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4月20日,陕西宝鸡,有甲骨出土。当天,考古队员用手铲在探方中清理遗迹,新的土层中露出了骨头。在这座三千年前的特大城市中,骨头并不罕见,兽类是当时重要的生产工具和食物来源。但经验丰富的技师李宏斌看出异样,捡起一片兽骨,用手指抹去表层泥土后,惊呼起来:有字!
是甲骨文。此地距离以出土甲骨而名扬天下的殷墟近800公里,这里位于宝鸡扶风和岐山两县交界地带,是一处被称为周原的考古遗址。
周原赫赫有名,是周人发迹的岐邑所在,西周第一个都城,在小说《封神演义》中被商人称为西岐,为西伯侯姬昌的领地。这里的先民,生活在商朝至西周年间,商王朝的甲骨文,也流传到了此地。几十年来,周原地域内已经出土了一万多枚甲骨,数量仅次于殷墟。
连续几个月,周原遗址陆续都有甲骨出土。考古人员小心翼翼地清洗它们,用软毛刷拂去泥土。晚上,在考古队驻地,他们聚在灯下,用电子显微镜第一时间欣赏最新发现的刻字甲骨。
有些甲骨略显特殊,比如将刻字特意涂成朱红色或黑色,考古队员便不敢贸然清理,而是集中送到考古院的实验室里保护起来。很多字需要专业的古文字学者辨认,有一天,他们将两个甲骨刻字的照片发给北京大学古文字学专家,专家读出了这两个字:秦人。
这是甲骨文中第一次出现“秦人”两字。这或许意味着早在西周年间,秦人作为一个族裔,已经活跃在关中平原,与周人已有交集。
2025年4月,陕西宝鸡周原遗址入选“2024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这是周原遗址第三次入选“十大”。甲骨只是获评理由中的一个。新的发现最重要的意义在于,经过几十年的寻寻觅觅,史书中的岐邑和西周都城,终于被找到了。

西周最宏伟的城
6月初,关中平原麦子熟了。农民将麦粒铺在水泥路上曝晒,一直铺到岐山县周原博物馆的门口。这是一座坐落在村里的博物馆,展厅就是其中一间平房,陈列着从当地发掘出土的文物。考古队驻地在相邻的院子里。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副研究员宋江宁最近正驻扎在此,他从2000年起一直参与周原考古。宋江宁是陕西临潼人,其家乡是秦兵马俑所在地。“我是秦人,”他打趣道,“也算周人。”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寻找周人的祖先和老家。
村中公路的一侧,蟠桃林包围中,黄土地被掘开,挖下五六米的深坑。前不久,考古队员刚在这里清理出一座周代墓葬,出土了6件青铜器。这是一个意外发现,他们的目的本不在此。这片地区曾经是一处城墙的拐角,他们正在以这个墙角为标本,仔细研究这座城市。
宋江宁站在一片明显有色差的土地上,地面被考古手铲刮得平整如砖面,在烈日之下烤得十分坚硬。“这就是当时宫城的城墙。你看这些竖的和横的道道,就像今天砌砖也会有缝,这些道道就是当时夯筑时的缝隙。这么大的城墙,是一块块夯筑在一起的。”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目测每一个夯筑的板块,约有一米多宽、两三米长,整个城墙厚度约7.5米。
城墙是近五年来周原最重要的发现之一。实际上在20世纪80年代,便有过城墙的线索,但由于各种原因未能继续发掘。近五年来,考古人员专注于找城墙,终于发现了埋在地下的城墙遗迹,可以围合成完整的城。



而且,还不止一座城。宫城之外,还嵌套着一座小城,小城之外又套着大城。小城和宫城始建于西周早期,使用至西周晚期;大城建于西周晚期,三重城垣在西周晚期时共存。大城东西长约2.7公里,南北宽约1.8公里,形状规整,面积约520万平方米。一座西周巨城呼之欲出。
“这是同时期中国规模最大的城址,也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城。”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院长、周原遗址考古项目负责人种建荣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城外还有广阔的遗址分布,到西周晚期时一共达33平方公里,足以说明此地人口兴旺,城市繁盛。
找城,是考古的一项绝技,可以解决关键问题。
“总量很壮观,但是没有重点。”宋江宁指着一张图片说,“这就是我们2020年之前的情况。”图片上是周原的遗迹分布状况,密密麻麻地布满几十年来发现的遗迹,填满了这片山前冲积扇,有细节,没轮廓。而三重城垣,以及近年发现的水系网络,则画出线和框,那些遗迹便在城垣内外各安其位。
在此之前,周原考古已经成果显赫。周原遗址已探明100多座单体夯土建筑遗迹,为全国西周遗址之最。周原出土的万余片甲骨,数量仅次于殷墟。周原也是全国出土商周时期青铜器最多的遗址之一,总数达700多件,宝鸡因此有“中国青铜器之乡”之称。其中大盂鼎、小盂鼎、史墙盘、毛公鼎等重器,以长篇铭文闻名于世。
周原最知名的建筑遗存之一,是凤雏甲组建筑基址。这座基址发现于1976年,是凤雏村生产队社员平整土地时发现的线索。整座建筑1469平方米,像一套标准四合院。尤为石破天惊的是,在西厢房的窖穴内,出土了超过1.7万片甲骨,其中282片上有刻辞。这是殷墟之外,规模最大的一次甲骨发现。
这座两进的“四合院”是周王的宫殿吗?也有人大胆地将其与历史人物对号入座,称其为“文王大宅”,认为是周文王姬昌的宅院。随后几十年,凤雏村又相继发掘了8处大型建筑基址,形成恢宏的高等级建筑群,最大的一处达2180平方米。这些建筑是什么身份?究竟是王的居所,还是贵族宅院,抑或是宫殿、宗庙?
事实如今可以看得更清楚。凤雏建筑群正好坐落在宫城之内,毋庸置疑,这些就是西周时期周原最高等级建筑。种建荣说,以前对于凤雏建筑群的说法五花八门,因为西周建筑发现得少,而且不了解建筑周边环境,很难认定其性质。如今确认它们在宫城中的位置,应该属于王室。
“纲举目张。整个发掘都是主动的、有目的、有规划。”种建荣说,三重城垣的确定,为此前一系列零星发现提供了解谜线索。一幅宏大图景的轮廓逐渐清晰。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考古学会原理事长王巍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一个重要经验就是寻找城址。“不管是良渚、凌家滩,还是近年西周琉璃河燕侯遗址,都是找到了城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