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骨头
作者 孙频
发表于 2025年7月

面临撤刊的《武梁》杂志主编老向带着三名编辑出发,去向杂志曾经的作者“化缘”,为刊物命运做最后一搏。一路上,话到嘴边皆变成“约稿”,钱没“化”到,稿子收了一堆。这些寄托着作者隐秘情感的稿件,让行囊愈发沉重,却让心渐行渐轻。文学期刊的出路到底在哪里,老向的这趟化缘之旅又将如何收场?

1

我们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一只金色的琥珀里。琥珀里封存着金色的阳光,金色的山峦,金色的茅草;在峰顶还矗立着一座座金色的烽火台,有的已颓败似土堆,却依然孤傲苍凉,静静俯视着我们这四个不速之客;有的地方还爬行着一段金色的古长城,如残留在重峦叠嶂之间的时间的骸骨。好像一切都是从五胡十六国时代原封不动地被保存在了这只琥珀里。

我们爬到一座烽火台下,倚着这座沧桑的固体时间休息了片刻。我被周围这豪华的金色刺得睁不开眼睛,一边抽烟,一边问老向,向老师,今晚咱们住哪儿?总不会又找个破庙住吧,昨晚我们四个人正是在一座破庙里投宿了一宿。天已经快黑下来了,但离县城还有几十里路,荒山野岭中,连个村庄都看不到,然而,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我们在荒野里遇到了一座破庙。老向站在破庙前,龇着牙倒吸一口凉气,嗬,嗬,还是辽代建筑,你们看这斗拱多雄壮啊,双杪双昂出四跳!再看屋顶,九脊歇山式!辽代建筑多仿唐代,唐代之前,很少是九脊歇山式。再看这翼角,线条浑朴大气,典型的辽代建筑,辽代还不兴用飞檐。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在荒野里遇破庙了。这一路上,我们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破庙、野庙,庙里住着各种各样被遗忘的神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慈悲,有的狰狞,有的是佛、道、儒三家合住在一起,倒也相安无事,有的是欲普度众生的千手千眼观音,有的是缺胳膊断腿的圆雕,有的是已经风化的悬塑,有的是锈迹斑斑的铁佛。因为我刚刚玩过一款当下最火的游戏,游戏里的背景多是这样的寺庙,一旦真的走进这些荒寺野庙,感觉像从最前卫的游戏里忽然穿梭到几百年前的古建里,竟有一种逆着时光倒行的感觉。

“丝瓜”挥舞着相机,对着破庙左拍右拍。他对摄影近于狂热,自称从相机里发现了真正的人生,因此倾家荡产买了台价格不菲的徕卡,无比珍爱,连晚上睡觉都要搂在怀里,其珍视程度足以与我拥有第一双皮鞋时相媲美。上大二时,我终于拥有了平生第一双皮鞋,为了能多穿几年,特意买大了两个号,又在鞋头塞上棉花,结果走路的时候就像划着两只小船,尽管如此,也没有丝毫影响到我对这双鞋的珍视,我穿着这双皮鞋去上体育课,去爬山,去跑步,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恨不得能穿着这双船鞋入睡。

“丝瓜”本名闫慧敏,是我们那个杂志社的美编,名字倒平常,只是此人奇高奇瘦,活像一条穿着衣服的丝瓜。虽然瘦得不成体统,他的发型却像一场旷日持久的魔术,顶在头上,造型总是变来变去,昨天还扎个小辫儿,今天就烫成了爆米花,明天又变成了锋利的板寸,后天可能又蜕变成一颗亮晶晶的光头。最近因为总在路上,不方便打理,他便胡子头发一起留,走在风中的时候,活像一匹野鬃马。有时候为了省事,他还把头发胡乱绾个髻,看起来又像个刚下山的道士。我总是杞人忧天,担心他睡觉的时候,那么长的头发和胡子往哪儿搁,后来偷偷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睡觉的时候会把胡子掏出来,款款搁在被窝外面,这才放下心来。除了他的头发,还有他那副著名的眼镜。他戴着一副变色龙一样的近视眼镜,一见阳光,那眼镜的颜色就开始变深变暗,到最后会变得像墨镜一样漆黑,以至于在阳光下看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像个盲人,反正也找不到他的眼睛在哪儿,又感觉只有他一个人躲在暗处,而其他人则都晾在明处,这使他一站到阳光下,就浑身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自信;到了室内,那墨镜会渐渐变淡变清澈,他的两只小眼睛又会从水底浮现出来——简直是携带在他身上的另外一场魔术。

这一路上,我对丝瓜都颇为警惕,因为有小道消息称,丝瓜可能已经投诚了即将代替我们的旅游杂志,会留在新的杂志社担任摄影记者。难怪一路上就知道拍拍拍,这个叛徒!我不动声色地鄙视着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悲壮来。这点悲壮是为自己的,我明知道我们那个小杂志其实已经无力回天,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老向出走化缘,好像一定要为我们的小杂志寻条活路出来。

“面瓜”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第一个钻进了破庙。面瓜是我们杂志社的一个小编辑,本名李洁,来得最晚,平素蔫不拉唧的,也不怎么喜欢说话。准确地说,我就很少听到她说话,她更喜欢用手机和人交流,哪怕你们正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她都一定要在手机上和你说话,就像一个能讲话的聋哑人。据我观察,她和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交流都是借助手机完成的,她一刻不停地在手机上打字,时不时对着手机微笑、发呆、皱眉。手机还是她的日记本,她的日记就是她随时记录下来的那些小视频,为此,她还专门养了一个视频号,并精心打理,施肥浇水,和菜农种菜差不多。她的存在完全依附在手机上,甚至可以说,没有手机就没有她,她只是手机上结出来的一只人形的瓜。“面瓜”这绰号也是我给她封的,主要是我一向有这爱好,也算一种创作,稍微能带来点成就感。于是,丝瓜和面瓜在我们杂志社便合称“二瓜”。没想到的是,当老向决定出去为杂志寻找最后一条活路的时候,不仅叛徒丝瓜跟上了,连蔫不拉唧的面瓜也跟上了,我自然也不能落下,反正是要失业了,索性失业得有气节一点,还能从心里高看自己一点。

忽听面瓜在庙里发出一声尖叫,我们三个高矮不齐的男人赶紧冲进去,倒没看到有什么狐仙妖怪,只见殿里端坐着一尊残破的佛像,头都没了,两边怒目圆睁的金刚力士朝我们威压下来,可惜一个金刚的胳膊没了。面瓜的叫声是从佛像后面传来的,走过去一看,原来在佛像后面停着一口漆黑的棺材。荒野,破庙,棺材,确实有些惊悚的意味。我们四个人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口棺材,一时都默不作声,准确地说,是集体观摩着一种死亡,离我们近在咫尺的死亡。我忽然觉得,这荒凉破败又法相庄严的庙里,倒是挺适合安置死亡的。老向走过去,在棺材上拍了拍,说,嗬,还是上好的柏木。又啧啧嘴,由衷赞美了一句,好棺材。

我也大胆往前凑了一步,一边端详着这从天而降的死亡,一边问,向老师,这里面会不会装着死人?老向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没常识,装了人还能搁庙里头?早入土为安了。庙里摆的都是空棺材,有的一摆就是十几年,还有摆二三十年的——没办法,家里的老人一直不死,就只能一直摆在庙里候着。空棺材有什么好怕的,那和空柜子空箱子还不是一回事,都是木头做的,和家具差不多,当然寺庙里也不需要什么家具。

说罢他干脆坐在了棺材上,跷着二郎腿,问我要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兴致勃勃地接着说:我们要去找的那个张校长啊,很多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也很年轻,我就去看过他,那时候他就给我不停地投稿,诗歌,小说,一篇接一篇地投到咱们杂志社。有一次正好去大同出差,我就顺路去看了看他,那时候编辑去看作者是很平常的事,也是很美好的事。那时候他刚师范毕业,被分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他当时住的,也是村口的一座破庙。村里人告诉我,张老师就住在村口的娘娘庙里,我便过去寻他。走近一看,那娘娘庙还挺大,有正殿,还有东西厢房,我想他总不能和菩萨挤在正殿里住吧,便进了东厢房,但见地上只有两件家具,一件家具是一张破床,床上一卷黑乎乎的被褥,被褥间镶嵌着一个老得像妖怪一样的老人,脸上脖子上都挂满大褶子,大夏天头上还捂着一顶棉帽,两手笼在袖子里,正目光呆滞地瞅着我。另一件家具是一口大红色的棺材,描金画凤,富丽堂皇,啧啧,整得像嫁妆一样,把整间厢房都照亮堂了,那棺材就紧挨着破床摆在那里。我后来才知道,老人是这村里的一个老寡妇,三十多岁的时候丈夫就死了,两个儿子也都死在她前头了,老屋坍塌损毁,也没人帮她修,她就搬进了村口的娘娘庙,搬家时她带来的唯一家具就是她那口红漆棺材。那时候的张校长还是张老师,住在西厢房里,是老人的邻居,时不时还能照应老人一下。我就在他那西厢房里住了一晚,他也没什么家具,家徒四壁,只有书,他就用书搭成床,搭成桌子椅子,他还用书临时给我搭了一张床。现在回头想想,他那间破厢房和童话世界差不多,完全是用积木搭起来的。我俩躺在书床上聊啊聊,聊文学,聊诗歌,一直聊到半夜。这么多年没见,现在人家也当校长啦,好歹是一校之长,说不来会有些办法。

“说不来会有些办法”,这句话我们一路上已经听了一百零八次都不止,以至于每次出发去找一个作者前,我们都对那作者充满了幻想。结果,发现还真的是幻想。

面瓜早已拔地而起,抱着手机冲到破庙外面,在荒野里种下一颗种子,那种子很快就长成了一顶小小的帐篷,帐篷里还结出灯光来,她和手机一起睡在了这枚荒野果实里。我觉得她这辈子甚至都不需要结婚了,和手机一起过得了。丝瓜则拎起水壶出了破庙,说要去找水。我把睡袋安置在佛像前面,尽量离那棺材远一点,然后便出去抽烟。

出了庙门才发现,外面已经飘荡着一种原始的、辽阔的黑暗,把一切都融化了,荒野、山峦、古长城,在黑暗之海上,唯一的漂浮物就是我身后这座破庙了,它像大洪水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叶小舟,载着我们四个人和一口空棺材,不知要漂向何处。而在离我头顶很近很近的地方,却悬挂着一弯金色的月亮和满天星光。寂静而纯洁的黑暗稀释了光年距离,我甚至都能清楚地听到宇宙间大大小小的星球转动时发出的韵律,它们与我们正游荡在同一片黑暗之海里。面瓜和丝瓜的帐篷像两颗星星坠落在了荒野里,不过此时的荒野和夜空已经完全连成了一体,星星们完全可以逛到荒野里来散步。前几天在火山附近露营的时候,我不停地问老向,这些火山会不会突然活过来,万一有一座活过来,那我们就都变成烤肉了。老向鄙夷地说,人家火山在这里睡了几万年了,你一来,就把人家火山惊醒了?不要太高看自己。结果,那一晚,火山喷发没看到,却在火山顶上观赏到了一场壮丽的流星雨,仿佛是火山特意补偿给我们的。

我坐在庙门口的一块石碑上抽烟,老向也出来了,我便递给他一根烟,他毫不客气地接住了,对他这种级别的烟民来说,身上带多少烟都是不够抽的,不得不蹭别人的。老向是我们那个小杂志的主编,大名向国强,一头白发,身量又瘦又小,外号“武梁扫地僧”,当然这外号也是我送的。据说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头发就已经花白了,他也懒得染,那时候就看起来像六十多岁,把中间的三十年直接跳过去了,以至于后来的多少年里都不见他变老,真是省事极了。为了省事他连婚都懒得结,更不用说生孩子了。虽然我也是光棍一条,但光棍和光棍的级别还是不一样的,我打光棍是因为我没钱,买不起房子,没有姑娘愿意和我一起租房子,属于比较低端的光棍。可他不一样啊,好歹也是从文学的黄金年代泅渡过来的人,年轻时候还是个诗人,在那个卖菜的小贩都手捧诗集的年代里,一个诗人怎么可能没有几个爱慕者呢?但他愣是单身至今。

我们那个小杂志社六十年前诞生于太行山褶皱中的一座山城里,那座山城的最低海拔是一千五百米,也就是说,就是躺着,也是躺在一千多米的高原上。杂志社办着一份叫《武梁》的文学杂志,因为山城就坐落在武梁山的脚下,杂志是文联办的,只有顶层的两间办公室,主编一间,我们其他人一间。主编室的桌子上、地上永远摞满各种杂志,而老向根本见不到踪影,我每次进去,都得费一番功夫,把他从铺天盖地的杂志堆里刨出来。只见他悠然地坐在杂志堆里,往茶垢足有两寸厚的大茶缸里添了点水,又往我杯子里倒了点水,然后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又塞给我一根,我们便像两只蚕一样开始吐丝作茧,直到烟雾的茧子完全将我们包裹起来。有时候,我一边抽烟一边找话说,向老师,你一个人过,老了不怕孤独吗?

他呵呵笑起来,龇出一嘴大黄牙,常年抽烟的结果,坐在办公室抽,走在路上抽,上厕所抽,躺在被窝里抽,一边吃饭一边抽,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歪在枕头上抽一根烟,这才开始穿衣服。最中间的门牙还少了一颗,据说是有一次喝多了骑自行车回家,结果摔到路边把门牙磕掉了,他也不去镶,说是反正牙齿像树叶一样,最后都是要掉落的,只是早晚的事,便由着那个窟窿走风漏气去。他虽然瘦小,但喜欢吃肉,自称是因为有游牧民族血统,但嫌做饭麻烦,我建议他干脆在脖子上挂张饼算了,他倒没有采纳我的建议,不过会隔三岔五用大铁锅炖一大锅排骨,几乎一周的饭都解决了,而且顿顿有肉吃。大概也是怕麻烦,他还经常忘记刷牙,以至于一张口说话,对方就得屏住呼吸,反正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一般都要像潜水一样,先做好深呼吸,暗暗屏住气,但还不能让他发现。他龇牙笑道,啧啧,真是文艺青年,快不要和我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好像你压根儿没孤独过一样。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二十年后的自己,觉得又是亲切又是恐惧,便朝着二十年后的自己逼问了一句,你到底为啥不肯结婚呢?只见他抱起那只水牛茶缸饮了一大口,慢条斯理地说,人为啥一定要结婚呢?多麻烦!我就是怕麻烦嘛,结了婚,有了孩子,是热闹点,可热闹也是暂时的,死的时候还得和他们道别,他们如果走在你前头了,那还得他们和你先道别,这世上最苦的事情就是道别,不想道别就干脆不要碰到,自己一个人来,再一个人走,最是省事。我恨铁不成钢地教诲道,向老师,你说说看,这世上有什么事情不麻烦呢?人活一世不就是活个麻烦?他把大水牛放牧在桌子上,指着旁边一摞摇摇欲坠的杂志极认真地说,看稿子啊,只要有稿子看,我这辈子随便窝在哪个犄角旮旯里都能打发过去。我说,这就是你的一辈子?他不解地说,怎么都是一生,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话音刚落,那摞摇摇欲坠的杂志就轰然倒塌,把我和老向都埋了进去,最后还是靠丝瓜和面瓜把我俩刨了出来。

我曾经停薪留职了一年,去北京闯荡。在北京几番辗转,我找到了一份颇为时髦的工作,在一个专门做短视频的公司里做文案。主要是因为短视频现在横行天下,虽然身材短小,却很凶猛,几欲将电视剧和电影都吞噬掉了,电视剧和电影在它们面前都成了庞然大物。这个时代,所有需要耐心和时间的东西都在贬值。

干了一年,却还是辞职回到了山城的杂志社。那天,我刚推开主编室的门,一张带着豁牙的笑脸就主动从杂志堆里浮了出来,都省得我进去刨了。他游弋到我面前,使劲捶着我的肩膀说,就知道你小子有回来的一天,这不,我早就在这儿候着你呢!小文啊,回来了就不要再往出跑啦,想挣钱不是坏事,但其实太有钱了也没啥意思,当然做穷人也没意思,最有意思的就是咱们这种半死不活的人,你仔细品,半死不活才是最有意思的。

然后不等我说话,又趴在我耳边大声说,你要是以后不往出跑了,我就给你介绍对象。

我哭丧着脸说,就你?自己还是光棍一条。

他正色道,哎,可别小看我,我给人介绍对象可有一套呢,早先介绍成好几对呢,哪天给你介绍一个,让你也见识见识我的身手。

我当初从杂志社逃走,一方面是因为太穷了,靠那点微薄的工资,估计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另一方面是觉得太无聊了,每天看那些参差不齐的稿子却很少碰到像样的,有的次到几乎让我身负内伤,有的幼稚到像出自儿童之手,有的错别字连篇却一笔一画地誊写在方格纸上。看稿子的时候,我就像在一群五花八门的人中间散步,这群人,有的是坐办公室的小职员,有的是中学老师,有的是退休老干部,有的是种地的农民,还有的是在街上摆摊的小买卖人,反倒很少遇到真正的作家。不知道作家们都哪儿去了,大概是因为,真正的作家都不愿往我们这种小杂志投稿。在杂志的食物链里,我们这样的杂志是最低端最不起眼的,只有素食者才会光顾,而肉食者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但我再次回到这个小杂志,居然也是因为那些稿子和那些素食者。是的,在北京漂泊的时候,我开始怀念那些稿子了,开始怀念那些素食者,怀念那群弱者,可能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弱者。我怀念有人用笨拙的文字把自己最深的羞辱写在纸上,就像用一把刀划开自己的身体,把心剖出来,血淋淋地摆在我面前,还要殷勤而虔诚地对我说,文老师你快看,它还在跳动呢。我怀念有人把自己惊天的秘密藏进小说里,还要把小说伪装得轻若无骨,让它驮起那惊天的秘密,却像根羽毛一样飘到我面前。我怀念有人从未被真正爱过,却在小说里想象出汪洋恣肆蔚为壮观的爱,如盛宴般琳琅满目的爱,那躲在小说背后的作者简直是一只食爱的饕餮。有人把自己所受过的伤害一遍遍写进小说,一遍遍去抚摸这伤口,本来伤口已经慢慢痊愈了,但他为了能继续写下去,又把这伤口重新撕开,让它再流一次血,让它再结一次痂。他们是一群永远不让伤口长好的人,也是一群温和纯净的食草动物,写作上的难以入流给他们带来了寂寞也带来了纯净。

在北京的那一年时间里,我寄生在短视频和流量的缝隙里,真实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若有若无,偶尔在不加班的晚上出去逛逛街,又会被那些赛博朋克的高楼和灯光所迷惑,在赛博朋克的背景下,飘浮着一张张赶往地铁站的疲惫的脸和二次元打扮的年轻男女,他们像极了歌剧院里的角色,而讽刺的是,他们恰恰是真实的,恰恰不是在演戏,真实到极点,便有了一种戏剧性的荒诞感,仿佛真的乘着飞船来到了2046,巨大的罗伊站在摩天大楼上欢迎你的到来。

渐渐地,我不再能够分清真实世界和虚幻世界之间的边界,我开始觉得,短视频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觉得流量变成了新的货币,觉得二次元进化成了最新的人类,而盒饭和出租屋反倒是不真实的,连睡眠也变得不再真实,那些梦境只是赛博朋克的一个个角落。但我发现,与此同时,我开始加倍想念栖息在山城的小杂志社,想念那些从未见过面的文学素食者们,好像他们都是我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朋友,而他们的虔诚和弱小,还有他们对文学诚惶诚恐的尊敬,甚至他们扒开自己伤口的文字都让我回味到了一种最真实的尊严。

我在拥挤的地铁里想起他们的时候,就像在想念一层被埋在地底下的煤炭,安静、笨拙,却在地底下散发着一种黑金的光泽。就为了这点喑哑庄严的光泽,我也要回去,因为,只有进入到这光泽的晕圈里,我才能暗自拥有一种光华,就如同月球反射了太阳的光,从此成了月亮。

2

但是,我回去还不到两个月,便传来一个消息,因为经费不足,还因为无法盈利,我们杂志要被撤掉了。准确地说,是要把我们杂志承包给一个煤老板,而那煤老板决定把这本文学杂志改版成时尚旅游杂志,铜版纸彩印,据说是因为他近年来投资了很多旅游项目,想把杂志做成自家的广告牌。之前也有过几次类似的传闻,总说我们杂志要被撤掉了,但每次都虚惊一场,时间一长,听到这样的传闻总觉得是在喊狼来了,我们都一笑了之,没想到这次是狼真的来了,连那两间悬挂在文联顶层、鸟巢般的办公室都要求我们腾出来了。

我特意揣了两包烟进了主编室,因为考虑到一包肯定不够。进去一看,如大水漫漶一样,满地都是杂志,在一片汪洋之中静静泊着一座冒烟的孤岛,是老向正坐在椅子上抽烟。我好不容易才泅渡到他身边,递过一包烟援助他,又帮他安排部署后事:向老师,如今这情景,怕是也无力回天了,人终究拗不过时代。你也别怕,以后失业的人估计会越来越多,再过些年,机器人可能真的要占领地球了。知道吧,机器人擎天柱和机器人Figure 01都已经出世了,这些机器人把很多活儿都抢着干了,人类不失业等什么?擎天柱可是我小时候在动画片里看过的,那可是汽车人的领袖啊,还有大黄蜂、千斤顶,怎么忽然就变成真的了,我还真有点适应不过来。你说,别的行业能失业,咱们为啥就不能失业?倒不是文联要弄几个机器人编辑来代替咱们,而是,现在毕竟不是文学的时代了。向老师,要不你就提前退休吧,剩下我们几个作鸟兽散。

老向蓬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像是没听见,只管专心致志地抽烟,两三口就把一根烟吞下去了,我连忙又帮他续上一根,只见他深吸一口,半根烟一下又没了。我再一看,他裤子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烟灰,便连忙把他从灰冢里往出拽,生怕他被埋住了。他忽然活过来了,冲我笑道,你知道不,八十年代的时候,咱们杂志最多可是印过五万份的,五万份呐!还有一笔卖得最多的,一次卖了八千本呢。我赶紧提醒他,你是不是忘了,那是被一个企业家买走了,因为上面有他一首诗,他要买了送人。

他又连着吞了两根烟,烟蒂直接摁到了大水牛的肚子里,我也豁出去不过了,自己又点上一根,也帮他点了一根。他忽然摇了摇头,郑重地说,我前思后想,不行,我们没工作了是小事,关键是,我们杂志要是没了,那些基层的文学爱好者往哪里投稿?他们不管写得好不好,对文学都是热爱了一辈子,写了一辈子,到最后不能连个收留他们文字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劝他道,咱们又不是什么大刊,本来就是个最边缘的地方小杂志,撑不起这么大的使命。他用一只手往后拢了拢白发,冷笑道,杂志分大小,使命可不分,大刊有使命,小杂志也有使命,说来说去不就是个钱的问题嘛,我已经想好了,先把我的那套房子卖掉再说。

我心想,你那房子也好意思卖?他那套小房子是文联在九十年代分的,只有六十多平方米,还分了个顶层,冬天冻死,夏天热死。后来别人家基本上都把阳台包起来了,只有他那阳台还敞着,就像整座楼在他那儿掉了一颗牙齿,牙缝里还住进去了一窝麻雀。屋里则因为常年懒得打扫,像盘丝洞一样挂满了蛛网,他也不赶那些蜘蛛,说是要与小动物和谐共处,何况蜘蛛还能免费帮他捉蚊子,连蚊香都省了。所有的家具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以至于看上去都是毛茸茸的,好像他家的家具都是穿着毛衣的。厨房里则在一堆瓶瓶罐罐中赫然蹲着一口特大号的铁锅,用来炖一个星期的口粮,不知底细的人看到这口锅,还以为这屋里起码驻扎着一个加强连。他用的很多东西都是大号的,与他那口铁锅正好匹配,因为这样就可以用很久,大袋的洗衣粉,大瓶的洗发水,大块的香皂,大卷的卫生纸,足有脸盆那么大的烟灰缸,里面躺满烟尸。别的且不说,这烟灰缸我是真服气。

我赶紧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你就这一套房子,卖了房子你去睡大街?他沉吟了一番,慨然说,房子算什么,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赶紧说,那你老了怎么办,做个老流浪汉?他笑道,我要是被关进那种低档的养老院了,你记得去救我——我一个舅舅就住在这样的养老院里,每天守着铁门哭,就盼着有人去接他——你要是从大门进不去,就租架直升机,停在养老院的楼顶,等我跑到楼顶,你就用直升机把我救走,好不好?我一阵心酸,却硬是笑着说,就算把你救走,你也还是没房子住啊。他把半截烟扔进大水牛的肚子里,一拍桌子,说,睡大街也不怕,世上有比房子更重要的事。

结果,他那个盘丝洞挂出去之后,根本没人敢买,倒是有两个人过来看了看,也就只是像参观一样看了看,便没了下文。这时候我们的办公室也被收回去了,在变卖了所有的杂志之后,他忽然想出了最后一招,出去化缘。外号叫“鲁智深”的莫大姐因为快要退休了,便不再跟随老向一起去化缘,其余三人则都加入了化缘队伍。莫大姐因为酒量大嗓门大而得名为“鲁智深”。她离婚多年,有一次我们在饭店聚餐,她喝多了,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大声对我们说,我很久很久没和男人睡过觉了。还有一次,因为我喝多吹了几句牛,又因为那天我正好穿了一件蓝色的衣服,她便坚决要送我一个外号“蓝衣大炮”,并且不许我推辞。这下,我们编辑部的外号算齐全了。

我们用卖杂志的钱进行了最后一次聚餐,每个人都喝了酒唱了歌说了段子,最后抱头痛哭,哭完之后,我们便与莫大姐挥泪道别,像四壮士一样踏上了化缘之路。丝瓜和面瓜加入的动机是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自己,我确实想给文字找回一点应有的尊严,而文字的尊严也是我们这些摆弄文字的人的尊严。再说了,我也想见见那些从未谋面的作者们。

我们从武梁山脚下出发,一路向北。一路上,我们搭乘过火车、汽车、三轮车、摩的,实在搭不到车的山路上就步行,实在走不动又拦不到车的时候还叫过一次救护车,救护车也是车。甚至看到山顶盘旋着一只金雕的影子,都想着要能骑上去该多好,像《神雕侠侣》中那样。事实上,一些城市里已经出现了无人驾驶汽车,而我们选择了最复古的交通方式,我们好像走在另一条隧道里,与现代文明平行着,或干脆背道而驰。我们住过的地方也是千奇百怪,住过快捷酒店、小旅店、农家乐、村委会、学校、废弃的窑洞、没有一个人的鬼村,还住过一栋烂尾楼。

那晚,我们又是走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发愁如何过夜的时候,忽然在荒野里看到一栋阴森森的烂尾楼。我心里着实有些奇怪,把楼房盖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难道是打算卖给荒野里的鬼魂?可见那开发商也是钱多了撑的,盖栋楼玩。那一夜,我们就住在了那栋鬼楼里。但感觉并不像住在鬼楼里,倒像是住在了科幻电影里,我们像是地球上的最后几个遗民,其他人都已经迁往火星了(马斯克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只有我们四个还被滞留在空旷浩荡到处是回音的废墟里。那一晚的月亮又奇大奇圆,连上面的环形山脉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像就在我对面,一个箭步就能上了月球,于是又感觉我们正乘坐着一艘破旧的太空飞船,正在各个天体之间孤寂地游荡。

第二天醒来,月球消失了,太空遨游也结束了,我们发现自己正躺在四处漏风的废墟里。四个人把自己从废墟里扒拉出来,就着凉水啃了个烧饼,继续上路。

我们去拜访的那些作者,都藏在大地最深的褶皱里,有的是下岗工人,有的是农民,有的是乡村教师,有的是兽医,有的是菜贩子,有的是清洁工,有的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连起来看,简直《猫和老鼠》的连续剧,汤姆、杰瑞、托普斯和布奇一起去寻找它们曾经的朋友,那些朋友,有的是猫,有的是老鼠,结果,有的朋友住在鸟窝里,有的住在废纸箱里,有的被关在笼子里,还有的住在坟地里。当然,还有的已经死了,它们尽管扑了个空,却还不忘在那个小小的坟墓上摆了一束野花。

我和老向坐在庙前,像两杆大烟枪一样,默默地抽着烟。我望着荒野尽头的一钩月牙说,向老师,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本来都是普通人,偏偏多读了几本书,又爱好点文学,就很简单地需要一种价值感。你所说的使命感其实也是价值感的一种,你别不承认,可是,你想过没有,那点使命感,我们也许根本就承载不起来。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记住,不管是蝼蚁还是人,不过人本身也是蝼蚁,都有属于它自己的道,人一旦找到自己的道就什么都不怕了。

说罢转身朝破庙走去,看样子是准备睡了,他打算就睡在那棺材上,说那里最不潮湿。我咬咬牙,追上去问道,向老师,我们出来化缘,可到现在都没化到一分钱,我们为啥不去找那些手里有权说话顶事的人,倒是去民间找一帮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老向笑道,你会发现,在那些执牛耳者面前,你怎么做都是错的。你上去巴结讨好,人家看不起你,觉得你一点风骨都没有;你矜持寡言,人家觉得你傲慢木讷,一点不会来事。而且在权力面前,人变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不嫌受罪?倒不如去找找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平头百姓,和他们打交道,你的心起码是舒展的自在的。你甚至还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人性中一种原始的自豪感来,一种不修饰也无法掩饰的自豪感。至于化缘,本来就是化个缘分,找不到钱,能促膝长谈一番也不错。

正说着话,忽见一颗蛰伏在大地上的星星从黑暗中飞起,拖着巨大的金色尾巴,以极快的速度朝夜空中飞去。它自带着一种交响乐般的辉煌,所到之处,黑夜立刻被染得金碧辉煌,强烈的光芒刺得我们眼睛都睁不开。丝瓜和面瓜被这金色唤醒,都从帐篷里跑出来看个究竟。我们四个仰着脸,目送着那条金色的大尾巴像彗星一样在夜空中逐渐消失。老向忽然兴奋地说,早听说这一带藏着一座卫星发射基地,只是没人见过真身,没想到,竟被我们给撞见了。我们才反应过来,这荒野里不知什么地方居然还隐藏着一座卫星发射基地,刚才应该是在进行卫星发射的试验。

刚刚从我们眼前掠过的是代表着最高科技的卫星,而身后是一千多年前的古庙,新与旧、衰与荣、黑与白,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缝合在一起。我们站在缝合的针脚处,只有感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完全是一种无抵抗的抵抗。过了许久,直到那颗卫星彻底消失在了茫茫宇宙中,老向才欣喜地说,佛家讲的慈悲,道家讲的虚无,合在一起,可不就是刚才我们的感觉吗?化缘化缘,缘是什么,这就是缘啊。

我睡在佛像前,老向睡在棺材上,一夜无话,也没有游魂或外星人前来骚扰。早晨,我和老向从破庙里钻出来,“二瓜”也分别从自己的帐篷里钻了出来,用存下的水洗了把脸,又生了堆火,把储存的烧饼拿出来烤了烤,吃完便接着上路了。爬上一座塬的时候,我们还四处俯视,期望能找到那座秘密的卫星发射基地,但没有看到任何踪迹,随着白天的到来,那座秘密基地随夜空中的星辰一起消失了。

我们又爬过两座塬,翻过几道沟,远远看到前面的半山坡上悬挂着两排窑洞,应该是个村庄。等走到近前,只见村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黄沿村”三个字。老向笃定地说,就是这个村,张校长以前写信告诉过我,他在这个村的小学当校长了。

3

进了村才发现,这是一个镶嵌在黄土缝隙里的小村庄,大概有三四十户人家,都依山住在参差错落的窑洞里,那窑洞,一层比一层摞得高,最高一层几乎要挂到山顶了,远远看去,像一幢从黄土里长出来的摩天大楼。在这黄土沟里,居然还栖息着各种品种的时间,从那些窑洞就能看出来,有老迈的土窑,有石头箍边的石窑,还有几孔窑洞是新装修过的,外面贴着白色的瓷砖。而在最高的山顶上,还矗立着一座苍凉孤傲的烽火台,静静俯瞰着人世间。我们从一层爬到十层都没看到一个人,整个村子里空荡荡的,连那种贴着雪白瓷砖的新窑洞都锁着门,里面并不住人。只有无处不在的时间。真是奇怪,既然不住人,干吗还要装修一番,难道装修好了就是为了给时间住?

穿过街道走到另一个村口的时候,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个老人正坐在黄土坡上晒太阳,他的狗躺在他脚边,一声不吭,简直像条假狗。我们如获至宝,立刻冲上去抓住他,问他村里的学校在哪儿。老人几乎是个聋子,你不管和他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什么?我估计我现在就是告诉他他家的窑洞着火了,他也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什么?我凑在他耳边,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连问了五遍,他才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前方一片平地。我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除了站着一根光秃秃的杆子,那里什么都没有啊,莫非学校像庞贝古城一样,已经被埋到地下去了?

他脚下那条狗还是一声不吭,甚至连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趴着,真像条假狗。丝瓜悄悄对我说,看见没,这狗得抑郁症了,见人太少的狗就会得抑郁症。面瓜则捧着手机给老人和狗拍视频。我一边同情地回头看着那狗,一边随丝瓜和老向往那竖着光杆的方向挪动。走着走着,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忽然不动了,我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前面居然赫然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大坑里不仅盛放着几孔窑洞,还盛放着一只锈迹斑斑的单杠,中间立着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我们在地面上看到的半截光杆竟然是根旗杆。

原来是个地坑院,村里的学校就在地坑院里?老向用手打着喇叭,朝地坑院里大吼,老张,张校长,出来。吼了几嗓子之后,一间窑洞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我吓了一跳,这地下还真住着人。只见那人手搭凉棚,朝上瞭望一番,忽然认出老向了,立刻欣喜地朝我们喊道,老向,是你吗?老向,你还活着啊,你快下来,快些下来。老向也热泪盈眶,纵身就要往下跳,被我们拦住了,这么跳下去,最少得折一条腿,保不准两条都折了。老张在下面手舞足蹈地指挥着我们,这里有梯子,梯子怕你们也走不惯,要不就从那边下,那边,门在那边。

壁上确实挂着个梯子,不过角度是九十度,我们都没那身手,只好听从指挥绕到对面,那里的杂草丛中藏着一条秘密的甬道,甬道朝下盘旋,直通地下,有点即将进入墓室的阴森感。甬道的尽头是一扇小门,门上有块木牌,上书几个毛笔字:“黄沿村小学”。等进了门,我们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地坑院里了。

传说中的张校长向我们扑了过来,此人谢顶得厉害,头顶上寸草不生,只残留着周围一圈头发,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还是个地包天,厚厚的下嘴唇耷拉下去,像在嘴上摆了根腊肠。老向与老张多年不见,在一起拥抱了足有五分钟,然后,老张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拳头使劲捶着老向,嘴里不停地说,你怎么就想起看我来了,你这货还记得我啊。我怕再捶下去,老向就被他捶死了,便赶紧把他们拉开,心里却感叹,在一个角角落落都被网络笼罩的年代,我们却依靠最古老最笨拙的方式找到了一个人,真是“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啊。

老向眼里也泛着泪花,扭过头去使劲擤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掏出手帕来擦了擦,然后才把我们一一向老张介绍。老张像个拳击手一样,挨个儿捶着我们的肩膀说,嗬,这么多精兵强将啊,没想到你如今都当主编了。老向并没有说实情,告诉他主编是当了,可已经是过去式了,只是憨笑着说,你不也当校长了么。

老张开始带领我们一行参观学校。进了第一孔窑洞,里面堆满了猪饲料,进了第二孔窑洞,里面堆满了干草,原来是牛饲料。第三孔窑洞是厨房,一口大灶上面坐着一口牛魔王一样的大铁锅,旁边则站着一口一人高的大水缸,一只用葫芦做的水瓢像小船一样浮在上面。地上摆满长短不一的柴火,显然还有人在这里做饭。我心想,在学校里能看到锅灶,接下来是不是就该看到炕了,果然,在第四孔窑洞里看到了炕,炕上铺着墨绿色的油毡,角落里蜷缩着一卷寒酸的被褥,其余的空间则基本上都被书占满了,人睡觉的时候,得在书堆里刨出一个坑来躺进去。凹凸不平的地上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看起来都摇摇欲坠,似乎只是摆设,只要人一坐上去就会散架,还有一只古老的木头脸盆架,上面搭着一块辨不出颜色的毛巾。老张招呼我们坐下,说这是他的宿舍,但我们谁都不敢坐,他那椅子本身就是个残疾。他只好自己坐在了那把椅子上,果然,一坐上去便嘎吱作响,但奇迹出现了,那把残疾椅子居然没倒下去,还摇摇晃晃地驮着他,像老外婆一样慈祥。

我们绕地坑一周,把七八孔窑洞挨个儿参观了一遍,愣是没看到一个学生。我疑心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根本就不是学校,而是村里的地下储物所。正在我疑惑的当儿,我们走进了最后一孔窑洞。这孔窑洞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十几张课桌椅,但课桌椅的缝隙里只镶嵌着两个瘦小的学生,一个男生,一个女生,正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字,看见我们进来,便写得更加卖力了,脸几乎贴到了桌子上。

我疑惑地问,学校是不是放假了?老张正色说,暑假还没到,刚才你们进来的时候,我们正上语文课呢。我惊讶地说,就两个学生?老张点点头,苦笑道,巅峰时期我们学校也有一百来号学生的,后来是一年比一年少,大人出去打工,小孩就都跟着大人们去县城上学了,要么就是早早辍学,也出去打工了。这两个学生本来就剩下一个了,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好说歹说,他家长才同意他继续上学,不过不肯出学费,那就我替他出呗。他父母都出去打工了,他只能跟着爷爷过,爷爷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中午我就多做两碗饭,让他们跟我在学校里一起吃,这样也给他们家里的老人减轻点负担。

老向也被震住了,他磕磕巴巴地问,如今就,就剩下两个学生了?那老师呢,老师有几个?老张说,本来加上我有三个老师,两个学生三个老师,老师实在太多了,另外两个便想办法调走了,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了。老向已经快语无伦次了,那,那,那校长呢?老张大大方方地说,校长也是我,老师也是我,做饭师傅还是我,哦,体育老师和美术老师也是我。我们集体沉默下去了,只是默默地含敬意看着眼前的老张,就像瞻仰着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变形金刚。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叫擎天柱的机器人,和眼前的老张何其相似。果然,人类和机器人的边界已经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中午,老张为我们表演了飞刀削面的绝技,据说是他家祖传的。只见他站在离大锅一米远的地方,扎稳马步,把醒好的面团扛在一只肩上,另一只手执弯刀,然后,嗖嗖嗖,面条像飞刀一样准确地飞进了锅里,他的两个学生则负责烧火,看样子熟门熟路了。没有大桌子,我们七人便一人抱了一大碗面,一溜儿蹲在阴凉的墙根下吃饭。我们头顶是一块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还真有点井底之蛙的感觉了,不过在这里做蛙也还算惬意,当着两个学生的校长,守着一大堆书,七八孔窑洞想怎么用怎么用,就是真的在里面养猪也没人管,死了就直接埋到地坑里,连墓地都省了。而在离这地坑院十几里之外的秘密基地里,却有卫星正在上天。

下午,老张让我们休息,他自己则骑着摩托车去二十里之外的镇上给我们买羊肉去了。他说来了就一定要尝尝雁北羊,不能白来了,结果他扛回了一整只羊,大概花掉了他半个月的工资。晚上,老张就在地坑院里生了一堆篝火,还拿出一大塑料壶散装白酒。我们围着篝火,烤着羊肉,喝着酒,聊着天。他的两个学生负责往火堆里添柴火,到目前为止,我都没听见他们说过一句话,只要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立刻把头低下,但我不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便偷偷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烤羊肉的香味弥漫在夜空里,我担心这香味太过浓烈,会把狼群招过来,然后一群狼扑通扑通地跳进地坑里来,我们就成了它们的肉。我把我的担心说出来,老张一边往羊肉上撒孜然粉,一边撇着嘴说,想得美,你想见狼,狼还不见你呢。现在哪儿还有狼让你见,早就绝迹了,凡是人出没的地方,野生动物都会绝迹的,鬼也不敢出来,什么都怕人。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四方的井口塞满璀璨的星星,如果倒个个儿,我们正浮在井口烤着羊肉,而那些星星则像宝石一样沉在井底。这时候,就着星光,我似乎看到井口蹲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不会真的是狼吧,再仔细一看,倒像是一个人蹲在那里,不是一个,是三个人。我有些紧张起来,顿时觉得我们这样点篝火烤羊肉实在是太招摇了些,狼群没招来,倒招来一帮劫匪,那我们简直就是瓮中之鳖,一捉一个准。

我悄悄告诉了老张,希望他警惕起来,结果他哈哈大笑,说,那是村里的三个留守老人,除了他和他的两个学生,村里就只有这三个老人了。他起身朝趴在井口的三个老人打招呼,招呼他们也下来吃羊肉。三个老人二话不说就站起来,我以为他们被发现了,感觉难为情,转身要回去,结果三个老人手脚麻利地踩着梯子下来了,连甬道都不走,我甚至怀疑他们其实连梯子都不需要,直接就可以飞下来。

又多了三个人,于是把篝火伺候得更肥硕了些,火焰大笑着,拍着手,俯视着它周围的十个印第安小孩。我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仿佛穿越回到了北魏时代。当年,这里的鲜卑和匈奴就是这样吃肉喝酒的吧。慢慢地,我们竟然把一整只羊都吃下去了,那么大一只羊,最后只剩下四只羊蹄和两只羊角。这时候,喝得半醉的老张站起来,发表演讲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和多年前的老友重逢,所以呢,我要表演个节目,献给我的老友向国强。说罢他顺手抄起一根羊蹄,放在嘴边假扮麦克风。我以为他要慷慨地朗诵一首边塞诗,没想到他唱了一首《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呀赤裸裸,你让我身不由己地狂热,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呀赤裸裸,你不能让我再寂寞,一段尴尬的沉默啊,我说你要做点什么啊……”

他一边闭着眼睛大声唱一边使劲扭动着屁股,导致我们都不敢直视他。一曲唱罢,他还想再唱一曲,被我们集体阻止了,唱得挺好,就不用再唱了。他便把羊蹄递给老向,说,老向,来一首。老向讪笑着说,除了看稿我什么都不会,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打牌不会搓麻将。他的一头白发被火光照得银光闪闪,好像顶着一头雪花端坐在火堆旁。老张的眼睛和光脑门也被火光照得亮晶晶的,他冲老向正色道,老向,你说实话,怎么忽然就想起来看我了,怕是有什么事吧。老向连犹豫都没犹豫,立刻把话接过来说,没事,一点事没有,想起来了,就来看看老朋友。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坐在旁边的丝瓜也偷偷松了一口气。亏得他没说,我们是来找你化缘的,想让你赞助一下我们的杂志社。

连老向自己都松了口气,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好像怕老张还要继续问下去,他便主动找话说,老张啊,人家别的老师一个个都调走了,就剩下你一个光杆司令了,这么多年里,你就没想过要调走?老张把刚才当麦克风用的羊蹄塞进嘴里嚼了一口,看着火光慢悠悠地说,怎么没想过,当然想过,要是早些调到县里去,我老婆兴许就不会和我离婚了,我也不至于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有一次呐,差点就调成了,就剩下最后一步了,结果还是没走成。再往后,就没有机会啦,每个人的机会都只有一次。

我们把目光集体投向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却特意停顿了一下,脸上浮沉着一种半笑不笑的表情。他眯起眼睛凝视着火光,又把手里的羊蹄塞进火里烤着,好像在与那火光握手。焦香的羊蹄被他咬了一口,又喝下去一口酒,我们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才继续道,那次调动,就剩下最后一道手续了,我骑车去县里办手续的时候,学生们在教室里哭得哇哇的,但我还是狠心出了学校。有个女生,家境最贫寒,连学费都交不起,她妈时不时到学校来给我送几个鸡蛋,一把青菜,一个南瓜,就当交学费了。就是这个女生,哭着追我的自行车,边哭边追,跟在我自行车后面追了足有十里地,那可是十里山路啊。我一边骑车一边也哭得哇哇的,就是不敢回头,快到县城的时候,我终于回头一看,那女生还远远跟在后面追。我当时就把心一横,调令一撕,老子不调了,反正是教书,埋在地坑院里教是教,把我举到摩天大楼的顶层教也是个教。错过了这次,后来就再没有调走的机会了,我也就死了调走的心,但我老婆不干,她说,你不走我走。后来人家就和我离婚了,把孩子也带走了,现在都不许孩子和我联系。我这辈子哪里都去不了了,只能被埋在这地坑院里了。

我们都不敢看他的表情,只是默默看着渐渐孱弱下去的火光,只听老向当仁不让地把话又接上了,那个追你自行车的女生后来出息了没?这样的娃娃一般都会出息的。老张夸张地笑着,嘴都咧到耳根处了,他说,当然出息了,她后来考上了师大,毕业后留在了省城的一所重点中学当老师,教得也卖力,听说现在已经是那所学校的名师了。她有孝心,后来把她爹妈都接到省城去住了,也就是过年的时候回来两天,一回来就到地坑院来看我,这女娃娃知道感恩,回回给我拎着烟和酒,也算我没有白教她一场。

老向拾起地上的几根柴火扔进了火堆里,已经接近休眠的火堆再次苏醒,朝周围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什么熟人。老向问火堆,不光老师们调走了,学生也一个接一个地走了,等最后的这两个学生也走了,你去教谁啊?火堆不会说话,老张替它说,等最后一个学生也走了,我这辈子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使命完成了,就什么都不用怕了,该生该死该走该留都随便啦。

我头皮一阵发麻,不是被火烤的,是没想到,在乡野里,空心村里,在一个半废弃的地坑院里,居然还能拾遗到这样的悲壮。尽管我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却早已不敢轻易使用“使命”这样的词了,因为这种词自带着酒神精神,用这种词,我生怕会被人笑,被人当成是马戏表演。可是,当真的有人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使用这种词的时候,我感到的只是近于纯真的悲壮。

半天没人吭声,又是老张打破了沉默,老向啊,你那杂志真的还能办得下去?现在读文学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啊。我每年年底都要去县里的邮电局订杂志,你们杂志我可是订了多少年了,邮电局的人还告诉我,订这本杂志的,全县就我一个。只听老向斩钉截铁地撒谎道,能办得下去,我们这次出来就是来约稿的。

这话我们一路上也听了无数遍,他每次都会在最后关头把化缘改成约稿,这导致我们一路上不但没化到一分钱的缘,还真的约到了厚厚一摞稿,小说、散文、诗歌,种类很齐全。老向不许把任何一篇稿子扔掉,我们只好一路上背着,关键是约稿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背包都越来越沉。再看旁边的丝瓜和面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原位了,而是跑到对面,一个拿着手机,一个举着相机,正朝我们不停地拍。老张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只听他忧虑地说,时代不一样了,我就怕你们杂志哪天真办不下去了,你说你可咋办?

老向站起身,搬起一根胳膊粗的木头喂进了火堆里,火星一下溅起老高,就像从火堆里又长出一棵火焰树,把半个院子都照亮了,此刻有人如果正走在山路上,忽然看到前方一个地坑里金光四射,还以为是阿里巴巴走到了芝麻开门的山洞前,山洞里全是金币。老向对着火树哈哈大笑道,到时候你一个学生也没有了,一个校长守着一个空学校,我们杂志也办不下去了,我守着一个空杂志,都是完成了使命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到时候我就过来找你,咱俩喝酒、下棋、吃羊肉,多好。老张点了点头,却不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吃了一碗羊肉面我们就打算重新上路了,反正化缘已是无望,不能再赖着混吃混喝。老张把我们送出坑,陪我们在路上等唯一一趟乡村公交,说这公交只在每天早晨跑一趟,因为村里没什么人了,公交车每次都是空荡荡来再空荡荡去,有时候来了都不打喇叭,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所以必须早早候在路边。在等车的空当里,老张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从怀里掏出几页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不由分说把纸塞进了老向的手里,语速很快地说,老向啊,你们杂志还办着就好,我就放心了,我还有桩心愿未了,就和你直说吧,也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我其实写了不少小说,但一篇都没有发表过。我也不愿意去求人,都在箱底压着呢,还想着最后就陪我埋在这地坑院算了。可巧你来了,还是专门来约稿的,所以我挑出自己最满意的一篇,想走你个后门,就这一回,保证没有下回了,你看能不能把这篇小说在你们杂志上发表一下。

果不其然,又成功约来了一篇小说。我吓得都不敢再看老张一眼,只是装模作样地眺望着远处,祈祷那公交车快快跑过来解围。丝瓜跑到一旁拍照去了,相机成了他的隐身衣,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把自己隐身进去。面瓜则人机一体,手机就长在她手上,就是她不看我们的时候她的手机也在看着我们,手机简直就是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的第三只手。一见我在看她,便连人带机地躲到了一边,但我知道,那手机仍然在暗中窥视着我们。尽管我望眼欲穿地盼着公交车快快出现,耳朵里还是飘进了老向一句打包票的话,这句话我也早已烂熟于心了:你放心,一定给你发表出来。

我感觉我们从没有像此刻这般丢人过。好在一辆空荡荡的乡村公交慢吞吞地过来了,我们一行四人赶紧逃上车,挥手和老张道别,老张大声说,下回再过来吃羊肉。老向也不多言,只把老张的小说递给我,让我装在包里。我都懒得再问老向,杂志都没有了,你怎么兑现诺言?闲着也是闲着,我便在车上看了起来,搞得我真像个尽职尽责的编辑。小说不太长,在到达县城汽车站之前我就看完了。

小说讲的是一个乡村教师一直在村里当老师,他一直想把自己调到县里,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一个可以调走的机会,可他最后还是没走成。因为在他去县里办调动手续的时候,班上一个女生跟着他的自行车足足跑了十几里山路。因为这个女生,他放弃了这唯一一次可以调走的机会,留了下来。后来这女生考上了大学,因为她家境十分贫寒,根本供不起她上大学,于是从她上大学那年起,他就开始资助她,每个月给她汇生活费,一直到她大学毕业。但自从上了大学,这女生就开始躲着他,放寒暑假的时候也不怎么回家,说是要留在省城带家教。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听说她回来了,他便主动去看她,询问她学习怎么样,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屋里就坐着他们两个人,她一直没说话,到后来,她忽然就号啕大哭起来,他只得赶紧从她家里出来了,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回家过过年。听说她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一所重点中学当老师,他一直挂念着这个学生,还尝试着给她打过电话,她不接。后来再打,已经是空号,为了躲他的电话,她干脆连手机号都换了。再后来,她悄悄把父母都接到了省城。从那以后,他就和这个学生彻底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她后来过得怎么样。他想,如果哪天遇到她了,他一定要问问她,如果他当初没有资助过她,那她是不是还会和他联系,还会叫他一声老师,而不至于为了躲他,像躲债一样举家搬走。但他再没有见到过她,也没有她的任何音讯。后来,乡村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再后来,连最后一个学生也走了,空荡荡的学校里只剩下乡村教师一个人,像一座即将把他埋葬的坟墓。

我看着这篇小说就像走进了一个由镜子构成的迷宫里,事实上,只要有两面镜子相互反射,就能繁衍出一个无尽的空间来。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老张,只是,我有点分不清楚,到底昨晚那个坐在篝火旁唱歌的老张是真的,还是这个小说里的老张是真的,或是那个老张嘴里的自己是真的。

4

到了县城汽车站,我们又换了一辆去往繁峙的客车。老向说已经想好了,再去繁峙找一个人,也是他当年的作者。他说此人是个乡间奇人,最早喜欢文学,写了一些小说和诗歌,到处投稿,给他也投过不少稿,后来又迷上了天文学,还自制了一个能飞起来的热气球,他曾坐在热气球下面的篮子里飞行了几百米,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下来的。此人可以说棋琴书画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早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还在村里办过榨油厂,也算是最早的民间企业家,现在不知混得怎样了——不管混得好不好,这样的人总能有点办法。

一听这话,我们都不吭声了,主要是对“总能有点办法”这句话已心生敬畏。老向见我们不吭声,不解地说,能如此自由自在地驰骋在人世间的人,你们就不想见见?我说,向老师,你有他电话吗?最好还是先打个电话,就像我们上次去榆县找那个退休老干部,去了才知道人家早就不在人世了,我们白跑一趟。老向一笑,说,电话没有,我倒是可以给他写封信,不过放心吧,越是这样心游八方的人,在现实中越是不会挪地方,我打赌他还在他们村待着,他总不会真的上太空了。至于是不是还活着,死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咱们这一路上拜访了不少人,不就死了王局长一个?其他人好赖都还活着嘛。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有此人的电话,但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他正在做一种单枪匹马的搏斗,与那些越来越发达的通信技术和交通手段,与那些日益逼近人类的机器人。他的搏斗就是用最复古的方式,比如写信,或者干脆连写信都免了,而是坐着牛车一路寻过去。这种搏斗多少有点佯狂的性质,有几分竹林风度,还有几分堂·吉诃德,但我明白,越是这样的佯狂,背后越是精心守护的胆怯和悲凉。

车上有人在抽烟,有人在大声吐痰,有人坐在第一排,却扯着嗓子和最后一排的拉家常,还有个人带着只大公鸡上了车,可能要去走亲戚,那公鸡一路昂着脖子打鸣,好像我们一路上迎来了层出不穷的早晨,一个早晨套着一个早晨,早晨套娃。客车在山路上左盘旋右盘旋,扭着秧歌终于扭到了繁峙县。下了客车,一辆车窗连玻璃都没有的出租车正在拉客,我们也不管是不是黑车,四个人全塞进去,然后让司机直奔安定村,据老向说,那叫宋秉星的奇人就住在安定村。因为没有玻璃,感觉像坐在风扇上,我忍不住问了司机一句,师傅,你车上的玻璃都哪儿去了?司机头也不回,用浓重的鼻音说,隔几天一次车祸,哪里还能有玻璃。吓得我们再不敢吭声了,一个个直挺挺地瞪着前方,一旦有车迎面驶来,我们便集体大呼小叫,生怕再来一次车祸。司机不满地说,你们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没有见过个汽车?终于到了,等下了车我们才发现,这分明是一个小镇,司机把我们扔在一个镇上就一拍屁股跑了。原来,这个镇确实叫安定,还有个村也叫安定,但离这里还有十几公里。

镇上打不到车,也看不到乡村公交,看来,真得坐牛车了。老向出去找车,倒没找到牛车,而是找来一辆敞篷的三轮车,三轮车除了喇叭不响哪里都响,开车的是一个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人,足有八十岁了。但实在没有别的交通工具了,想想要步行十几公里,我们四个还是乖乖翻进车斗里坐下。我发现车斗里居然铺着一层羊粪,便赶紧问开车的老人,老伯,车里怎么尽是羊粪,这让人怎么坐?老人一边丁零咣啷地开着三轮,一边不屑地说,哼,我这车平时都不拉人的,都是拉猪拉羊的,今儿要不是你们求着我,我还真不想拉你们。我立刻闭了嘴,怕老人家直接把我们扔到半路上。

去安定村的乡村小路坑坑洼洼的,三轮车每过一个坑,我们都要被颠得从车斗里溅起来一次,如果坑大一点,那就直接飞了起来,如果坑再大一点,那我们就直接飞到了半空中,再狠狠砸进车斗里,屁股都摔成了几瓣,好像我们是个出来演出的杂技团。后来我们都有经验了,一看到路前方又惊现大坑,四个人便你拉着我,我拽住你,生怕哪个像气球一样,忽然就飞跑了。

老人把我们扔到村口就咣咣咣扭头走了,他还急着回去给人拉猪,拉我们确实只是个捎带。我们便一边往村里走,一边试图打听宋秉星家在哪里。看上去这是一个保存还算完好的古村落,有好几处明清风格的深宅大院,院门口的抱鼓石上还残存着威严的石狮子,垂花门上留着精美的木雕,门前还立着“泰山石敢当”,只是青石台阶上已长满荒草,院门上大都挂着锁。古巷四通八达,古井旁有棵千年大槐树,还有几座庙宇,关公庙、观音庙、尼姑庵,居然还有一座残破的文笔塔,可以想见当年这村里应该是文风盛行的,大概出过一些文人士子。

然而,整条街上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像刚被洗劫过一般,我们正发愁去哪里问路,拐了个弯,忽然看到前方有个老人正与一只大黑狗斗智斗勇。老人应该是想叫自家的狗早点回家,但那大黑狗可能是还没玩够,不想这么早就回去,所以死乞白赖地赖在地上不肯走。开始的时候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老人又是拉又是推,这大黑狗像石狮子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老人又是哄又是骂,催它快回家,这一骂不要紧,它干脆摆烂,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老人试图去抱它,可七八十斤重的狗,哪里能抱得起来,于是又拉着它的两只爪子使劲往前拖,走了没两步老人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只大黑狗仍然躺在地上,龇着牙偷笑。

我们见状,赶紧过去帮忙。见那狗无论如何都不肯起来,我建议我们一人抬一条狗腿,但丝瓜让面瓜上,说他还要拍照,我心里忍不住对他充满了鄙夷。我们四个抬着一条大狗朝老人家门口走去,那狗像老爷一样,享受得很,叫都懒得叫一声。进了一处破败如文物的青石院门,门口各蹲着一只面目模糊的石狮子,院门的匾额上依稀可见“自在处”三个字。一进门是一道青砖掩壁,依稀可见上面有葡萄、石榴等砖雕的影子,过了掩壁我们才把狗放下来。狗很不高兴,白了我们一眼,自顾找吃的去了,还有两只猫也凑过来看热闹。我这才注意到,老人很高很瘦,像一根扁担立在那里,扁担上还挑着一顶草帽,进了院子都不摘,更像是一种装饰品。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向我们解释道,不知怎么的,这黑子最近老想要自由,连狗都想要自由,按理说也是条老狗了,可一出去玩就不想回来。我今年快七十啦,拖也拖不动它,以后都不敢让它出院门了。你们坐呵,我给你们找个瓜去。

说罢老人走进了菜地里,一进菜地居然就被淹没了。这是个长条形的院子,很大,简直算得上辽阔,院子中央有一大片菜地,菜地里不仅种着好多种蔬菜,还长着没膝的杂草,所以猛一看,院子中央搁着一大块密不透风杀气腾腾的绿,好像这菜地才是院子里真正的主人,而院子尽头那两间摇摇欲坠的破砖房和旁边一间随时能被风刮走的柴房,倒像是菜地的小丫鬟。

等老人重新从菜地里浮出来的时候,手里居然抱着一只大西瓜,我们惊叹,这菜地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啊,连西瓜都有。老人抱起西瓜在石凳上轻轻一磕,瓜就裂开了,他又把瓜摔成了四块,递给我们说,尝尝,我自己种的,这么熟的瓜,根本不用拿刀切,就这样吃才是对这瓜的最大尊重。

我们每人抱起一块瓜吃了起来,不是一般的甜,不由得对这西瓜充满敬意。我一边吃一边朝菜地里瞟去,不知道里面还藏着些什么宝物。丝瓜也使劲往里张望,为了拍照,他真是无孔不入,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相机,再极致一点,恐怕都能成艺术家了。只有老向若无其事地问老人打听宋秉星家住在哪里。那老人听见这话,正了正草帽,不慌不忙地说,你找他有何贵干?鄙人就是宋秉星。

老向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我们,怎么也没想到,我们正上天入地般找寻的那位民间奇人,轻而易举地就降落在了我们面前,但与想象完全不符,奇人如此苍老,还住在如此颓败的院子里。想来是因为二十多年不见,彼此的容貌都变样了,所以老宋一时也没认出老向来。老向大喜,却又不得不隆重地介绍了自己,附带着介绍了我们三个虾兵蟹将。老宋听闻,立在那里愣了足有几分钟,回过神来之后,二话不说,拉住老向的手就往屋里拽,就像方才拽黑子回家一样,一边拽一边语无伦次地对我们说,向主编,你可来了,进来坐!老师们,进锅舍来坐,快进锅舍坐会儿来!被一个老人叫老师,我们都羞愧难当,又庆幸遇到了想找的人,连忙跟在老向的屁股后面进了屋。

这是一间不大的老屋,但里面盘踞着一张巨大的炕,炕上摆着一张炕桌,炕桌上摆满了书,炕两头立着两只简陋的书架,里面也塞满了书。除了书,炕上还摆着一筒直挺挺油腻腻的被窝,造型都没有怎么被破坏,可以想见,被窝的主人每天晚上很小心地钻进去,早晨再款款钻出来,所以被窝的造型得以保存完好。挂满蛛网的墙上则贴满了大大小小的书法作品,正中间的墙上是四个苍劲浑厚的大字“梅香苦寒”,旁边还挂着一把二胡。左边的四扇挂屏上分别用楷、隶、篆、草四种字体写着“心平气和庄敬自强,宁静致远心花怒放”之类的字样。我第一次见有人把“宁静致远”和“心花怒放”放在一起,细细一琢磨,还真是只有“宁静”能繁衍出真正的“心花怒放”来。

地上摆放着几件寒酸过时的家具,平柜上搁着一只小电饭锅和一副碗筷,估计这个角落就是厨房了。连把椅子都看不见,老宋热情地邀请我们上炕,老向二话不说,脱了鞋就上了炕。老宋也上了炕,紧紧握住老向的两只手,使劲摇着,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老向先开口了,老宋啊,你当年好歹也是个人物,怎么过成这番光景了?老宋一边摇着老向的手,一边叹道,我这一生啊,说不清楚,我也不想说。然后话题一转,忽然极委屈地说,向主编,你来看我,我高兴啊!你知道我都多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啊。我们都吓了一跳,一问才知道,原来,村里人都出去打工或搬到县城去住了,如今只剩下十来个老人,他和那些老人又实在没有共同语言,他们的话题他也没兴趣,所以宁可憋着也不和他们讲话。他家本来还盖了一出新院子,他老婆住在那个院子里,他儿子又常年在外打工,他就一个人住在老院子里,有一条狗和两只猫陪着他。他说他和他老婆一辈子都没有一句共同语言,他老婆太俗气了啊,和她讲话就是鸡同鸭讲,他宁肯憋死都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

他一边说一边还使劲摇着老向的手。我插嘴道,那你不孤独吗?老向瞪了我一眼,你这文艺青年,见了谁都要问这个问题啊。老宋也有些生气地看着我说,怎么会孤独呢,没人和我说话我就会孤独吗?说句实话,我早就不求人的陪伴了。你们看看,这书法,这乐器,这些书都陪着我啊,还有天上的那些伙计们,无数的行星、恒星和流星,它们才真正是我的伙伴啊。白天看书写字,晚上我就爬到房顶上看星星,宇宙那么大,随便一颗星星都比地球大得多,其他星球上不知道还住着多少外星人呢,怎么会孤独呢?

我凑到书架前,看上面都有什么书,有《星图历元》《现代中国文学作品选评》《宇宙》《鲁迅全集》《风水与民宅》《恒星演化》《宇宙电磁学》《醒世恒言》《战地钟声》《红楼梦》《三国演义》《聊斋》《子夜》《新约全书》《成吉思汗传》,还有十几本《外国文艺》,一大摞过期的《小说月报》。丝瓜如获至宝,凑过来举着相机对着书架一顿猛拍,又对着老宋拍了几张照。老宋见拍他,便正了正草帽,昂首挺胸地坐在书架前。老向说,给我也来一张留影,便也坐在书架前拍了一张照。我不好意思不拍,干脆也凑过去拍了一张。摇摇欲坠的书架愣是被我们拍出了到此一游的景点感。

拍完照片,老宋很自豪地对我们说,走,带你们去参观我的天文台。说罢出了屋,身手轻巧地踩上一架梯子,噌噌几下就上了房顶,我们也只好鱼贯上了梯子,随他上了房顶。房顶是平的,上面搭着一间小茅屋,茅屋旁边架着一只高倍望远镜,这大概就是他口中的天文台了。老宋抚摸着望远镜,得意地说,我当初就想,我一定要攒钱买个望远镜,就是不吃不喝我也得买,别说月球上的环形山脉了,连木星上的大红斑我都看到过,木星上的一场风暴就能刮几个世纪啊。你们知道不,每天旭日东升之前,金星一定会出现,在每天天黑之前它还会出现,它是守护我们的晨昏星;而水星总是在白天和黑夜的交界处出现,它总是匆匆赶路,低头不语,不消一个小时就踪影全无。我还看到过很多彗星,冥王星深处的那些冰岩,在飞向太阳的时候,连最呆板的丑石都会摇身一变,变成一颗壮丽的流星。晚上,躺在这里看星星的时候,我就想,每天每天,宇宙中都不知道有多少恒星和行星在出生,在长大,在死亡,和我们人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我们生命太过短暂。每一颗小星星其实都是巨大的恒星,我们就是乘坐着能达到光速的宇宙飞船,飞到任何一颗小星星上都得飞几万年或几十万年,可我们人类只能活几十年,所以在这些星星的眼里,我们都是朝生夕死的蝼蚁,恐怕连蝼蚁都不算,可是,就连蝼蚁都有它的快乐。晚上,我躺在这房顶上看星星的时候,就想啊,地球在一刻也不消停地转啊转,它每天都要在宇宙中奔跑5200万公里,也就是说,它其实和一匹马一匹骆驼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匹巨大的马、一匹巨大的骆驼。它每天驮着我在宇宙中驰骋,月亮和金星、火星都是它的邻居,那些年老的恒星像慈祥的老奶奶一样远远看着它,等到老恒星们死亡的那天,它们会把全部的光和热喷向宇宙,然后自己变成一颗白矮星。所有的行星和恒星之间都有属于它们的方言,我们人类听不懂,因为那是宇宙间一种古老的方言。

参观完天文台,他又要带我们去参观他的书房。于是一行人又鱼贯下了梯子,钻进了旁边的那间柴房。估计这柴房是他自己用砖头和木板搭起来的,砖头之间连石灰都没抹,就像是积木一样随意摞起来的。倒是开了一扇窗,不过连玻璃都没有,只是蒙了一层绿色的窗纱,顶棚用的是简陋的石棉瓦,这样的屋顶,下场雪就能压塌。然而,在柴房的正中间却郑重地摆着一张榆木桌子和一把榆木椅子,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笔墨纸砚,柴房四周的墙上则挂满白纸黑字。一阵轻风从窗户嬉戏进来,又从门里溜走了,满墙的白纸黑字都像挽联似的飘摇起来,使这柴房在一刹那竟有了灵堂里的清冷和肃穆,还有几分诡异。老宋在那张桌子前坐下,慨然说,一年四季,每天上午,我都雷打不动地坐在这里写字。别看我这书房简陋,却是月来影明,风来香闻,正因为连玻璃都没有,所以又与风雨相宜,也是赏雪的好地方。下雪的时候,我就坐在这窗前赏雪,赏窗外枯木的遒媚,遒媚是枯木的气质,却也正是书法的魂魄啊。

我心想,这样走风漏气的柴房,冬天在这桌上放一杯水,估计几分钟就能结成冰,怕是连握笔都费劲。只见老宋抓起一支毛笔,吸饱墨汁,在纸上写下了“历劫明心”四个大字,然后也挂在了墙上,退后几步欣赏。我们便跟着他一同欣赏,老向叹道,这样的好字流落乡野,确实可惜了些。老宋不以为然地笑笑,又一定要请我们去参观他的其他宝贝,可见他心里还是自豪的。

于是我们出了柴房,进了另一间屋子,辽阔的院子里一共就这两间半房,那柴房只能算半间房。这房门上还挂着锁,可见其珍贵。等开了锁进了屋,我们才发现,这屋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东西,根本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大大小小的根雕长着角,披着盔甲,简直像误走进了侏罗纪公园。最大的一个根雕从地上一直盘旋到屋顶,昂着脖子俯视着我们,有点像恐龙里的腕龙。我发现这屋里的空间是被分割开的,地上是侏罗纪公园,墙上却是秀丽端雅的江南小景,有小桥流水,茂林修竹,初雪红梅,花竹泉石。再仔细一看,竟然都是堆锦。老宋指了指墙角的一大堆碎布头,云淡风轻地说,这堆锦都是我自己做的,用别人不要了的旧衣服做的艺术品,他们还真以为我是捡破烂呢,怎么可能,我宋秉星宁可饿死也不会去捡破烂。

就是墙上的世界也被分割成了三块,一面墙上是堆锦,一面墙上是木刻版画,另一面墙上却用工笔画着整幅阴森可怖的《地狱变相图》,不仅画出了地王和小鬼们,连地王后面的屏风、柜子、云纹都画得纤毫毕现。老宋呵呵笑着说,我写书法做堆锦是对生的兴趣,画地王是对死的兴趣,人不能光是对生有兴趣,还得对死有兴趣,那些根雕和版画,则是让死去的枯木再活一次,它们是介于生和死之间的,半生半死。村里人包括我老婆和儿子都奇怪我为什么要做这些,费心费血,钱又挣不来个钱,就是白送人人家都嫌占地方。在宇宙中像蝼蚁一样活几十年其实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经不住细想,可就是因为活着并没有多大的意思,我做的这些无用的事情才有了意思啊,你们说是不是。

我们都没吭声,只有丝瓜举着相机到处拍照。这时候,老宋脸上忽然绽放出一种更加奇异的光华,我猜测,他还有更牛逼的镇宅之宝要拿出来。果然,只见他给站在墙角的一只柜子卸了锁,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盒子,又小心翼翼打开木盒,里面的宝物用红丝绸包裹着,看起来神圣庄严,我们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等到上面的那层红丝绸被款款揭去,却发现,里面居然是一个旧笔记本,塑料封皮已经老化破损,翻开来,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钢笔字,看样子应该是本日记。

老宋抱起那本子,双手递给老向,忽然就流下泪来,他说,向主编,我一直不知道在死前该把它托付给谁,但你来了我就知道该把它托付给谁了。你能来我这里就是你和它的缘分,这是本日记,但日记其实就是最好最真实的书,这本书是我的一生,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终点。我不愿意在活着时向任何人讲述我的一生,讲述我的骄傲,我的羞耻和我的恐惧,可我也不想把它带进棺材里。我想即使我死了,它也能有自己的生命,不要活在我的皮囊里,我不想让它像我这样一生卑微,想让它骄傲自由。向主编,我们相识一场,就算我求你一件事吧,求人如吞三尺剑,求人本身就是一种羞耻,可是,我还是要求你,你看能不能帮我把它发表在你们杂志上,发表出来,它就有了属于它自己的生命了,它往后的命运我就不管了,也管不了,但我希望它能遇到知音,遇到真正懂它、能和它对话的人,哪怕就一个也够了。

想到我们那本已经不复存在的杂志,又想到已经躺在我们背包里的厚厚一沓“约稿”,我们仨把目光一起投向了老向。果然不出所料,老向略一沉吟,拍着胸脯说了个“好”字,好像全然忘记了我们来找老宋的初衷是为了向老宋化缘。我们仨面面相觑,感觉我们这四个人已经赶上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了。

老宋捉住老向的手握了又握,只是流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老向的眼泪也下来了,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流了半天眼泪。终于,老宋抹了一把眼泪,很豪迈地对我们说,家里锅碗不够,走,我请你们出去吃晚饭,今晚就住在我家里头。老向忙说,老宋,还是我们请你吧,我们还有点经费。

其实我们哪有什么经费,一路上都是四个人在凑钱。老宋立刻严肃地打断他,我请你们,那是我的尊严。我们只好不说话了。他说他们村里如今已经没有饭店了,但隔壁村的村口还有一家,做得也还算不错,只是过去要五里路,走过去是远了点,还是出去借个交通工具吧。说罢便撇下我们出了门。

我心想,看来这回是真要坐牛车了。不料,牛车在农村早已绝迹,不一刻,他开着一辆奇怪的交通工具回来了,像个三轮摩托车,但远比三轮摩托车魔幻。我仔细一研究,原来是把摩托车和手推车焊接在了一起,然后又去掉了手推车的一个轮子。老向和老宋坐在摩托车上,我们仨则坐在手推车里,看似不相干的两个交通工具,竟绑在一起出发了,不得不感叹民间的智慧。

在乡村小饭店里酒足饭饱之后,老宋从贴身口袋摸出一卷热乎乎的钱,一张张数着钱结了账,我们不忍多看,便先到门口抽烟去了,第一次觉得烟真是上好的道具。之后我们又坐着三轮摩托回到了老宋家里,老宋把炕桌搬开,指着那条大炕说,你们看这炕有多宽阔,睡十个人都不成问题,莫说你们四个人。我正替面瓜为难,只听面瓜忙细声细气地说,她想睡到房顶上去,可以看星星。丝瓜也忙附和,说他也想去房顶拍星星。老宋趴进柜子里翻来翻去,最后翻出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抖搂抖搂,忽然现出形来,竟然是张旧蚊帐。他把蚊帐递给面瓜说,夏天嘛,睡房顶上也没问题,我经常睡在房顶上看星星,不过晚上蚊子多,还是要搭个蚊帐。

这一晚,我和老宋、老向就睡在那张大炕上,头顶是丝瓜和面瓜,而丝瓜和面瓜的头顶是星空,好像我们齐心协力发明了一种复式的上下楼结构,天花板上挂满了星星。老宋和老向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聊天,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屋里积水空明,月光淌了满满一炕,我们三人就像浮在银色波光上的三叶小舟,那两叶舟一边在月光里漂流一边窃窃私语,这二十年里攒下多少话啊,居然还在聊天,可见,不光老宋是寂寞的,其实老向也很寂寞。我听着听着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向就起床了,我也跟着起来,见老宋还在熟睡,我们便决定不惊动他,先出去走走。丝瓜和面瓜也从房顶上降落下来,讲述了一番昨晚看到的壮美的星空。然后我们四人便在空荡荡的村庄里溜达起来,沿途掰了几个玉米,想着当早饭吃,竟然也没人管,相反,那片玉米地简直在对我们叫嚣着,多拿点,多拿点,反正也没人要,再不拿就老了。等我们抱着玉米回去一看,老宋还在蒙着被子熟睡,莫非这老宋平日里都要睡到中午才起床?又等了半晌,连老向也忍不住了,过去推他,他却一动不动。此时,我发现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不祥的安静,好像时间在这里完全静止下来了。老向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忽然紧张起来,把蒙在老宋脸上的被子扯开一看,老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

等我们在村东头一处宽敞明亮的新院子里找到老宋老婆的时候,她正在喂鸡,听说老宋死了,她一边继续喂鸡一边淡定地对我们说,死了?死了就死了呗,早晚的事,性格就不普通,心脏有问题,还不去治,连药都不肯吃,说他的身体他清楚,孤老神一个,和人也不打交道,成天阴阳怪气的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我不怠和他多说话,也不怠理他,要不是遇着你们,怕他臭了都没人晓得,他死了也得谢你们呢。

在老宋的葬礼上,老向代表我们编辑部随了五百块的礼钱,然后,我们跟着送葬队伍,在村子里游了一圈。最前面的灵车装饰得桃红柳绿,花团锦簇中放着棺材,后面跟着唢呐班吹吹打打,再后面是送他的亲戚们,最后面是十几个看客,基本都是留守在村里的老人们,其中还夹杂着我们四个。队伍走到村口的时候停住了,这是送别的最后一个驿站,逝者离开自己的村庄,就要前往坟地定居了。唢呐班围成一个圈,摇头摆尾地吹奏了好几支喜气洋洋的曲子,像什么《今天是个好日子》《好运来》《喜洋洋》,倒像在庆祝一个人已经脱离苦海去往彼岸了。丝瓜举着相机忙着拍照,面瓜也举着手机忙着拍视频,我和老向则静静欣赏着喜气洋洋的唢呐演奏,然后目送着老宋的棺材驮着他逶迤远去。

参加完葬礼,众亲戚散去,而我们怎么回县城又成了一个难题,在村里实在找不到交通工具,连拖拉机都找不到,因为现在没人种地了,自然没有人再养拖拉机。这时候,老宋的老婆给我们出了个主意,她说她雇了一辆县里的铲车来挖坟,现在人也装进坟里了,坟也合上了,铲车也要回县城了,岂不是正好可以把我们捎上?

对啊,铲车也是车。最后,我们四个人并排坐在铲车的铲斗里,就像坐在一只钢铁鲸鱼的嘴巴里,慢吞吞地遨游到了县城。我们的铲车在乡间小路上蜗行的时候,一个白头发老头戴着墨镜,骑着电动车,从我们旁边超过去了,但他走的并不是直线,而是一路扭着大大的“S”形,一边扭一边还放开嗓子唱着歌。我对着正在蛇行的老头喊道,大爷,这又不是上坡路,不用这么走。老头回头喊了一句,我乐意。老向啧啧称赞道,有钱难买我乐意,这才叫逍遥,可见人生来是可以逍遥的,只是多数人被驯化到不知逍遥为何物,为别人奴,或为自己奴。

到了县城已是黄昏,我们便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没什么事做,我躺在床上便开始翻老宋留下来的那本日记,毕竟是遗物,意义自然不同。我翻了翻,日记可能是他人生中的一些重要经历,其中穿插着他对人生的感悟和对宇宙的一些认知,他还把他在不同年龄段的照片都贴在了日记里,感觉他把自己的一生全部压缩在了这个本子里,所以这本子捧在手里异常得沉,好像它拥有一种与自身体积不对称的超强质量。

如果把存在的全部质量收缩为一个点,这个点就是奇点,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的体积为零,质量却大得可以容纳无数个太阳系在其中。在离奇点小于一厘米的地方,逃逸速度将等于光速,在这个距离上,光本身没有足够的速度来逃离引力的拉扯,这样就会形成黑洞。也就是说,当一个人驾着宇宙飞船距离奇点还有一段距离时,可以随时将发动机反转并逃离,但是距离越近,就越难以逃离,不管装什么样的发动机都难以逃离,这是因为,内部逃逸速度超过了光速的边界,成为一种视界。视界是一种强制性的标界,意味着在它之外你有决定你命运的自由,而在它之内你的未来会被封在里边不可改变。世俗和琐事的积沉正会产生出这样惊人的质量,却又无形,事实上,它们已经成为一个奇点,如果想逃逸出去,就要切记,不要越过奇点的视界,一定要与世俗保持适当的距离,绝不可以沉溺于世俗当中,沉溺于世俗当中,就意味着被吸附于黑洞当中,而进入黑洞的物体都是单向的,永远无法再脱离出来。要想逃逸就必须保持一个最快的速度,宇宙中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是由完全没有质量的粒子所呈现的,比如光的粒子,最大速度为每秒299792458米。给我的启发就是,要想从这个污浊的世界里逃逸出去,从烦冗的世俗中逃逸出去,就得最大程度减轻自身的重量,没有任何的累赘和羁绊,钱财、名望、感情,都是羁绊,让自己彻底没有了重量,才能到达一个最快的速度。

……

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喝两杯小酒庆祝一下。这种快乐我无法告诉任何人,那就是,我发现,不,是我悟到了关于时间的秘密。根据爱因斯坦的理论,时空是可以弯曲和变形的,一种时空弯曲效应是,在引力越强的地方,时空被弯曲得越厉害,也就是时间会变得越慢,地面上的地球引力比在山顶的地球引力要大,所以地面上的时钟会比山顶上的时钟走得慢一点。但还有一种时空弯曲效应是,速度越快,时间越慢,因此似乎山顶上的时钟又应该比地面上的慢,也就是说时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可能变快或变慢的。那时间怎样才能变慢呢?假设在孤独的宇宙中,我正驾着一辆飞船漫游,忽然迎面遇到一辆宇宙飞船,已经擦肩而过之后,我忽然认出,坐在飞船里的是我多年前的一个老相识,年龄和我差不多,因为我实在太孤独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说过话了,便决定掉头去追他,掉头的时候我需要先减速再加速。但因为需要先减速再加速,这时候时间的膨胀效应就会显现出来,假设两只飞船的速度都接近于光速,等我终于追上老相识的时候,我觉得只用了三年时间,他却已经老了三十岁,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我比他年轻了三十岁,所以他根本认不出我来。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错过之后就切勿去追一个人,因为,你其实是在向着对方的未来前进,你追上的只可能是一个老人,而不是当年的那个人。假设你和你的妻子同年同月出生,从小青梅竹马,有一天你为了探索太空,乘坐飞船离开了地球,只要你还在太空中匀速飞行,你就知道,和自己相比,妻子是越来越年轻了,但是一旦你思家心切,想返回地球,在你掉头返回的那个时刻,时光开始飞逝,你妻子对你而言正在迅速老去。

……

到底什么是黑洞,黑洞是宇宙间质量最大的存在,却是隐身在宇宙当中,一个无形的庞然大物,想想都觉得恐怖,任何物质一旦掉进黑洞就再也出不来了,而且会切断它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即使光也无法从中逃逸,那是不是可以说,其实黑洞是不朽,是死亡,是永远,也是终结。在黑洞里,时间停止了,准确地说,时间不存在了。如果一个人掉进了黑洞,从他掉入黑洞的那一瞬间,他的时间停止了,动作也停止了,他不会老去,也不会死掉,他只会永远永远就保持着那个掉进去的姿势和年龄,古代皇帝总是追求永生,而掉进黑洞是不是就算一种永生?

……

按照正常的速度,如果我早晨八点从村里出发,步行去县城,十点就可以到达;如果从村里到县城的这段时空被宇宙间的某种力量弯曲了,那我可能九点就到达县城了,如果弯曲成一个拱形,我可能八点半就到了。如果这段时空干脆被弯曲成一个莫比乌斯环,头尾相连起来,那我有可能在七点四十分的时候,就已经到达县城了。也就是说,当一个人沿着弯曲的闭合时空走了一圈回来以后,发现到达的时间竟然比出发的时间还早,这就意味着,这个人其实是回到了过去。也就是说,人并不是无法回到过去的,前提是,时空真的可以弯曲成莫比乌斯环的形状。如果能回到过去,人生是不是就会少很多后悔、伤痛和苦难,我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变成另外一种人生?

……

我和老向睡一个房间,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见老向正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就着灯光看那本日记,他就这样看了一个通宵,大约是怕打扰我睡觉,才躲到卫生间里。我在洗手间里一边洗脸一边对旁边的老向说,老宋最后还是没有逃得出黑洞,死亡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黑洞,而且是单向度的,所有进去的人,没有一个出来的。老向点了一根烟,蓬头垢面地吸了半根,然后摇摇头,笑着说,那你错了,他到底是自由了,他在逃逸的过程中为了能达到一个最快的速度,扔掉了所有有重量的东西,包括他的肉身。死亡就是一种对肉身的舍弃,扔掉肉身,他就只剩下了精神,而精神是没有重量的,这样他就最大程度地接近了光速,光速只要不超过视界,就能获得一种永远的自由。

5

旅店旁边蹲着一个小公园,袖珍如馒头,但我们吃过早饭之后还是决定去那里走走。公园里种着一些树,多是榆树、杨树和松树,树丛中仅有一条窄窄的甬道,我们便沿着甬道往前散步,走了没两步便听到有人在用方言大声朗诵庄子的《逍遥游》,我们只觉得又惊又喜,赶紧循声过去。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正坐在一棵大松树下,双手抱膝,半仰着脸,眯缝着眼睛,大声背诵着《逍遥游》。这个女人是光头,没有一根头发,也没有戴帽子,不知是刚做完化疗的癌症病人,还是得了什么怪病。她并不介意自己的光头,也不看任何人,只是像朵向日葵一样追逐着刚升起不久的太阳,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着《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我们不敢过久地看她,有时候围观本身就是一种伤害。我们呆立了片刻,便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从小公园散步出来,老向也像向日葵一样仰脸追随着太阳,声音拐了个弯,却还是冲着我们奔过来:下一站我要去晋中,晋中有个老板,姓段,公司做得很大,也很爱好文学,当年也是我的作者,你们要不愿意去,我们就就此别过吧。

没有八戒跳出来说,那我们把行李分了吧,大师兄回花果山,沙师弟回他的流沙河,我回我的高老庄。丝瓜、面瓜和我无一例外地表示要一同前往。不料坐着长途客车走到祁县的时候,老向腰痛病发作,疼痛难忍,连车都坐不了了,我们只好中途下车,劝他赶紧去医院看看,要实在不行,就先打道回府休息几天。老向不答应,说,那么多人的作品,那是他们这辈子最珍视的东西,都托付给我了,我也答应人家了,不给人一个交代怎么能对得起人家。面瓜小声说,可是我们连杂志都没有了。老向一边龇牙咧嘴地扶着腰,一边说,实在不行,我回去把我那房子卖了,买个书号给他们出本书。

我赶紧劝他打消这个念头,我说你那房子贴钱都没人要,快不用想了;买书号的事也别想了,自费出书,哪有人看?留着给自己欣赏还行,人家为什么想把自个儿写的文字发表出来,还不就是想让别人看见?一样东西被看见和不被看见是完全不一样的,从来没有被看见的东西相当于是不存在的,可如今想在人堆里找一个喜欢看文学作品的人也不容易了,都去看短视频去了。面瓜忽然说,向老师,我有个主意,我给你们拍些有趣的小视频,然后发到网上去吸引流量好不好?老向很愤怒地说,你让我去做网红?面瓜不但没闭嘴还突然变得口若悬河起来,竟把我们吓了一跳,只听她说,可时代已经是这样了,这就是一个流量的时代,有的网红就靠做直播,一年能挣几个亿,咱们杂志社没倒的时候,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块钱。有一个网红红了以后,他所有的家人和亲戚,包括父母、老婆、儿子、弟妹、叔叔、舅舅、大姨、二姑、小舅子、小姨子,每天都在拍他的一举一动做直播,包括吃饭、睡觉、上厕所,结果每个人都发了财。一个村里所有的人都在一座桥上做直播,后来这座桥就成了一个旅游景点,为了招待游客,村里人专门做了游船,还买来了快艇。

老向一边指挥我们四处帮他寻找单杠,一边不屑地说,几千年了文学都没有消失掉,这点流量就能把文学冲走?面瓜纠正道,流量不是河,是关注度,关注度越低越边缘化。老向回了一句,文学就是不断地把边缘变成中心。

他说他这腰痛住院都不管用,只有吊单杠才是救命稻草。我们便帮他到处去寻找单杠,看到一家门口摆着晾衣架,便怂恿他上前试试,看到防护栏,也怂恿他试试,甚至看到弯下腰的路灯,都鼓励他爬上去试试。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现了一个真正的单杠,简直是如获至宝,老向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吊了上去,吊了半日,果然腰痛减轻,简直有奇效。我们便商量着,要不找根竹竿,我和丝瓜各执一头,把老向吊在竹竿上,这样也算治病,还耽误不了行程,但看起来好像在抬着一个人游街示众。

为了治病,我们一路走一路寻找单杠,走在祁太交界处的时候,看到旷野里有一座威严的古寺,居然还有香火,便想着走进去歇息一下。没想到,在寺庙的院子里竟然赫然站着一个单杠,难道和尚们也用这个?老向笑逐颜开,忙不迭地把自己吊了上去。上午找他,说他正吊在单杠上,下午找他,说他还吊在单杠上,晚上一看,还吊在上面,看来是不打算再下来了。跑到寺庙里来吊单杠,看上去确实有点奇怪,估计寺里的和尚也觉得很是诧异,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普度众生的地方。看天色已晚,我们便干脆在寺庙里借宿了一宿,而老向则把自己吊在单杠上吊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精神抖擞地跑到我们面前说,自己的病情怕已好了大半,可以继续上路了。

我们便继续上路,去寻找那个传说中的段老板。转了几趟车来到榆次,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他的公司,进公司里一问,原老板已经告老还乡,回晋西老家建了座庄园,逍遥做员外去了,公司现在由他儿子来打理。我们又问了他老家的详细地址,在晋西某个县某个镇下面的某个村。

于是我们又跑到汽车站,准备坐长途客车。不料,在汽车站的门口碰到两个人正在打架,一个是客车司机,一个是网约车司机。原来是因为现在网约车司机越来越多,导致客车根本拉不到客,几乎是空跑,方才,一个客车司机正在门口殷勤地拉客,正好碰上一个网约车司机来载客,客车司机二话不说,把网约车司机从车里揪出来就是一顿暴打。网约车司机怎么肯让人白打呢?于是两个人像狗熊一样扭作一团。我们刚说自己要坐车,客车司机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理网约车司机了,颠颠地跟在我们后面游说我们坐他的客车。我们说不坐,他便一直跟着,到最后都快给我们跪下了,吓得我们赶紧上了他的车。一辆宏伟漂亮的大巴上就坐着我们四个人,好像是专门为我们派来的一只龙猫,龙猫驮着我们向西狂奔而去。

一路西行,海拔越来越高,龙猫在吕梁山的腹中腾挪跌宕,还像捉迷藏一样不停地钻山洞,刚钻出一个漆黑的山洞,眼前亮了不到两分钟,又唰地钻进了另一个山洞,好像我们正轮流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穿梭,连龙猫身上的花纹都变成了黑白的,远远一看,斑马似的。又钻进了一个长长的山洞,这个山洞之长,让我怀疑这次我们是彻底走进了永恒的黑暗,并且再无出头之日,龙猫也随之变成了一只黑猫。正当我在漫长的黑夜中睡了几觉都不止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龙猫已经奋力逃出了山洞,再然后,气喘吁吁的龙猫戛然止步,原来,一出山洞就到石楼县了。

石楼,听这名字就知道,这里以前肯定是匈奴的地盘,至今也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地方。我还听说过一个关于石楼的传说,说石楼人盖房子的时候,从不考虑要修厕所。修厕所?那不是多此一举吗?从游牧民族进化过来的人,仍然保留着游牧民族的部分生活习惯,比如上厕所的问题。

进了一个小饭店,一看,所有的菜都和羊有关,羊脸、羊蹄、羊肉、羊骨、羊下水,吃饭的时候感觉我们分外残忍,因为羊脸上还有一只眼睛正看着我们。吃完饭,在饭店老板的指导下,我们在下下个路口等到了一辆哇哇唱歌的城乡公交车。下公交车后,又在路边等了半天,居然等到了一辆拖拉机,没错,一辆出土文物似的拖拉机摇摇晃晃地过来了。结果是,我们四个人都挤到了这辆拖拉机上,轰隆隆地捎了我们一段路,拖拉机要去另一个村,就把我们扔在了路边。下了拖拉机又等了半天,竟然幸运地搭上了一辆顺风车,是一辆拉砖头的小货车,司机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戴着两只吊灯似的大耳坠,她大约看瘦小的面瓜可怜,便允许我们爬到砖头上去搭车,我们四个人便把自己高高摞在了砖头的顶部,一路上大风从我们头顶踩过,把我们的头发都踩得乱七八糟的,形同四只鸟窝。

货车要去卸砖,就在村口把我们扔下了。这显然是一个大村,这种大村经常欺负周边的那些小村,属于村庄里的霸王。因为是大村,留守在村里的人口便相对多一些,走在街上起码能碰到几条人影,也好问问路。看来那老段回乡之后,不仅做了员外,还成了村里新晋的乡绅,享有很高的威望。我们看到路边坐着一个老太太,便过去问路,一听老段的大名,她立刻跳起来,热情洋溢地给我们指路,出了村再往西走五里地,两河交界处就是财主家的园子。怕我们没听懂,她又补充了一句,他这样的有钱人放到从前不就是村里的财主嘛。

问完路,我们正往前走,忽听背后一声吆喝,一回头,竟是刚才那老太太开着一辆三轮车蹦蹦跳跳地追上来了。老太太招呼我们上车,说她正好要去财主的园子里上班,顺便把我们捎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说你老人家少说也有七十多岁了吧,去那上啥班啊。老太太一边稳稳地开着三轮,一边咧开没牙的嘴说,我在财主家的园子里打扫卫生,一个月给我开一千五百块钱呢。我们村的好多人都在财主家园子里干活,财主承包了几百亩地,光是种地就得几十号人。

我端详着老太太的三轮车,一辆簇新的红色三轮车。我们这一路上坐过各种品种的三轮车,像这种品相的三轮车还是头一次坐,我便忍不住夸赞了几句。老太太得意地说,年轻时候都没挣过一分钱,老了老了还挣到工资了,我攒下钱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这辆车。四个轮子的买不起,三个轮子的还买不起?我们连连点头,是,都是车,不就是轮子多少的问题,以前骑自行车,后来开汽车,现在骑独轮车上班的都大有人在。

走着走着,旷野里忽然就浮出来一座庄园,大门上写着四个字“清欢庄园”,庄园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和麦田,庄园搁在这里,倒像是绿海中的一条沉船。进了园子,下了三轮车,几声狗吠之后,从旁边的塑料大棚里忽然钻出一条大汉,身材魁梧,酱黄面皮,头戴草帽,裤腿一直挽到小腿。大汉手里抓着一把锄头向我们走过来,走近才发现,脸上已是有了皱纹的,两鬓也已斑白,少说也有六十出头了。他盯着老向辨认了半天才疑疑惑惑地问了一句,你,莫不是向主编?老向见自己被认出来了,得意地对我们炫耀道,这就是段老板,曾经也是诗人,小说家,现在退隐在这里做陶渊明了。

员外扔下手中的锄头,扑过去握住老向的手,然后,员外执意要带我们先参观一下他的庄园。庄园面积还真不小,园子中央是一面人造湖,湖中长满亭亭的荷花与慵懒的睡莲,在这高海拔的吕梁山腹地忽然看到一池荷花,竟然觉得不真实,觉得更像是魔术。湖中央建有一座八角凉亭,一座摇摇晃晃的浮桥连起了湖堤与凉亭。段员外摘了几顶荷叶,给我们每人发了一顶,戴在头上可以当草帽。我们头顶着荷叶,先是绕湖走了一圈,除了大片的花海和各种果树,还有十几座大棚,里面种着各色蔬菜,真是很实用的庄园。想想古代的士大夫们对园子无一不一往情深,又是“目寓”,又是“神游”,还得领悟庄子的“道通为一”,从而把“宇宙之大”和“品类之盛”融为一体,方能达到“水木清华”之美。

庄园里还养了不少动物,有鹿舍有猪圈有羊圈有狗窝有鸡窝。离鸡窝不远的地方还养着两只富丽堂皇的孔雀,其中一只看见我们走过来,忽然就出其不意地冲着我们开了屏,而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还头顶着荷叶,连唯一的女性也打扮得像个男人,并不值得它与我们争奇斗艳,想来是被关在这里太无聊了,必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员外指着一只笼子说,这是兔舍,里面养着两只兔子,但奇怪得很,我很少看见它们在笼子里待着,倒经常看见它们俩在园子里四处活动,有时候会跑进羊圈里,还有时候会跑进鸽子笼里,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它们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面瓜小声说,段员外,你不知道兔子会打洞吗?

路过猪圈的时候,老向指着里面的一头小猪说,老段,你养的可是那种长不大的宠物猪?员外摇摇头,说,这是刚抱来的小猪娃,等过年长肥了就准备杀了吃肉。老向也摇头道,园子在古代可是士大夫们寄托自己独立人格的地方,往往是诗画艺术的载体,你就是不继承竹林名士的风神,也起码把园子弄得优美脱俗一点嘛,怎么能在园子里养猪种菜呢?员外哈哈大笑道,我以前就是个农民,出去挣了点钱,现在又回来做农民了,只是比农民的院子稍微大了点。做生意做了这么多年,累得慌,早就有了退隐之心,老惦记着等退休后有个自己的园子,想养什么养什么,想种什么种什么,人生末途,也过上几年逍遥的田园生活。老向叹道,中国人的心理其实从来没有变过,田园也算是中国人心理上的最后一个归处了,我就是住在我那顶层的斗室里,也还想过在楼顶弄个小花园。

湖的东北角种了一排垂柳,有一群鸡在柳荫下漫步,而不远处的湖中则游弋着一群鸭子和几只鹅,更远的湖面上居然还有两只傲娇的黑天鹅,显然不愿和这群鸡鸭为伍。我忍不住说,段员外,你这里的禽类品种真是齐全,从母鸡到黑天鹅都有啊。老段得意地说,何止,我还养了一大群麻雀,每天都有一大群麻雀飞过来和它们抢食吃,我就在喂鸡鸭的时候多喂一点,也好有一份麻雀们的口粮,结果,来的麻雀越来越多,一个团都有了。和你们说啊,我发现鹅天生就具有领袖气质,比如鸡和鸭打架的时候,鹅就会过来主持公道,它甚至会为麻雀们主持公道,不许鸡鸭把麻雀轰走,允许它们也蹭口吃的,不管是家养还是野生,大家都是禽类,相煎何太急,人类都没这胸襟。你们看到前面那棵大柳树了吧,等冬天叶子落光的时候,那棵树就会变成麻雀树,上面密密麻麻落满了麻雀,你朝树上丢颗石子儿,就能欣赏到极为壮观的麻雀烟花。麻雀们冬天找不到吃的,就一传十,十传百地都飞到我这儿来过冬了,所以啊,我这园子里还养着一大群麻雀,我管它们叫“我家的麻雀”。

我们又参观了蔬菜大棚、杏林、桃林、梨园、葡萄园、药圃,最后又回到了浮桥的桥头。于是一行人又依次上了浮桥,逶迤到湖心的凉亭里坐定。从凉亭里望出去,竟不见湖水,只有满湖挤挤挨挨的荷叶和或坐或站的荷花,有的荷花甚至高过人头,看得久了,便生出一种错觉来,觉得即使踩着一片片荷叶,也能凌波微步到对岸去。一阵荷风吹过,送来阵阵荷香,老向叹道,没想到,在这吕梁山深处居然也能赏到荷花,还是有钱好啊,没钱哪有什么独立人格。段员外目视远处,神色端凝地说,其实这些荷花都是为我父亲种的,这园子取名清欢庄园,也是因为我父亲叫段清欢,他老人家已经去世几十年了,我却没有一天不想他。我小的时候,他就教我背诗词,教我背“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还教我背“手捻香笺忆小莲”“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他是极爱荷花的人,生前却从没有见过一朵真正的荷花,后来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在这吕梁山深处种一池荷花给我父亲看,这个愿望到我六十岁才终于实现,也算了了我父亲一个心愿。

见他对自己父亲如此情深,我们都不好多说什么,便只是静静赏荷。这时候,一位保养得当的妇人,拎着茶壶,摇曳生姿地过了浮桥,走进凉亭给我们倒茶,说这是荷叶茶,就是采园子里的荷叶做的。原来是员外夫人,员外夫人又探出尖尖十指采来几朵莲蓬,剥出莲子来,放在木盘里给我们做茶点。一边剥一边浅笑着说,你们是今天到园子里来的第二拨客人啦,上午就来了一拨,吃过午饭就走了。这园子自打开了就没有断过客人,天天有客人来,有时候一天要来三四拨客人呢,应酬都应酬不过来。

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老向大约也感到了某种难堪,忙假装很有兴趣地问道,是吗?每天来的都是些什么客人?员外夫人看了员外一眼,半笑着说,三教九流无奇不有,一开始是些熟悉的朋友,后来朋友又带来了朋友,又带来了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身份也是五花八门,连算命先生、叫花子、刚出狱的犯人都往我们园子里跑,反正来了就有饭吃有茶喝。老段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只要来了这里都是朋友,他现在的朋友多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有时候人家来了一次还要来第二次,结果,第二次来了他又不认识了,还当是初次见面。还有的无业游民在这里一住就是两三个月,有吃有喝还没人赶,还有的把自己小孩都带来了,可真是找到好地方了。他们哪里知道,我们这园子啊,是只有出项,没有进项的。说罢斜睨了员外一眼,员外也不反驳,只是一边赏荷一边憨笑。

我连忙躲到一边采荷花去了,面瓜在摆弄手机,不知是不是又在偷偷拍视频,丝瓜则举着相机专心致志地拍荷花,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只有老向又不咸不淡地找出话来,这园子只有出项没有进项?那怎么能行?听村民说,老段把周边几百亩地都承包下来了,以地养园子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哪料,员外夫人更是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看着老向说,约莫这位朋友是外地来的吧,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地里种的那些粮食啊,每年送人都不够。送客户,送朋友,还有些朋友会主动过来要,朋友的朋友也过来要,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也过来要,绿色食品嘛,又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不怕你笑话,我们每年还得偷偷买很多粮食回来,假装是地里长的绿色食品送人,不然根本都不够送的。那几个蔬菜大棚你也看见了,里面长的蔬菜不少吧,但每天都有客人来园子里吃饭,走的时候还要兜着走,那点蔬菜根本都不够,我们还得从县里买菜回来,假装是自己园子里长出的有机蔬菜。现在企业都不好做,钱也不像以前那么好赚了,自打开了这个园子,每天都在往里贴钱,也不知道他到底图什么,你看看他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是人家村民不要了的衣服,他倒好,穿到他身上去了。

员外咳嗽一声,拧着眉心说,少说几句吧,我就是图个情怀。然后又转向老向,努力把眉心展开说,天色已晚,也到饭点了,你们就在我园子里吃晚饭,食材都是我园子里的,就地取材,也体验一下真正的田园风光。吃完晚饭就住在我这里,园子里有几间客房还空着,你们想住多久住多久。

一听说要吃饭,我们个个吓得面色如土,哭着喊着要马上离开。员外有点不高兴了,正色道,我这人别的爱好没有,就是爱好点文学,喜欢和文人墨客交往,你们来我园子里连顿饭都不吃,可是看不起我段某?一听这话,不吃都不行了。

抬头一看天色,果然已是夕阳西下。这个时候是一天当中光线最具有魔法气质的时刻,每一分钟的光线都在变化,湖水则毫不吝啬地记录下了每一寸光线,从绿色的湖水到金红色的湖水、玫瑰色的湖水、深蓝色的湖水、墨黑色的湖水,而那些荷叶和荷花也变幻出了不该属于它们的颜色,红色的荷叶、绿色的荷花或是橘色的荷叶、蓝色的荷花,又或是集体变成了金色,像是正在遭遇一场大火的焚烧,竟有了几分壮美。员外指着此刻的湖,自豪地说,你们见过窑变色吧,进窑一色,出窑万彩,每天的这个时候,我的湖都能窑变出这么多颜色来,这么美的景色,就我一个人欣赏,该有多寂寞,我想让我父亲看到,可他已经看不到了,不过,他看不到的,我都替他看了。我就是希望多来一些朋友才好,和我一起欣赏这美景。放心,只要来到我这里的就都是朋友,你们记着,没有饭吃了就来我这里吃,没有地方睡了就住在我这里,管够。

6

我们作为这样的“朋友”被他邀请到会客厅赴宴,所谓会客厅其实就是一间平房,平房前面立着一块巨石,石上篆刻着一首诗。员外介绍道,这首诗是他献给自己父亲的,每日读这首诗,心中还是觉得怆然,有时候都忍不住泪下。我心想,他对他父亲的感情真是深呐。对父母感情深是很正常的事,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进了平房一看,水泥地,白灰墙,几乎没有任何装修,但空间浩荡,里面摆着足足十张大桌子,简直连婚宴都能摆,真是蔚为壮观。员外夫人两手搭在胸前,不失时机地介绍道,客人最多的时候,十张桌子全部坐满。员外笑呵呵地附和了一句,那时候确实是高朋满座。

一个村民模样的厨师,一边做饭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我们上菜。我为了转移话题,便主动找话说,段员外,看样子,你这园子里雇了不少村民啊,也算为村里解决了就业问题,省得村民们背井离乡出去打工了,一出去打工,村里尽留下些老人和儿童,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员外淡定地说,自打我这园子开了,至少解决了村里五六十号人的就业问题。种地需要人手,大棚里需要人手,鱼塘需要人手,做饭、打扫、修剪果树、饲养动物都需要人手,这多好,我用我的梦想帮助村里这么多人解决了就业问题。

员外夫人微微一笑,插嘴道,用一个完全不盈利的园子养着一群人,迟早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员外有些不高兴地说,一辈子拼命挣钱,老了老了就用钱给自己买个梦想,就是把挣的钱都花光了,我觉得也值得。我那麻雀树,是能用钱买来的吗?还有湖里那么多窑变色,能用钱买来吗?

我们都默默盯着桌面,虽说老段是最适合的施主,但我们知道这次化缘又是不了了之了。如果这时候老向敢提一句化缘的事,估计员外夫人会立刻笑眯眯地说,这是一个只有出项没有进项的园子,恐怕你们找错地方了。我心里正嘀咕着,员外忽然问道,向主编,都忘了问你了,咱们也多年不见了,这次来我园子里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我心里的嘀咕,老向慌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就是听说你建了个园子,做起了当代陶渊明,我们慕名来参观一下,顺便出来约约稿。

我已经不敢看老向了,估计丝瓜和面瓜也是,只听老段谦逊又得意地笑了几声。村民厨师一边上菜一边熟练地介绍道,这鲤鱼就是我们湖里的;这是凉拌苜蓿,苜蓿在园子里到处都是,野生的;这是荷叶炒鸡蛋,鸡蛋是我们自己的鸡下的;这是黄瓜拌猪头肉,黄瓜是我们大棚里种的,猪头肉是用我们自己养的猪煮的;这叫花鸡也是我们园子里养的鸡。

我感觉我们就像走进了员外的梦里,这梦境有点像繁茂的热带雨林,长满各种花草树木,各种植物藤萝交缠,遮天蔽日,又有各种珍禽异兽栖息在林中,有的在散步,有的在睡觉,刚看到一只大象带着一只小象走过去,又看到河水中浮出了河马的大鼻孔,一抬头,看到胳膊粗的大蟒蛇正盘在树上吐着芯子。但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一个小孩的影子在我们前面奔跑,他始终不回头,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的面孔。走着走着,便走进了密林深处,树木越来越茂密,树叶之间几乎不留缝隙了,树林也变得越来越阴森恐怖。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前方的大树下端坐着一个老人,老人与小孩四目相对了,却没有说一句话。我没有来由地觉得,那个梦境里的老人就是员外的父亲。他住在他梦里这么深这么阴森的地方,这说明,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这几十年里,他其实一直就住在他儿子的梦境深处。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欣赏了清晨的荷塘和将开未开的睡莲,然后吃了一碗莲子粥,当然,莲子也是园子里采的。吃完早饭我们便决定告辞了,虽说员外好客,也万不能到了做门客吃白食的地步。员外把我们送出大门,准备送我们去县城的车已经候在门口了,一路上也是头一次享受到这种待遇,果然还是有钱好。我们刚准备上车的时候,员外忽然拉住了老向,我便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怕是又有一个人要托付他的文字了。果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两页叠得整整齐齐的稿纸,郑重地对老向说,向主编,你能来看我,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以后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接着说,向主编,既然你们是出来约稿的,我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我多少年不写小说了,但今年还写了这么个东西,自己觉得还能拿得出手,你看能不能发表在你们杂志上,这篇小说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我们集体不敢看老向,知道他又要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我们都赶紧上了车,然后透过车窗看到老向把那两页稿纸收下,装到了自己口袋里。没想到,在大地上,在乡野之间,竟然还有这么多流浪的文字渴望被人看到,渴望能拥有一点点属于文字的尊严。我猜测,这也是老向说他就只靠着看稿就能过完这一生的原因。

我又是尽职尽责地要第一个看小说。因为是个短篇小说,我在车上就看完了。故事情节很简单,一个少年的父亲当年被打成右派,不仅他父亲终日被批斗,得去干一些最肮脏最没有人愿意干的活,比如掏大粪,就连他都受尽村里人的歧视和小孩们的欺辱,甚至后来学校都不让他上学了。少年为了能继续上学,便举报了自己的父亲以划清界线,说父亲在家里藏有反动书籍,那是几本诗词。书被翻出来之后,对父亲的批斗愈演愈烈,直至父亲不堪忍受而在一个深夜选择了自尽。高考恢复之后,少年在快三十岁的时候才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电厂工作,改革开放之后,他又辞职下海,自己开了公司。在商海里打拼多年,六十岁时他便告老还乡,在老家买下一块地,建了座园子,在园子里种了片荷塘。之所以要种这片荷塘,是因为他父亲生前最爱荷花,却一生没有见过真正的荷花。园子建起来之后,成为园主的他聘了很多村里人来园子里干活,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其中还包括一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发小,也被他聘请到园子里,做他的管家。这些在他园子里干活的人的父母,甚至这些人小时候,都欺凌羞辱过他和他的父亲,因为那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欺凌过他们。开始的时候,他觉得他用这种以德报怨的方式报复他们很爽,到后来,他却真正开始享受这种做乡绅的感觉了,村里所有的人都很尊敬他,有什么事都来找他,有什么纠纷也会过来请他出面调停。但有一天,他的发小忽然从园子里消失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见到过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发小的去处。他的发小倒不曾欺凌过他,但他知道他做过的所有事情,他当年举报自己父亲的事,村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了,可他知道,他的发小还记得,因为发小从来不提此事,他一直等着发小有一天能和他提起此事,能大骂他一顿,但他始终没有。因为他忘不掉他最丑陋的一面,所以他恨他。只有发小消失掉,他最丑陋的一面才能随之消失,他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乡绅。

我明白我在员外的梦境里看到的那个少年是谁了。那个少年就像他父亲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梦境,他们一直就住在那里,陪着他。

庄园的车把我们放在县城的一条小路边就忙着去采购东西了。我们正想着该何去何从的时候,忽然,一辆洒水车唱着歌朝我们缓缓驶近了。这是一条很窄的路,要想不被淋到,我们只能往洒水车前进的方向跑。于是,我们四个像逃命一样狂奔起来,好像后面追杀我们的是一辆洒水车。狂奔的途中我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正在咧嘴大笑,我便也忍不住和他一起笑了起来,老向他们三个也停住,都开始大笑。最后,洒水车停在路边,让我们四个都挤在驾驶室里,捎了我们一段路,我们就像坐在一头鼻子正喷水的大象上。我想我应该准备一个小本子,把我们这一路上坐过的所有交通工具都记录下来,估计也能编一本交通工具手册。

告别洒水车之后,我们正商量着怎么去往车站,忽见前面围着一群人,便好奇地过去凑热闹。往里一看,原来是耍猴的。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耍猴人带着他的猴子在街头卖艺。只是那只猴子实在可怜,瘦得皮包骨头不说,而且在耍猴人面前都有些噤若寒蝉,估计不是打的就是饿的。猴子一刻不停地在表演,翻筋斗、扮小丑,表演一会儿,就拿着一顶破旧的礼帽,向周围的看客们作揖讨钱,看客们有的给一两块钱,有的不给钱就溜了。终于等到中场休息的时候了,猴子靠在一棵树下,精疲力竭地眯上了眼睛。我是第一次在一只动物的脸上看到了精疲力竭和生无可恋。

我们四个人都很愤怒,商量了一下,决定要救出这只可怜的猴子。中午的时候,猴子的表演终于结束了,耍猴人把猴子拴在旁边那棵树下,自己去附近的小摊上炒碗托了。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侦察了一下周围,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公交站牌,有一辆面包一样的公交正圆滚滚地晃过来,估计会在这站牌下停一下,然后派出丝瓜和面瓜去偷猴子。面瓜放哨,丝瓜解开猴子脖子上的绳子,然后抱起猴子便和面瓜狂奔起来,我和老向断后,我们四个狂奔到公交站牌下的时候,那辆公交车也不紧不慢地踱过来了,我们赶紧上了车,司机问去哪儿,我们说终点站。司机说,五块,四个人加一只猴子,猴子也得买票。

那耍猴人到底没有追上来,我们跟着公交车一直晃到终点站,被司机轰下去一看,终点站竟是汽车站。我们下车后又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又都生怕听见老向说,我要去找我下一个作者了,这人肯定有办法,你们想去就去,不想去咱们就分行李。如果此时他把这话说出来,估计我们会立刻分了行李作鸟兽散。但老向没说这话,他先悠然点了根烟,还不忘分给我一根。等烟抽得差不多了,他咧嘴笑着说,听说省城修了个很牛逼的游乐园,你们谁也没去过吧,走,咱们几个山汉也去游乐园开开眼界去。

上客车的时候被司机拦住了,说不能带动物上车,我赶紧说,我们是耍猴的,这猴子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没了猴子我们四个都得挨饿。司机嘀咕了一句,四个人耍一只猴,最后还是让我们上车了,因为现在坐客车的人越来越少了,能拉够三分之一就算不错了。

我和猴子坐前面,面瓜和老向坐在我后面,丝瓜喜欢坐最后一排,可能是因为那个角度最适合窥视别人。面瓜和老向一路上都在聊天,声音从后往前传导,于是我和猴子成了听众。

开始的时候,面瓜小声说,向老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要不,你就把姿态放低一点,去煤老板的旅游杂志做个编辑部主任吧,反正煤老板也是需要人手的。

老向一声冷笑,回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面瓜说,那我们背包里约来的那些稿子怎么办?

老向说,做人当一诺千金,答应人家的事情一定得办到,不然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不行我就回去把我那套房子卖了再说。

我刚想接话,面瓜已经果断地打断了他,一个崭新的面瓜忽然呈现在我眼前了,她的声音也大了不少,向老师,你自己心里其实也清楚,你那套房子根本卖不掉,我不是说你不想卖房子,而是那房子没有市场,你不能老用这作最后的退路来安慰自己,这根本不是退路。

老向不说话了。

面瓜忽然展示出教导人的天赋,向老师,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换种方式也可以把小说呈现出来,不一定只有文字才是作品,就像水会变成水蒸气,变成冰,变成雪,但本质上从来没变过,还是水。我们可以把平面的变成立体的,把文字变成声音,或者干脆变成视频,也许看的人会更多。向老师,你得接受一个事实,现在有耐心看文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很多人都去看视频去看直播了。我们也没有权利去抱怨时代,因为时代是所有人的时代,不是我们几个的,抱怨也没有任何作用。时代再往下发展,不知道人类又会怎么进化,不知道以后人们会不会连视频都不看了,那又去看什么?也或者,就像服装的流行趋势一样,是轮回的,有一天又复古回文字了。但我们生活的当下就是这样的,我们也不能说时代到底是在进步还是在退化,也许文明到达顶点的时候就开始退化了,不过从我们目前的时代来看,显然还远没有到达文明的顶点。

老向咕哝道,人可以克服时代,成为无时代的人,世界上的那些大作家都是无时代的人。

面瓜犹豫了一下,还是很残忍地说,向老师,你只是个普通人,我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就是活在时代里的,就像鱼活在水里。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你和多数人其实已经不在一个空间里了,你还在文字的空间里,文字的空间古典庄严,可是现在很多人都已经活在云空间里了,云空间里只有数字,流量、直播、网购、电子阅读的本质都是数字,那些云空间里的人其实都已经是数字人了。虽然看起来你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事实上,你和他们已经是在两个平行空间里了。也无法说哪个空间就更好,古代的君子佩玉是一种端庄,但数字化也有数字化的端庄,都不过是文明的一种形态。当然,你也可以不跟着时代走,那结果就是被时代淘汰,变成一个过时的人。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打断他们,而那只猴子竟然比人还安静懂事,再给它穿件衣服,那就和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戴了一张猴子的面具。它一路上静静地坐在我旁边,不吵不闹,像是生怕被抛弃。我递给它一个苹果,它便不停地朝我作揖,苹果拿在手里半天还舍不得吃,搞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时只听面瓜又说,向老师,我得向你老实交代,这一路上,我其实已经给你们偷偷拍了好多小视频,都发到我的视频号上去了,比如你在破庙里睡在棺材上啊,比如我们坐在铲车的铲斗里啊,比如你在寺庙里吊单杠啊,都挺有趣的,看的人还不少,已经有一批粉丝了,要不我们再继续拍点小视频,说不来就成网红了,变成网红你就有流量了,甚至可以带货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现实版的《楚门的世界》啊。这倒好,一个严肃的文学工作者不小心要变成网红了,就好像我们从我们的空间里不小心流窜进了另一层平行空间里。

听说自己被放到网上了,老向倒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愤怒,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心平气和地问了面瓜一个很专业的问题,那你说说看,如何能把平面的文字变成立体的?

面瓜一拍大腿(这是我脑补的),说,太简单了,把文字变成电影、戏剧或视频啊。电影和戏剧就不用想了,得烧钱,咱们也没钱,再说了,每个人的人生就是拍成电视剧都得几十集啊。但我们可以把文字里的奇点提出来,变成几个有趣的小视频放到网上去,现在的人都活得累,都喜欢看轻松点的小东西。文学是很严肃的东西,但是向老师,用轻也可以发明重,用纸也可以发明铁啊。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面瓜居然这么能说,居然能一次说这么多话,我觉得之前其实根本就不认识她,又觉得在自己面前赫然挖到了一个宝藏。

老向显然有些动心了,或者说,他终于承认他其实没有办法去践行古典而优美的守则了,比如一诺千金。他迟疑着问,你是说,把文字变成视频让人看?怎么个变法?

面瓜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了,她立刻说,就拿张校长、宋老师、段员外的作品来说吧,这三个人的作品我刚看过,你有没有发现,他们作品的核心其实都是关于时间的。在张校长的作品里,那个老师一直在追问的是,如果当初不资助那个学生,是不是他们还能保持一种师生关系,而不至于像仇人一样不能见面。在段员外的作品里,园子的主人不肯饶恕他的发小,是因为他知道时光无法倒流,因他而死的父亲不可能再复活,所以他无法宽恕的其实是他自己,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那该多好,这不就是段员外写这篇小说的目的吗,让时光倒流回去。而在宋老师的日记里,他不就写到能让时光倒流的方法了吗,他的整本日记其实都是在研究时间,不能让他白研究了一辈子。我们可以先拍几个关于时间的小视频,有点像先锋小话剧那种,发到网上,也许会有年轻观众喜欢呢,观众看到视频便是看到了他们的作品,被看到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不是吗?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连我旁边的猴子都依偎着我睡着了,我才听到老向长叹一声,说,到了省城,先去看看游乐园再说吧。

7

在省城的汽车站下了车,我们打到了一辆真正的出租车,但是正好赶上了高峰期,一路上在堵车,司机在座位上足足骂了三十遍“操你妈”,狂按了四十遍喇叭,又把头从车窗探出去和隔壁一辆车吵了两架。我们实在忍无可忍,决定提前下车,司机便把我们就地扔下,自己继续去堵车了。我们决定不再打车,步行前往游乐园,走着走着迎面游来一辆很特别的车,一辆电动轮椅,一个老爷爷端坐在轮椅上,抱着一篮蔬菜,一个老奶奶则站在轮椅上高瞻远瞩,轮椅载着两个老人,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眼前滑翔了过去。再往前走,又碰到一只四轮滑板,站在滑板上的是一只玩得正开心的边牧,它的主人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再往前,一个少年骑着一辆电动独轮车,两手插在口袋里,嘴里打着口哨,像个精灵一样从我们身边飞了过去。再往前,我怀疑会不会遇到踩着两只风火轮的哪吒,那风火轮毕竟也是一种交通工具。所有这些带轮子的都将载入我的交通工具手册,它们就是我们此行的最好见证。

走着走着,不觉就走到了游乐园。游乐园门口有几级台阶,我们决定在这儿拍一张全家福,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地明白,从游乐园出来,就真要作鸟兽散了。一路上都是丝瓜在拍照,在游乐园门口,丝瓜找了个路人帮忙拍照,他也加入了我们。我们逐级站在台阶上,摆出一个千手观音的造型,最前面是老向,后面是我,再后面是面瓜,面瓜后面是丝瓜,丝瓜头顶还站着那只猴子。路人喊,一、二、三,茄子。我们一起咧嘴大笑。

游乐园里的设施还挺齐全,摩天轮、海盗船、过山车、碰碰车、彩虹滑梯、旋转木马、阿波罗船、激光飞碟、跳楼机一应俱全,假山旁边还有个湖,湖里漂着几只鸭子船。但奇怪的是,今天的游客寥寥无几,甚至都能算得上是冷清,不知道是不是工作日的原因,像我们这样东游西逛的闲散人员毕竟不多。我们正商量着要不要先从过山车开始玩起,面瓜忽然指着过山车大声说,你们看,这过山车像什么?我们正迷惑不解,只听面瓜兴奋地说,这不就是一个莫比乌斯环吗?宋老师日记里提到的莫比乌斯环,我们不是想把他们的文字拍成小视频吗,那这里就是最好的剧场。

我们还是一头雾水,只听面瓜继续演讲道,我们试着用后现代主义和先锋主义的手法,不需要按传统路线那样讲完整一个故事,我们可以去戏仿一个抽象的主题,这样的戏仿反而会表现出更高级的真实,就是作品里浓缩的核心,也就是最有质量的部分。有的话剧,用台词就能搭建出一个大城市的背景,并不需要一砖一瓦,也未必非要按照现实的逻辑,就像布莱希特说过的,在戏中加入一些明显不合乎常理的成分,以造成戏的非真实感,使观众在陌生化中得到思考和顿悟。虽然西方已经过了荒诞派的最好时代,我倒觉得现在的中国很适合拍一些具有魔幻气质的戏剧,而且舞台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舞台,就是要“摧毁第四堵墙”,其实到处都可以成为舞台,厨房、公交车站、废弃的工厂、河边、树林里,像这样的游乐园,就是天然的戏剧舞台,既魔幻又真实。

我心里感慨,果然,最后出场的才是大佬。面瓜看到我们疑惑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都忘了告诉你们了,我大学学的专业其实是戏剧,毕业后在上海一直找不到工作,后来只得卷铺盖回老家了。回到老家游手好闲了一年多,就靠爹妈养着,结果连爹妈也开始嫌弃了,我就到处投简历,小地方的工作也不好找,后来看到文联在招聘,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报了名,结果一不小心考上了。

原来人家是不小心闯进我们杂志社的。尽管如此,但看着平素蔫不拉唧的面瓜谈起戏剧来如同换了一个人,我们心里也替她高兴,便由着她往下说。面瓜继续滔滔不绝:宋老师日记里的关键词是“时间”,张校长小说里的关键词是“假如”,段员外小说里的关键词是“悔恨”,而“假如”和“悔恨”又都是从时间里繁衍出来的;也就是说,在话剧中,我们可以把宋老师的日记套在张校长和段员外的小说里,比如宋老师日记里提到的莫比乌斯环,在一个时间的闭环中,一个人的到达时间可以早于出发时间,那他相当于就是回到了过去,如果整个时空都扭曲成了莫比乌斯环的形状,那我们乘着宇宙飞船从二十一世纪出发,是可能回到十七世纪的,甚至可能回到中世纪,穿越了几个世纪的时间,如果继续往前飞,那就可能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过山车就是一个莫比乌斯环的模型,我们把段员外的小说放在过山车上来拍,就叫《莫比乌斯环上的父子》,向老师扮演父亲,站在原地不动,文哥扮演儿子,坐过山车绕了一圈,相当于回到了过去,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儿子终于可以把想对父亲说却再没有机会说的话说出来,这就是段员外小说里的奇点。

我忍不住想到我和父亲的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父亲充满了不耐烦,只要他一开口说话,我就不耐烦地打断他,总是提醒他已经衰老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时间一长,我们之间便形成了一种可怕的惯性,我会不由得不耐烦,而父亲开口说话之前都要先看我的脸色,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觉得我应该向他道个歉,但直到他去世我都没有郑重地向他道过歉,我总以为还有以后。是的,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那该多好。我站在过山车上泪如雨下,竟真的进入了一个儿子的角色。

摇身变成导演的面瓜又指着旋转木马说,你们看这旋转木马像什么,像不像宋老师日记里提到的闭合类时曲线?他日记中写到过,如果宇宙中确实有虫洞存在的话,它就可以把两个漏斗形状的时空区域连接起来,那虫洞不仅可以提供一种在空间中任意穿梭的捷径,而且可以让旅行者不被吸入黑洞,这样被虫洞相连的漏斗形光锥就会形成一个环,沿着这个闭合环行进的人类将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经历。也就是说,你的未来将成为你的过去,宋老师即使逃出世俗,只要沿着这个环形行进,就必然还要回到世俗,然后再逃离再回来再逃离再回来,永无止境。这样一生又一生地循环着,就把这幕戏起名为《日食》好不好?

我插嘴道,和日食有什么关系呢?

面瓜说,尤涅斯库的《秃头歌女》看过没?那部戏里既没有秃头歌女,也没有有头发的歌女,根本就没有歌女,荒诞派嘛。我觉得《日食》也应该荒诞派一点,宋老师的日记里不是贴着他人生各个时期的照片吗,我们把那些照片取下来,在一只木马上放一张,代表不同的人生阶段,等木马旋转起来的时候,就形成了一个关于时光的闭合环,他在这样的环形中去往未来,但他的未来又会成为他的过去,他一遍遍逃逸,又一遍遍回来,然后再逃逸,再回来。是不是很徒劳?但这就是关于时间的真相。

我忽然发现,面瓜其实是个好编辑,因为她真正理解了那些平凡的写作者们和他们其实并不出色的作品。只见面瓜又指着假山旁边的湖水说,张校长的小说舞台应该是这面湖,因为流水其实就是时间。张校长在他的小说里放不下的是“假如”,我们假如小说里的乡村教师和女学生后来相遇又擦肩而过了,但乡村教师又掉头想追上女生,想问那女生,假如当初我没有资助你,我们是不是还能做个师生。宋老师的日记里写道,假设他在宇宙中和一个老相识相遇并擦肩而过了,他掉头去追那老相识,等他终于追上老相识的时候,他觉得只用了三年时间,而老相识却已经老了三十岁,对老相识来说,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在相遇之后,谁要是掉头去追另一个人,其实就是在向着对方的未来前进。也就是说,等到乡村教师坐着飞船追上女学生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比他老得多的老妇人了,她甚至认不出眼前的年轻男人。

我们都看着老向,只见他一边抽烟,一边瞭望着远处说,我忽然想起了海子的一句诗,“风 吹遍草原/马的骨头 绿了”。说罢把烟头碾灭,使劲一跺脚,说,反正这张老脸都已经在网上露过了,也不怕再露几次。于是我们的草台班子一起上阵,我和老向做演员,面瓜做导演兼演员,丝瓜则是摄影兼演员。我们在过山车上拍《莫比乌斯环上的父子》,在旋转木马上拍《日食》。在湖上拍《相遇》的时候,需要一名年老的演员,正好看到有个老太太撑着阳伞,也不划船,只是坐在鸭子船里随船一起漂流。我们便凑过去和她搭话,凑近了才发现,她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化着妆,戴着乌黑的假发,脖子里还系着一条粉色的丝巾。我问她怎么一个人来划船,她笑着说,她经常一个人来划船,老伴儿去世了,儿子在北京工作,小孙子也不让她带,说是怕老人把孙子宠坏了,所以她就给自己找事情做,出来划船、跳舞、坐碰碰车,她还一个人坐过摩天轮呢。

见老人很开朗,我们放下心来,面瓜便把想请她做临时演员的想法和她说了一下,老太太笑道,觉得你们像小孩在做游戏,不过参加一下你们的游戏也不错,我已经有六十年没有做过游戏了,最近老是怀念自己小的时候。

第一幕

乡村教师:她不在后面了吧?都走了这么远了,她怎么还跟在后面,就像一只小猫小狗,我不想回头,我每次回头她都还远远跟着。这次我打赌她不在了,可是,她居然还跟着,我该怎么办?

女学生:老师。

乡村教师:你快回去吧,不要跟着我了,这是我唯一一次调走的机会。

女学生:老师。

(女学生一直跟在后面。)

乡村教师:我下定决心了,我不往县里调了,我还做你们的老师,最起码也要把你们这届带下来。

(女学生流泪,老师也流泪。)

女学生:老师。

第二幕

(女学生考上了师范大学,但交不起学费,乡村教师资助了她。寒假的时候回家过年,她没有去看乡村老师,乡村教师便去看她。)

乡村教师:大学生活应该很精彩吧?和高中时候肯定是不一样了。

女学生:老师。

乡村教师:大学生活没有意思吗?生活费够不够?

女学生:老师。

乡村教师:生活费不够的话你和我说,我再想办法。

(女学生忽然大哭起来。)

乡村教师:你为什么哭?是我给你的生活费不够吗?

(女学生还在哭。)

乡村教师:手机号是空的,她为了躲我,居然把手机号都换了吗?她就这么恨我吗?假如我当初没有资助过她,她是不是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恨我?

第三幕

(乡村教师和女学生都坐着速度接近光速的飞船在太空相遇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擦肩而过之后,乡村教师认出坐在飞船里的是当年的女学生,决定要掉头追上她。)

乡村教师:我就是想问问她,假如我当初没有资助过她,是不是见面了她还会和我打个招呼,而不是把我当仇人一样。

(乡村教师终于追上了女学生,他以为他只用了三年时间,他看起来变化不大,还是三年前的模样,没想到的是,对女学生来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她已经是一个长出皱纹的老妇人,虽然她还化着妆,还努力保持着后来在城市里学到的得体。)

乡村教师:我只想问你一句,假如我当初没有资助过你,你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恨我,是不是在碰到我的时候,还起码会和我打一声招呼?

女学生:年轻人,我根本不认识你是谁,我想你是找错人了。

乡村教师:我是你的小学语文老师啊。

女学生:我今年六十岁,已经从学校退休了,如果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还活着,今年应该八十多岁了,所以年轻人,请你不要乱开玩笑了。

乡村教师:对你来说三十年已经过去了?那在这三十年的时间里,你和你的小学语文老师都没有再见过面吧,你就真的一次都不想再见到他吗?你可知,他甚至因为你而家破人亡。

女学生:年轻人,我是一名退休老教师,在省重点中学教了三十多年的书,在这三十多年里,我资助了十几名贫困山区的学生,但我从来不和他们见面,甚至没有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更不会去教诲他们,我只是每月按时给他们汇钱,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希望他们知道。三十年过去了,也许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觉得再没有见过我,但对我来说,我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和他见面,所谓见面,不一定就是面对面。好了,我要继续赶路了,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旅程了,陌生的年轻人,再见吧,祝你好运。

(老妇人的飞船在时间之河中渐渐远去,只留下乡村教师驻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

老太太的鸭子船真的漂远了,扮演乡村教师的老向在船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好像他真的在目送着女学生远去的背影,我们都笑他开始入戏了,却见他缓缓从船上站了起来,调适着角度,努力保持着一种平衡。他也笑了,并朝丝瓜喊道,慧敏,你来拍一下一个演员是怎么谢幕的。说罢他站在船上张开双臂,朝着四周做了一个谢幕的动作,就好像,那只小船就是舞台,他正站在舞台的中央。谢幕之后,老向悠然立在小船上,两手插兜,低头看着自己落在湖中的倒影。这么小的船很容易翻掉,我刚想朝他喊一句“小心!”,话还未说出口,就见他从船上轻轻跃起,依然两手插兜,纵身跳进了湖里,或者说,纵身跳进了时间里。

8

后来我又返回北京,投了几轮简历,参加了几次面试,经过折磨人的等待,才勉强在一家刚成立的新媒体找到了一份编辑的工作。听说面瓜想考省里的话剧团,但最后也没考上,后来不知去向。丝瓜和那只猴子则一起留在了山城,他果然被招安进了改版后的旅游杂志,做了摄影记者。

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了一本崭新的旅游杂志,大16开,铜版纸,全彩印,居然还是创刊第一期。然后,我在杂志封面上看到了我自己,不光看到了我,还看到了老向、面瓜、丝瓜和那只猴子,我们几个站在游乐园门口的台阶上,摆出了一个千手观音的造型。老向咧着少了一颗牙的嘴憨笑着,我最怕摆造型,所以看上去笑得有点不自然,面瓜则笑得像只石榴,把三十二颗牙齿全露在了外面,丝瓜的眼镜在阳光下变成了黑色,又找不到他的眼睛了,像个盲人,但能看到墨镜下两排闪闪发光的大白牙,从没见他笑得这么卖力。就连那只站在他头顶的猴子也在龇着牙笑,仿佛不再是猴奴,而是终于回到了梦寐以求的花果山。那是我们一路上唯一的一张合影。杂志封面上有两个烫金大字“旅游”,下面的副标题写着本期的主题:《编辑部的奇幻漂流》。

我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着,杂志以高清彩色照片为主,只配有少量的文字介绍。每一页我都能看到老向,看到面瓜,看到我自己。我看到我们坐在金色的烽火台下抽烟,下面的文字介绍是“雁北烽火台”;看到我们站在火山顶观看着流星雨,下面的文字介绍是“大同火山群”;看到老向正躺在破庙的那具棺材上呼呼大睡,下面的文字介绍是“辽代古建万华寺”;看到我们在地坑院里一边烤羊肉一边唱歌,下面的文字介绍是“晋北地坑窑”;看到老向正在寺庙里吊单杠,嘴里还叼着一根烟,下面的文字介绍是“明代古建福安寺”;看到我们几个人抬着一条大黑狗正在街上走,下面的文字介绍是“明清古村落安定村”……我还看到老宋端坐在他的书架前,头上戴着顶草帽,看到我们叠在一只火柴盒大的三轮车里,看到我们并排坐在铲车的铲斗里,看到我和猴子在长途车上相互依偎着睡着了,看到老向站在湖中央张开双臂的最后谢幕。

这期杂志的结束语只有一句话:

风  吹遍草原

马的骨头  绿了

原载《钟山》2025年第2期

原刊责编  贠淑红

本刊责编  杜  凡

一种刻在骨头里的传承/孙频

读中文系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文学青年,大三放暑假的时候,我想去一家文学杂志实习,坐着火车跑到那个城市,推开编辑部的门,里面坐着三个女编辑,正一边看稿一边抽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我当时就被镇住了。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曾在一家小杂志社做过几年的文学编辑,估计我是史上最不称职的文学编辑之一了,因为在那几年的编辑生涯里,我几乎没编过稿子,时间都用在写小说上了,即使坐在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我也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写小说,无端地觉得,小说才是自己的生命。而更多的时间里,我根本不去办公室,坐在家里写小说,所以几乎是大学一毕业就自觉过起了专业作家的生活,若是让我去开会,我必定要迟到,因为逍遥散漫惯了已经无法适应办公室规则了。幸而那个杂志的老编辑们对我都很宽容,也不用我编稿子,还鼓励我多写作,所以至今心中对他们都很感激。

虽然曾经是一个吊儿郎当的文学编辑,但也毕竟是在编辑部待过的,所以对编辑部,尤其是文学编辑部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加上在多年写作中一直在和文学编辑们打交道,和有的编辑还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这种作家和编辑之间的友谊往往都十分深厚,甚至超越一般的朋友,可能是因为,作家会把那个更深更隐秘的自己藏在小说的迷宫里,又期待着有知音能够从这样的迷宫中把自己找到。编辑作为小说的第一阅读者,若是喜欢这篇小说,真正懂得作家的谜语,自然便被作家引为知音。而对于一些年轻作家来说,来自老编辑的欣赏十分重要,这些老编辑可以说是年轻作家写作道路上的伯乐与恩师,所以会结下深厚的友谊。

但无论如何,在时代的进化与裹挟下,曾经的文学热已退潮,作家和文学编辑都成为小众的事业。因为做过文学编辑,知道这不是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甚至有些清贫,还时不时听到文学杂志要被撤掉的消息,因为无法盈利。确乎,这不是一个严肃文学可以营利的时代,但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去写作,愿意去做文学编辑,愿意在小众的事业里继续一种人类最高贵的精神工作,便是我在这篇小说里欲探讨的主题。

作者简介

孙频,小说家,出版有小说集《以鸟兽之名》《海边魔术师》等。

贠淑红:

四处“化缘”的老向和编辑们一路艰难行走,一路见凡人故事,一路收获倾注着写作者生命情感的文字——“化缘”之路走成了取经路,朝圣路,在时代洪流滚滚推进中,也走成了再次确认文学虽渐被边缘化但其尊严、精神始终保有的路。正如文题所喻,绿色的骨头生生不息。

杜凡:

“杂志分大小,使命可不分,大刊有使命,小刊也有使命”,读文至此,心有戚戚。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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