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1
夏小冬失踪在九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有人说我把她藏了起来,伺机带着她私奔。这当然是流言,我根本不认识她。记得有本书上说“不拿流言当回事它就是个屁”,我以为很有道理,如今却觉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流言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传播速度比风还快,尤其可怕的是当你熟悉的人都相信了,它就成了真的。
我第一次听到夏小冬的名字是在小区门口的超市里。当时已是深夜,我在周林家喝完酒回来。我喝得有点多,脑袋晕晕乎乎像是胀大了两倍。本来狭窄的马路显得特别宽阔,我骑着电瓶车不时躲避悠闲踱步的野猫。到了小区门口看到超市里亮着灯,我忽然想进去买包烟。其实我已经戒烟了,此时想破戒很像是鬼使神差。
超市是打通的两间车库,进了门看到老板顾文龙和两个男人正坐在马扎上喝啤酒,收银台前支着一张小方桌。顾文龙的右手少了小拇指,伸手抓酒杯时像是在划拳。室内弥漫着一股混浊的气息,有点辣眼睛。我平时买东西宁肯多走半里路也不愿来他家,顾文龙的嘴太碎,总是冲着人说他的前女友。顾文龙不到四十岁,油亮的秃头使他的面容看上去像五十多。他说前女友现在当了镇长,如果当初拖着她,顶多也就是超市的老板娘。她床上的情调很一般,睡觉打呼噜,隔三岔五还会来一次梦游。有一回,顾文龙想跟我讲述前女友大腿根上的朱砂痣,我问:“你觉得她会对人说起你吗?”顾文龙一愣,脖子里的喉结像小老鼠一样动了两下,说:“她会一辈子想着我。”
今天难得顾文龙没有讲述前女友,正对失踪的夏小冬进行着露骨的猜测,三个男人的脸上涌动着淫荡的笑容。我有点好奇:“夏小冬是干吗的?”他们的话头一顿,扭过头来怪异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话里暗含某种玄机。我被他们看得有点不舒服,打开香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上。顾文龙让我坐下喝一杯。我没有坐,只是将烟给他们散了一圈。顾文龙问我怎么回来这么晚。我说跟朋友吃饭去了。顾文龙问跟谁吃饭。我抽了一口香烟,没有说话,我觉得他问得太多了。他们三个人碰了一下酒杯,话题又回到夏小冬身上。他们说夏小冬二十一岁,和她的男友在我住的这个小区已经租房住了大半年。她长着一副专门勾起男人犯罪意识的身材,男人一见到她立时会联想到她赤身躺在床上的样子。
顾文龙纳闷地看了我一眼:“你真不认识她?”
我说:“不认识。”
顾文龙笑道:“你怎么会不认识她呢?”
我说:“我怎么就应该认识她?”
顾文龙抬手抹了一把秃头,口气里带出一丝兴味盎然:“你觉得她会去哪里?”
他们已经对夏小冬的失踪进行了界定,不可能是死亡,只能是去了某个大城市。对于仙女般的夏小冬来说,我们这座鲁西北的小县城就像破旧的小庙,根本盛不下她。顾文龙刚才猜了几个她可能去的城市,想让我继续猜下去。我却绕过了夏小冬的去向直接说到了她的结局。
我说:“无论她去了哪里,肯定会回来的。”
我这话是有感而发。前几年我觉得在小城里活得挺憋屈,去大城市闯了两年。我在济南的黄河岸边住过即将拆迁的民房,夜里老鼠能爬进被窝。我在北京的天通苑睡过地下室,每天晚上的主要精力是用来拍打大号的蟑螂。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我的闯荡最终以撞得满头疙瘩收了场。一个男人在大城市都很难混下去,夏小冬怎么受得了人地两生的苦?更何况她的男友孙前锋正在到处找她。
顾文龙问:“你怎么知道她会回来?”
他说这话时我已经走出了超市的门。我的肚子忽然有点痛,想赶紧回家上厕所。
2
林小璐早就睡了,茶几上散着一堆瓜子皮。我推了一下卧室的门,发现又锁上了。我们目前处于分居状态,分居理由说起来有点可笑。小璐的母亲前些日子得了一场怪病差点死掉,在医院用了各种仪器都查不出病因,最终被一个瞎眼的神婆治好了。神婆对小璐说,她妈的病虽然好了,很可能随时再犯,稳妥起见,最好是一个月内禁房事。于是,小璐对我宣布了分居决定。我很生气。神婆明明是提醒她妈禁房事,她却揽在了自己头上。小璐说:“神婆是单独跟我说的。”她觉得她妈都快六十岁了,不用提醒也不可能再有。我认定小璐是被她母亲的病吓糊涂了,又不好带着她去找神婆问清楚。她的心思我也明白,在她妈要死要活的节骨眼上,再贪恋床笫之欢确实有点不像话。头一个礼拜挺难熬,我总是半夜爬起来去推卧室的门。她装作睡着了,我却听到她在屋里偷着笑。半个月后我习惯了单身生活,她又有点不高兴,说我不想她。接下来我每天夜里都要推一下她的房门,让她知道我特别渴望进去同床共枕。今天中午她做了一锅枸杞炖羊肉,特意将枸杞全捞到我的碗里。
她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我说:“那神婆就是个混蛋。”
我躺在次卧的床上想着国庆假期带小璐去哪里玩。既要省钱,又要让她感觉新鲜。想了一圈,发现这样的地方还真不好找。在周林家喝酒时,乔通说要带着老婆去上海的迪士尼,周林说要带着老婆去北京的欢乐谷。乔通是一家金融公司的部门经理,挣得多,去哪里玩都是理所当然。让我诧异的是周林明明欠了一屁股债,居然也要带着老婆去北京高消费。今天他把乔通请到家里喝酒就是商量延期还款的事。周林住在南湖南岸的一个豪华小区里,屋子挺大,乱得像猪窝。喝酒之前,我和乔通不得不帮他先把桌子擦出来。周林说本来想请我们去饭店,又想到我们聊起来会聊到很晚,所以安排在家里。他对乔通说:“我的钱只是一时没周转过来。”乔通说:“我知道,如果你会失信,我也不会同意你延期。”周林是我的初中同学,乔通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俩是通过我认识的。坐在一块老是说钱难免显得低俗,于是他们说起了海南的“人妖”,都是因为年龄大了在泰国混不下去才来中国的。说到济南纬五路的一家“鲁菜馆”,顺便将鲁菜和川菜、淮扬菜、潮州菜做了一番比较。他俩聊得挺热乎,我坐在旁边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周林去卫生间了,乔通忽然欠身凑到我面前。
乔通压低着声音问:“他离婚了吗?”
我说:“应该没有吧,他刚才不是说要带着老婆去北京欢乐谷嘛。”
跟乔通和周林比起来,我活得太拘谨了。每天起早贪黑跑出租,算计的都是蝇头小利。周林一直做生意,贩卖过带鱼,倒腾过字画,还帮着劳务公司招了人往韩国输送。他让我跟着他干,我觉得他做的事情跳跃性太强,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如果跟着他当小跟班,我心里又难以接受。他每次见了我都说:“别老想着挣钱,要想着怎样花钱,钱是流动的,花得越多,它往你手里流得越快。”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同时又觉得自己没资格照着这道理去做。周林的思维比我高了好几个层级,我已经摸不着边了。他把同样的话对着乔通说时,乔通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这样想才是明白人,钱只有花了才是自己的,光挣不花,就成了钱的奴隶。”
说这话是半年前的一个下午,在北湖岸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周林想找乔通贷六十万,乔通劝他贷八十万,他们公司最近吸储太多,急需向可靠的用户放出来。周林最终决定贷七十万。我接到周林的电话时正在送一个客人去车站,他说有事让我到咖啡馆里聊一聊。我赶到咖啡馆看到了一份贷款合同,他们已经签完字,只等我在担保人后面签上名字。我本来不想签,倒不是怕被套在里面,而是合同的款额之大把我惊住了。
乔通将钢笔递到我手上:“你帮着走个程序。”
乔通和我上高中时住一个宿舍,他爸爸当时在外县的物资局当局长,经常把一些收受的礼品带到宿舍里跟我分享。
我接过钢笔看着周林:“你贷这么多钱干什么?”
周林一笑:“这点钱还算多?”他的口气就像在说九牛一毛,又像嘲笑我没见过世面。他见我有点犹豫,抬手将合同往前翻了一页,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说,“我把房子押上了。”
我跟周林的关系比跟乔通还要更亲近一些,小时候住在一个家属院。八岁那年的夏天有一次在他家玩球把窗玻璃砸碎了,明明是我砸的,他妈气愤地质问时,周林说是他。我非常感动,认定他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咖啡馆里的光线有些幽暗,坐在窗边朝外望去,湖心小岛和岛上的凉亭就像一幅油画。我当年跟小璐恋爱时曾来这里喝过两次咖啡,自从结婚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我临睡之前想象了一下小璐跟着我旅游时的神情。我确定的旅游路线是先去泰安再去曲阜然后去苏州。其实我可以答应她把所有想去的地方都列在这个假期里,只要第一站去爬山,她从山上下来就只想着回家睡大觉了。刚想到这个主意时我很兴奋,差点笑出声来。随即又陷入伤感,连带着老婆旅游的事都算计,我也太没出息了。我以为睡着之后会梦到小璐识破了我的伎俩,甚至想到了在梦中如何回应她的质问,没想到我却梦见了另一个女人。她穿着黑色皮衣,关在一间阴暗的房子里,房门上的铁棂比拇指还粗。她的手紧抓着铁棂冲我喊道:“救救我。”我问:“你是谁?”她说:“我是夏小冬。”我打了个激灵,从梦中醒了过来。林小璐正站在我的床边。天已经亮了,窗口透进的光线映得她左脸特别光洁。
她问我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我说十二点多了。她很不高兴:“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说:“推门了,你没听见。”说着,我伸手去拉她,想趁着亲热把旅行计划告诉她。她一把打开我的手:“早干吗去了?你回来的时候就到期了。我现在急着去上班,你又来这一套。”说着,她忙着去洗漱,转身离去时忽然问道:“夏小冬是谁?”我有点蒙,一时拿不准要不要把从超市听来的消息告诉她。小璐又问:“男的女的?”我说:“我怎么知道,你要不提我都不知道有这个人。”我这样说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璐有点小心眼,平时看到我出租车上拉着个年轻的女人都要审问半天。
小璐很纳闷:“你怎么在梦里喊这个名字?”
3
我接到乔通的电话时正去火车站接一个从深圳回来的客人。这人应该算半个成功人士,在深圳活得比较挣扎,喜欢回到老家展示他的大方。遇到这样的客人我平时会很高兴,今天我却紧皱着眉头,因为脑海中不停地闪烁着夏小冬求救的画面,我有点不安,怎么会梦到她呢?乔通在电话里非常焦急,问我在哪里。我刚拐过西环路的转盘,乔通让我立马停车,有急事。我想问什么事,他匆匆把电话挂掉了。我把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心思又落在凌晨那个怪异的梦上。梦里的夏小冬并不像顾文龙说的那样妖艳,看上去是个很一般的女孩。乔通突然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时,我正试图回想夏小冬的脸。
乔通生着一头卷发,长得有点像印度的电影明星,上学时隔三岔五便会收到女孩子的情书。他见信必回,搞得有十多个女生都以为被他爱上了。此时坐在我身边的乔通有点狼狈,头发凌乱地紧贴着头皮,眼神慌乱像是正在被人追赶。他一把抓住我的方向盘:“你太不够意思了,要走总得跟我说一声。”我纳闷道:“走?往哪儿走?我去接客人。”乔通见我的神情挺从容,松开了方向盘,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根:“你得抓紧时间找周林,让他把钱还上。”我说:“昨天晚上不是说好延期一个月吗?”乔通说公司没有通过。我看了看表,掏出手机给周林打电话。乔通说不用打,周林关机了。我试了一下,果然打不通。此时我没有意识到事态严重,还以为乔通找我纯粹多此一举,他跟周林的关系比跟我还要密切,没必要绕着弯子通过我找周林。乔通接下来的话让我的心提了起来。
他说:“如果找不到他,那钱只能你来还了。”
我有点急:“开什么玩笑,明明是周林贷的款。”
乔通的脸色变得冷酷起来:“你是担保人。”
我以为周林为了躲债已经远走他乡。这些年他一直行踪不定,都是他想找你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你想找他时他可能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手机失了联,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开车带着乔通去周林家时谁也不说话。我暗自后悔当初稀里糊涂在合同上签了字,却又不相信周林会坑我。他不止一次对我说,真正的友情都是在儿时建立的,长大后所谓的朋友只是为了互相利用,像我们这样的交情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了。到了周林家楼下,乔通没有下车,让我自己上去。他说话时眼神尽量躲避着我,好像正想着怎样将周林的债务转嫁到我头上。
我敲门时有点气急败坏,听到屋里传来走路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周林睡眼惺忪打开房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走了吗?”我一时没顾上深究他这话的准确含义,只是欣慰他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一走了之。昨天晚上吃剩的酒菜还摊在桌子上,烟缸里多了许多烟蒂。我问:“你怎么关机了?”周林懒散地把我让在沙发上:“睡觉了还开什么机。我的手机是用来找别人的,又不是为了方便别人找我。”我说了延期还款没有通过的事。周林将身子朝沙发上靠了靠:“没通过就没通过吧。”我有点急:“乔通在找我。”周林说:“别把担保的事放在心上。他不会把你怎么样。”听他这样一说我更紧张了:“你可不能把我套进去呀。”周林说:“就是不想把你套住,我现在才在家睡觉,要不然上个月就去泰国了,好几个朋友邀我去芭提雅住些日子。”他这话把我的思路突然逼进了死胡同。他不但不领我担保的情,好像我反倒应该欠他没去泰国的情。接下来我发现周林并没有像乔通说的那样不接电话,而是俩人打电话打出了不愉快。周林说:“要不是冲着你的面子,昨天晚上我会请他喝酒?他想请我还得看我有没有时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反转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我说:“乔通在楼下,让他当面跟你说吧。”周林笑了笑:“估计他也不敢上来。”我给乔通打电话,他果然不愿上楼。挂断电话我突然感觉被拉进了一场迷局里。周林起身去厨房拎出两瓶啤酒,递给我一瓶,我说开车不能喝,他自顾打开一瓶喝了一口,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的泡沫,见我还在发愣,他笑了:“你别像挨了闷棍似的。”我说:“你们俩怎么搞的,我都糊涂了。”周林说:“咱俩是朋友,我相信你跟乔通也是朋友,可朋友的朋友不一定是朋友。”我不想听他绕圈子:“你打算什么时候还乔通的钱?”周林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这就看你了,你什么时候走?”话题再次落到我的“走”上,我愈发迷惑。周林随即对我的出走进行了鼓励:“要走的话还是要尽快,如果需要钱,我现在就转给你。”他的话让我忽然感到一点微妙的东西,他和乔通的关系从昨天晚上把酒言欢变成今天的剑拔弩张,好像跟他们都以为我要出走有关。
我问:“你以为我要往哪儿走?”
周林故作识趣地笑了笑:“你不说,我当然不会问。”
围绕着我出走的事说了好几个来回,周林有点不耐烦,好像我在向他隐瞒一件已经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不再说话,微闭着眼睛仰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我说:“你最好别让乔通做难。”
周林说:“我保证不让你做难。”说着,他将手机开了机,“你让他直接找我吧。”
我出门时,周林拍了拍我的肩膀:“夏小冬不错。”
此时我还不知道他以为我要带着夏小冬出走,只是他提到夏小冬的名字让我心里一惊。
我问:“你也认识她?”
4
林小璐的身材有些娇小,我没想到她的力气这么大。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打架,没用一个回合我便倒在地上不能动了。她不光深谙打斗的诀窍,还擅于偷袭。我进门时看到她将长发梳成紧致的辫子,又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我头一回见她这样打扮,还没来得及细看,她突然像只猿猴一样从沙发上跃起来扑在我身上。后来想到此次打斗,绝对不是我有意让着她,而是我根本没捞到还手机会。她双手缠住我的脖子,双腿盘住我的腰,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压抑了一个月的情欲猛烈爆发了。我的双手刚一托住她屁股,她的两手突然在我脑袋上忙碌起来。她的指甲像锋利的小刀,我的头就像突然塞进了绞肉机里。刺痛感和血腥味让我回过神来,手离开她的屁股想抬起来挡开她的手,她的双手紧紧搂住我的头,嘴埋在我的颈窝里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痛得大叫一声,声音喊到一半,一阵更深的疼痛像电流一样从裆间骤然涌遍全身,我痛得蜷身倒在地上已经喊不出来了。林小璐随着我一块倒地,她爬起来看了一下自己的右膝盖,一时不敢相信腿上的功夫如此厉害。我的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小璐有点害怕,匆忙蹲下身摸了一下我的头:“你没事吧?”她只想教训我一顿,没打算要我的命。整个过程中我没有还手,我的惨状让她心里生出一丝愧疚。当我能够说话时,她的情绪已经平静多了。
她说:“把夏小冬的事说清楚吧。”
我半躺在床上,手捧着她给我沏的一杯红糖水,就好像我根本不是裆部在痛,而是肚子受了凉。
我说:“我不认识她。”
小璐的眼睛一瞪:“还想骗我?你做梦都在喊她,早晨问你,被你打了马虎眼。”她紧紧地咬了一下嘴唇,“难怪你这两天不再急着敲我的门。”
我说:“昨天晚上头一回听顾文龙提到她的名字,她失踪了。”
小璐说:“我早晨问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我想说怕她小心眼乱猜一气,又觉得说了肯定会连带出其他话题。
我问:“你到底听到了什么?一见面就冲着我下死手。”
她说:“都说你把她藏了起来,准备带着她私奔。”
我苦笑道:“你信吗?”
她说:“我就是不信才要教训你,如果信了,我都懒得理你。”
我稀里糊涂挨了一顿揍,连冤都没处去申。我心里不由暗恨夏小冬,她到底是干吗的,怎么莫名其妙地闯进了我的生活?小璐的话让我以为流言在她心里已经破灭,接下来我才发现她所说的不信只是不相信我会私奔,并不是相信我跟夏小冬没有关系。
她说:“你刚才如果还了手,咱俩就算彻底完了。现在你把跟她的事坦白清楚,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我气道:“根本就没有这一页,翻什么翻?”
她突然伸手从我手里把红糖水抢了过去,我一阵紧张,以为又要动手。她只是将水放在床头柜上。
她说:“无风不起浪,别人都说你跟她的事,怎么没人说我呢?”
“即使别人都说你我也不信,不像你,对流言连最起码的判断都没有。”我见她的神情被我带到了话题要去的方向,又说,“别人糟蹋我,你应该跟我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小璐说:“别的事我肯定跟你一个立场,你跟夏小冬的事我怎么会和你同一个立场?”
我不愿再跟她说下去,双手突然朝裆间一捂,小璐吓了一跳。
她担心地问:“不会顶坏了吧?要不要去医院?”
我说:“顶坏了不正好吗?免得你以为我去找夏小冬。”
我大大方方地把夏小冬提出来,她反倒释然了。
她问:“你真不认识她?”
我问:“你认识她吗?”
她说:“不认识。”
小璐去做饭了。我躺在床上陷入了另一种焦虑,乔通还在楼下我的出租车里。他会不会找上门来?我不想让小璐知道我替周林担保的事。小璐做好了晚饭叫我时我睡着了,半夜醒来时她合衣躺在我身边。我轻轻拿开她搭在我肚子上的手,起身走到后阳台朝院子里看了看,我的出租车前有个红点一闪一闪。凝神望去,竟然是乔通正蹲在地上抽烟。
5
自从在周林家出来后乔通一直盯着我,我让他上楼去找周林,他不肯去。车里被他搞得满是烟味,我打开空调,一阵凉风吹得我身上忽然发紧。乔通说周林就是个骗子。听他这样说我心里有点不舒服,觉得他俩之间肯定有着我不知道的误会。乔通说周林给他做了一个局。周林在贷款之前就离婚了,房子给了他老婆,也就是说周林空手从乔通那里把钱掏走了。我有点不相信:“你们不是对贷款人审核挺严吗?”乔通说:“真正的骗子能绕过所有的审核。”我说:“周林在家,你可以找他质问。”乔通说:“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如果跑了就是诈骗,他躺在家里睡大觉,只能算纠纷。”我觉得这话有点绕,问他打算怎么办。乔通说:“我只能找你了。”我一惊:“你不会让我替他还账吧?”乔通的口气里带出一丝哀求:“我知道他不会坑你,你尽快帮我要回来吧。”
再次找到周林已是七天后的晚上,他正在芭提雅的“公主号”邮轮上,还给我传来了“人妖”往他身上猛扑的照片。这些日子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打通,期间收到他的一条短信:我给了乔通见面的机会,他不敢见我,你就别怪我不辞而别了。电话一通我想骂他一顿,还没开口,他反倒抱怨起来:“乔通做事太不厚道了,利息比其他公司高出太多。”我问:“你为什么还要从他那儿贷?”周林笑道:“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他如果拿我当朋友,我反倒不好意思下手了。”我的嗓子眼一阵发干,好像心里的火苗要从喉咙里钻出来。我说乔通一直在追着我要账。周林让我别理他,随即向我通报了一个隐秘的消息。乔通所在的公司一直从事着违法吸储放贷的勾当,马上就要陷入一场更大的债务纠纷,乔通的老板为了躲避牢狱之灾正在收拾家底准备潜逃。周林不拿贷款当贷款,而是当成截取的一笔不义之财。周林让我挺一挺,乔通的老板一跑,乔通肯定不会留下来顶雷。乔通也跑了,那笔账就成了死账。周林欠钱不还的逻辑让我有些晕眩。我想让他从泰国回来把自己的账顶起来,又想到他即使回来乔通也不敢找他。我忽然觉得他们都拿我当了软杮子,心中陡然涌上一股悲凉。我手握着电话,嘴唇哆嗦着一时不知说什么。
周林的话头忽然一转:“你怎么还没走?”
我气道:“往哪儿走?”
周林说:“你可以带着夏小冬来泰国找我。”
我跟周林通电话是在我的出租车里,乔通就坐在我旁边。周林说乔通的公司马上要散伙,乔通好像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我出车时他坐在后排座,客人一上车先吓一跳。我晚上回家乔通就睡在我的车里,搞得我比监外执行的犯人还紧张。乔通明显瘦了下去,原来像电影明星,如今像电视上孟买贫民窟里卖“飞饼”的人。我的样子比他还要更惨一些。自从林小璐冲我动了手,我脑袋上的伤就没断过,我的脸上每天都贴着创可贴,戴着墨镜和口罩,像个准备抢劫银行的犯罪分子。小璐一再听到有关我和夏小冬的流言,流言在她心里不断发酵,她的情绪就像抽疯一样,有一回居然半夜拿着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没什么可交待的,编都没法编,眼看着她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竟然有了尽快见到夏小冬的渴望。如果把夏小冬拉到小璐面前,所有误会都会迎刃而解。假期旅游的事当然谈不上了,我只要一出门她便以为我去找夏小冬,她之所以没盯着我是因为每天早晨都看到乔通站在出租车前。我说乔通的公司包了我的车。
乔通见我挂断电话,试探着问:“他怎么说?”我不愿把周林的话告诉他。我问:“周林在泰国,照你原来说的是不是可以认定为诈骗?”我不想再为周林做掩饰,乔通把周林当成骗子就把我择了出来。乔通应该去报案,剩下的事就由公安局来处理。乔通却不打算麻烦警察,认为盯住我就足够了。乔通说:“因为咱俩是朋友,我一直没把你这笔账交给追账的部门。”说着,他一口烟吸呛了,咳嗽起来,后面的话听上去有些有气无力,却暗含着十足的威胁,“如果交出去,他们对你就不会客气了。”我有点急:“怎么成了我的账?明明是周林的。”乔通说:“现在是你的了,我天天跟着你就是指望你给他要回来。如果确定要不回来,我也帮不了你。”听他这样一说我的心忽然发冷,觉得乔通做事很不厚道。乔通感觉到了我的心理波动,并没有安慰我,反倒像将螺丝拧紧一样又加重了威胁:“我还没把你欠账的事跟小璐说。”我冷笑:“看来我要谢谢你。”乔通说:“我现在给她打个招呼,让她做好准备。”乔通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让她准备把房子腾出来。”我急忙一把按在他的手上,随即感到浑身发软,好似突然被抽去了筋骨。过了好一会儿,我像从水底刚钻出来似的长吁了一口气,再说话时口气里不由带着乞求:“你能不能帮我想一想,怎样渡过眼前这一关?”乔通转头望着车窗外没有说话。此时我的车停在北湖东岸的小树林里,街灯早就亮了,透过树木的枝叶可以看到湖对岸大觉寺的金顶。我忽然特别羡慕寺庙里的和尚。
乔通沉吟了一下:“你首先得保证不会跑。”
我问:“你也以为我要带着夏小冬出走?”
乔通冷笑:“要不然我怎么会没黑没白地跟着你?”
关于夏小冬,我第一次有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机会。这事我跟林小璐没法说,那次想跟周林说他也不肯说,现在乔通也提到了她。乔通说那天晚上在周林家喝酒时,延期还款的事已经办成了。第二天突然变卦是因为听说我要带着夏小冬私奔。乔通感到不妙,急忙细查了一下周林的资质,脑袋里立时像滚过一串炸雷。周林骗贷,我出走。乔通冥冥中感觉我和周林合伙骗他。他一直以为我跟周林的关系比跟他更铁。他拿周林没办法,于是开始盯着我。他看到我被林小璐打得满脸是伤,更加确定我的婚姻因为夏小冬而破裂。今天晚上他让我给周林打电话是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说:“我不认识夏小冬。”
乔通问:“你怎么证明不认识她?”
我想了想还真不知道怎样证明,只好苦笑了一下。
乔通说:“如果真是流言,我怎么没见你想办法打破它?假如你身上被泼了脏水,即使找不到泼脏水的人,你自己也会尽快洗掉吧。”
6
乔通让我找到夏小冬自证清白,我却觉得本来不认识她,一找反倒像真的有了关系。更何况找到她也无法将我从担保人的角色里解脱出来。其实乔通并不关心我是否要带着夏小冬私奔,他盯着我是想让我心浮气躁,冲动地出钱替周林把账还上。他没想到我已经习惯了他坐在出租车里的日子,逐渐有了种看戏的感觉,想看他跟周林如何表演下去。乔通坐在车里也不是总说要账,还说到了自己的种种不顺。他动员许多亲戚往金融公司里投了钱,许诺的利息很高,想提本金时却提不出来。目前他处于众叛亲离的状态。自家亲戚还好说一点,关键是老婆那头的亲戚难以应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