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之路
作者 殳俏
发表于 2025年7月

人类是可以食用回忆的动物。有的回忆扎实沉重,当作主食吃,是闷头塞进肚子的米饭或面条,可维持每日热量;有的回忆热腾腾滚滚烫,是一碗汤,吹着气喝下,不是令人热泪盈眶就是汗流浃背;有人只捡大鱼大肉的回忆食用,再回首带着唇边油光,使嘴角上扬露出上世纪补的一颗金牙;而我的回忆,类似小包装零食,皆是零星碎片,也许让人觉得不足挂齿,也许对身心健康也无特别大的好处,但有趣的是这些回忆,都膨胀着自己,有着闪亮鲜艳的外壳,拆之前并不知道打开的会是什么。人到中年,对于这些回忆唯有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太猛了有可能直接撒落一地。吃的时候也要斟酌剂量,毕竟零食也不能一下吃太多,不然会影响对主食的胃口。但我现在回想起来,从小我本就是一个会因为零食误了吃正餐的小孩,迷恋嘴巴的各种嚼动,丰富的味觉刺激,一吃四五包却并不落胃,甚至还会越吃越饿。所以这些年,我愈发爱上了随时在脑中打开一包回忆零食,任奇怪的口味散漫袭来,是为我小说写作的基石,也是通向陈年旧事深处的悬疑之路。

我仍记得最初大人对我记忆力的夸奖,两三岁就可以正确说出家里的地址:康定路892号。他们笑称,这样如果丢了也能被送回来。现在看来,此举其实荒谬。那时候但凡是丢孩子的,基本上都是被拐了,记住地址也根本没用。但这地址在我日积月累的诵读下,逐渐成为肌肉记忆,以至于现在有时候也会在梦中出现那个门牌、那栋房子:红砖的三层小楼,有一个大天井,二楼的小阳台是铁扭成的螺旋形栏杆,一楼则挂着绿丝绒窗帘。过了许多年,我又去探访那房子,发现与我的记忆又符合又背离。每一个细节都对,但所有感受都缩小了很多。之前我记得天井极大,我可以在里面蹬一辆三轮自行车,隔壁邻居家的夹竹桃长着长着伸到我家这边来,开出极鲜艳的桃色花朵。我爷爷说,看,我们家比较旺,所以这花都伸过来。而我奶奶答,旺什么旺,这花有毒,最后掉一地还得我们自己扫。我听着这对话,已经初具神秘气息,有毒的花铺满了院子。但作为成人再去看,其实是个极小的天井,那树倒也还在,且还歪向这个天井,事实上也并不大。

我出生的房子有个不错的名字:春江别墅。但其实这一排带天井的房子都是连在一起的新式里弄,扁扁窄窄。一楼几乎照不到阳光,二三楼好些,但每层都只有一个稍宽敞的房间作为卧室。其余特别逼仄的小间便满足了幼年的我的各种想象,可以用手抠开门进去探险。比如我爷爷有一个极小的工作间,只能容下一张书桌和从书桌上方直接垒出来的书架。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书籍、各种小瓶子、一些玻璃质地的实验器具。爷爷的单位我两三岁时也能说出来,上海卫生防疫站。他不时会带我去那里玩耍,在我看来那就是常熟路上的一栋小洋楼,大办公室是爷爷小工作间的等比放大版本,和爷爷年纪相仿的老先生们在那里说着些让我觉得天方夜谭的细菌、病毒的名字。有一次我觉得实在无聊,就说,我现在就要回家,我要去看小白兔。我并没见过真的小白兔,它只是当时各种动画片里常会有的主角,幼儿园也会教: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一蹦一跳真可爱。结果爷爷的同事灵机一动说,我们这里也有小白兔,你可以去看看。我忽然兴奋,觉得自己梦想即将成真,便跟着爷爷在小洋楼里一层一层地往下走,越走越能闻到浓烈的消毒水味,遇到的人也都逐渐神秘,无论穿的是什么,脸上总戴着个棉纱线织的大口罩。我觉得有点不妙,但门打开了,一排笼子对我展现,里面果然是小白兔,但它们首先看上去不白,有的腿上有伤,有的身体上插管,有的还在流血,其次它们的耳朵都耷拉着,根本竖不起来,更别提一蹦一跳了。一位口罩女士热情地和我爷爷打招呼,此时我内心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但爷爷并没有察觉,还在跟口罩女士介绍说,我孙女想来看动物。于是口罩女士抓起我的手,穿过兔笼子,来到一个平平无奇的白色柜子面前,打开抽屉。这回我真的一下就吓懵了,因为那是一抽屉不停吱哇乱叫乱扭的拥挤的小白鼠。口罩女士用戴着手套的手利落地拿出一只,小白鼠被提着尾巴,尖细地啸叫挣扎着,我一下就看出,它好像跟小白兔是亲戚,且它们在这里都过得很不好。但口罩女士亲切地说,来,送你一个礼物。我惊愕不已,但大人教过,别人送礼物一定要大大方方地接。于是我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就接过了那只活蹦乱跳的小白鼠,捏着它的尾巴看了一会儿,直接放进了口袋。说真的,如果这事放在现在,我一定做不到。但当我捂着口袋跟爷爷上了几层楼又走回他的办公室后,发生了更恐怖的事:那只小白鼠已经在我罩衫的口袋里一动不动了。记忆在这里给了我极大的福利,因为我并不记得最后是谁从口袋里帮我拿走了那只倒霉小白鼠的尸体,但总之我再不想穿那件罩衫了。以及我也不记得是谁在带我去洗了手之后,塞给我一只熟透的番茄,以资安慰。多年后,我翻开照相本,看到一张我拿着番茄哭丧着脸的照片,背景是爷爷之前工作单位的小楼。记忆的零食袋子猛然被撕开,就像邓布利多校长提出的问题一样:你情愿要番茄味的小白鼠,还是小白鼠味的番茄?

有一次我看斯皮尔伯格的一个采访,他说自己对年幼时美好的事物总是记忆模糊,能记得深刻的永远是那些吓人的事,且精准到那种恐惧的感受在多年后仍然能让自己心惊肉跳。我想我是和他具有相同体质的人,记忆中幸福的时刻是带着滤镜的,不太真实,人的脸都又白又平,但记忆中让我疑惑、震惊、恐惧的场面,到如今依然能带给我与当时一模一样的颤栗、鸡皮疙瘩和心跳漏拍的身体反应。比如在康定路892号二楼的那间浴室里,有一个古老的长着四个脚的浴缸。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少有淋浴,夏天我家大人会在天井里放一个大木盆,将我置于其中洗澡,且洗澡水里掺了我喜欢的花露水,还可以和我专属的塑料小鸭玩很久。那便是我愉快而模糊的记忆。但上海的冬天来临之时,便只能在朝北的二楼浴室里洗澡了。首先是小马赛克的浴室地砖冷得可怕;其次是浴室里装的日光灯总是坏了一边,灯管灰暗惨白;再次是为了取暖,有一只古早的红外线取暖器被专门放在浴缸边上,但不知为何我幼嫩的身体总是被无意中烫到一下。而长着四只脚的浴缸,是恐怖中的恐怖。因为倒多少现烧的热水进去,浴缸总能将其变为温吞。当我不得不被大人放进去的时候,水其实是凉的,我试图扶住的浴缸边缘更是冰的,还有一块是碎的。而这浴缸的形状更是使一个小孩会随时滑到底部呛一肚子水的。我就这样,在冬天的晚上,踮着脚站在这样寒冷的浴缸里,双手抓着滑溜溜的边缘,任大人一下一下给我搓着身体,只要主洗人用力稍猛,我就会滑倒一下,呛一口水。就这样,我一边哭一边完成整个洗澡过程,最后被毛巾包起来即将送出浴室的时候,还会因为大人的心急,而被取暖器烫一下伸在毛巾外面的脚。我因此永远对长脚的浴缸感到恐惧,觉得它们简直是邪恶的化身。在欧洲那些高级酒店里,这样的浴缸配上亮晶晶的水龙头,令我不寒而栗。但我也因此总对木头的浴盆有好感,去伊豆或者箱根,在露天的木质温泉池中,看树叶或花瓣掉落下来,这简直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有安全感的场面,就算当时掉落的,有可能是有毒的夹竹桃花瓣。

有一些记忆类似膨化食品,放进嘴里转瞬即无,只留下丝丝甜味或香气,你怀疑它未曾发生过,但那某一个画面或某一种味道却如此强烈地烙印在你脑中,让你在成年后禁不住要探究它的真实性。比如,也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总记得一个场景,在家旁边某个医院的二楼,楼梯拐角处有一扇窗户,我站在那里,看到了一片草地和吃草的奶牛。奶牛的黑白花和碧绿的草地在我的记忆中既清晰又迷离。这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上海静安区,这绝对是我的幻觉。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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