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遐思录
作者 顾艳
发表于 2025年7月

一、清醒地思索

夜幕降临,忧郁冰凉地袭来,让我浑身发冷。现在孑然一身的我,既无社交圈子,亦无邻人、朋友,每天只能与自己交谈。月亮出来了,心中骤然升起朦胧的回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跋涉,就像生活在洞穴里,躲避着外部世界的喧嚣,可我对外部世界从没有停止过思索。

写作三十年,纯文学是我的宗旨。有好心的编辑让我涉及影视创作,我都婉言谢绝了。毫无疑问,我要坚守着我自己。虽然生活是清贫的,但精神却十分富足。从前女儿上小学和中学时,清晨六点伴着闹钟的鸣响,我就必须迅速起床照料女儿的早餐。

那时候我是职业作家,每周一至五上午七点半到傍晚五点是我一个人的时间。一个人独处,心性是最自由的。这时候我的指尖挂满丰沛的语言,像弹钢琴一样敲击着键盘。《马太受难曲》并不是从音响里流淌出来,而是从我的脑海中流淌出来。它在我全身流动,使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倾听。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后,我坐在书桌前等待女儿回家。晚上,我是她的陪读妈妈,也是她的家庭教师。我们的日子,大多数时光沉浸在学习的气氛中。我们由此感到宁静、富足。我们的生活,也因清贫而充满心灵的阳光,而我们的幸福感,便从心底盈盈升起。这样的生活随着女儿的学业变化,成了我心中永远美好的回忆。

窗外阳光灿烂,然而我在拉上窗帘的书房里,就像生活在洞穴里一样反省着自己、审视着自己。想起小时候,我的个性与现在完全判若两人。那时的我像个男孩子,叛逆、胆大、冒险,按我母亲的说法,就是淘气。淘气的事,我做了一桩又一桩。

说起来,有件很小的事却搁在心里折磨了我许多年。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墙门里的小女孩喜欢在井边纳凉。通常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可是那天邻居小女孩琳琳抢占了我的凳子,还把我推翻在地。我一气之下,就将身边的一桶井水从她头上浇了下去,并且勇敢地站着等她去告状,她却哭着回家去了。第二天也没见她来向我父母告状,从此我们形同陌路,彼此不再交往。

许多年后,我一想到此事便深感内疚。我很想找她去认错,可儿时的邻居小姐妹告诉我她患甲肝死了,这让我震惊。尽管有二十多年不曾见过她,她的突然去世仍然让我感到无比悲伤。那些日子,我脑海里萦绕的都是当年只有十二岁的小女孩琳琳,还有同样十二岁的我。我为我十二岁时的过错,又一次感到深深地内疚,对死去的琳琳有一种无法弥补的悲伤。

在层出不穷的痛苦中,我的想象力与痛苦交织在一起,挣扎着让灵魂飞离肉体,以平息心灵的创伤。我是那么地孤独,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孤独的沉思。我在沉思中,脑海里闪过奇怪的念头,仿佛自己与这个世界已了却一切尘缘,不再是一个公民,而是家里墙角上的一只蜘蛛。

想起某日黄昏我来到湖畔,那是我散步了几十年的白堤。十月的季节,湖面还留着残荷,焦黄了的梗茎和枯萎了的花朵透出一股凄惨的景象,颇似我的心境和处境。尽管我的心境和处境都很糟糕,但我仍然要把灵魂坦露出来。

此时,我笔直朝孤山走去。登上山岗,饱赏夜晚的湖光山色,大自然的美景陶冶着我,让我的心情一下轻松快乐起来。我从孤山绕了一大圈,从后山下去便是西泠桥了。从西泠桥往回走,走到平湖秋月,眼睛望着那延伸出去的一处濒湖的平台,心里想着数千亩的坦荡平湖。

回到家里,我在钢琴上弹奏了肖邦的曲子,当然错音肯定是有的。肖邦的音乐温柔而忧伤,精致得宛如一只透明的玻璃水晶球。我喜欢肖邦的《夜曲》和《谐谑曲》,喜欢那些艰深的乐句和微妙的音符经过肖邦细腻塑造后的效果。我的悲郁心境,让我想起肖邦这个纤细、脆弱、敏感、充满了病态美的男人,在法国得知华沙沦陷后痛不欲生、辗转难眠,仿佛看到了波兰人民在硝烟中挣扎的情景。于是,他一口气写下了《革命进行曲》这样刚毅、充满激情的乐曲。

弹完肖邦的曲子,我的胸膛仿佛升腾起士兵的号角。我忽然地从悲郁中走出来。这瞬间,我的精神不再折磨自己了。二、悲痛欲裂的心

我躺在床上全身滚烫,床头没有水,没有食物,只有心和病体的煎熬。天越来越黑了,我听见窗外刮起的狂风,屋子就像狂风呼啸下的航船,那些看不见的旗帜猎猎飘扬的声音从窗缝里传来。

狂风过后,忽有一道月光透过窗帘斜斜地播洒到我的床头。四周是那么地安静,仿佛所有的痛苦都被这月光照亮了。我舒缓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陷入苍白的回忆和遐想中。

我祖父从京师大学堂毕业不久,回上海任中国通商银行总经理,当年的董事长是杜月笙。我父亲留学归来,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身陷囹圄长达二十多年,因此母亲怀我时来到了杭州,我就出生在杭州了。但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姑奶奶生活在上海的石库门房子里。在少女的孤寂生活中,我阅读了不少好书,培养了思考的习惯。当然,有时我也会与邻居小伙伴在石库门弄堂里玩跳牛皮筋的游戏。姑奶奶那时有七十多岁,春天一到,她会在大衣襟的盘扣里,挂上白兰花或栀子花。别看她年纪大了,衣着却是干净整齐的。坐在那里,一看就是典型的上海太太风范。如果出门,姑奶奶的大衣襟里还会插一块手帕。上海人叫手帕为绢头。姑奶奶的绢头有麻纱的,有四周镶着花边的,其颜色有白色的,也有花色的。

姑奶奶年轻的时候,穿旗袍,烫长波浪,喝可口可乐。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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