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间
作者 展世邦
发表于 2025年7月

肖笑梦见自己上了直播,这件事他也不那么确定,或许他做直播的时候做了梦。他听到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始终离他不近不远,像是在对直播间的观众介绍他,有时亢奋,有时愤怒,甚至哀怨。肖笑听到那声音说“陪男人睡觉”……好像说的是他又不是他。他听得心慌,赶紧往身下摸。手不听使唤,也忘了呼吸要领,感觉胳膊不够长,他逼着自己玩命往下身探,总算摸到了硬邦邦一根,却是冷的。他恐慌地攥了一把,竟然比小指头还细。肖笑醒了,抹掉眼角的冷汗,他摸到的是一根自拍杆。冰冷的长杆一头绑着手机,另一头攥在一个女人的手里。这人怎么进来的?明明锁了门才上床的。现在几点了?拉着窗帘看不出。这人是女友的室友?不对劲。眼前的女人约摸快退休的年纪,站在卧室门口,脸上看不出表情,眼睛始终盯住手机屏幕,没朝他看上一眼。肖笑的胃一阵翻腾。他只记得接到女友的求救短信,让他来她的新房子住几天。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找到她藏的钥匙,进屋倒头就睡,竟然没察觉有人开门进屋。眼前这女人到底是谁?

肖笑警惕地缩到床头,摸索着自己的手机。那女人对着屏幕说,你们都看看,这男的就是跟“千欲雪”一伙儿的!那个陪睡的女主播骗了我们的房子,让她男人睡在这儿!听到“千欲雪”的名字,肖笑总算醒透了,那是祁虹的直播网名。祁虹是他的女朋友,去年冬天俩人一起来燕城,她做了主播,从此没了音信。半年多没联系,还算不算是女朋友?肖笑闹不清楚。他只明白一件事,祁虹让直播给吃掉了。先是时间,然后是声音,最后连样子都没了。祁虹来燕城的目标很清晰——“主播养成计划”——这六个大字就贴在燕城“e创园区”铁栏杆围墙的红色横幅上。铁栏杆圈起好大一片灰色楼,一眼望不到头,最外圈的楼灯火通明,和肖笑差不多年龄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最角落的楼连窗户都没装,长得几乎一样的几栋灰色楼正等着外装修,起重机夹在其中,偶尔开动几下。祁虹走进铁栏杆,没再出来。新闻上说,“e创”是燕城主打的产业转型标杆。去燕城的路上,他陪她坐在长途车里,掠过高速路时看到的广告牌:几十个灰方块压在一张图上,中间凸出一块绿地,花坛上摆出“e创”的字样,“e”做成太阳,辐射着周围一团灰,意思是高新技术园区像太阳蒸蒸日上。自从祁虹当了主播,就只活在线上了,肖笑只能在手机里看到她。直播间吞掉了祁虹全部的时间,她让那几个“大哥”给分了,每天睁开眼就上播,随叫随应。肖笑去过她的直播间,那里有个叫“千欲雪”的贴着假脸的人,唱歌跳舞从不闲着。他觉得真正的祁虹还留在老家,来了燕城的是另一个,两个人之间断着一道沟,沟里都是手,焦黄的、熏黑的、戴金链子的、绑着串儿的……每一只手的拇指都从下往上搓个不停。

眼前的女人紧紧攥着自拍杆,镜头对着肖笑一动不动,她也在做直播。看到直播间来了人,她也来了劲,又从头讲了一遍“千欲雪”拆散她的家庭、骗了她的房子。她直播的语气让肖笑想起上学时背课文的痛苦,他听得入了神,他想从这女人的话里找回祁虹被直播吃掉的半年。他最后一次上祁虹的直播间,看到她播着播着就睡倒了,那一刻他没有半点心疼,还损了她一顿。后来他总在想,要是没说那句话,祁虹可能也不至于有事。当时他说的是:干脆你直播睡觉吧!后来祁虹真就播睡觉,私下卖一种“叫醒牌”,买了牌子可以随时叫醒她。再后来,有MCN看上了这牌子,升级成“初夜牌”,鼓动直播间的观众叫价、买主播“陪睡”。床前这女人絮叨着,肖笑在她的话里听不到想要的细节,只好把她的声音当成声波,想在其中找到祁虹。他曾经进过园区,想要找祁虹说清楚:要么一块走,要么分开。人在“e创园区”里,他看不到半点人气,这里工作的主播们好像一夜之间都不见了。巡楼的保安说,主播早挪了地方,哪儿租金便宜就去哪儿,几个人挤一间屋,找个墙角就能播了。园区的热闹都是假的,直播公司为了申请补贴,找一帮人演几天戏,演一场产业繁盛,再演一场百花齐放。肖笑不知道该去哪儿,在园区里晃荡到天黑,他站在楼和楼中间,看到的是满眼的水泥块。这时他突然想到高速路边的广告牌,他觉得那张“e创园区”的全景图其实不是拼贴放大的缩略图,而是真的,图上的就是真实的:灰色的方块、灰色的网格。他看着角落里停工的楼,门窗都空着,像缺了眼睛和嘴唇的脑袋。脑袋们彼此相对,挤在铁栏杆里,凑成一地静默的头骨。

直到今天,肖笑也没见到祁虹的面,她这几个月到底在哪儿?他越来越好奇,实在忍不住就问那女人:大姐您能讲讲她——千欲雪是怎么得到这房子的吗?女人猝不及防,像在街边被采访一样顺口讲出来:我跟你说,这“千欲雪”直播陪睡,知道吧?好多老爷们甭管是真失眠还是假失眠,半夜都要看看她才躺得下去。如今这帮老男人也是贱得可以,让个假脸哄睡,自己叼个奶嘴不好吗!肖笑又问,那房子?大姐咬着牙说,他一句话就送给那不要脸的了!肖笑细声细气说那就不叫骗了。大姐抡起自拍杆就抽肖笑,边抽边骂,我一家四口住哪儿去!没经我同意就叫骗!滚出去!滚出我的房子!这时候肖笑才意识到,自己还真就是“千欲雪”的同伙——甭管认不认,他现在就替她睡在这房子里。肖笑挨了几下,胳膊抽得生疼,他发狠抢下杆子,抠下手机扔给了她。他忍着疼挤出房门,迎面一个黑影堵上来。是个干瘪的男人,他挡住肖笑,一个劲赔不是,还使劲往里推。肖笑又被挤回卧室,看着男人死命拉走了女人,最后关上了门。肖笑听得争吵声越来越远,才敢出来收拾东西,他把自己的牙刷和衣服塞回背包,上下打量,瞥见床下有个拉杆箱。他拽出来翻开:直播架、美颜灯,还有几块用塑料泡沫做的假云彩。肖笑捡起刚才夺下来的自拍杆,扔进箱子,拉上锁,踢回床下。他拎起背包,打开门,突然站住。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这个房子最好的位置,这个位置房子主人回家换鞋的时候能一眼把整个家都看到。现在,他只看到了数不清的脏框子,圆的、方的……都是家具移走后,灰尘形成的痕迹,沙发腿的痕迹、相框的痕迹、电冰箱和洗衣机留下的四方痕迹……他看到堆了半个阳台的口罩和免洗洗手液,还有两箱过期半年多的压缩饼干……如今这家人可能在睡桥洞吧。他关上门,背上包,踩在反着光的亮面瓷砖上。走过楼道的时候,旁边苍绿色落地窗框收进来小区的园林景观,正中间,几个孩子踩着人造湖水面上的石桥跑来跑去。楼道里只听得到谁家抽油烟机的低沉噪音。能住在这儿,就是幸福本身。

他在电梯里看到了自己,金色光面反射出四个人,看得不自在,手不听使唤地按下每一层的数字按键,每开一次门,他的心就痒一下。祁虹的视频通话来了,肖笑不想接,就让它响着。他陶醉在电梯门规律的开关节奏中。直到有人走进来看到剩下十几层还亮着的按键又诧异地盯住他,肖笑才意识到他可能就在等着这个时刻,他盼着有人骂他,说不定能干一架。他挑衅地看过去,先看到了一双薄纱手套,说不清黄色还是白色,那只手开始一个一个按下楼层按键,橙色灯听话地灭掉,最后只剩下一层,那只手又懒懒地按下了负一层。她瘦削的身形甚至遮不住整个电梯面板,挎包的皮面颜色跟她手套接近,交错着红色灰色和白色的粗线格子。她的声音好像含着一层薄薄的痰,并不是因为长期贪吃总要清嗽的粘痰,更像是打小就带着的含混,吐出的每个字都松散却又能舒服地钻到别人耳朵里。她吐着慢吞吞的南方口音:又是哪个小孩调皮,一个礼拜都第三次了……肖笑甚至没意识到这是她在轻巧地化解冷场,只抬头朝她一瞥,又挪开视线。她的眉是一道轻盈的弧线,太阳镜框的边角夸张地挑起来,脸三分之一被太阳镜挡住。那张脸笑了一下,那笑容不是给他的,是自己给自己的。肖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电梯的,幸好手机一直响着,他下意识按了接听,用手机挡住耳朵,逃出单元楼的大厅。

肖笑一路小跑,边跑边对着手机喊喂喂喂,表演着“信号不好”的样子,他拐到一处灌木丛里,等着看“白手套”,好长时间没走出来,这才想起她是要去地下停车场。已经不用再装了,他放下手机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却再也不敢挪开视线。他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是祁虹。屏幕上的脸,先是让他想起在燕城闲逛的时候从书摊翻到的一本摄影集,封底说照片都是在一家精神病院里拍的,其中一张照片里有个人回头盯着镜头瞅,从外表已经看不出男女,头发稀黄散乱,脸皮陷进去,眼睛衬得尤其突出。那个人的眼睛直直瞪向每一个翻书的人,那眼神让他看了好长时间。眼神里是不是惊恐,他也说不清。这时候,在占满了手机屏幕的祁虹的脸上,他突然弄懂了——当一个人被遗弃在一个地方隔绝了不知道多久,再遭遇到看向自己的目光时,她就会本能地攫住那目光再也不移开半分——肖笑先想起这张脸,然后这张脸叠上了手机屏幕上的脸,让他又眼熟又陌生,他这才想起是祁虹。这脸让他害怕,肖笑看着祁虹,哭了出来。

肖笑抽了好几下,才发现祁虹一直在动嘴,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也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他越来越恍惚,像是见到了第三个祁虹,手机屏幕上这个跟老家的、直播间的都不一样。她费劲地动着嘴,好像人死之前拼命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可是话到嘴边就泄了劲。他慢慢适应着她,半听半猜,总算抓住个大概意思:祁虹正在治病,她已经快四个月没法儿入睡,偶尔打个盹也就不到半小时。她还安慰肖笑别担心,已经找到了病根,也有了治病的方子。肖笑问她是不是在医院?她拿手机拍了一圈,像是在一座矮山的半山腰,几棵松树之外没有别的绿色,不远处有一排水泥板房,外墙刷了黄色,还贴了十几张黄纸,纸上的图案像符箓又不是符箓。肖笑问她,你是不是回老家了?看着像咱们中学后山。祁虹打断了他,说这是师父的道场,医院治不好的这里能治。肖笑问,干什么的师傅?祁虹慌忙举手对着屏幕虚拍了几下,眼睛更往前突:可不能乱说,是师父,父亲的父。肖笑愕然的表情很让她满意,她就又说起病根。师父专门给她看过了,病根是房子,那房子是整片小区的眼,全小区的阴气都往这儿灌,这就是为什么她得到了房子就再没睡着过觉。祁虹说,她跟着师父闭关的这段时间,必须有个阳气盛的人压住这块阴眼,那个人是整个药方的主药,那人就是你,肖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又说,刚才闯进来的老太太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她已经约了换锁的师傅,一会儿就来换电子锁,密码是肖笑的生日。肖笑又问,那阴气都吸我身上了我怎么办?问完这句话又后悔,这么说显得太不爷们儿。他又找补一句,再说你这房子来路也不正……祁虹长出了口气,说这半年你除了让我直播睡觉,没再问过我一句,半年没见,你第一句话就认定我骗了人家的房。肖笑蔫了,半年来他有个念头一直梗在胸口,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慢慢越来越清楚,他后悔说了那句话,他害怕那句话里的恶意成了一种咒,把祁虹咒成现在这样。肖笑只好又问,那房子到底怎么回事?祁虹说她的直播根本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其实就是陪他们聊天,听他们一直说啊说,他们就睡着了,她治好了很多人的失眠,然后她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在这么多“大哥”当中,只有一个人对她过意不去,经常念叨着“千欲雪”是他的仙女,把他的毛病吸到自己身上了。突然有一天,这大哥不再刷跑车,私信也不回,她本以为他粉上了别的主播。消失了一个星期之后,大哥找她出来,问她想不想要一套房子。大哥说做投资爆了雷,月供还不上、卖又卖不出去,就连着贷款和房子一起送给她吧。这就是真相,祁虹说,能救我的只有你,我闭关三个七,你只用帮我住满三个七,算我欠你一条命。

肖笑压根儿不信祁虹说的那一套,真想要“阳气”,花钱多雇几个老爷们住一起不是更有分量吗?他跟自己说,答应住下来是因为正好需要个住处。他更关心的是换锁的为什么还不来。他想象着等换了锁,他按密码锁的时候,朝邻居微笑点头,尽量抿紧嘴唇不说话,要显出自己是新房主而不是新租客……可是,直到晚上,就只有送生鲜的人来过,祁虹为了犒劳肖笑买的牛腱子、鸡胸、冻三文鱼……这堆生肉挤在南瓜、胡萝卜和玉米之间,让他有了做饭的冲动。连做带吃忙活了半个晚上,收拾完了正好躺下,这就算过了一天。这一晚肖笑醒了五次,每回都感觉到有人进了房子拿出手机对着他。第二天,换锁的人还是没来,肖笑给祁虹发了信息,没回,他只好找事儿让自己忙起来。把屋子整个收拾一遍,他算是慢慢认识了这里,除了墙上擦不掉的相框痕迹、地板上抹不掉的沙发腿印子,还有一个地方让他不舒服,就是卧室床头靠着的墙面上有个洞,原先是连接空调外机用的,现在空调移走了,只剩一个洞。肖笑只要躺在床上,就忍不住盯着头上的黑洞看,越看越精神,第二晚只睡了不到四个钟头。第三天,他找了张纸糊在墙上,糊的时候特意别开了视线,眼睛管住了,耳朵就没设防,听到那里头若有若无的一阵哨音,他赶紧抹了胶死命按住,直到再也听不到响动。这一天,肖笑反复做高位登山跑,跑到脱力,他想着累趴下就能睡个好觉,结果整晚都在揉侧腰、捶大腿,酸得睡不着。眼皮打架,身体却亢奋得很,他开始轻轻摩挲自己,从腰到腿,又从腿到腰,身体总算慢慢松弛了些。他好像从没对自己的身体这么温柔过。他记得小时候在老家的街头,三伏天里常看到有光着膀子的老男人抚弄自己的前胸,还有特意露出肚子的中年男人捏自己的肚皮。每次他都嫌弃地躲开,一路躲回家,又撞见他爸边摸着自己边嚼着黄瓜。肖笑跟自己说,眼下的摩挲是放松肌肉,跟他们不一样,可他偶尔睡着的时候隐约看到四五岁的自己坐在滑梯顶上手捏着两腿间的玩意儿,辨认着神秘的快感。这一夜睡得很辛苦,肖笑不敢翻身。

第四天上午,肖笑开始后悔答应祁虹,他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肌肉拉伤的事实,连拉伸动作都做不到。眼看着楼下一片深绿,小小孩的笑闹声出没在其中,他羡慕那些想出门就能出门的人。祁虹求他“不能出门”,要坚持“三个七”,也就是三周。好像是出了门就镇不住阴气,她说师父用的词叫“镇守”。肖笑越想越觉得扯淡,在一个职业“师父”的教导下,祁虹严格执行,肖笑足不出户。有几次,他甚至已经穿上鞋拉开了大门,可总会在最后一刻看到祁虹那张半死不活的脸。他赌气躺在床上刷手机,想看看“千欲雪”现在还剩多少粉丝,想骂骂他们出口气。他找了半天,没能找到奚落那些老男人的机会,只看到祁虹的账号最近每天发的都是“上课”的视频。视频里,十几个年轻男女穿着同样的坎肩,坎肩背面印着“我是问题的核心”,坎肩是均码,大部分人穿在身上显得肥大,个别人又像是穿了防弹背心。他们每个人手捧着砖头一样的硬皮书,齐声诵读着被某些人篡改过了的由千百年前的死人写下的规条。另一个视频是两人一组,一个人说出对自己父母的伤害,另一个人回应着要深挖、挖出你的忤逆……彼此循环往复,直到抱头痛哭。肖笑看到他们的坎肩正面,惨绿色的布料上绣着白色的黑体大字“我是谁”。除了这些网课录像,还有好多文字状态,有的转引师父的话“师说:天地君亲师……”;也有的是谈阴气阳气;有的讲自己的上课心得。他的拇指机械地往上滑动着,“我身体里有不好的东西,爸爸打我是因为他能看到,爸爸是爱我的”。肖笑拧着眉头想半天都没想起祁虹她爸的模样。他忍着疼起身,艰难地把脚塞进鞋里,念叨着“不好的东西”出了门,好像那是一句咒,能让他走出这道门。

肖笑本想走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他沿着小区里的弯路绕来绕去,总也找不到大门的方向。在这里,没有一条路是直的,他甚至怀念起“e创园”的条条直路有多么方便,跟他家乡的路一样能一眼望到头。他辨不出方向,两三次经过同一个小广场,有小孩在这里练体能,他们的家长在一旁的树荫里刷着手机陪着。肖笑努力避开别人的眼光,故作专注地走下去。当他再次路过小广场的时候,他认出了“白手套”。她戴着手套的手紧紧箍住单杠的立杆,盯住身旁一座攀爬架,一个干瘦的小男孩爬到架子最上头的横杠,他的腿跨来跨去,想翻过去又不知道该怎么摆放自己的脚,每一次试探都发现胳膊挡住了腿。架子底下站着一个男生,正在引导着架子上的男孩,男生头上顶着脏辫,脸上带着几块因为长期缺乏维生素长出来的白斑,有气无力地喊着英语口令。小男孩的胳膊开始哆嗦,不知道是被口令喊毛了,还是他压根就不相信架子底下的人。他就快撑不住了,腿也哆嗦起来。肖笑踩上了另一个架子,拼命忍着疼爬到最顶层,冲着小男孩唿哨一声。小男孩盯住了他,忘了还在哆嗦的手脚。肖笑忍着浑身要命的酸疼,让上半身几乎趴在杠上,把动作放到最慢演示给小男孩,两手一前一后攥住,腿向后蹬直绕过来,然后一级一级爬下来。小男孩下意识照着做,翻过了最顶端的杠子,从另一侧往下爬,一级一级,最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踩到了倒数第二根杠,他得意地挂着不肯下来,成心让“白手套”着急。肖笑低头瞥了眼“白手套”,故意大声对脏辫男说,你应该把吃蛋白粉的钱先买维生素。脏辫咧出个笑脸,怯怯地问您也在这里教课?肖笑咬牙忍着疼,故作轻松地跳下来告诉脏辫:我就住前面那个单元。说完就走,也不敢看“白手套”是不是注意到了他。这次,他找对了方向,在脏辫羡嫉的盯视里,走回祁虹那个单元楼,回去镇宅。

电梯里,肖笑在侧面金属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前臂肌肉,那也是他照镜子最喜欢看的地方,他唯一认真练过的肌群,他让手掌开开合合,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找角度拍下。电梯门开的时候,他恍惚在正面的金属板上看到了脏辫大学生,他难堪的干笑……肖笑明白这哥们往后是不敢再来这儿赚钱了。他想着自己在“白手套”的注视下离开,一阵满足感。换锁的师傅总算来了,他蹲在门前盯着锁孔擦汗,拿尺子量着门的厚度,也量锁的距离,他看到肖笑,严肃地说,你这个要换进口的,没现货,得等几天。他把烟夹在耳朵上,时不时拿下来闻闻。肖笑拿出业主的口气说您想抽就抽吧。那师傅瞪大眼,指指身后的楼道,万一让保安逮住我就再也进不来这个小区了。肖笑的表情暴露了,师傅看着他笑,您是新搬来的吧?这里管得可严了,我过几天带锁过来。肖笑点点头,他看着换锁师傅进了电梯,突然想起件事,嚷着问:你是怎么打开门锁的?电梯门已经关严了。肖笑回头盯着已经打开的门,从门缝里,他看到了她,之前的女业主。

这次她换了根自拍杆,在阳台翻着壁柜,嘴里念叨着,你们都看好了,这是我的家,我上我们家取东西。她听到肖笑的声音,转头把手机对准他说,你在这儿住得真得劲啊,你是业主吗?肖笑能做的就只是伸手挡脸。那女人又冲手机里说,他是业主吗?不是!我才是业主!她问肖笑,你把我东西放哪儿了?肖笑只好打开洗手池下的柜子,您拿了东西就走吧,别再拍了。女业主看了眼柜子里的口罩、酒精、压缩饼干,又用手机对准肖笑的脸说,谁说这些破烂儿了?别的东西呢?肖笑又走进卧室,趴在地板上拉出来一个拉杆箱,其他没了,你自己翻。女业主骂了两句,突然停下,盯着手机屏幕开始念直播间里的留言:想看肌肉男、趴着挺好看、你们俩是演什么戏码?什么团队运营的?等他睡着了再来拍!肖笑躲进洗手间,隔着门喊,我女朋友是业主,房子已经是她的了!女业主冷笑,你这话说太早了,你等着我的!治不了你们这帮做直播的?

肖笑抵住了门,等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才悄悄走出来,把房子的死角都查了一巡,找一把靠背椅顶死了门再上锁,这才想起浑身肉疼,躺床上摩挲自己。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被美颜灯照着。他下意识翻转着胳膊,挑起前臂的肌肉,美颜灯后面是祁虹,指挥肖笑做出不同的姿势。她身后还有个男人,他坐在手机后面盯着屏幕,时不时点下头、跟祁虹耳语几句,祁虹就赶紧让肖笑再换姿势。肖笑做了几个动作,显然没让那男人满意,他一脚踹在祁虹腿肚子上,她折倒在地,紧接着连气都没喘就爬起来往肖笑手腕上喷水雾。肖笑想要冲过去抽那男的,可他使不上半点力气。他让祁虹摆布着趴下,她又递过来一块抹布让他摆拍擦地板,肖笑不知道该不该接,犹豫间看到递抹布的人不是祁虹,是攥着自拍杆的女业主,她戴着薄纱手套,皱纹绽开,笑着抚弄着肖笑的前臂,反复念叨着,你等着我的,声音又细又轻。肖笑惊醒,翻身坐起来,腰间疼得要裂开。他看着四周,没了窗帘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影子,窗外黑夜的城市之光衬得屋里更黑,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恐惧自己会像祁虹那样再也睡不着觉。

上衣汗湿了,内裤正中潮了一片,他吓得冲进洗澡间猛冲,冷水浇头。冲完了,肖笑镇定了不少,他从拉杆箱里掏出美颜灯,支起来对着地板,他攥着块抹布,手背停在半明半暗处,青筋显得更立体。他用刚刚注册的号拍了第一条视频,擦地板。账号的头像选了在电梯里拍下的前臂侧面,账号的名字就叫:一个人的健身房。折腾完,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困意,睡了这几天以来最沉的一觉,头顶上那个洞的风声没再响起。肖笑是被手机提示音吵醒的,他本以为是闹铃,按下去了很快又响,短促清脆,一响接一响,他这才发现一夜间他的账号有了两千四百多个关注。想起来刚到燕城不久,他在“e创园区”旁边的健身房做教练那阵子,老板要求每个人都开直播,肖笑粉丝最多的时候有七个人,还包括了祁虹、老板和两个教练。提示音还在叫着,肖笑设置了“不再提醒”,整个房间一下子没了声响,他的心慌了一下。祁虹打来了视频通话,她的眼眶周围的青色更暗了,她亢奋地宣布,已经想到了对付那老女人的招儿。咱们一定要守住,绝不能让她再进来!她用启发低龄儿的语气问肖笑,你想想她为什么要来?不是找东西哦,也不是来回忆美好时光,你再想想,不对哦,她也不是来抢房子,她没这个本事。再好好想想,算了我告诉你吧,她老来是因为有人看她。肖笑不知道祁虹是跟谁学的这一套,那种自居教化者的口气好像能让说话的人比听话的人瞬间高出三五个头。按她的逻辑,那老女人骚扰肖笑的套路就是直播的套路:一上来是探鬼屋,进屋以后又能看肉,临走的时候还预告下次……祁虹早关注了那女人的直播间,粉儿不多可是一直在涨。她黑了咱这么多天,咱得赶紧弄她!怎么弄?你也开个号直播,然后举报那老女人,现在是一告一个准儿,平台肯定封她的号,没了观众她就不折腾了。祁虹抢着把话说完,就跑去做晨读了。肖笑觉得祁虹还真学了点歪门邪道,他自己的账号已经涨到五千多,要说举报那大姐肯定能涨更多,可他就是提不起劲来,他想到的其实是脏辫男孩,脏辫伺候小孩可能只是想买双篮球鞋,或是挣几个月的饭钱,昨天让肖笑这么一闹就都凉了。

肖笑收到了六十多条私信,求他上直播,他想不好该怎么回,只好挨个儿打出“谢谢”和“比心”的表情。他就这么回复、尬聊,熬过了大半天,除了上厕所几乎没离开过卧室,这还多亏了那闯门的大姐启发了他,这么下去——帮祁虹住“三个七”,足不出户——倒也不难。肖笑不喜欢被一直盯着看,开直播太难为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搁。他正在试着拍自己的后背,突然来了一条私信,他一下子就盯住了这人的头像,一只戴着薄纱手套的手。pinK是平台的至尊用户,想跟谁私聊就跟谁私聊,不会被拉黑,想聊多久聊多久。肖笑胸口又泛起了痒痒,他放大了pinK的头像,颗粒像素逐渐膨胀了整面屏幕,看不清任何细节,好像这样能闻到那只手套上的味道。可他还是没法儿确认这手套是不是她的,那按灭电梯按钮的、紧攥着单杠的手套究竟是用的什么繁复针法?织成具体什么样式的图案?织工们在说这图案的时候是怎么个叫法儿?他一无所知。他按照pinK私信的指示,点开了直播。

肖笑觉得自己的运很旺,不但能遇上她,还成功吸引到了她,最让他痒痒的是,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轻易就化解了他对直播的担心。一边这么想着,肖笑一边往自己的胸上磕鸡蛋,上半身已经粘满了蛋液。比赛就要结束,他在直播间的对手“邵爷”总领先他两个蛋,直播的字幕越来越疯狂,伴随着不间断的跑车、火箭,有的观众在给“一个人的健身房”加油,有的观众说他的奶太软。肖笑拼尽全力磕完了两大盒,他看到pinK的私信,让他注意“邵爷”的手指,他才发现每次贴到胸肌之前,“邵爷”都会用藏在鸡蛋后面的拇指压一下!肖笑照葫芦画瓢,在第三盒快要磕完之前反超了“邵爷”。pinK给肖笑算“礼物”清单的时候,他正拿勺子刮着肚子上的蛋黄,幸好比赛前长了个心眼,两条腿之间夹了个脸盆。肖笑拿着半脸盆鸡蛋进了厨房,炒了一锅蛋。他一边听pinK“复盘”,一边做了个青笋炒蛋。他越来越得意,听到“分成”的时候想都没想就让pinK做了主,还说要给pinK送菜,pinK撒娇说我要从你身上刮下来的原味蛋。肖笑的胸口痒得忍不住,发了句我下楼找你!突然听到敲门声,他赶紧关了火去看。

“白手套”竟然就站在门口,肖笑的喉咙噎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他挪开了挡门的椅子,迎她进来。此时他才看清,她身后跟了个保安,还有个穿着肥大西装的男人,这男人抢到队伍最前,殷勤地给“白手套”指,姐您看这格局都没改过,跟当初您卖给她们家的一样。“白手套”没理这中介,先朝肖笑点头笑了下,谢谢你帮我家小孩。肖笑注意到她今天没戴手套,腕子上有几条深痕,跟他上中学时班上有几个女生一样,他甚至想起祁虹也有。“白手套”看肖笑没有回答的意思,就转身对中介说,不用看了,别打扰人家。她等保安和中介出了门,回头望了眼肖笑,说你不用太着急,三天内搬走就行,需要帮忙可以直接找保安或者管家。肖笑低头打开手机,pinK的页面关注的都是男主播,他正在主持另一场腹肌蹦床赛。他一直低头看着手机,直等到“白手套”的脚步声消失。他私信pinK,我没地方住了,能不能收留我?差不多一场比赛的时间过后,pinK用语音回复了,是个糊着粘痰的中年男人嗓音,哥们儿你刚挣的钱够你租个好地方了,咱俩接着干,你就是买房也不成问题啊。肖笑关了手机,把青笋炒蛋塞进嘴里,他听到窗外的闷雷声,眼前是pinK头像放大了的手套,想到“白手套”不戴手套的枯瘦的手,他把炒蛋全塞进嘴里。雨点砸到窗户上,他闻到自己身上的鸡蛋馊味,“白手套”刚才肯定也闻到了,还有那个保安,还有那个肥西服中介。肖笑冲出了门。

雨点密实打在他身上,他要把这一身鸡蛋冲干净。健身场地空无一人,他走到攀爬架旁边,手摩挲着前一天“白手套”攥过的单杠,他腾身而起,撑在离地面两个台阶的高度,换握、转体、扭臂握。手心的汗水与杠上的雨水混在一起,有几次脱手,他反而更快,打定主意:停下来的时候就是从杠上摔下来的时候!他的手越换越快,周围的假山、下沉走廊、池塘都让速度抹成了景片。他没等来意外,脱力了。双脚本能地平稳落地,膝盖顺理成章地弯曲,臀肌、股方肌、肱二头肌下意识收紧发力,怕死的本性占了上风。他懊恼地抹开脸上的雨水,伸手掏出手机,竟没拿住,手腕已经不听话了。手机顺着雨水滑进塑胶地面的洼地,积水刚好没过机身。肖笑盯着手机沿途溅起的水花,又顺着视线看向正在震动的手机周围的水洼,水面波纹的节奏让他心烦,拔腿冲过去,扬起一脚掀飞了手机,水花的高度和滞空时间让他眉心一宽。他踩着变重的鞋一步一步抬高落下抬高落下,两条腿交替抬高再重重砸进水洼,越跑越快,他辨认出了自己的节奏,找回了呼吸,每呼出一口的瞬间他都更确信身体属于自己,前臂有了反应,手腕也被带起来,交替摆臂,持续呼气,等到他减速再减速、开始走路放松的时候,雨线只剩下零星几根。

肖笑又捡回手机,像拎着小时候被打湿的作业本一样回了楼。电梯门关上前,他看到自己的湿鞋印留在从楼门到电梯的这段大理石砖面,眼看着这印痕正在消失。走出电梯,他看着干净的楼道,几乎留不下任何污迹的瓷砖地和白墙,他听到持续响着的抽油烟机的噪音,闻到的却是小时候姥姥家的简易楼里飘出来的药皂和爆葱花的混合味道。他感觉身体里什么东西被翻了个儿,赶紧撞开楼梯间的门,想冲向垃圾桶,来不及了,他吐在了蓝色的门上,他停不下来,最后只剩下胃液,他甚至想把胃液都倒空。他拔起酸软的腿,逃回到房子里,在客厅他看到“白手套”她们留下的鞋套,他赶紧绕开,躲进了卧室,锁死了门,把自己摔在床上。

肖笑抓起电吹风,对着手机猛吹,风声盖住了一切,他开始想究竟为什么能答应祁虹,三周足不出户?不是可怜她,不是对不起她,不是自己没地方住,都不是。想不通。吹干了,手机还能用,肖笑又打开了“一个人的健身房”,手机对着自己的胳膊,和自己一起躺在床上。

肖笑并没睡熟,他只是把自己往死里睡。他听到风混杂着雨水往窗户缝里钻,他想是不是该去关严阳台的窗,又想反正也要走了,去他妈的。风声越来越响,他睁开眼,发现头顶空调洞口他糊着的那张纸开了胶,被风吹起,又被风拽回着拍回洞口。洞里的声音并不是风声,比风声更尖,也显得更远更辽阔。他踩着床头,总算够到了洞口,用手机照着,他发现洞里有东西。他又拽出拉杆箱垫在床头,晃晃悠悠踩上去,伸出两根指头摸索着,在踩翻箱子之前勾出了那个东西。声音止住了,卧室恢复了寂静,他拿在手里端详着,一个破了的海螺。海螺一端装了个人造的哨子,猩红色,表面一层薄薄的白茬,塑料长久磨损后的痕迹,应该是它的主人总是用牙咬它。肖笑试着凑上嘴吹,气从破口处跑出来,发不出一点声音。每天睡觉听到的声音,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它发出来的。肖笑摩挲着海螺,耳朵凑上去想听听海的声音。他听到了门锁被人打开的声音。

又是她,嘴里念叨着我回我自己家拿东西,一步一步走近,停在卧室门外。肖笑没给她时间,从里面开了锁,把海螺递过去。您要找的是这个吧?那女人脸上的皱纹似乎有一瞬展平了,可能肖笑眼花了,他没敢再盯着看。她盯着海螺看了看,转头举着手机去了客厅。肖笑收回了海螺,又把卧室门锁上。他听到那女人在客厅转了转,对着手机吼了几句,说想看肉去别的号!他又听到她走到另一间卧室,也锁上了门。肖笑攥着海螺,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肖笑闻到了白粥的香味,是碎了的米在煲里煮很久才有的味道。他还是一动不动,连床都不下,他摩挲着海螺再次睡去。他听到敲门声,没搭理,他听到那女人说,你喝碗粥吧,把胃养好了搬家。他一动不动。她又说,我也不是业主了。肖笑又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手机吵醒,祁虹打来了电话,他屏蔽了她的号码,又躺了回去。足不出户,一点都不难。他为什么答应她?因为他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做到过,所以还能再次做到。再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他就只听得到海螺里的声音。

大门被从外面打开,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只是取我的东西,不犯法吧。两个男人的声音正陪着笑劝她。女人说房子让那老娘们卖给原来房主了,我白白还了一个月房贷,我有权进来取我自己的东西,大家看呐,这个人的保安编号是89666……男人赶紧说您拿了就赶快走吧。女人不换鞋,穿着硬邦邦的鞋踩在地板上,走到卧室门外。她试着拧卧室的门,纹丝不动。她敲门喊肖笑开门,没有任何反应。女人慌了,喊过来那两个男人,合力撞开了卧室门。床上,手机接着充电线架在正中,对着床中间一个海螺拍着。女人走上去,床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女人的脸,是眼眶深陷的祁虹。她打量了许久直播界面,海螺破了个洞,直播间有三千多人。祁虹用自己的手机拍床上的手机,她自己的直播间有三十多人,她说,咱们今天的功课就是聊聊——从这个海螺你能想到什么?我想到了我和我爸妈的关系……祁虹边说边拽出床下的拉杆箱,打开看了一眼再合上,离开卧室。保安提醒她,要不要拿走床上的东西?她刚要说什么,突然外面有人敲门,自称是换锁的。师傅问祁虹还要不要换锁,祁虹跑出去说换,当然要换,密码不变!话音刚落,鞋声和拉杆箱的滚轮声一齐走远了。换锁嘈杂的声音吵过之后,手机直播间里也没了声音,屏幕显示有六千人在线。屏幕中间,海螺破着洞,发不出一点声音。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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