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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我都被冠以“美食作家”之名,大概是因为我爱吃,写过几本关于食物的书籍,碰巧,还有一本书得了一个杂志颁发的“年度美食作家”奖,所以更加美名远扬,或者说,恶名昭著。我觉得还是源于生命底子里的馋,出生在一九七〇年代的我们这代人,都馋,归因于时代,我们童年时的粮食供应体系,并不会让人饥饿,是一种稳定的、清贫的、无聊赖的食物供应体系,但毫无疑问,并不丰富,更谈不上丰足,猪肉和食油还要凭票供应,局限性可想而知。
吃饱了并不是终结,人还会馋,大概是天性,可能是上帝造人的时候,复杂的食物谱系图过早地写完了,铺在大地上,那么多的品类。凭票供应成功地简化了图谱,只有寥寥数种,当然会馋。小时候我住在湖北宜昌,父母工作的那个工厂是三线建设的典范,远离市中心,位于长江边上,走过厂区狭窄的马路,到厂区的大门口,有一条稍微宽阔点的柏油路,通往一个本地的小集市,名字叫“伍家岗”——当初这里只有五家居住,可以想见其荒芜。我们是新兴食物工业文明,但是还脱离不了这个农业文明里诞生的古老集市,只有一个猪肉摊,还是供销社的,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这个摊子的地位极为显赫。
相比起有路灯和柏油马路的工厂区,这里是泥泞的、肮脏的,菜市场里半夜两点就有人排队,可以买到不用肉票的猪头。我妈就是那个半夜出发去买肉的人,天还没亮,走在泥泞的黄泥路上让人心冷,但是可以买回来整个的、硕大的猪头,再耐心地用火燎,把火钳子放在煤球炉上烫热,然后在毛多处烙下印记,仔细地拔毛。死透的猪头狰狞着,猪眼瞪得大大的,似乎有某种生命的残留。最精华的是猪脑,还有耳朵和猪舌头,所谓“口条”。我完全不记得那些食物的滋味,就记得烹饪好的猪脑的形状,颤颤巍巍在青花米通瓷小碗里的猪脑子,放在大蒸锅里蒸熟了,像一块雪白的豆腐,我妈应该是精心挑去了血丝。这猪脑,却不是给我们吃的,我爸的专属。
吃完了的小碗底部,露出来绘制的青花小龙纹,也不知道那个年代,景德镇怎么做了这类繁复而讲究的瓷器——多年后去景德镇,在瓷器厂看他们做米通瓷,很是有趣。用锐利的机器戳破胎体,然后上一层透明的釉,小碗就变得玲珑剔透起来。这种瓷器另有一名,为“玲珑瓷”,显然不是便宜的东西。在寒酸的年代,中国人似乎也没有放弃对好东西的追求,是能让人们在贫瘠生活的缝隙中呼吸?
八十年代是奇妙的年代,古老的审美体系还留存着,新晋的廉价科技也在争取一席之地。记得那时候大人们津津乐道一种美人杯,喝白酒的小酒杯,只要倒进去白酒,杯子底部就会浮现一个美人头像,估计是当时的当红明星,陈冲或者刘晓庆,包括李秀明,一个五官极其标准的古典美人。可从没有见过实物,也许就是个传说。那个生机勃勃的年代,人们的胃口被打开了,但还是被有限的供应拘束着。
我七岁才在伍家岗的市场上吃到香蕉,我妈带着我买了一串,还记得我说,怎么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异样的香味让我有种飞升的快乐。我妈大概率心里会难受,她成长在富庶的东北吉林的山地小城,旁边就是大兴安岭的余脉,县城附近都是森林,小时候本地成堆的山野果子都是随便卖的,山葡萄、山丁子、覆盆子。堆在街道上贩卖的一箱子一箱子的嘟柿,也就是我们现在才流行的蓝莓的森林中的变种,蓝莹莹的,像街上走的白俄同学的眼睛那么蓝,像毒药,其实非常甜,果肉比蓝莓小,一口下去,只一点滋润的水,不吃的话,很快就会腐烂,保鲜期极为短暂。这些本地山果,运不到外地去,只能做成果酱。同学还喊她去她们家啃山丁子,红色的蔷薇科植物的果实,类似缩微版的苹果,一大串一大串的红,吃完了把籽留在她们家。同学家开酱坊,那种果实的种籽可以做某种香料。
苹果、梨、桃子也为数众多。姥爷开的药房“育生和”在全国采购药品,顺路从关内运进来的香蕉、菠萝,给他的母亲吃,我妈也能沾光,并不觉得香蕉是多么新异。
回到稀少的猪脑,其实我们家平时的各种食物,都是让我们占先,不知道为什么这道菜却总是被我爸独享,大概是他的嗜好?以至于现在一吃到猪脑,就想到此事。猪脑在上海不多见,在四川却普通,稍微精致的餐厅,会用猪脑和豆腐一起,加浓墨重彩的宫保调料烧好,配白米饭吃。我爸当年是用这道菜配白酒,大概是那个食物贫瘠的年代,一种盛大的感官享乐。
说了这,大概解释了自己的馋,馋得穷形尽相,以至于到了食物供应过剩的年代,也就是当今,我还在各处寻找好吃的东西。
那天晚上坐着汽车到玉田县,已经是九点多,网上预定的酒店倒是非常新,可是位于县城之外的城乡结合部,距离有夜宵的街道还有点距离。有点犹豫吃不吃,内心一挣扎,还是出门了,打了个车去“无终大街”,本地最有名,也是最长的一条街道。玉田一直到唐代初年,还被称为“无终县”,来自春秋时此地的“无终国”,“无终”的名目里有一种化外之地的苍茫感,“无始无终”的一个地方,显而易见的遥远之地。可眼前就是一条典型的北方县城的朴素街道,这个时间,开着的餐馆已经不多,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找对地方,有家驴肉店倒是灯火通明,一进去,白喇喇的灯光,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端坐在柜台前,就和一切北方的类似餐馆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面前摊着一个书架,她静穆地读着书,上面赫然三个大字,“断舍离”,还不是山下英子那本带点哲学意味的大作,不知道是什么出版社拼凑的一本杂书,用了这个带点玄学感的名字。
此情此境倒很是少有,我有点犹豫地打断她的阅读,她微笑着,有一种迟子建小说里的餐厅老板娘的感觉,热情而不失分寸感,询问我从哪里来。虽然这儿是我母亲的家乡,但我的口音和穿着还是暴露了我来自某个异地。夹在北京和天津之间的玉田,既不是旅游胜地,也不是经济重心,这里来的外地人不多。
要了两个驴肉火烧,切了盘刚卤制的驴杂,撒满了蒜末,典型华北乡间的食物。事实证明我关于食物的嗅觉还是准确的,节日期间深夜的小餐馆,陆续进来的,都是有点茫然的本地中年人,切盘卤好的驴杂,喝点白酒,倒是不喧闹。他们应该是熟门熟路的食客。
驴杂里,板肠有韧劲,驴肝有种绵密的动物内脏感,醋与蒜和成的汁水让一切都芳香起来。刚烤出来的火烧外皮酥脆,里面夹的是后面厨房里现剁的驴肉和焖子的末,加点生的青椒碎,比北京满大街的驴肉火烧好吃多了。驴肉火烧,毕竟是河北少数拿得出手的食物,在这个不知名的县城依然好吃,简直有点像我在意大利罗马火车站附近吃的一种方形的薄底披萨,上面堆着火腿碎末和小块的西兰花,微加奶酪碎末,一尝之下,惊奇地好。
想起我妈常和我说,她上大学时有限回玉田的几次,就记得鸦鸿桥镇上买回来的小驴肉。我妈奉她父亲命,去集市给她住在村里的奶奶买回来的独享品,盐水卤的,颜色红润,散发着清淡的肉香,比牛肉嫩滑许多。比起食物,更让她觉得舒展的,是西轩湖店村走到附近的大集镇鸦鸿桥的那条大堤,大堤上种满了垂柳,北方的柳树在七八月的阳光下,是最好的遮阳伞。她是来自北京的女大学生,这里只是她短暂的假期旅行地,她还记得自己穿着花旗袍——我姥姥在一九五〇年代,仍然给她做各种时髦衣服,有件蓝灰格子的特别素淡,在满是大花布拉吉的年代,我姥姥执拗地给她动手做自己喜欢的各式旗袍。姥姥出身富贵,女红优秀,不过她只会女红,却不太会做饭。
旗袍是我母亲大学的基本着装。日后她被同学批判生活作风,也是拿穿衣服做案例,“脚蹬高级靴,头戴洋纱巾”。身边的还乡河水畅快地流着,虽是盛夏,也是乡村的好日子。
这条河其实是运河,解决县城南边低洼地的雨水出不去的问题,雍正初年改造成功,这是我后来在县志里得来的知识。
五十年代的食物,虽然统购统销,但不需要凭票购买,供应还比较自由,市场上还能买到驴肉和蜢子虾酱。后者是我姥爷的爱,就从邻近的天津芦台县运来的,有人赶着马车,直接卖到村里,大筐里装着蜢子虾酱、活虾,还有沿海的滩涂上的跳跳鱼。虾酱极为鲜美,用来烩豆腐,或者直接用小葱掐段,拌在一起,任何多余的东西都不加,卷在白面饼里,或蘸着玉米面的窝头吃,也是河北乡村的美味。我姥爷那时候也在北京行医,和我妈一样,不定时从北京到玉田看望亲人,乡村招待他们的饭食,简单而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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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好奇玉田的食物,起因还是馋,走到哪里都不放弃。第一顿饭的驴肉很是合格,可是没有想到,后面几天的食物,每况愈下,基本上敷衍简陋。这个夹缝中的县城,就连吃的,都那么平凡得近乎将就,似乎食物这个日常享受,在本地人的生命里,非常不重要。
我姥爷当年,还真是因为食物的原因离开玉田的,不是馋,是食物带来的羞耻感。是个非常有戏剧感的一个画面,时隔多年,我妈的讲述中,依然充满了悲哀,因为我姥爷向她每次重复这个故事的时候,都会落下眼泪,悲哀的气氛凝固在故事里。
我妈那一辈人,在食物上吃过亏,她永恒的记忆,是食物短缺的年代。一直到现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如果过于丰盛,她会说,这要是在某个年代,有这么一桌,全家人一定会高兴死。如果桌上的食物过于简陋,她也会说,这要是某个年代,这就是一顿盛宴啦。似乎食物的好坏只有一个饥荒年代的标准,这个标准让她获得了某种平衡感。食物不仅是她衡量一家生活水准的度量衡,还是她的时代报警器。一个时代,或者一个地域的食物的短缺、寒酸、匮乏,会让她不由自主地紧张。
食物是她自己的平衡机制,对食物保持着渴求,对食物供应保持着不偏不倚、平静的尊重感——某种简单的身体本能。
姥爷年轻的时候,村里北院的大油坊过年分油给村户们,是一年一度的村民福利。他十多岁,被他母亲命令拿着家里的“家伙事”去分油——一种黑色的棉花籽压榨出来的食用油。玉田本质上是个贫瘠之地,这里的油坊,提供的不是北方常见的喷香的大豆油,也不是南方平原常见的菜籽油。去年去福建山区的大田县,满山遍野的茶树都结着果实,县城的大街上,就有人晒茶果,均为榨取食用油。榨出来的茶油专门烧荤菜,包括鸡鸭、兔子以及蒸鳗鱼,吃的时候有种极度的晕眩感,鲜美极了。当然不是说茶油可以推广到北方,可确实不理解玉田的大豆为何也这么稀少,也许是棉花籽油最实用?用完棉花后的废物利用?玉田困于自己的贫瘠地貌,有着顽固的食物系统——棉花籽榨出来的黑油黏稠,不香,却是本地人习惯的食品体系。
家家户户拿着盆去领自己家的油,我姥爷十多岁,还是少不更事,他的母亲找了半天,只找出一个大盆,玉田家家户户都有的绿釉瓦盆。他拿着这个大盆,走进屋里,满屋子的人就开始讪笑,打油的人一敲油缸,就说,你怎么不把你们家的瓦缸拿来装油?
所谓的油坊福利,每家每户也就一勺棉花籽油,黑乎乎的,一碗就满了,拿回家,炸辣椒,用来就玉米糊糊。众人开始哄笑。在哄笑中,我姥爷的瓦盆差点摔在地上,他说那时候要是有个地缝,他都能钻进去。身为敏感的少年,他需要尊严感。也就是这次被耻笑,决定了他未来的出走——这种对尊严感的强烈需要伴随了他的一生,使他每到尊严扫地的时候,都想再次出走。
这里的食物一贯地短缺,按说,分配食物的时候,哪怕有小的错误,也不应该被这么集体耻笑,估计还是我姥爷家境不好,格外被嘲弄。在一个集体社会里,嘲笑也是有区别的,谁可以被嘲笑,谁不可以,都有深刻的原因,嘲笑不是必然发生的。多年后看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身为移民的女画家萨宾娜在一个社交场合里,被外交官夫人嘲笑,昆德拉写,她之所以笑,是因为她有那个权力。油坊掌柜可以笑,也是因为他有那个权力。村里的社会等级,是最明白清晰的,我姥爷家在村里,在他没有闯关东发大财之前,是最卑微而寻常的那一类。
他的父亲叫王起,村里人尊称一声“起爷”,也不知道他这名字的由来。多年后,我查看家谱,西轩湖店村有读书的传统,出了无数的庠学生、太学生,也许这声“爷”来源于此。按照我母亲的回忆,她的奶奶,每次说到自己的丈夫,都有乡村妇人流利的辱骂,最典型的一句是,“馋懒曲滑坏”。“曲”和“滑”还不是同一个意思,“曲”大概是心思细密,而“滑”,则是彻底的滑头。除了家境的贫寒让人不满,我母亲的奶奶对丈夫的恨意,还有一个家庭里的隐秘传说,起因同样是食物。
我姥爷的弟弟幼年被他父亲打了一巴掌,没多久就去世了。这个不知名的弟弟,喜欢边吃饭边傻笑,有天家里吃上好的白面条,姥爷的弟弟边傻笑边吃,被他父亲一嘴巴子打过去——我妈的奶奶说,打了一“脖溜子”,应该是扇了大嘴巴。笑声停止了,变成低声的抽泣,没多久,孩子就再也吃不下东西,几个月后就去世了。死因当然不是这个饭桌上的暴力行为,当时的医疗水准低下,也没人检查,原因成谜。我姥爷成为中医后,说应该是肚子里的寄生虫造成的死亡,可是我母亲的奶奶,觉得那个巴掌起了作用,总是说,恨了她丈夫一辈子。
在那个年代,孩子是没有特殊待遇的,有一个成人的权威系统在起作用,孩子要像成年人一样,“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饭的时候,有各种规矩,最普遍的,“食不言,寝不语”,其他琐屑的,包括筷子不能敲碗,吃饭时不能胸口靠近桌子,夹菜一定要父母先动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