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进ICU的第二天,钱正幽加了值班医生的微信。是医生主动提出的。两个人正面对面说着话,周医生冷不防从白大褂口袋拿出手机来,挪开眼镜用老花的姿态看着屏幕,迅速翻到二维码的页面,然后捏住手机底端,摇摇欲坠地伸过来,表情和语气一样冷漠和不耐烦:“你加上,有啥事找我。”
每天见到的值班医生不同。昨天的医生姓尹,三十多岁,梳着油头,白大褂里是深色运动衣,言谈举止有一种轻度的浮夸,让人想起房产中介,似乎时刻要逼单。今天的周重岳医生脸色苍黑,四十多岁,两鬓斑白,有点英俊,英俊程度略微逊色于大厅医生名录上的照片——大概是还没老花的时候拍的。钱正幽见过一些这样的人,一直在用年轻时候的照片,其实恰恰对年轻时候的容貌没有执念,拍一堆免冠照,红蓝白各种底,随用随取。钱正幽对这种人有好感。
两个人在ICU外面的走廊里说话,不外乎周医生交待一些注意事项、询问一些过往病史,钱正幽喏喏作答,终于碰到正题:“这不是第一次了吧?”钱正幽说:“以前有过两次。”周医生似乎并不意外,但表情还是顿了一下,然后说:“可以理解。人老了,不想遭罪了。”钱正幽第一次从医生口中听到“可以理解”,也不由顿了一下。
大前天的事。爷爷积攒了四十粒安眠药,分几次吞下,幸亏消化能力不强,只吸收了极少部分。因为吃了药,情绪激动,反而失眠了,直到天亮才陷入昏睡,从床上滚下来,被父亲发现,送进医院洗胃,洗出来的药,白色,片状,几乎原样。前两次,一次是跳河,被路人救下,一次是打车到郊外,让司机把自己丢在荒郊野外,打算走失,司机见状报警。三次都不在家里,吃安眠药也是在养老院。爷爷想得清楚:“好不容易买的房子,不能让房价掉了。”
走廊的窗户大而明亮,窗户外面是一列泡桐,正在开花,紫色白色的花朵,蓬勃而热烈。钱正幽一向不喜欢泡桐的花,不喜欢的理由非常奇怪,他觉得它给得太容易,动辄几万几十万朵花,浓香千军万马一般,都来得太容易。钱正幽家种的,都是来得不那么容易的植物,各种兰花,各种多肉,艰难地长大一点点,不易觉察地开一两朵花。但这个城市几家三甲医院院子里,种的都是泡桐,一样高大,一样粗细,一样的千军万马,容不得挑选。
到了晚上,和妻子谢德丹说起这事,德丹立刻想到,医生加人,是不是想索要什么好处。爷爷这几年住过几次医院,他们家也和医生打过许多次交道,但没有发展到要给红包那一步,重点是,钱家上上下下,也不懂得怎么开这个口,以及怎么给出红包。这次恐怕在所难免。两个人就认真商量,是给钱,给购物卡,还是索性送个手机。钱正幽说,不是说现在医生都管得严,不能收钱收卡么,有一次他们略有表示,医生就连连说,不要害我,再说,ICU的医生,给了红包又能做什么,又不是天天住。德丹呵呵一笑,很mean的那种。钱正幽立刻就被这一笑打蔫,两个人就着重商量给什么,如何给,给了周医生,尹医生和张医生要不要给,这两位略微年轻一点的医生给什么,如何给。德丹查过了,周医生是副主任医师。重点是周医生。
两个人打开网店查手机的价格,头年出的iPhone 15,还没怎么掉价,要送就要送最大内存的,贵,有没有可能托人从香港带一个,最近有没有认识的人去香港,但一怕显得没诚意,万一香港带来的手机是水货,二怕来不及。也不知道医生有没有别的癖好,要不要请吃饭,请唱商K或者洗浴中心,谁陪着去,预算多少。钱正幽其实陪客户唱过两次商K,都是在外地,里面的把戏,把钱正幽吓晕,没敢给德丹说,也没敢给任何人说,至今仍是心理阴影。
然而德丹又想到,钱正幽的哥哥钱正清,是不是也该摊一份钱,不能每次都是钱正幽出面出钱。钱正幽说,哥哥干不了这个,硬要他上阵,恐怕会动作变形走样,反而不美,“你想想他那个样子,给人塞钱,一定塞得掉一地。你想想他满地捡钱的样子。”德丹想想也是,没再说什么,就是笑了一下,说,“钱正清这种名字,听起来至少也是民国的财政部长。”然而不是,连财务处长也不是。
两个人头凑头地看了周医生的朋友圈,从二○一五年至今,不到一百条内容,大部分和新药新科研成果有关,偶然几条生活相关,也不过是春节的电影票,出差时在景点的照片,学术会议在会场的照片,乏善可陈,又滴水不漏。只有一条让钱正幽和谢德兰都感到意外,“世界艾滋病日”那天,他以志愿者身份,在电台做直播节目。
也讨论了,要不要把周医生在朋友圈分组,但钱正幽平时就极少在朋友圈发东西,再一分组,被分组的人看到的就是一片空白,就担心周医生以为自己被屏蔽,索性不分组,就亮开让他看。
惴惴不安讨论了一晚上,最后形成决议,先不买手机,看看周医生有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你们走上社会,至少要认识三个人,一个医生,一个老师,一个警察。”临毕业的时候,钱正幽的老师给他们留下如是教诲。钱正幽也知道“一个”不只是“一个”,医生老师警察也不只意味着医生老师警察,但至少要有一个,而且是可用的一个。可钱家人不善于搞这些,从钱正幽的父亲钱毅成、母亲李晓兰,到哥哥钱正清,都不是搞这个的料。他们也有认识的医生、老师和警察,交情都浅,也没能形成利益互换,不能算在“一个医生、一个老师、一个警察”之列。医生自己拿出手机来让人加微信,不能不让钱正幽多点遐想。
周医生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爷爷也很快转到普通病房,三天后又下了出院通知,养老院派车接了回去。谢德丹抱怨说“唯恐在医院多住一天”,然而现在都是这样,他们几个得了重病的亲戚朋友,手术后也至多让住三天。钱正幽一路跟到养老院,把爷爷安顿好,跟爷爷告别,爷爷露出一种笑,是孩子做了坏事,偷了糖块、尿了裤子,被发现的那种笑。前几次,跳河未遂,出走未遂,被钱毅成钱正幽接回来的时候,爷爷都这样笑了一笑。钱正幽握了一下爷爷的手,干燥又皱巴巴的感觉,像握了一卷软纸,还没走到大厅,眼泪就把眼睛腌得刺痛。
其实还有第四次第五次,是两年前,刚刚送爷爷到养老院后,钱正幽到养老院看望爷爷,扶爷爷上洗手间,五米不到的路,走了四五分钟,到了马桶上,也要坐许久。钱正幽回过头去整理床铺,被子里却掉出一把长刀,足有二十厘米,已经开了刃,锋利,锃亮,是古惑仔电影里才有的刀。钱正幽一愣,不知道爷爷从哪里搞到这么一把刀,出不了门,走不了太远,又不会网购,托人买,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没人敢担这个风险,替九十三岁的老人买锋利长刀。把爷爷扶回床,钱正幽问起这把刀,爷爷又露出那种笑,孩子掏了鸟窝、堵了别人家烟囱的那种笑。钱正幽就说:“那我就没收了。”临走又在床铺和柜子里四处检查过,看看有没有别的凶器。但钱正幽始终没能知道那把刀的来历。
另一次稍早一点。爷爷那时还能慢走几步,常常在院子里晒太阳,听院子里的老人说,没有糖尿病的人,注射胰岛素,也能把人送走。回到家,就拿着儿媳妇李晓兰用的胰岛素注射液仔细琢磨。李晓兰不知道所为何事,就让钱毅成去问,问不出来,又换了钱正幽上阵,爷爷才说出自己的打算。钱正幽就恐吓爷爷说,没有糖尿病的老人打了胰岛素,不但死不了,还会变成植物人,从此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甚至还拿出手机,装作搜索了一个页面,念给爷爷听。一边念,一边心虚,想起女儿小时候,要听临睡故事,自己拿着一本童书,讲完了书上的故事,女儿还要听,就胡编乱造一个,讲着讲着,被女儿戳穿:“前面被狼抓走的是小猪的爸爸!”
爷爷并没有戳穿钱正幽,不过,过了几天,他还是看见爷爷时不时拿着胰岛素药瓶子在手里摩挲,恋恋不舍的样子。为了治标治本,就让李晓兰把植物人谣言,定向散布到院子里的晒太阳老人中去。
钱正幽也盼着爷爷如愿,但这种盼望,不是那种盼望,是建立在亲人高度亲密、高度理解基础上的盼望。
钱正幽一生中最早的黄金年代,是在爷爷奶奶身边获得的。那时候爷爷奶奶住在东城壕,都六十出头,刚刚退休,有楼房,有退休金,的确温馨又从容。亲朋好友来来去去,院子里的邻居也时常来往,家里总是有人,水果盘里总有橘子香蕉,杯子里总有热茶枣儿水。有时候,来访的亲朋好友,会带些糖果点心,绿豆糕、沙琪玛、水晶饼,钱正幽吃过的最好吃的零食,都是在爷爷奶奶家的茶几上吃到的。不是那张茶几上摆放的,不能称之为糖果点心,绿豆糕不是绿豆糕,沙琪玛不配称为沙琪玛。
甚至,南山也不能叫做南山,白塔也不能称之为白塔,如果不是跟爷爷奶奶一起去的。一家人在屋子里聊过天,吃过水果,也会出去走一走,或者南山,或者白塔,或者河边。南山上有一种野菊花,蓝紫色,一蓬一蓬,沿着山路生长,一直蔓延到山顶,凑近闻,有一种清香,花心花叶上,又有些蜘蛛蚁虫和几缕蜘蛛网。一蓬野菊花,一个蓝紫色的世界。那种野菊花可以象征那段时光,他的家是蓝紫色的,他的黄金时代是蓝紫色的,他的世界只有在蓝紫色时代才是完整的。钱正幽后来在野外看到这种野菊花,腿都会打颤,伴随心尖一酸。
爷爷会讲些以前的事,修天兰铁路,在武威治沙,还有城里的四大名人,玛露茜、嘎刺儿、东北傻子、疙瘩老汉。玛露茜是俄罗斯贵族,“十月革命”后流落他乡,最后来到中国,靠着给人刷墙维持生计,每天拿着刷墙的刷子在路边等活儿,一旦结了工钱,就去喝酒,喝得烂醉,有几次睡在大街上。去国离乡之愁,如此具体直白。爷爷早熟,小时候是懂一点这种愁的,但他还是和别的孩子一起,在街上追着玛露茜,喊些难听的话。有一天,追着喊着,玛露茜突然站住了,伤心地垂下头,一个俄罗斯油画一样的背影,然后转过身子来,看了他们一会儿,并没有动手,甚至还笑了。那一会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玛露茜后来就死在这里,也埋在这里。
还有一个日本的王牌飞行员,叫山下七郎,空袭苏州的时候,被中国的空军名将罗英德击落后俘虏,后来被中国人感化,开始替中国人工作,破译日军的密码。战后,他一路西行,先到西安,后来到了这里,在这里隐居,后半生是中学老师和虔诚的佛教徒。再具体的信息,就没有了。
爷爷对这个日本飞行员的下落念念不忘,在钱正幽成年后,几次三番提起这个日本人,让钱正幽去搜寻打听。钱正幽不太理解爷爷的想法,也毫无头绪,不知怎样着手。有次饭局,遇到档案馆馆长,偶然谈起这事,馆长当场表示,可以到馆里查资料,档案馆全力协助。钱正幽当了真,过了两天,小心措辞,删删改改,写了一段话,大意是他想完成爷爷的嘱托,到档案馆翻资料,感谢馆长给这样一个机会,一段话发过去,收回一个红色惊叹号,馆长已经把他删了。
一家人的亲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相聚时候是好事,到了离别就是坏事。但人不能自控,也不可能克扣自己,还是要亲密,不舍昼夜地,亲密一点,再亲密一点,到了离别将至,再想别的办法。就像《聊斋》里的那种故事,狐仙害怕书生对自己恋恋不舍,就故意加速衰老,让面容身段变得不堪,或者故意疏远冷淡。不过《聊斋》的故事是寓言,而人是真的会衰老的,会逐渐磨损消耗以前的感情,只是没有狐仙使了手段之后那么快。
其实也快,二三十年也就一呼啦。钱正幽十五岁的时候,奶奶去世,爷爷丢下东城壕的房子,搬到钱正幽家,身体和心情逐渐走了下坡路,那种蓝紫色时光就渐渐稀疏,直到彻底消失。偶然想起来,就是几个破碎的画面,夕阳照在茶几上,枣儿水冒着热气,都蒙上了蓝紫色。一旦蒙上蓝紫色,就在消逝之中,或者已经消逝。
爷爷间或生病,生病和生病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有时候陷入漫长的昏迷,面容安详,偶然皱眉,发出各种声音。昏迷的爷爷,是另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地方,他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是去了金色的沙漠之中,也可能踏上青草漫湮的古道,也可能遇见了裹着头巾拿着墙刷的玛露茜,或者走过街道,和穿着中国衣服的山下七郎说话。去过这些地方的爷爷,逐渐变成另一个爷爷,腐烂但是清冽,心事全无,又密不透风。清醒的时候,他就郑重地、热情地交待后事,“活不动了”“不想遭罪”“但求速死”。依然带着那种像是孩子做了坏事的笑,这种笑其实区别于那种笑,其间的区别,极细极微,极其锋利,只有钱家人可以觉察。
周重岳医生第一次和钱正幽联系,是两个月后的事。已经入夏,钱正幽去钓了一次鱼,拍了几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不多时就得到周医生的点赞,又一会儿,来了信息:“你也喜欢钓鱼?在哪儿钓?”
钱正幽钓鱼不是为了钓鱼,就是为了在外面坐一会儿,用的钓具非常便宜,去的也都是野草河滩、农家院池塘,不上台面的地方,也听说过城里有高档的钓鱼会所,没去过,一时想不起来,就草草地回答说:“就在河边随便钓钓。”过了一个小时,周医生回过来信息:“这周末我不值班,可以一起去钓鱼。”完全不容分说。
钱正幽拿着手机,像握了个烫手山芋,不知道该怎么回信息,把聊天记录截图发给德丹看。德丹发回来一句话:“我要在你的渔具箱里放个纸条:带点鱼回家。”钱正幽当然知道这是《断背山》里的一个梗,于是回了一个尴尬的表情给德丹,转头回复周医生,周六他去养老院看爷爷,周日有时间,又约好碰面地点。周医生有车,开车过来接钱正幽。又为时间讨论了几句,一个说“八点出发”,另一个说“七点出发,不然到那儿就太热了”,后来折中一下,七点半出发。竟然不必大费周张,就可以在“医生、老师和警察”这“三大贵人”里完成一个指标,钱正幽颇感意外。
去了钱正幽常去的回水湾,钱正幽的渔具非常简单,无非一竿一桶一椅,周医生的渔具就复杂很多,大概也是有车的缘故,钓鱼前还耐心打窝,支好椅子桌子,安顿好茶具,这才开钓。
回水湾钓鱼,主打一个安静。钱正幽和周医生也安静了有半个小时,但还不到半个小时,钱正幽就觉得难以为继。安静地各行其是,安静地什么也不做,是非常非常熟悉的人在一起做的事,像他们这种情况,是非说话不可的。他不是为了钓鱼而来的,当然可以说话,不知道周医生是不是非要钓鱼不可,但既然约了他出来,想必钓鱼也不是头等大事。这样揣摩了一会儿,就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问题:“周医生,你是属什么的?”
其实不但医生名录上有年龄,挂号软件上也有,甚至钱正幽也已经仔细看过周医生的朋友圈和微博,对他的生日属相星座都有了解,但也非如此不可。周医生也乐于打破这迫人的安静,落落大方回答:“你是说属相吗?属兔。你呢?”钱正幽答:“属羊。”然后补上一句:“计划生育在酝酿,还有《是可忍,孰不可忍》。”周医生听懂了,也缀上一句:“周杰伦同岁。”钱正幽说:“你还听周杰伦?”周医生说:“周杰伦就是我们这一代听的,你忘了?不过是后来再没有更厉害的歌手了,‘九○后’和‘○○后’也只好一直听他,一直唱他,把我们的歌手抢走了。”
就算对上了暗号。两个人交待了一下各自的学历职称,周医生本科是在东北一所不大出名的医学院念的,毕业回到家乡,分配到一家厂办医院,厂子效益不好,医院也濒临关门,想办法调到现在的医院,好在本科学的是临床,转科室也比较顺利,又磕磕绊绊混了个硕士,一直到现在。延迟退休的文件前段时间出来,用软件测算了一下,要干到六十三岁,“还得活活地干十六年”。钱正幽就安慰说,还是上班好,有工资,最重要是可以让人提着一口气,不至于垮掉,爷爷奶奶的身体状况,就是在退休后断崖式下降的。周医生就插了句话,问了问钱正幽爷爷的身体状况,又回到职称话题上来。钱正幽目前是中级,前两年想评副高,跑了几次,也没有结果,反而被办事的人当众羞辱。周医生就问,你们办职称去的是哪个部门,是南山路的那个吗?钱正幽就说,可不是嘛。周医生就说,还是要去省上的,省上办事的人素质稍微高一点。钱正幽呵呵一笑。
又交待了各自配偶的工作情况,孩子的年龄和中考高考成绩,又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说起,“八三严打”,公判大会,漫画书,市中心的两家音像店,牛仔裤一条街。钱正幽又说起东城壕的美好时光,自然又接上爷爷说过的玛露茜和日本飞行员山下七郎的故事。周医生也知道玛露茜的故事,甚至还知道玛露茜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流亡的贵族女性,走了一万里路,在陌生的城市相依为命,在分不清她们谁是谁的外国人手里讨生活,也知道现存的哪几栋老建筑,是玛露茜们粉刷过的,却不知道山下七郎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一直追问。但钱正幽很快发现,周医生的落脚点,是飞行员后来的遭遇如何,有没有学会本地话,有没有和本地人结婚,是否暴露日本人身份。钱正幽说:“我们这边人厚道。”周医生呵呵一笑,也是很mean的样子。
钱正幽就有点不服气,于是从丝绸之路说起,这条路上的人,其实是一种“大乘”的活法,敢于接纳,善于包容,什么都愿意吸纳,但最终也不会让自己走样。莫高窟里,往往一个窟,就容纳了各种流派各种来路的神仙精怪,而莫高窟还是莫高窟。周医生有点动容,说自己还没去过敦煌,一定要找时间去看看。钱正幽顿时有点疑心自己说多了,不知道周医生是不是在鼓励他大鸣大放,就收住了嘴。这个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是钓鱼,钓鱼钓鱼,简直是太明显的象征。周医生在钓他,他也在钓周医生。所以他们在最应该安静的地方不停说话,因为钓的也不是鱼。
只不过,他不知道周医生在他身上能钓到什么。
这时候周医生的浮漂一动,两个人一顿拉扯,扯上来一条十厘米的鱼,丢在小桶里,钱正幽拿出手机猛拍几张,然后夸周医生的鱼竿好,钓鱼技术好,连鱼饵也夸过。总算又回到套话,这一天也总算没有白来,谢德丹可以不用太担心。
晚上回到家里,和谢德丹一起复盘当天的情况,分析两个人说的话,谢德丹也糊涂了:“按理说这个年龄的医生不缺朋友吧,跟你来往图个什么?”钱正幽就说:“可能什么都不图,就是交朋友吧。”谢德丹发出长长的一声“切——”,然后说:“可是你图着他啊。”钱正幽说:“反正也要钓鱼,找个人一起去也安全,他可能是这个意思吧。上个月有个钓鱼的人一个打滑——”谢德丹不理会他的打岔,又问:“他抹防晒霜没有?”钱正幽说:“没有。”谢德丹说:“他们那种人,出门都要抹防晒霜的。”钱正幽说:“胡说什么,他没有抹,可是我抹了啊。”谢德丹说:“是我给你抹的好不好。”
两个人讨论了半宿,还是没个定论。钱正幽临睡前听了几首周杰伦。
第二次和周医生一起钓鱼,是一个月后了。孩子放暑假回了家,聒噪得不行,钱正幽就想去钓鱼,也想过要不要叫周医生,后来还是决定不叫了。到花鸟市场买饵料,泡沫盒子里,红色棕色绿色的鱼虫,密密麻麻在水里游动,钱正幽低头的瞬间,影子映在水面上,影子罩到的地方,红绿更加鲜明,一个心乱如麻又花红柳绿的影子。突然旁边多了个心乱如麻的影子,转头一看,却是周医生。
两个人都有点尴尬,纷纷说“本来想叫你的,怕你没时间”,又觉得这个解释更尴尬,似乎两人已经欠着对方什么了。就又约了第二天去钓鱼。这下钱正幽就放心了,看周医生的样子,也不想和他一起钓鱼。毕竟,活泼爱交往的人,也不会把钓鱼作为一项爱好,喜欢钓鱼的多半是独行侠。至于周医生起初为什么加他,为什么喊他钓鱼,是不是他们有KPI,是不是医生也要认识“三个贵人”,就不得而知了,钱正幽也放弃知情。
出门前,钱正幽特意跟谢德丹要了一管防晒霜,碰面时递给周医生。周医生一脸诧异,连连说自己戴了帽子了,钱正幽说,那没用,地面还有反射呢,不注意的话就长成老年斑了。周医生就勉为其难挤了一点,钱正幽说太少了,又狠狠往周医生手心里挤了一大坨。周医生戴着帽子往脸上涂防晒霜,涂得帽子边缘都是白浆,钱正幽一提醒,周医生又用满是防晒霜的双手去摘帽子。两个老男人在停车场笨拙地涂着防晒霜。谢德丹的防晒霜测性向大法,至此彻底宣告失灵。
去的是周医生在小红书上看到的一个鱼塘,距离市区一小时车程,在一片田野中间,鱼塘被几十棵高大的白杨树环绕,白杨树叶子被夏天的阳光晒得墨黑,池塘边长满芦苇和春黄菊,芦苇穗子暗红,春黄菊花鲜黄。一人一个钓台,隔着五米,说不上什么话,两个人各自静静钓了一上午鱼。到了中午,到凉棚下面喝茶休息,就又开始聊天。可能经过一早上的暴晒和端坐,都有点蔫吧了,也都松弛了,还接着上次那些话题,但这次谈话就比上次深入。
说起刚刚毕业的学生找不到工作,周医生就说:“我上次跟你说过,我刚刚上班那会儿,厂子效益不行,我们医院也开不出工资来,有几个女护士去夜总会坐台,我们背地里还嘲笑她们,白天上班还给她们下话,现在想想,我们真不是人啊。我们家都是城里的,吃住不花钱,爹妈还能帮着点,也就挨过去了,她们有什么,外地来的,卫校毕业,她们有的就是她们自己。”钱正幽没想到周医生这样真情流露,就跟着抛出一段往事来:“小的时候嘛,不懂事。我们家老早住过的院子角角里,有个老奶奶,搭了个窝棚住着,每天早上,就在窝棚前面,搭一口油锅,炸洋芋合子。没有别的,就是洋芋合子,她也没地方发面,就用死面做洋芋合子。你知道吧,死面的东西,热的时候就不好吃,放凉了之后,又硬,又一股子味。爷爷天天让我们去买那个洋芋合子,我们不去,他就去,他不去,奶奶就去,按人头买,每人一个。我们死是不爱吃那个洋芋合子,但只要在爷爷奶奶家,就要天天吃洋芋合子。有段时间,我恨死那个老太太,简直想去跟城管举报,让她搬到别处去,就是因为害怕爷爷骂,没敢去。现在想想,小时候的我真是太可怕了。后来听说院子里有人去城管那里举报了。”钱正幽都能看见周医生浑身一颤,问:“赶走了吗?”钱正幽说:“没有,城管不管,城管也在那里买洋芋合子。城管一边没收别的小摊子上的东西,一边在那里买洋芋合子。”
周医生沉默半天,望向池塘的水面,转过头,又问起钱正幽爷爷的近况。钱正幽叹口气,就说:“比上次又差了一点,化验报告简直不能看。”想了一会儿,问周医生:“爷爷天天想着死,这正常不正常,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想法?你们那里的老人,有这种想法的多吗?”周医生说:“多。”钱正幽已经知道了一点周医生的脾气,只要话语变得简略了,就是不想往下说了,就想把话题转到别处,周医生却又接着说:“有一些,遭着罪,不想遭罪了;有一些,遭着罪,还想继续遭着罪活着。家属呢,有一些是看着老人遭罪,也不想他们遭罪了;有一些,也想让他们继续遭着罪活着。几层想法都要考虑,二二得四,四四十六,你也不知道哪种是哪种,复杂得很。人啊,都是遮遮掩掩地过一辈子,藏着,伪装着,披上迷彩,不然咋那么爱看谍战片呢,就是看人咋掩饰自己的。”
钱正幽听得心惊肉跳,以为周医生马上就要揭开伪装,向自己表白,就说:“也许不是掩饰,就是人和人没办法沟通,你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说也说不清楚。”周医生说:“那你们就说啊,你说,你们希望不希望老人继续遭着罪活着。”钱正幽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个,就说:“要是我自己,我肯定就不想再遭这个罪了,还拖累家里人,当然这么说也不对,也谈不上拖累不拖累,我们几个还年轻,在单位上也不重要,时间也多。”几句话叠了无数护甲,周医生大概也听出来了,钱正幽以为他又要呵呵一笑,没想到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又说:“不掩饰也不行。”紧接着说起附近一所大学里的事,有个学生把老师在课堂上的话录了下来,向校方反映,同时还发网上。说完了,问钱正幽:“你怎么看?”
钱正幽不知道周医生为什么要自己表态,但还是表示了不齿,又说了爷爷说过的一件事。爷爷单位有个男的,工人出身,老婆是上海人,在香港读的大学,后来这个女的有了外遇,被单位和街道拉出去游了几次街,女的就打算偷渡出去。男的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去街道告密,女的被判了刑,送到新疆的监狱去了。最后,钱正幽借用爷爷的话总结了这个故事:“爷爷说,谁都可以告这个女的密,把她的日记上交,但这个人不能是她丈夫。”钱正幽毕竟也经过单位的磨练,从不轻易表态,从来都是用一个故事来回答另一个故事,有点像禅宗问答,这次还是故事答故事,却有态度在里面,说完就有点后悔,有点惴惴不安。跟周医生钓鱼不过两次,再没有别的日常接触,没有一起经过事,其实还是看不出周医生是什么人,持什么态度,就怕他各种真情流露,其实也是掩饰,是卧底之卧底。也怕难得认识了“三个贵人”之中的一个,最后还是鸡飞蛋打。却听见周医生说:“刚才你说,小的时候不懂事,不然怎么说小人小人,小人就是没长大的人,没长大的人不是人。不知道他长大了会不会后悔,像你的后悔,我的后悔。但后悔也晚了。”
正说着话,鱼塘老板一手提着一只西瓜,一手拎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把西瓜和托盘放在桌子上,然后又转身回去,拿来一件东西,却不是西瓜刀,是一个有许多隔断的圆盘。老板带点表演的意思,一边介绍说,“看看我们的切西瓜神器”,一边用圆盘罩住西瓜,往下一压,西瓜就成了一牙一牙,中间最甜的部分,切成一个圆柱。老板戴着一次性手套拿起那块甜心圆柱,带点询问的眼光,向他们各看一眼,大概是要他们表态,谁吃这最甜的一块。钱正幽赶紧把老板的手推向周医生,周医生也没有推脱,接过那条甜心圆柱,慢慢吃起来。
钱正幽吃着瓜,却想起来,爷爷有很久没有吃西瓜了,就让老板再准备一只瓜,走的时候带上。
再一次见到周医生,已经是十二月了,这一次是因为爷爷肺部感染。
当天到了医院,先见到的还是尹医生。尹医生梳了油头,和大半年前比起来,更加像个房产中介。看过CT报告,“双肺呈慢支炎、肺气肿改变;双肺散在炎变;双侧胸腔积液,气管插管后改变”,还有心脏增大、主动脉硬化等等,就征求钱正幽和父亲母亲的意见,要不要上治疗手段,做不做穿刺治疗,又告知各种风险。钱正幽和钱毅成商量一下,还是同意了。尹医生又说,肺部积液,要打白蛋白,不打白蛋白,凭现在这个身体机能状况,恐怕撑不过去,但是这个白蛋白吧,医院是不给开处方的,药店不见处方不给药,看你们怎么想办法。
钱毅成就说:“老人不想遭罪了,我们也想着怎么让老人少受苦。”
尹医生也顿了一下,合上手里的文件夹,说:“我能理解,如果我们家里有老人,会和你们做同样的选择。”
在尹医生的口中,听到周医生说过的话,钱正幽有点恍惚,不知道看起来像房产中介的尹医生,是不是个可以说话的人,但还是鼓足勇气说:“可不可以不治疗了。或者转到普通病房去,把止痛药都给够。”
尹医生抬头思索一下,说:“现在这个状况,不用呼吸机完全不行,普通病房没有设备,这就相当于拔管子了,我们医院不让主动拔管子。但你们可以把老人接走,接去家里也行,接到养老院也行。”然后停了一下,“其实老人接出去,镇静剂和止痛药也就用不着了。不如先在ICU观察一下吧。”
开了侵入性检查治疗知情书,签了,又开了拒绝临终抢救的同意书,钱家人商量一下,签了。
当天还不能进ICU探视,钱家人就在走廊里晃悠,谢德丹就让钱正幽联系周医生,但钱正幽也茫然,不知道联系了周医生又能做什么,毕竟周医生也并不掌握生死簿,或者返老还童青春泉。谢德丹就说:“人和人的关系,都是用出来的,你就联系一下他又怎么样,最坏他不理你。”钱正幽就给周医生发了微信,把爷爷的检查报告都发过了过去,周医生看了报告,没有多说话,只说他明天值班。
ICU占了一层楼,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其实也不见悲戚之色,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大概率想不到这是个什么地方。钱正幽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惊讶于这里和想象的不一样,并不是一个清幽安静的所在。想到爷爷又要在二十四小时亮灯、人来人往的地方住着,钱正幽就觉得胸闷气短。
第二天中午,周医生来了。几个月没有钓鱼了,皮肤还是黧黑,白大褂里面,穿着一件花毛衣,白衬衣领子翻到毛衣外面,非常家居的装扮。两个人照旧站在走廊里说话,周医生问钱正幽:“你们家人的意见呢?”钱正幽就说:“不想积极治疗了,看看是接回家,还是接到养老院。”
走廊的窗户,照旧又大又明亮,阳光特别好,天特别蓝,一副不解人间愁的样子。冬天也来得晚,泡桐树叶子还没有落光,钱正幽倒有点怀念春天末尾时,泡桐花开的样子,不知道爷爷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就在这时,走廊尽头悬挂着的电视机跳出来一条新闻:“著名作家琼瑶于二○二四年十二月四日下午一点二十二分,在新北市淡水区的家中轻生离世,享年八十六岁。”
周医生显然已经在网上看到消息了,并没有十分惊讶,转头问钱正幽:“看过琼瑶小说吗?”钱正幽说:“看过。”周医生说:“那时候,看琼瑶小说,会让同学笑话,会让他们说成是丫丫子,所以我周一到周六,在学校里的时候,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那些,周末在家,才看琼瑶小说。租的,一天一毛钱。”钱正幽说:“我周一到周六看黄易、阿西莫夫,周末看亦舒。”周医生说:“伪装得好。”钱正幽不免想起朋友圈看来的仓央嘉措诗:“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说了几分钟话,不断有人过来,或者让周医生看报告,或者签字。该说的也都说了,周医生点点头走开了。
第二天,联系养老院,养老院愿意收,钱正幽和父亲一起,接了爷爷出ICU,到了养老院,把爷爷从移动床上抬到病床上,再去整理移动床上的被子,却发现里面有一支不常见的注射器,里面有液体,外面有标签,标注了名字和剂量。钱正幽把标签拍了照,上网搜得一个结果。他握着那管药,站了有半分钟,突然想起,体温会不会导致药性变化,就放在桌子上,又觉得不妥,又捏在手里。
葬礼简单,爷爷之前多次表达过自己的愿望,要火葬,骨灰在北方撒一半,海南撒一半。北方是他出生和生活的地方,海边是他喜欢的地方。
钱正幽和钱正清,赶在元旦前,南方北方都跑了一遍,把骨灰撒了。去海南之前,搜了撒骨灰的注意事项,才知道往大海里撒骨灰是要报备申请并且获取同意的。钱毅成说:“不报了,管得宽。”父亲小心谨慎了一辈子,终于放肆一回,却是在这种时刻,钱正幽不免恻恻。撒了骨灰,把视频和照片发到家庭群里,钱正毅说:“将来也把我撒到这儿,也不要报备。”然后加了一个哈哈哈哈大笑的表情动图。
钱正幽瞬间想起爷爷那种孩子做了坏事一般的笑,突然觉得,下一次离别,下下一次离别,竟然如此迫切,再算一算,周医生那时候不知道退休没有,不知道到时候是谁,能给他们一点体恤。钱正幽竟有种天地茫茫的感觉。
从海南回来,收到周医生发来的微信消息,先转过来一条微信公号文章,然后说,他在这个微信公号上,看到一点山下七郎的消息,但不知道真假。公号文章的作者说,一九六四年,东城壕一带,住着一户日本人,夫妻两个,带着三个孩子,就住在马路边上的院子里。男主人经常穿着一件飞行夹克,骑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时常在路边擦洗摩托。据说这人就是山下七郎。但不确定。又有人说,有位日本记者,在一九九九年,找到了山下七郎,得到这个消息,一位中国的抗战史专家和一位日本作家,约好一起去探访山下七郎。就在他们即将出发时,山下七郎去世,埋在他后五十年生活过的地方。去世的时候,应该是九十二岁。最后三十年,山下七郎就住在东城壕,和钱正幽的爷爷隔不了太远。钱正幽的爷爷,应该在路边看见过一个擦洗红色摩托车的男人,但他不知道那就是山下七郎。
钱正幽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告诉周医生,他后来才知道,和药物在一起的,应该还有个安瓿瓶,安瓿瓶都是要还回去的,没有丢吧。想想算了,爷爷在世的时候,反复告诫过“不留下文字的东西”。就简单感谢了周医生,说爷爷应该已经知道山下七郎的消息了。又发了一张在海南的自拍,一只手,握着一把野花,花朵以三角梅为主,有红有白有粉,是在海边公园折的,也没有报备申请,和骨灰一起扔进了大海。周医生说,男的采花,丫丫子。加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聊了几句,又看完微信公号文章,也到了下班时间,钱正幽就走出去。自从爷爷的事情整个办完,钱正幽就在一种异样的沉静之中。他像是在冬天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午睡,醒来时时间还早,极夜症候却已经降临,他就在这没有渣滓的墨蓝的天底下,和没有渣滓的终结之季里走着,肩膀的晃动,双腿的交替,都像个荒原上狩猎无果的原始人那样,既有力又漫无目的。
已经在做过年的准备了,路边的槐树上挂满暖色的灯串,红薯炉子火光红红,炒毛栗子的小店香气四溢,一间小超市门口,一个大鹅形状的摇摇车亮着灯,哇哇念着: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周医生再没和他们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