常包此处办活动,所以酒店习惯要客人正装,恶习恶习,您别介意,随俗了吧。
送礼送双,所以是两套,一套开盒给看看即收起。另一套,由两位用人伺侯穿。换衣时,何父带何思思站走廊,气味不好,又挪楼下。走百步后,空间开阔,呼吸畅,何父叹卢桔园具古风,刚才恍若与辛弃疾面见。
比武进程短,眨眼间。卢桔园没防住旧日大学生联赛冠军,面罩中剑后又给划小臂,众目睽睽下。
来的武行人少,在场华人有身份的是,登比武消息的报社社长及几名牌记者,三名区级警察署长,五名爱好武术的港政府中不同司的司长,均铁了脸。
谁知旧冠军说自己心脏先中剑,卢桔园太快,你们看不见,能看见的是他停止动作后我预计的攻击,自知败了,停不住。
在场白人,有港政府卫生司司长、土地规划司司长、饮用水司司长,还有聘请旧冠军来港旅游的胶水厂厂长,旧冠军大学毕业后就业在米兰胶水研发所。
南宋古剑开刃,不能用于比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