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一部
书名——
苏联电影厂点题法、贵族腹语邦达尔丘克导演的七小时电影版,片头与结尾重复同一句话:“如果坏人聚在一起能形成力量,那么好人也应该这样做,道理就这么简单。”
明确主题语。原著中,此话之前是“向全俄罗斯和全世界指明前进的方向”,在尾声第一部。
立此句为主题语,是否托尔斯泰本意?
不是。
托翁拿这句话表现主角皮埃尔的幼稚,是他参加一个反政府组织后的即兴想法,讲给家人听,遭到家人反驳。
皮埃尔言论,听着有理,实则无效。“好人也应该这么做”——应该的多了,谁都可以随口列出一百多条。给您吸引,追看了九十几万字,最后您告诉我们这个?读者会跟托翁急。
好人没法团结到一起。坏人的坏,就在于不让好人团结,制造领土、民族、思想的分裂。一盘散沙,才方便掠夺。“应该”没用,哪怕想出一个应对之策,都比“应该”有思想高度。
将托翁嘲讽的观点,作为原著主题,邦达尔丘克不看书吗?
不是。
是苏联电影厂模式,比如《伊万的童年》,接的剧本是拍一位英勇牺牲的小侦查员,塔尔科夫斯基拍成战争对儿童心理的摧残。厂子不追究违反订单,捧为杰作,送国外争大奖,连萨特都请动站台,对持批评态度的欧洲当红影评人们,写出非得奖不可的公开信。
你也最低限度给点回报吧,能扣上“他真是一位少年英雄”的题就行。
真是最低回报,没拍英雄就义场面,一位苏联军官在德军被炸毁的审讯室,发现死刑登记表,其中有伊万照片。对着照片,电影配上军官内心感叹“真是英雄”的话外音。
如此图省事,不愧是塔尔科夫斯基,电影厂一时无二的宠儿。
不少苏联电影的主题语,与情节内容无关。邦达尔丘克也一样,原著里千选万选,拎出这句,近乎苏联提倡的多国联盟、兄弟党团结的口号,便对付了电影厂生产指标。
给托翁找到当代政宣意义,邦达尔丘克不易。有了这一句,内容随便拍,与“好人团结”无关。
《天皇与日本国命》一书,大篇幅介绍日本贵族的“腹语”。是日常用语,但不是日常意思,告诫驻日的美国情报人员不懂贵族腹语,判断不了他们的行为,会造成情报失误。
王羲之的草书书信集《十七帖》,便是东晋的贵族腹语,现代人看着都是杂事,“我得脚气啦”“送你几个桃”一类,查通信双方地位,应有别的意思。不是桃子代表什么、脚气暗指什么的密电码,是言外之意,比如之前欠交往,突然你升迁到某要职,我写信说我患上脚气,好难受。
示弱,是给你个表态机会。你回信安慰,附送几个桃。明明没友谊,两封信搞得像多年老友,那就是达成了政治结盟,之后可共谋大事。
《战争与和平》,年轻一代看不下去,往往卡在第一卷前四节。对话密集,俄语法语来回跳,补充大量表情、内心活动,但跟对话意思不一致,不是强化是更乱。啰嗦且费解,头大,便弃读了。
其实托尔斯泰是大好人,博物馆解说员一样,示范剖析俄贵族腹语。前四节腹语展示是道关,过了,之后都好读。
“好人团结”是皮埃尔在书中的终极想法,思考能力太低,他仍是个天真的人,成不了上层达人与文化哲人,但鲁钝的人生也是种人生,世上该有天真的人。经过大乱起伏,人并没有质变,只是归于了生活的平静。
依旧凡人,是原著艺术高明之处,否则成好莱坞结局了——大功告成同时精神升华。大事扭转和人格质变,两者一起完成,各民族神话也如此,主角经历患难后掌握历史底牌、文化密码。
《战争与和平》的主角们并没有在故事里质变为达人、哲人,所以才会有尾声第二部,托翁不讲故事,写论文了。
对“依旧凡人”的设计,有一种说法,书名为“战争与和平”,便一定是这种结局。“战争与和平”不是字面意思,是十九世纪沙俄贵族和欧洲贵族通信的一句腹语,表示幕后博弈已完成,此事可封印。
按北京话讲是“到这了”,到此为止,不要再议、不要泄密。拿破仑是个演员,背后是西欧各国王与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在不断改剧本。剧本定稿,拿破仑拿到失败者戏份。
民众目睹到的拿破仑失败,是一连串不可预知的偶然事件凑成,让民众保持这种认知,背后剧本永远封印,为“战争与和平”。
小圈子必然产生腹语,萨特和波伏娃恋爱,波伏娃要回父母家住一段,留字条“海狸上岸了”,萨特就知道她去哪儿了。写成“战争与和平”,通信双方,便明白大事完了。
日本文化中著名的“元禄忠臣藏”事件,一个地方城主劈伤一位大员,城主给勒令自杀,城主部下报仇,杀了大员后自首,承担集体死刑后果。作为经典忠义故事广为流传,衍生出大量评书、戏曲、影视作品。
但是只讲部下报仇,至于“大员怎么惹了城主,招来刀劈”则不讲,如此著名的故事竟然严重缺陷,没有起因。名导亦不能突破,沟口健二拍,也必须遵循惯例,全片第一个镜头就劈人了,一刀切的开始,一刀之前绝不讲。
日本例子,太过显著,证明除了民族差异,还有制度共性。制度决定的,不管是哪国贵族,只要是贵族,便要搞“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难得,是他将贵族闭口的,讲给平民。取名《战争与和平》,含义是“封印之事”。
对书名的此种解释法,谁说的?
北京人说的。
一位胡同里的闲人老叔,我的少年听闻。西方文艺界是否英雄所见略同,也有此论?阅读范围有限,目前,还未见到。曾寄希望于毛姆评的《战争与和平》,发现毛姆不正经,没评小说,摘录《托尔斯泰传》,变为个人化文字,尽是生活八卦,赚报纸稿费的凑字法。
我能看到的贵族私信,仅是王羲之的《十七帖》,十九世纪沙俄贵族和西欧贵族的私信,超出我人际。京城官宦地,老一辈中,跟欧洲人外语通信的家庭多,他们讲西方事,常出奇语。
你不信他,他摆身份,东西方贵族都是公侯伯子男,共性大了,俺也是旧公爵,比托尔斯泰爵位还高,以高视低,观托尔斯泰这档人,如掌中一水果。
话到这份上,再怎么追究?只能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闲人老叔所言,倒是把书名和结局的关系解释通了,大事封印了,经历者只能“依旧凡人”。曾说服年少之我,理上通了,事上是不是,有待高明之士考证。
女官沙龙——
漠视俄语、巴黎低档圈、高手让棋普希金被称为现代俄语的奠基人,他死于一八三七年,那年英女王登基,三年后,就打鸦片战争了,而俄语才奠基,刚用于文学。普希金大量作品,仍是法语。
《战争与和平》首章,写沙俄太后的女官家办沙龙,贵族们对话,不插法语词就讲不了,整段纯用俄语时是讲笑话,以保证足够逗,说明当时俄语是土话性质。
托尔斯泰总结,那一代俄国贵族不但用法语说话,还用法语思考,有的为标榜自己是老牌贵族,讲俄语的腔调,故意搞得像刚到俄国一年的法国人。
俄贵族不发展俄语的情况,类似清末民初的京城官宦人家迁居天津,造成天津的相声、评书、大鼓都要用北京话,带天津口音会被认为不专业,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偶尔一用天津话,才不算犯忌。天津作家大量以天津方言写小说,建立地域文学特色,要到三十年后的八十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