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青年旅舍
作者 白琳
发表于 2025年7月

她曾经是业内知名的电影编剧,被男友骗色骗财之后,又因拒绝潜规则被踢出剧组。搬到国际青旅后,她遇到了更多流浪在城市中的年轻人,其中便有一位被捧为股神的神秘男子。她即将面对的是遇到贵人从此翻身的人生拐点,还是更深更绝望的命运深渊?

被乔茵的电动滑板车撞伤那晚,我刚挪到江边这家开业不到两年的国际青年旅舍。下午从对岸的酒店迁出,只感觉到了冷。天气开始降温,整座城市刮着大风,只要在户外,哪怕是叶片尚且繁茂的林荫道上,不知从哪里总会卷来一阵沙石,劈头盖脸插入毛孔、发丝、脖颈。此前连续数周,这座城市持续保持着精湛的线条,从未展现笔触潦草的一面,如今却再不伪饰。我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困居在内陆,以为一座依流靠江的城市不会有风沙,而心灵自动化往往指向无知,只要时间够久,隐匿的事物终会浮现。从地铁口出来,我戴好绒线帽子——此前觉得行李中放进它是多此一举。一只鸟在树上被吹得东倒西歪,努力维持平衡,从它的脚下走过,我忽然想到了死亡,脑海中尽是它横尸足底的场景,眼珠像宇宙中即将爆发的两个天体,虹膜是枝丫也是闪电。挑衅的色彩对比、厚涂的肌理效果在滚轮下绵延,未来主义是在麻木的状态下诞生的。

从五星级酒店落魄到青年旅舍,也就在两日之间。前天早晨十一点多,突然被酒店通知退房,那时我刚把衣服送洗,头上还包着浴巾。后来我拖着行李,坐在酒店顶楼的咖啡厅,在发呆与空白的缝隙思考接下来往哪儿去。前面座位上,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吃早餐——尽管已经是午后,但他面前有煎蛋火腿,一碟沙拉,咖啡和水。这些东西本来包含在免费早餐里,但他一定要在一个非餐点的时段点餐,额外多花一笔钱。他打扮休闲,穿着灰色T恤,深灰色运动裤,一双看上去踩了很久的洞洞鞋。此前心不在焉给我送来气泡水的年轻高个子服务生这会儿非常殷勤,他目光洄游,最后总落到男人那处,找准时机走过来,询问是否有别的需要,帮他撤下用过的餐具,又端来了一杯咖啡。一切都很充足,男人却吃得敷衍。江域的某处边缘流苏一样从他肩上滑落,卡在肘臂,那上面有密集的建筑。他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开了。

这个人大概长期住在高级饭店,半个月内我见过他四五次,在固定的位置,他背对着我。每每看到他,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医生说我应该多吃根茎类蔬菜。我食肉,近两年缺乏运动,体重逐年增量,走出去是只温顺羔羊。他看着健康匀称,喜爱食草,却有种森严的狼性。这些天过去,我一点点解锁了酒店的泳池、健身房、影院,以及收费保龄球馆,但无形的高墙壁垒仍竖立在我们之间。我想,他这种人和我完全不一样,就算前一夜熬到清晨,我还是会在强烈的困意中爬起来,赶在早餐结束前,哪怕没有胃口也硬生生将自己撑饱,下一顿就是晚上的一份外卖。我什么时候能够也这么坦然地穿着睡衣随便什么时候来就好了,而不是因为买一杯五十八块钱的饮料心疼半天——在早餐期间,原本都是免费的。

怡泉柠檬水里的气泡一个一个地消失,声逐渐淡去。踟蹰之下我花了两百块买了一个塔罗师的文字占卜,里面错字一堆,像是语音输入没有改正。我没有详细说明我想要测算什么,只是笼统地说,我想要知道未来两个月的运势。其实这是一种测试,看看她能否通过某种灵力窥测出我内心最深层的隐忧。我想算一算自己的事业前程,坐吃山空的日子已经到了尾声。但是在这则占卜的结尾,她说:“别担心,亲爱的。你很快就会找到一个好男人的。”

简直是无稽之谈。莫名其妙。

如果我一天能吃下十根萝卜,就会脚踏实地,扎根于现实。但是我不能,我喜欢吃肉,对朴素的生活没有追求,想要大富大贵——和我前面的男人一样——我认定他的从容闲适来自财务自由。等我大富大贵之后再回归田园生活,或者怎么样都可以,因为我会无限量满足口腹之欲,吃遍在手机上刷到的所有顶级的自助餐。这是长期根植于我的幻想,最常生发于饥饿的傍晚及临睡的午夜。而现实中的每一分钟都有人在实现我的愿望,成千上万的动物已经被活活吃掉,许多其他动物在逃命,恐惧地呜咽着,等待被吃。在一个充满电子理论、物理力量和基因复制的宇宙中,有些人受到伤害,其他人会走运,我找不到任何韵律或理由,没有任何正义被马上声张,我就开始有点信命。

喝完那杯饮料,我决心打道回府,住在这里的一个多月是场梦。虽然经常被饥饿感控制,但每每站在落地窗前,看到脚下匍匐的华灯,会相信自己从此走上了飞黄腾达的路径。“飞黄腾达”真是一个讽刺的词语,到三十岁,人会被归类为龙和猪。龙飞腾踏去,不能顾蟾蜍。我是什么如今不言自明,不会再有人为我支付接下来的费用,而这座城市在我眼中显然是个动掷千万镒的销金窟,我的人生积蓄在这里还不够撑上两个月。

即便不能够化龙而去,至少还可以飞回老家。正在浏览机票,纠结于一张四个小时后的五百六十八元和深夜到达的三百七十九元的航班之间,天光忽然从撕裂的一隙云翳中射出,刚巧打在我所就座的那处,我侧身俯瞰,城市的大多数建筑匍匐脚下,像霍尔泽名为《光线》的作品,各种各样的短语被扔进博物馆的搅拌机里,产生令人头脑混乱的效果。我自己也一样,精确和复杂难以平衡。一刹那,我忽然又想起来塔罗师的另外一句话:“姐妹记住啊,当你觉得要放弃的时候一定要坚持住,这绝对是一个考验,就看你能不能惊住(怀疑是经住)这个考验,接下来就是你人生重大转折的时刻!”

我想我还是有些相信她的,或者,总得有一个理由,让我暂时不必回内陆。一旦走进自己的房间,好像就不会再有机会出来。我已经三十七岁,蜗居着刷剧吃外卖,时间飞逝,很快就会来到四十岁。这么一想,紧张感极为粗壮地袭来,死死勒住喉咙,所以我打算再待一待,最好是能够很快迎来逆风翻盘的时刻。至于怎么翻,我还没有想好,当务之急是找到住处。

大数据和算法比我了解我自己,消费定位卡死在了一个区间。刚滑开订房软件,一家名为“森林”的旅舍就出现在首页。我翻了翻图片,装修日式格调,绿植葱郁,独立办公区摆着浅棕长桌和皮质软椅,休闲区放着矮脚沙发、懒人沙发和茶几,接待处的拐角还有一面小小的书架,吧台奶白配浅绿,厨具冰箱一应俱全。重要的是,房间的价格是我在附近能找到的最优解。

这间旅舍有女生四人宿舍和森林双人床两个选项,价格相差整整一百块。四人间空间算大,四十多平方米,两两之间隔着放行李箱的储物柜及移动晾衣竿,床上还有可以打开折叠的小桌板,但没有独立卫生间,也没有窗户。双人间进门处有张黄色的布艺沙发,下面铺着毛圈地毯,沙发对面放着一套白色桌椅台灯,有两张一米二的榻榻米,床后便是一整面的落地窗,有独立卫浴,干净整洁,但价格并不算便宜,仅一个床位就两三百元。我踌躇片刻,觉得暂时过渡尚可接受,同样的价格,如果考虑在城内独住,那么只能拥有一个没有窗户的装修简陋的旅馆单间。况且,住在两人间里,运气好的话,剩下一个床位没人预订,那么也相当于拥有一整间屋子。

到了旅舍,和图片所见虽然略有差异,也总算有所安顿。整个下午房间里只我一人,却没有格外放松,一面总有些紧张随时迎来一个陌生人,也始终被一种漂泊无着的感觉挟持。到晚间,我想去宽敞些的地方透透气,顺带吃点外卖,于是带着电脑到办公区,坐了许久没有头绪,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名字,打算第二天一一打个电话,或者逼不得已,直接找上门去。我鲜少有行动力十足的时刻,此时竟然觉得有股热血在胸口沸腾,恨不能第二天马上到来。

胡思乱想间,时间倏忽而去。九点之后,比较空旷的公共空间内人逐渐多了起来,我坐在长桌前打字,偶尔感受到一点异样目光,却总会在我抬起头寻觅时隐去。更怪异的是,人群逐渐挤在一起,而我所处的可以容纳至少十个人的“办公区域”,却始终空空荡荡。及至十点,一个拿着瓶身上有紫手印啤酒的男人在我对面坐下,若无其事地喝了起来,过一会儿,一个头上扎着两个小辫的男孩子也坐过来。两人开始攀谈。我忽然意识到,自我走进这家旅舍,就没有见到过女生的影子,公共浴室,卫生间,厨房,以及身边左右,统统没有出现我之外的女性。有了这层醒悟之后,我就更加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了。

我跑回房间,躺倒在床,刷了半天手机。直到十一点,我的“室友”仍未来到,我安了心,想这一晚或许会独占一间房。外面除了走廊里总是时不时传出房门开合的声响,也没有太离谱的吵闹,我塞上耳塞,很快便睡了过去。原本以为一夜安然,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动静逐渐大起来,我听到了一些笑声,跑动,高亢的对话,试着在梦境中沉潜下去,却被一阵又一阵的喧哗拉出睡眠。等我彻底醒来时,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是凌晨三点五十分。乱糟糟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六点多才逐渐沉寂。我又努力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是被开门声惊扰,一个女孩拉着箱子进来,什么话都没说,打开行李窸窸窣窣翻找了一会儿,直接进了卫生间。我再次看看手机,已经快要十二点了。

还没有等她走出浴室,我已经重新拎着行李坐在“办公区域”里寻找下一个住处。这时候我离开这座城市的意愿已经非常强烈。可我不甘心。大概是因为住了一夜合宿旅店,订房软件上又推送了一些相似的类型,我点开几个看看,翻到一个还算满意的,名为“国际青年旅舍”,名衔上缀着一个定语“国际”,让我心生动摇,也许想住在一个最混合的所在,在复杂之中,才会变简单,我可以将自己真正隐形安放。这次有了些经验,我上网仔细了解了一下,就是一个普通的青年旅舍,八人间一晚上不到一百块。这价格在大都市已经格外便宜,对于一个欠缺冷静的人尤其如此,因此几乎没有犹豫就订了下来。而且从图片上看,这个酒店位于摩天大楼的高处,还有整面对着江景的吧台,虽然和五星级酒店没办法相提并论,但坐在那里思考一下未来也有些仪式感。

我很快在前台办理好入住,接过一个低气压肿眼泡男人递来的房卡,找到919号房间。进门下铺就是我的床位,丢下背包,把行李箱挤在过道中央的空隙,简单铺好床铺后,再次来到大厅。这里果然有一整面玻璃墙做成的吧台,远眺对岸的金融中心。拐角一个隔间很不起眼,里面有一面落地窗,简易茶几隔开两条二人座的卡位沙发,我走进去,缩在角落,对着窗外阴云密布的江面,吃呷哺呷哺外卖。

刚刚扣住还剩半碗汤汁的红色塑料盒,还没有来得及装进有保温涂层的无纺布黄色包装袋,滑板车就以极快的速度紧贴地面朝我冲刺,甚至我都不知道它从哪个方向蹿过来。它撞了我一下,反作用力将它顶回去,重重地磕在桌角,我们同时傻了一秒,正以为可以就此停下,忽然它调整了头颅的位置,再次发疯般地冲来,方向精准,那一刻几乎可令人感受到强烈仇恨。只来得及躲闪一半,滑板又狠狠撞上了我的左脚踝骨,比上一次的疼痛更剧烈。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对面坐着的德国人此时慌忙起身,他没有想要帮我,而是迅速逃出了这个空间。不久前我在这个位置坐下来的时候,他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意味着我侵扰了他的自在,而我瞄了一眼他手中的书籍:《旅游指南》,副标题是“用一半时间了解一座城市”。

很快乔茵跑了过来,一边道歉一边弯腰检查我的腿脚,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卷发戴眼镜的男孩子。我匆忙一扫,混沌复杂的感受便直冲胸廓。这女孩也就二十出头,长发如瀑,散在肩侧,额角还有茸茸胎毛,面容素净却极为清丽。她穿着件青灰色帽衫,下身一条深灰色牛仔裤,脚踩千元出头的潮牌运动鞋,绑带的边缘坠着一只小小的装饰吊牌,轻松,新潮,可爱。我恼怒地问她究竟是什么撞到了我(那东西来去的速度都太快,我一开始竟然都没有看清楚是什么),她指了指身后那男孩子手中抱着的滑板:“电动滑板。真是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摆弄他的钥匙,结果不小心误触了开关。”

“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能放在公共空间。”我愤怒地指控,音量有些高亢,随即感到后悔。因要维持体面,也畏惧周遭评断,翻开裤腿看了看,好像并无大碍,于是极力压制气恼,低声说:“没什么事,你们走吧。”

乔茵和那男孩子一步三道歉地走了,我拿起桌上还剩半杯的冰沙柠檬汁,狠狠吸了两口,一股酸涩从口腔滑入胃袋。不用想,此刻我一定面色惨淡,底妆脱落,斑点横陈。我还没来得及洗澡,头发黏在一起,穿着一条迪卡侬五十九块的抓绒裤,上身一件袖口被刮破的毛衣,奔走半天之后,被汗一激,毛衣里蒸腾出潮臭湿热。而刚才那个女孩子俯身蹲下时,分明带来了一缕橙花的清香。

对上一个如此靓丽青春的女孩,是倒霉中的倒霉,更何况她的身边,还站着同样相貌超凡打扮矜贵的青年。一时间,我都辨不清自己在羞恼什么。她最后起身那会儿,我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周边的情况,原以为会对上不少人的注视,但显然高估了人群围观的意愿,没有人理会我们,该吃饭的吃饭,该刷剧的刷剧,离我最近的斜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七八个人组局打着游戏,他们两两对坐,各个戴着耳机,全程连正眼都没望过来。

我拖着行李倒了两班地铁再次安置,紧绷的心理刚有些松懈,就被电动滑板莫名其妙撞了一下,属实倒霉,两天以来的坏心情此时已经攀到了顶峰。虽然看似大方地原谅了乔茵的错误,但很快,我意识到这个谅解给出得过早了,腿上始终火辣辣地疼,甚至愈演愈烈。十分钟后,等我再次拉起裤脚检查,发现两条腿几乎要膨胀出原来的两倍,破皮的地方流出不少血水。

以我这样的年纪,是否应该为难年轻人,我挣扎着想。然而“不能就这么过去,什么都自己吞下”的念头在放大,最终我还是站起来,拖着两条痛感强烈的肿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那片对着江景的吧台,巡望一周,很快锁定了目标。这时店里的灯光已经全部打亮,对岸的城市璀璨壮观,玻璃窗上透着湿气,雾蒙蒙的。乔茵和男孩子的面前各自有一瓶饮料,他们还在聊天。我走过去拍了拍她左侧肘关节,她受惊回身,我说:“不好意思,可能得麻烦你和我去趟诊所,我的腿肿起来了。”

“哦好,当然可以!”她慌忙跳下高脚椅,拿起放在吧台上的小包,对男生说,“那先这样,我陪姐姐去看医生。”男孩子一定觉得非常突然,脸上有一两秒的呆滞,透着无可掩藏的失落。然而他很快收敛,极为关切地询问我情况,也想要一起陪同前往。

“不了,你不是今晚的飞机吗?祝你旅途愉快,万事顺利!”乔茵说。

“十一点多,应该还好。”男生仍旧有些不舍。

“还是别误了飞机。”乔茵说,“我们微信联系。”

“那好吧。”男孩子只得答应。

电梯门快要合上时,忽然他的身形闪了进来,递给我一瓶水,是刚才他喝的同款,我看了瓶身,是一瓶进口气泡水。

“哦谢谢,我不喝气泡水,但是很谢谢你。”我说,把瓶子递还给他。他仍然十分愧疚地同我道歉,看上去教养十足。

下楼才发现早已下起了小雨,街面上湿漉漉的,被车灯映照出斑驳流光。

“我来打车。”男孩子说。

“我们去人民医院急诊吧?”乔茵并不是在征询我,继而转头对男孩子说,“我已经打好车了。还有一分钟就到。”

“这么快?”我问。

“嗯,你去拿外套的时候我打了专车。我想过了,我们不要去什么附近诊所,就去医院急诊。”

话音未落,车就来了。我们上车很快,几乎马上忽略掉了那个男孩。想起他时车已经开了,侧身只能看到细雨中一道瘦长的身影,竟然透露着几分落寞怅然。

“是你的朋友?”我好奇发问。

“哦,不算,我们昨天刚认识。”乔茵说,“他在英国上学,今晚就飞回去了。”

“真抱歉,你们聊得好好的,也没能让你好好道别……”

“没事没事,你的腿要紧,我才感到愧疚。”

车辆在夜幕中奔走,我们又一次过了江。各色灯火从眼前划过,一些碎片杂念扰乱着大脑,我极力闪避,还是被扎得心乱如麻。乔茵坐在前排,先是告知司机怎么通过一个复杂的地下线路,过会儿又指挥着顺利绕过了堵车路段,引得对方连声道谢。她看上去不应该是一个寄住在青年旅店的人,反倒像轻车熟路的本地人。到了医院,她先将我安置好,随后挂号填表,干脆利落,及至到了诊室检查时问答精准,连医生的眼中也有欣赏。他将我的腿摆弄了半天,问我是否与乔茵有纠纷。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就没事了。”他说,“过两天就消肿。”他讲这话时多少有些敷衍,甚至我追问他需要不需要擦药,他也轻哧一声:“没必要,你如果很担心,就买点药擦。”随后,他把挂号单递给乔茵:“去窗口把挂号费退了吧,她没什么事。”

至少那一刻,偏袒之意是赤裸明白的,但我却气不起来。乔茵漂亮却不高傲,做事果断利索。她把我搀扶出诊室,让我在候诊椅上略坐一坐。五分钟不到,拿着三十元现钞一边塞进钱包一边朝我走来:“姐姐,我们走吧,车到了。”半小时之后,等我们再次回到旅舍楼下。她又说:“姐姐,正好快递员刚把药送到货柜,3112,你回去就能涂了。”

“你什么时候帮我买了药?”我惊讶道。

“在医院,打车那会儿。”她平静地说。

“谢谢你,我给你转账。”我有点急了。

“没有关系。”她说,“是我应该的。”

回到房间,再没有余力做任何事情。这个空间虽有窗户,却不通风,空调里吹着暖气,房间里的酸味挥之不去,是拖过走廊、厕所、浴室的拖布留下的污水发酵之后的尾气。我上铺的女孩子没有回来,床帘大敞,她把那一格小小空间装出了一居室的容量,物品密不透气。书籍堆了满墙,敞开的柜子里靠右一格支起收纳架,上层放着勺子、碗碟、杯具、香薰、香水,下层插着卷发棒、吹风机、梳子,牙刷、洗面奶、洗脸巾、护肤品放在中间层的搁架上,枕前亮着灯的一个小方格里插着平板电脑,靠墙头顶部位挂着一幅莫奈的睡莲,大大小小的空当处还摆着好些相框和玩偶,看来是在此生活而非借住。

众人都很安静,即便出去洗漱也都轻手轻脚,只有最尾部刚入住的一个阿姨不断高声讲着电话:“你看妈妈,住的地方挺好的,这里有热水,还有空调。想买就买吧,六百块钱的鞋子也不贵……”我耐心听着,人闭上眼睛的时候感官更强烈,在不贵那句话之前,女人呼吸停滞了一小会儿。她又讲了许久,但我的思绪已然跑乱,再不能将注意力收束。不知到了几点,她挂掉电话,不出一分钟就开始打鼾。

坐着的人的目光表明她掌控着周围的一切。她右边的鬣狗,她上方的木马,以及她身后透过窗帘看到的真正的马。女人的右手举起,左手以一种紧张谨慎的态度放在椅子上。重力向下拉,红色地砖和蓝色墙壁使空间显得宁静。观画者不会感到无聊厌倦,因为总能看到更多的细节,比如左下角瓷砖的污迹,刷了一半的墙面。

“最优秀的超现实主义者成功描绘的世界是我们一直生活的世界。”这句话被放在了画面下方,更小的一排字说明展览从二十二日延续到下个月的十五日,从没听过画家的名字,看上去像是个俄罗斯人。我把这张宣传册拿到一边,放下前一晚装过柠檬沙冰的塑料杯,它成为临时漱口桶和水杯,现在里面泡着热茶。宣传册是此前在这儿坐着的人留下的,可能是个游客,看完展回来把册子随手乱丢。艺术家的画作虽是色彩斑斓颇具深意,但在普通人眼中毫无价值形同垃圾。我坐在窗前啃一颗从五星级酒店顺回来的苹果,大而饱满,又很甜,我耐心吃了许久,也才消耗掉一半。

对面的一切还在深的晨雾中模模糊糊,建筑都是青灰色的,比浓烈更符合这座城市的气质,高傲,客气,疏远,简称为老钱。清早起床的人不太多,大厅里很安静,一个女孩站着吃油条豆腐脑,身边放着帆布袋,她表情严肃,没有心情欣赏窗外的风景,看样子是赶着上班或者上学。她快要吃完时,忽然来了一对情侣,拎了许多纸袋,一阵哧哧啦啦之中,他们从袋子里取出了十余种面包,一一摆放在吧台上,红豆黄油贝果,黑巧克力贝果,墨西哥辣椒贝果,蔓越莓核桃恰巴塔,酸奶油香蕉磅蛋糕,抹茶芝士司康,武夷山伯爵茶司康,酸面包,紫苏香肠奶酪,迷你红酒无花果欧包,以及一些麻薯面包。

两个人身上都披着层秋冬季的寒凉疲倦,新洗漱过后的味道十分强烈,甚至还能闻到一线薄荷牙膏膨胀开的尾气。男人身形高大,穿着件敞口的羊绒大衣;女人容貌普通,套着件粉色羽绒服。他们彼此行动合拍,但没有什么交谈。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这一切,猜测他们是专业的面包试吃者,或者打算进行视频录制。但等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两人支起镜头。

大约是顾及身边还有人,他们起初行动拘谨,缓慢地拆掉玻璃纸包装,送进嘴里。连咀嚼都很克制。

“你有什么感受就对我讲。”男人低声说。

“我没有吃过正版的……”女人有些怯弱。

“没关系,你把你的感觉告诉我就好。”男人的声音里混杂一丝笑意,似乎是宽慰,但更多用来表现松弛。

我忍不住看了两眼他们扔在脚下的包装袋,厚实精致,完全不像是便宜的面包房出品。然而“正版”这个词使用在这里,却有种透着古怪的贴切,原来面包也可以当作包包一样。接下来他们不断拿起手中的甜品咬一口,然后放下,并不贪多。男人举起手机,对着话筒,不自在地说:“红豆碱水面包,很普通。”

他的形容词也很普通,尽管录了好几条语音,仍然令人难以想象面包的味道。我尝试根据他的语言在脑海中勾画出些许感官,却一无所获。他大量使用一些并不专业的词汇,比如好吃与不好吃,比如硬或者软。比如这个我在新南威尔士吃过,这个我在台湾吃过,这个我在巴黎吃过。他所使用的地域名词比食物本身来得要多,声音是低沉和压抑的,并且或许是因为我的存在,使评价无法通畅地进行,总洋溢着一种羞耻感。

一个戴帽子女孩的出现打破了古怪的气氛,她穿着浅蓝色外套,黑色运动裤,扎了一个低低的马尾。坐下时我瞥见她的手中拎着一个打包好的塑料袋,上面印着知名餐厅的名字。她的帽檐压得很低,但通过面部之外的一切,仍然不难判断是个漂亮女孩。正想着,就听见在试面包的男人突然说:“同学,我们这里有很多面包,如果你没有吃过早餐,能否帮我们吃掉一点,那个……对我们来说太多了。吃不完就会浪费。而且想请你说说味道。”

“当然可以。”女孩子倒是落落大方地接过他递来的一个面包。

“你觉得这个口味怎么样?”不知为何,男人忽然开始用英文提问,“可以跟我描述一下吗?”

“啊,可以啊。”女孩有些意外,但很快接纳。虽然我极力忍耐,却仍旧无法克制地向右侧转头,只见她背对着我,非常流利地回答:“我觉得味道有些偏甜,口感松软,我喜欢更有嚼劲的面包。”

“哇,你英文很好耶。”男人说。

“哦,还好吧。一般一般。”

“那这个呢,你试试?”他又递过来一只长条树枝造型的面包,女孩子尝了尝:“味道是咸口里面带点辣,喜欢吃辣的一定会喜欢。外壳脆脆的,内里却很柔韧,紫苏味很浓,整体是咸香微辣,非常有创意。”

“还有这个。”男人忽然开始兴奋,他的身体前倾,非常贴近,已经完全将女伴遗落身后。

“嗯……外皮微微焦脆,面团很有韧性,有嚼劲,虽然有些费力,但麦子的香味会慢慢跑出来,里面有满满的无花果肉,没有很甜,刚刚好,红酒的风味也很明显。”

从始至终他身后的女孩没有插一句话,被默默晾在一边,好在她的脸上始终没有露出一点破绽,而是友好地微笑着,甚至在对上我的目光时丝毫没有躲闪,和此前怯弱的声音不相对应。很多时候,我们一开始的判断是具有蒙蔽性的。

从男人忽然转为英文聊天开始,我可以清晰地捕捉到他的莫名其妙的自信,但几个回合下来,气势明显受到挤压,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想要炫耀更多,于是他离开了面包的话题,告诉女孩子自己在新西兰待了十年,刚刚回国创业,有一家自己的甜品店。

女孩子捧场地发出感叹:“有一家甜品店,好浪漫!”

赞许显然鼓励了男人的谈兴,他的话开始稠密,大讲特讲留学生活。后来他问女孩子是哪里人,现在在做什么,为什么语言这么好。这期间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背后的影子,表现出对另外一个女性的极大兴趣。而女孩子告诉他,自己是湖南人,商科毕业,英文好是因为高中时期读国际部,原计划出国读书,但后来还是选择了国内的大学。

“你竟然已经上完大学了?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高中生!”他的兴奋已然有些过度,连声音都在高亢。女朋友仍旧保持沉默,她和我一样像一个旁观者,饶有兴味一言不发。实际上,随着聊天的深入,话题已经开始往私密的方向走去。年轻女孩子的腿抖了起来,在台下晃动,一直晃动,好像停不下来。这实在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动作。

“乔茵?”我试着在她身后唤了一声,却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番举动。

果然,她的肩部一震,马上转过头来,只有一两秒的惊疑,立即笑了出来:“啊,姐姐,怎么没看到你在这里,今天的腿好些了没有?”她上下打量我说。

“还没有完全消肿,但比昨天好多了。”我端起水杯,习惯性凑到嘴边,只抿了一下,就再次放下。还剩一个茶底子,此刻已经凉透了。

“我今天不用去上班,一会儿中午请你吃饭。昨天撞伤你真的很抱歉。”乔茵继续道,一面趁机向对面的男人招呼,“谢谢你们送我面包。这个包子,如果你们不嫌弃,可以收下,也是这边有名的灌汤包,如果觉得不够热,可以去用微波炉加热一小会儿。你们要试吃很多甜品,吃点这个中和一下。”说着,她将手上的包装盒递了过去,“希望你们在这里玩得愉快,也希望你的甜品店成功!”

“我的房间里没有人,今天他们都出去了,你想不想来看一看?”乔茵邀请我道。我知道这是她想要脱离这个空间的借口而已,但还是起身,将那个已经啃了一半已经有些乏味的苹果和塑料杯一起丢进了黑蓝色的垃圾桶中。

男人对突如其来的告辞有些失望,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反倒是他身后的粉衣女伴同我们热情地挥手道别。

出了大厅,向左手拐进去,走廊尽头就是乔茵的宿舍。屋子是四人间,网络上并没有这间的图片,内里布置与大学宿舍别无二致,上铺睡人,下铺是小书桌,每人都有一个单独的衣柜,行李箱齐齐整整地放在柜顶,看上去整洁有序,阳台上晾着一堆衣物,用的是宜家的晾衣架,一只猫趴在衣物下面,给自己洗澡。

“这里竟然还能养猫吗?”我问。

“当然不可以。”

“可为什么它在?”我指着猫说。

“因为这是店长朋友的猫。现在有事照看不了,在这里暂住几天。他白天接待没办法照顾,我上班比较有弹性,不需要每天定时打卡,去见客户会把猫关在笼子里。有时候我的舍友没有课,也会回来照看,所以大部分时间,这只猫都在这里生活。”

“你的室友都是做什么的呢?”我好奇道,发现自己有些唐突,解释道,“不好意思,因为我的上铺似乎住了一个长时间在此地居留的女孩子,所以我很想知道现在里面究竟住了些什么人,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个暂时居住地,没有人长期生活在这里。”

“现在不是这样了。”乔茵说,“这里的四人间不对外开放,专门租给长期居住的人,最短六个月,一年的话当然更便宜一点,比如说我这个床位,我租了半年,一个月两千五百块钱,另外要加三百块的清洁费。”

“并不比想象中便宜很多。”我说。

“还是要便宜一点。”乔茵细算,“现在毕业之后,找到一间合租公寓,三人租的话每个月也要三千的租金,环境也未必很好,通常都会在比较老旧的社区,卫生间淋浴间要比这里差很多,如果是两人合租,每个月的租金要在五千以上,环境好点的,一个月就要七千块,赚到的钱全交房租了。何况这里寸土寸金,去什么地方都很方便,往江边也只需要走五分钟就到了,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去那里散散步,在江面上眺望一下对面的繁华,给自己一些鼓励!”

她拉开一把椅子,请我坐下来,这边应该是她的床位,靠近窗户,书桌上方摆着个陶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百合。她自己又拖来一把宜家简易折叠椅,在我身侧支开坐下。正对着的另外一边的书桌旁还有个白色塑料花架,植物覆盖着地板和柜台,书桌上非常整洁,除了一些书籍之外,还有两罐SK-II的护肤品,两支口红,粉饼之类的小盒子被规规整整放在收纳架中,剩余缝隙里还塞着一台任天堂 Switch。

“我这个室友在读博士。”乔茵看到我观察后说,“她好像不需要天天去学校,所以不怎么常来,半年内只有两三个月会在这里住,前两天还在,据说是在赶论文,白天都会去图书馆,这两天又回家了。她住得很近,高铁不到一小时就到,其实我都觉得没有必要常住。另外一个,现在在做教育培训,她通常是下午才上班,晚上要到十点才能回来,还好我是一个晚睡的人,不然作息对不上也蛮痛苦的。但她也有一个好处,每到周末都会去男朋友家里过夜。”

“还有一个床位空着?”我问。

“倒也不是。”乔茵说,“她前几天还在呢,刚刚搬走。我是佩服她的,一个小网红,做吃播的,有差不多十万粉丝了,只不过她有些坏毛病,不适合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乔茵避开话题,“虽然这里十分经济,但更吸引我的是,能遇到很多人。有些是固定常住的,更多的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我们经常在昨天坐着的那排吧台前喝酒,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听他们讲自己的生活还蛮有趣,很多事,你都不相信会是在现实中发生的,当然也无从判断真伪,不过好像大家总还是渴望与陌生人谈论自己。”

虽然好奇网红室友离开的理由,但我不再追问,而是顺着她的话头说:“比如说刚才那个男人,我看他抓住你聊了许久。”

“是不是!”乔茵哈哈大笑起来,“天知道我有多么想走,为什么要讲英文呢?你有没有观察他的女朋友,我觉得是一个厉害角色。”

“哪方面?”

“非常淡定,或者今天这种情形,她已经遭遇了许多次。”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乔茵察言观色,也没再继续下去,转而说:“姐姐,你今天看上去好看了很多。”

“我化了一点妆。”我解释道,“昨天赶路,也没顾上收拾。”

接下来我们两个就有些无话了,我起身告辞,她没有挽留,等我走到门口才客气地问我接下来有何打算。我告诉她原本我想在城里走走(当然这是一句谎话),但鉴于现在双腿受伤,所以我想先休养几日。听我如此说,乔茵再一次表达了歉意,而我挥挥手,说本来也要休息一阵子。她问我做什么工作,我想了想,再一次撒谎,告诉她此前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刚刚辞职,想要尝试自媒体写作。“了不起。”她说,“我小时候最羡慕会写作的人。”我说这是个人人都能成为作家的时代。“才不是这样!”她斩钉截铁地说,却没有继续吹捧,转而问,“那个……不知道你今晚有没有安排,我们长住的人,每到周五晚上会有一个固定活动,正好是今晚,如果你有兴趣,我邀请你来。或许,你可以找找素材,大家好像都是有故事的人呢。”

一推开门,就看到女孩坐在床边,身上只穿着一套粉色的贴身保暖内衣裤,低头看着膝上的纸张。不是沉迷,也不是出神,是那种略显疲惫的凝视。她刚刚脱掉鞋子,放在床底专门用来放鞋子的小架子上,一个单肩帆布包立在往上铺去的爬架中央,上面还搭着件外套,显然还未来得及收拾。看到我进来,忽然很慌张地站起来,解释道:“对不起,我看到下铺很空,以为你已经退房了。”

“没有关系。”我说。在这个过程中,她很快攀爬了上去,拉好了帷幕,连第二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整个房间像刚刚被生活闯入,却又立刻归于寂静。气氛是厚的,是静止的,是在时间之外的某一格。从昨天住进来到现在,这是我与上铺的初次见面。我仍然未能看清楚她的脸,但刚才的印象格外深刻,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很像某个肖像画。铺着简陋白色床单的窄床,穿脏了的鞋子,靠墙摆放着的行李箱,每一样都各就其位——甚至连光线也像事先排演过,阴暗地从房间的镜头穿梭而来,从明亮到暗淡,一种介于抵达与离开之间的、微妙的心绪。这个女孩并不显得悲伤,但也谈不上安稳。她只是坐在那里,在一间临时却常驻的房间里,生命不再流动,而是被房间定住。

我用手把睡了一夜卷了边的床单重新铺展,躺了上去,也拉起了帘子。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这不是一段旅行,我没有目的地,甚至此时连烦乱的思绪也不肯找我麻烦,我的大脑空荡荡的,就和这个暂时住进去的空间一样,是旅途中的一个空壳。借用这个空壳放置自己,感知到疲惫本身让我更疲惫的,是疲惫之后的那点无声的悬空。

我想了一会儿头顶上那个女孩,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在这里住了多久,要做什么事——也不需要知道。刚才,她坐在我的床沿上,任由身体的重量安静地落在这个临时安置之处,令我想到了我自己。我昨夜放下背包之后,除了从前袋掏出些洗漱用品,就再也没有打开它,最近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电脑上忙碌,充满干劲,期待着自己成功翻身,而现在,我只想短暂地允许自己“什么都不是”。目前唯一的计划,就是晚上的“常驻者聚会”。

接到项目的时候,我已经快一年没工作了。近来行业也格外不景气,这两年参与的剧本,不是刚开始就黄了,就是拍到一半停摆。前两年跟着几位编剧老师写的剧本倒是拍出来了,却迟迟没有播出,稿费一直拖欠。有时候觉得各行各业都是口青春饭,在这个圈子里待了近十年,仍旧无名无姓,和小编剧一样到处找活。随着年龄增大,有种走下坡路的惶恐不安,事实也如此,除了一开始那两年赚到了钱,之后的日子都在坐吃山空。

蜗居在上铺的女孩子看上去不太快乐,也可能现在是她人生中辛苦的阶段,但总比在年轻的时候获得一个高峰体验,慢慢走下坡路来得幸运。青旅毕竟还是青旅,虽然也会看到几张略显苍老的面孔,但遇到的大部分是年轻人。据乔茵描述,那天我拖着行李走进来的时候,接待我的应该就是店长。我记得当时他跟我讲话的口气,似乎是面对一个年长的阿姨,在不耐烦中尽量耐心:“您非要选择下铺吗?其实下铺不是那么好的。”

“没关系。”我借势说,“膝盖不好,腿脚不方便上下攀爬。”

人人都有过青春,我的甚至很不错。但这一切都不再能被人看见。高中时期喜欢在网上写点文章,大学毕业之后顺利入职一家上市广告公司,工作的新鲜感促使我在网上连载一部小说,名叫《无所不能纪小姐》,以自己办公室生活为原型,其实更类似日记。幸运的是这个当作玩笑一样的内容只写了不到五万字,就被一个编剧看中,他找到我,给出了一个当时让我觉得十分惊讶的价格,买下了这部作品的版权。他还递来橄榄枝,问我要不要参与编剧。因为这个简单幼稚的作品,我实现了那个年龄阶段的财富自由。那之后的两年,一切都很顺利。电视剧换了名字,很快完成拍摄,又顺利拿到许可——现在看来速度快得惊人,当年在省台播放,甚至冲到了收视率第一名。

我立即辞掉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在老家贷款买了栋一户建别墅。所有人都劝我不要这样用钱,但那时的我意气风发,认为从此人生只会更好。有阵子我的生活确实十分安逸,虽然没有能够独自编剧,但毕竟被带进了行业内,总会接到不同的工作,一年中有一半时间跟组,另一半时间就在海外漂流。大约做了两年,在一个编剧朋友的推荐下,我前往巴厘岛度假写稿,住在她熟悉的一间民宿,并且在那里认识了前男友。他是民宿老板,但这只是他的副业,真正的生意是做境外电商,据说日进斗金。

在巴厘岛我们一起度过了迄今为止最超现实的生活,是作为编剧都会觉得过分虚拟的片段。离开前我们确定了关系,开始双城之恋。我每隔一个月就要前往一次,而他却从来没有主动看望过我,但他会为我负担每一次往返的商务舱机票,并且在岛上生活期间,我基本不会用到钱。就这样相处了差不多有一年,这期间他的付出比我多得多,我并不指望和他结婚,但谈一个有钱的男朋友还是令我感到了虚荣心的满足。有一天他告诉我,资金出了点问题,需要我的支持,我心中虽然怀疑,但还是给他转了五十万。这是一笔不小的钱,之所以拿出来是因为他告诉我,他会按照银行利息的三点五倍还给我,另外,当时我连续接了好几个工作,报价也很丰厚,我想这笔钱用不了多长时间也能赚回来。最最重要的是,在我们交往的一段时间内,基本都是他在承担恋爱经费,我不想被认为是一个便宜女人,我有极为可贵的自尊心。现在想来,我思前想后这么多,其实已经提前预知了被骗的可能,但人总是这样,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也许当时他对我的预设不仅是五十万,毕竟我还告诉他自己拥有一套独栋别墅——出于某种可怜的骄傲,我隐瞒了这栋别墅背有贷款。在这件事情上,我是有一些运气在身的,他第二次向我借钱周转的时候,大流行来到了。一切都变得凌乱,连带感情都进入了停滞期。一开始没有工作我能够接受,但很快沉重的缴贷压力就让我吃不消,只能向他催款。他就是这一时期消失的,而我也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困居家中的日子,我除了思考过往点滴,没有别的娱乐。漏洞就是在此时逐一显现的。他的消失没有带来痛苦,我列下了一个很长的清单,细数交往以来他送我的礼物,负担的机票,在岛上的开销,回忆之后得出结论,我用自己的钱买了一个华丽的梦,虽然略有亏损,但“前男友”的表演也是有价值的,权当一笔演出费的支出。

那时候我对未来仍有希望,尽管一切都停摆,但在小编剧群中,大家仍然信心满满。我们都相信困难时期总会过去,之后一定迎来爆炸性的扬升,也就在这一阶段,还不断有制作人来同我商量之后的项目。但一年过去,又过一年,这些项目都失去了音讯。我花完了自己的积蓄,那栋别墅的贷款压力早已转嫁到父母身上,这份沉重拖垮了我们的生活,整日被彼此间的指责与争吵围困,他们执意让我卖掉房子。我在高点买下,低点抛出,成为一个真正背负着债务的人。

这之后工作情况尽管略好一些,但我接到的活也都零零散散,价格连之前的一半都达不到,有些只能拿到前期付款,有些根本分文未见。我认为自己就像是莫泊桑《项链》里的那个女人,为一份虚华的假象搭上了自己的青春。为了还债,我父母掏空了积蓄,在原本应该安逸的晚年,拥有了巨大的财务窟窿。

我不得不重新搬回父母家,与此同时生活中进来一个男人,我好像总也忘不了这样一个场景,他推着我的行李箱沿着人行道走。为了节省搬家费,他帮我拖了不下十次,这是最后一次。时间已经很晚了,街道上还没有堵车,但人流却在稳步增加。有些地方挤在一起,有些地方零零散散。箱子很大,里面塞满了各种琐碎,他拖得吃力,滚轮划过地面的声音铿锵有力,引来了不少人侧目。他是我的发小,在面粉厂上班,做钳工——这是如今很难听到的一个工种。我们都在这个街区住了二十多年,杂货店的老板认识我们,开小超市的阿姨认识我们,连锁药店的人也认识我们。砂锅米线摊、沾串摊和花店,甚至新开的奶茶店店主都认识我们。

当我经过烧烤摊、干洗店、便利店、蛋糕店时,我感到了耻辱。不因为我自己,而是身边的男人。一辆电动车从我们俩之间穿梭而过,他问我要不要去左边的店里先吃一碗米粉。我同意了,到了结账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会儿,我扫码付费。

我们走出门外,气温已经下降了。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呼吸在面前结成的线团。男人和行李箱继续前行了一个街区,直到一条小街与另一条小街的交会处。他把行李拉头交还给我,向手心吹气,接着放下,握住我的手掌。我对自己的手掌拥有别人的一团口气感到焦躁不安,感觉有无数的细菌在肮脏扩散。他问我有没有结婚的打算,而我告诉他说,我还有百万欠款尚未还完——这是一个略显夸张的数字,但胜利达成了我的需求。

有六七年时间,我都不再谈及感情,愿意承担债务的男人未曾出现,我父母在这方面比我的羞耻感更重,因此从不逼婚,甚至更愿意将我当作空气。在失败之中,人的情欲会降低。这是真的。过年期间大学同学聚会,我勉强去了,为的是见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导演,他现在应该是我们同学中最成功的人,参与了票房过五十亿的大制作,当然他没有来,而是体面地送了两箱茅台。大家都喝高了,其中一个曾经做建筑生意的男同学说,此前他每年的收入大约是五百万,那时候他经常需要出去应酬,难免出入一些高档会所,身边人几乎都开过荤腥,只有他忍住了。原因并不是他不想,更不是他不能,而是因为他胆小,怕生病。但想要尝试的念头一直没有离开身体,后来越滚越大,成为每日与他纠缠的庞大诱惑。他克制,忍耐,最终顿悟,认为自己必须尝试,才能够消除心魔。而这一时期,他的生意也迎来了崩盘式的倒塌,他自暴自弃,想到了自杀。下定决心赴死之前,他终于想通,决意不再躲避,直面内心的欲望。有钱的时候,他克制了自己;在负债的时刻,他打算肆意放纵。

他慷慨陈述自己心中最隐私的部分,我们都听得入神,另一个男同学忍不住问:“那你去找了吗? ”

“找了。”他干脆地回答,“而且我目标很明确,有一个我最想试试的。人不能说长得很美,但我喜欢她嘴角的一颗痣。”

“那你最后和她做了吗?”我语气松弛地问。

“我不行了。”他颓废地说,“彻底不行了。”

他一定喝多了,从手机中翻找出来医院开具的病历,放在转盘上,转给每一个同学观阅。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俯身去看。

“我也早不行了。”另一个男同学说,“每天在外面跑生活都够累了,这种事情实在是提不起一点兴趣。”他的话后面带着几个零星的附和。我想这是一种安慰。失去性功能也许还没有那么可怕,公开隐私也似乎不那么重要,我们更害怕的是他想不开。

空调会定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每隔十几分钟,有一股源自外部的气息汰换着这个空间的能量。遮住床帘之后,人也跟随着进入了一个灰蒙的状态,巨大的虚无的岸边,耳朵对这些声响的捕捉越来越模糊,它们最终震动成空蒙低沉的回声。

像是假的。睡着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虚拟,包括此刻。这不是非虚构,也不是虚构。和第一本卖掉版权的故事一样,他们只买了标题,根本没有使用其中的故事,等到定档,连这个标题也都被抹去了,当时我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凭空赚了一大笔,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种伤害性。我的人生不但是一段除了字符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故事,更是一个题目的空白,操纵它的从来不是我,是一切不以我为主的其他。

酒吧位于市中心老洋房二楼,入口安装黑色金属框玻璃门,需要按下呼叫机说出预约号码才会被打开。爬上一段内部楼梯,进门右侧有座大理石吧台,台面被擦得能照出吊顶水晶灯的倒影,酒柜填充着琥珀色的威士忌和多种造型的玻璃酒瓶。酒红色和金色是主色调,显得老派,脚下还铺着地毯,吸收了绝大多数的声响,灯光幽暗,矮得很容易磕伤膝盖的桌子周围摆放着坐垫和软沙发。临街有几扇及腰的新古典主义窗户,都紧闭着,窗框里嵌入不透明的玻璃马赛克,只在最里侧开着一扇狭小的室内窗户,一个头颅支在窗沿,俯瞰外面的街景。

乔茵伸手打招呼:“这里!”

“感觉你气色更好些了!”坐下来的时候,她夸赞道。

“我下午又睡了一会儿,还有灯光的原因。”我指了指昏暗的空间,说道。

走进来就像提前走入了深夜,每张桌上都放着迷你钨丝灯罩蜡烛,对面盘子里摆着一圈菊苣,中间是绿色混合物,可能是某种蔬菜水果拼盘。除了乔茵之外,另外还坐着两个人,看样子已经点过饮品了。乔茵面前的玻璃杯杯口装饰着樱花,泡沫丰富,顶部铺满厚厚一层白色乳酪。她左侧的男人手上正拿着一杯有浮雕冰块的低球杯,冷着脸,对我视而不见。再过来的人我也认识,就是前天打过照面的店长。但他的打扮已经与在青年旅舍时截然不同,头发仔细地梳过,衬衫扣子敞开,胸前是断裂的纪梵希黑色字带。

“环境看着真不错。”我说,顺便接过乔茵递来的菜单。简单翻阅一遍,价格果然不便宜。

“我们都是吃过晚餐来的。”乔茵好像有些担心我嫌贵,解释说,“他们家价格是有些贵,但酒确实很好。尤其是周五,费哥还可以拿到折扣,他是这家店的会员,周末酒类打八五折。”

说话间,她用手指了指身边那位对我不予理睬的超高净值人士。

“你好。”我礼貌地打招呼,也只引来了对方的略微点头。我转向店长:“听说周五这个活动是你组织的,有多长时间了?你们应该把城里这些有特色的酒吧全部体验了一遍吧?”

“倒也没有多少,一开始是多种尝试,但因为这里很不错,所以是我们经常来的地方。”店长说。出了那家青旅,他的气色好了许多。我来到的那天,他蓬头垢面,整个人身上散发着戾气,对此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在网页上浏览过,对于这家青年旅舍的差评,有一半源于店长,旅客都投诉他态度傲慢,没有服务精神。

“今天就我们四个?还有别人吗?”我问。

“哦,有的。我们的人数也不是那么固定,常来的还有小隹,之前还有佳宜,不过她现在也搬走了……”

“就是我之前的室友。”乔茵插嘴解释。

“还有就是其他在这里长住的人,这都是自由选择,根据自己时间来定,偶尔也会有你这样的加入我们。”店长飞速收尾,不耐烦的神情又不由自主显现出来。

“那个……”一直不怎么开口的萧哥开了口,“你点点东西吧,我们都已经点过了。你可以自在一点,我们都是各付各的。”

“好。”不知为何,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萧哥的态度里有过分的冷淡。这种态度莫名其妙激发了我的某种好胜心,我举手示意,叫了服务生,结果来的是一个意大利人。我指着菜单上的几款酒请他介绍,他蹲在矮桌旁,询问我的饮酒偏好:“我们可以根据您的喜好调制出一款特有的味道。”他说,“请告诉我您喜欢的一些口味。”

“柑橘,奶油,椰子,杏仁。”我想了想说。

“我推荐您尝尝金巴利酒,口感有苦橙和木质香气,给您搭配澄清的椰奶,再将原版的柠檬和腰果换成柚子和杏仁糖浆口味。金巴利是冰冻过的,会有些苦,饮酒过程中,金巴利的缓慢融化,会动态地改变饮品的味道,您可以体验丰富的层次。”

他全程使用英文解释,大约是见我似懂非懂地点头,费哥这时对乔茵说:“你要不要帮她翻译一下?”

我感到一阵憋屈,有种被蔑视的感受,更加确信对方对我有毫不遮掩的敌意。

“不需要翻译。”我笑着说,“大致上听懂了。”随即又点了一份沙拉,一碟炸薯条。

“这里有小吃的。”乔茵指着桌子上的食物说。

“我没有吃晚餐。”我回答,“我胃口很大,这不够我吃的。”

“其实我也没有吃好。”乔茵说,“那个客户说请我吃饭,但是和他吃饭也太难了。他总想动手动脚。”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还能为什么?”费哥嗤笑一声,“她长得这么漂亮,又是做这行的,遇到类似的事是家常便饭。”

我点了点头:“之前是听说做金融的女孩子要很漂亮,我以为是无稽之谈。”

“这个倒也不是那么绝对,大部分的客户素质都很高,只是偶尔会碰到这样的。但你又不能得罪,他随便投一点钱进来,我的业绩也就有了。”乔茵说。

“是什么人呢?”

“一个土著,以前家里在这边有几套房子,父母平均分给姐弟三人,也还刚刚好。但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最近十年,他家人竟然都死光了。父母过世也算安享晚年,只是他的一个姐姐和弟弟,这两年相继离开,都是五十岁左右,并且都单身,一辈子未婚未娶,更没有子女。我怀疑他们有家族遗传病……但总之,他把家中老小一个个送了终,现在这些房子又都陆续回到了他手里。更巧的是,收回房子时,恰好就能赶上拆迁,前面已经拆了两个,总共拿了三千万,现在又要拆一个。”

“这次能拆多少钱?”店长问。

“拆迁补偿房屋评估均价在七万到八万每平方米,加上拆迁费、拆迁补贴等,综合下来每平方米差不多要十五万。我没问过他现在住的户型有多大,但那个小区大部分都是四十到六十平方米的小户型,预估可以拿到六百万到九百万的拆迁款。”乔茵喝了口酒,发出感叹,“啊,这个真好喝,是咸奶油味道的!”

我的食物也送上来了,沙拉里的各种蔬菜用酒糟腌制,被切成小块,上面裹着丝带状的紫苏,撒上了芝麻。橙色圆盘上是质地细腻的胡萝卜,上面点缀着夏柏种子,我从前吃到过,价格昂贵,和鱼子酱模样相近,味道却有点像雨水和草,但大多时候它们没有任何味道。胡萝卜吃起来水汪汪的,几乎没有处理的生脆感,清酒泡菜吃起来像鼎泰丰的黄瓜沙拉。薯条很普通,但是所有食物中最便宜的。我咬牙点了这盘三百多块的沙拉,与薯条高低搭配。出来这一趟,我万万想不到会花掉五百块钱。

“看着真不错。”乔茵说。

“味道是不错。”我尝了口回答,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见这些客户主要是为了拉到投资吗?”

“对,他们都是我们的潜在客人,拥有大量现金,但并没有很好的理财方式,所以我们要想办法把这笔钱拉过来,进行投资,买股票、买基金等。我们是国企,我上班时不用打卡,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业务,每个月只能拿两千多块的底薪,其他收入都要靠这些老板客户,而且将来升职加薪,都与手上掌握的资源相关。”

“你们的业务主要有哪些?”我对她的具体工作有些好奇。

“证券、投资、保险、基金、银行、信贷、期货,多个子领域。”乔茵耐心细数,“而每个子行业的性别结构还真不太一样,根据我的观察和统计,保险、基金这两个子行业的女生最多。其实,我们这一行对外表要求是有,但是对学历要求得更高。像我这种本科毕业的,很少的。”

“因为你足够优秀。”我顺口夸赞。

“没有没有。”她慌忙摆手,“因为我们部门这两年离职的人太多了,都是女生,一个考上基层法院的公务员,两个考上了事业编。其实我是羡慕她们的,相比较业绩压力,这样的工作自然是舒服多了。我们这行真是好的极好,差的极差,真正成功的人都谈着几百万几千万的合同,像我这样的小白,要拿到这样一单,实在不容易。所以说,做这一行要家里有矿。”

“听你这么说,高颜值也是优势。”

“确实是一种优势,因为要去见客户嘛。”店长接过话头,长篇大论起来,“家境有优势,就和性别颜值无关了。金融圈就是这样的,说白了要的是人脉和背景好的,好的人脉关系和为人处世的能力,如果这些都没有,那就需要有漂亮的脸蛋,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眼缘真的很重要,一个小券商业务员想挤进一个高端的圈子很费劲的。我有几个哥们儿,都是家境资源非常好的,也在这行,人家也在本本分分地做好本职工作。而且就算不做金融,人家也是从小被教育怎么投资,很多二代并不是纨绔子弟,日子过得也并不轻松。”

“你倒开始同情富二代了。”费哥嘲讽道。

“我哪能和你一样,有这个天赋。”店长说。

“总之,”乔茵说,“我们经常会遭到误解,即便付出努力拿下大单,别人也会觉得是其他原因。我每个月都在贴钱,之前有客户,光维护他每年就得花两千多块,过年过节给人家送礼物发红包,请人吃饭也考验情商。就像今天,我再不高兴,也不能直接翻脸,而且我的客户一看,我是一个年轻小姑娘,常常倚老卖老,不管他们懂不懂投资都会先教育我一番,给我讲讲人生经验,我要听什么人生经验吗?他这样的剧本我才不要。”

“所以你是做什么工作?”我问费哥。

“他是大神。”店长抢先回答,“他是我们当中的传奇人物,最厉害的是一天赚了多少钱?百万吧?”他向乔茵求证。

“前段时间股市走高的时候,每天要赚到差不多两百万,后面回落,但及时抛掉,除去损失,也盈利了差不多有两千万。”乔茵说。

“确实是股神。”我说。

“你都不敢想他的人生多么精彩。”乔茵继续夸赞,“费哥中学毕业,之前在深圳打工,给客人洗头按摩,每个月工资只有八百 ,但包吃包住。碰巧那个店里的理发师喜欢炒股,没事儿就跟费哥讲讲,费哥有样学样,一冲动把辛辛苦苦攒了一年的五千块全部投了进去,当时把理发师都搞紧张了,生怕费哥赔钱。结果,人家就像开了挂似的,买什么涨什么。”

“这都不是运气。”正主开口,“看大盘看指数有很多门道的,怎么跟你们讲都讲不清楚。”

“那你可以带我们啊。”店长抱怨。

“我倒是小赚过一笔。”乔茵笑道。

“仔细讲讲。”店长说。

“我也没钱,就找了几个自己觉得还行的股问他。”她指了指费哥,“人家看了看,说随便玩玩吧,别太投入,我想着应该就可以,他一般不跟人说这些的,所以你要有技巧地问,懂不懂?”她得意地笑了。

“到底赚了多少?”店长有些急切。

“其实也没多少。”乔茵说,“我又没什么钱,本金只有五千,虽然卖得早了点,但确实翻了一倍。”

“唉,”店长有些懊恼,“你能接受别人的投资,为什么不肯帮我们投?你看,白白错失了之前的一波机会。”

“我从来不带熟人。”费哥说,“现在我也只做两个信得过的大客户。钱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我是玩钱的游戏,就像你们喜欢玩虚拟网络游戏一样,这只是我的游戏。但钱对你们来说,它不是游戏,是命,我可不敢玩别人的命。”

“那你为什么会住在青旅?”我听了半天,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我想你应该早已实现财务自由了。”

“之前我住在山里面,”他终于肯与我正面交谈,却仍旧不太情愿,“我挣到钱之后,就有一群人来跟我玩,大家都想搞我的钱,大家也都想让我帮他们搞钱。有差不多五年吧,我活得很累,后来我发现我不喜欢人,就搬去了山里。在山里又住了两年吧,那个村子总共才七八十户,我也不敢露富,就和普通村民一样,他们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就说我来山里静修,以前有阵子不少人去搞这个,他们也都信了。这个村在山沟里,非常封闭,常住人口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太无聊了,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人。不是喜欢和人打交道,就是喜欢活气。我只要住在人群里就行了,不需要和人接触。所以我就搬到这儿。”

“你也住四人间吗?” 我问。

“我住六人间。人越多越好,我需要人气。”费哥的话让我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那你工作怎么办?”

“你不是也住在那儿吗?那一排大桌子,干啥不行。看大盘,哪儿不能看。”

“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吗?”

“这就是我喜欢住在青旅的原因。大家各忙各的,很少有人莫名其妙地来找我,我又不是美女。”

“别人不知道您是股神吗?”

“除了我俩没人知道。”乔茵说,“姐姐,也麻烦你保守一下秘密。”

“其实,咱们店里早就有传说,说有个股神住在这儿,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店长笑着说。

“他看上去确实也不像。”乔茵打趣,“反倒有点像是打电竞游戏的。”

“我能问一下你的年龄吗?”我穷追不舍。

“这有什么问题吗?”费哥说。

“我听乔茵总叫你费哥,但你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

“我今年虚岁二十七。”他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根本还是个青年,在这个年龄段说虚岁的人罕见,我想可能仅仅出于某种习惯。他坐在那里的样子,看上去又像是经历过某种绝对的混乱。说话间前台有了一点骚动,几个服务生手忙脚乱地收拾角落的空间,过了几分钟,进来了一位穿着黑色皮革长裙的女人,她面部模糊,但仍旧能够感受到时髦气场。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上前迎接,两人行了贴面礼,坐下来。几位服务生轮番上前,酒吧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过了一会儿,调酒师亲自走到那边,从推来的酒架上为他们挑选推荐不同品类,并且当面调制。我想要看清楚她的面庞,但她背对人群坐着,从未转过头,只留出非常优雅的颈线供人欣赏。

“好像是个明星。”乔茵说,“这家店总有明星来。”

“小隹发消息说她不来了。”店长放下手机说。

“不是说好了吗?”乔茵问,“她有什么事吗,最近也不怎么能见到。”

店长摇了摇头,忽然想起来什么,冲我说:“对了,她和你一个房间,应该在你的上面。叫小隹。唯一的唯除去口。”

“哦,那个女孩,我知道了。”我说,“今天中午我看到她了。”

“今天中午?大约什么时候?”店长忽然惊奇地问。

“差不多十点、十一点吧。”我回答。

他的神色流露出一丝担忧,但很快努力收敛起来。我大大喝了一口酒,这杯调制饮品比我诉求的口感还要丰富,禁不住内心发出一声赞叹,又马上灌下一口。然而金巴利是烈性的,不一会儿我的头就昏沉起来,感到了晕眩,周围一切都像是个巧妙的框架,内容用酒吧的每一面填满。在被墙壁包围的黑暗中,这些作品纠缠在一起,拥有沉重的模糊感,装饰性十足,场景神秘。仔细观察,它有不同的主题,它们狂欢一样相互挤压,在酒吧上方,船在金色波浪的波峰上快速驶来。

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醒来了。每次喝完酒,半夜里总会睡不安稳。我听到她窸窸窣窣在床上翻动着什么,接着拉好包链,从架子上爬下来。“我五分钟之后到。”她说。

她赤脚踩入熟悉的黑暗,插进放在梯子下面的运动鞋,想起了什么,再次蹑手蹑脚爬上去,就像寻找一颗脱离了身体的心脏,她打亮了手机电筒,又在上铺翻了片刻,咔嚓一声,拔下插在充电口上的手机线。终于安静下来,再次下床,轻轻地关上了门。

连续两天,她都是夜晚出去。前晚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一些声响,她出门时大约在十二点,这一夜更晚一些,我看了一下手机,已经半夜两点二十分了。我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儿难以入睡,思绪乱飘之后,又回到上铺那里。这两天她都在半夜背着包出去自习,早晨七八点再回来睡觉。半下午的时候,她从睡梦中醒来,坐在床上给人打电话。我在下铺刷手机,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讲话。她说每一天自己的时间与别人都是倒置的,只在深夜才能够安心学习。白天青旅空间里坐满了各式各样令人感到烦躁的人,她根本不愿意融入其中。讲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可能是在聆听对面的劝说,要她换一个住处。“我不想搬。”她斩钉截铁地说。她拒绝的理由十分简单,现阶段她没有工作,花着父母的钱,能省一分是一分。

从这些对话中,我了解到她正在考公,今年已经是第二年了,她不想继续考下去,然而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出路。“我想最后再考一次,如果不行,就立马找工作了,现在忽然就很想工作了,只要不要再去考试,我做什么都可以。”她说。那头似乎又问了一句什么,她支支吾吾回避,避重就轻地说和他没什么关系,她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青春消耗在这样一个旅店里。对面又说了什么,她忽然就恼怒起来:“房子是说买就买的吗?这边房子得多贵你不知道呀。”

一种天然的敏感让我发觉他们在谈论一个男人,或许还牵涉婚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女性谈论这些会显现出一种软弱和羞耻,也许为了规避隐私在公共空间继续泄露,她很快收敛了声息,没有与对面继续交流,而是找借口匆匆挂断了电话。当时我猜想对面那人可能是生活在青年旅舍中的某个男青年,现在在深夜,我的想象里出现了另外一张面孔,那是店长颓废的,沉闷的脸。小隹现在背包出去,是否也是要与他私会?想着如果他们单独在一个中性的空间里,一个非个人的、开放的空间,一个非常公众,却同时私密的地方,一个天花板很高、有巨大玻璃窗的地方,一个飘浮的地方,一个离岸的地方,隔音的地方,他们会做些什么。

我终于睡不着了,尿意膨胀起来,虽极力压制这种欲望,但始终无果,于是不得不起身,蹑手蹑脚穿上拖鞋,打开了房门。等我从洗手间回来,才发现自己犯了极为严重的错误。在昏昏沉沉之间,我忘记了带上房卡,也没有留门,就这样被关在了宿舍门外。我在门口站了片刻,期待有人走出来,当然这种期待在半夜两三点被实现的概率并不大。我去水房洗了脸,思考片刻,不得不到前台看看是否能够要到备用房卡。做这个决定也需要一些勇气,此刻我蓬头垢面,身上的睡衣松松垮垮,是一套即将丢掉的老式保暖衣裤。前阵子在五星级酒店,这套衣服并没有给我带来耻辱,因为无人能看到我内里的装束,但现在在青年旅舍生活,起了鼓包的秋裤、领口松垮的秋衣,因为打折而挑选的丑陋颜色,即将就这么赤裸裸暴露在陌生人眼前。

我怀着懊恼在前台搜寻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大厅里倒是坐着两三个人,我把自己藏在一个棱柱之后,探身去看,他们也都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原本想如果遇到小隹也不错,这几人之中也没有她的身影,我回到前台的等候区,给自己接了杯热水,耐心等待。天气已经入冬,尽管公共空间有中央空调,但坐久了仍然觉得寒气四涌。又过了半小时,我实在等不下去,只能再次去前台看看,这时才发现接待处的下方贴着一张说明,上面留有电话,告知访客如果晚间有需要可以去电。

我没有带手机,只能用前台的座机给手机号码打过去。等了好一阵子才有人接听,我简单陈述了自己的情况,对方说了句你等着,就不耐烦地挂掉了电话。又等了半个小时,人却迟迟未到,这中间我想过许多种可能,接我电话的那个人是店长,也许他并不住在此处,他从床上爬起来需要时间,穿衣需要时间,路上需要时间,但我似乎也无法等待更多的时间了。再次打了电话,这次很快被接起,对面的人有些惊慌,语速极快地道歉,告诉我他一不小心又睡着了。

大约五分钟之后,一个男人裹着棉衣匆匆从男寝那边走了过来。看到彼此时我们都感到诧异,来的人并不是店长,而是晚上才打过照面的萧哥。

“你是几号房间?”他很快收敛了惊讶,低头在抽屉里翻找。

“919。”我说。尽管有很多疑问,但此刻明显不是一个聊天的时机。

他找到一张房卡递给我:“明天早上再拿回来就好了。”

“我可以马上拿回来。”

“随你吧。”他仍然冷淡地说,“反正这边也没人。你把卡放到这里。”他指了指收银台下的凹槽。

我用房卡重新开了门,却也根本无法继续入睡,索性从储物柜中拿出自己的背包,又套上了运动裤和厚外套,再次走了出去。我在落地窗前的吧台坐下,大厅里的灯光已经幽暗,应该是萧哥临走前关闭了一些排灯。刚才原本坐着的两三个人,现在都消失了,偌大的空间如今只剩我一个。我想起了几天前熬夜写稿的夜晚,只不过此刻我在江的另一端。

被酒店告知离开的时候,我就打过电话给贺老师,想要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以为可能和往常一样,又是项目在中间烂尾。然而我根本无法联系到他,只能转而打电话给他的学生小张。这几年虽然我做着一些编剧工作,但其实并没有算作真正进入体系里面。很多年轻的小编剧会投靠一个业内大佬,因此很多项目都能跟上,这次我能参与这个项目,也多亏了小张的介绍,我们是在北京开会时认识的。然而小张也一直没有回我消息。后来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告诉我现在出了些问题,可能需要我先离开,之后她会向我解释。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我都没能等到一个合理的说明。打电话去问,都无人接听。也发过几条消息,更是没有回信。

“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果你还在,我想去找一下你。”也不顾时间早晚,又一条短信就这样发出去。我看着外面,意识到这件事并没有从我的情绪中代谢,总是不时会因此感到痛楚纠结。本以为会再一次石沉大海,却在几分钟之后突然收到了一条回信:“你怎么还没有回去?以为你这几天能够慢慢想清楚,本来不想挑明说的。你已经得罪老师了,难道自己没有发觉吗?我们剧组讨论会的时候,你对老师的好几条想法都提出了质疑。老师好几次都想让你走的。我也无可奈何。不要来找我了,我最近也不好过,被老师骂得很惨。另外,你也别觉得可惜,就在赶走你之后,投资商忽然出事了,现在项目应该已经黄了。我们明天就离开,之后有机会再说。”

我忽然就释然了,可能是因为大家都同时失去了工作,显得我没有过分可怜。我忽然就很想发笑,当我以为我只在想象的时候,却听到了自己的笑声从喉咙里呼啸出来。

“你还好吗?”一个关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却把我吓了一跳。我转身去看,是个个子特别高的女孩,披着长发,站在我五六米远的沙发那排,她上身套着一件优衣库的羽绒马甲,下身是一条碎花长裙,脚上一双运动鞋。一种很奇怪的感受,我想我瞬间就知道她是谁。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我没事。”我撒谎道,“我刚才在看一个搞笑小视频。”

“哦,那就好。”她说。接着她把书包放在另外一个软椅上,慢慢地从里面掏出了书本和笔。

“要不要吃苹果?”我忽然唐突地问,把刚才从背包里翻出来的最后一个苹果掏出来,走向她,放在了桌子上。

“谢谢你。”她没有拒绝,弯腰继续在包里翻找了一下,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我,“给你吃这个。”

我们没有过多交谈,我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从她离开房间到此刻,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在哪里。她脸上有哭过的痕迹,讲话时也带有鼻音,但好像也与我全无关系。原本我以为深夜里,坐在一扇玻璃窗前面向对岸,会看到极为壮观的景色。而却没有料到,在暗夜中几乎所有的灯火都会熄灭,仅剩的一星半点丝毫不能构成伟大。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倦意逐渐袭来,更要紧的是,一阵又一阵的寒意在骨髓中炸裂,敦促我快速回到床上去。

乔茵装扮华丽,她正和一匹肩膀宽阔的马共享一个角落座位,马身上戴着满身的男士戒指和手镯。几张桌子外,一个穿着蓝色制服、头发浅黄的男人朝我搭讪,说我身上的香奈儿亮片是假货。他捏了捏我的肩膀,告诉我之前他的一个学生对润滑油过敏,最后进了医院。乔茵忍不住笑了起来,马变成了一个猥琐的男人,但他也笑起来,把我吓得半死,他们笑得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我的抵抗力就像纸巾掉进水里一样消失了,那夜受寒之后就生了病,鼻子塞到脑涨,在床上躺了两天无法动弹,除了不断擦拭鼻水,就是做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梦。醒来的时候我会试图重温梦境,找出心理解释。其中一部分有所根据,我根本不认同前天半夜小张给我的回复。贺老师开除我,并不是因为我提了几个问题,而是他多次暗示我去他的房间,我都没有照做。

“你以为你多大了?”有一天用过早餐在走廊上碰到,他对我说。

剩下的我就不知道如何解析了,我想之所以梦到乔茵,是因为她频繁地出现在我这几天的生活中。这么想着,手机上就收到她发来的消息:“听说你生病了,很严重吗?腿脚还在发炎吗?需不需要看医生?”

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点安慰,回复她:“难受极了,但跟脚没关系,应该前晚受风着凉。”

“吃药了吗?”

“吃了,好像也没发烧,就是鼻子难受得很,很怕转变成鼻窦炎。”

“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体验一下新式澡堂?有几次我感冒很严重,去汗蒸之后就好了。”随即她给我发来了几个澡堂的链接。我这才知道,原来澡堂在这座城市已经升级了,有多种主题,动漫类、侦探类、美食类等,每一个链接都有针对的人群。

“如果我选,可能会选这个。”我发了一个美术馆风格的链接回去,心里确实想要离开这个空间。这两天,我可以听到好几位入住的人在我奋力擤鼻涕的时候拉开窗户,外面的空气已经接近零摄氏度了,显然她们担心病毒在房间里扩散,于是尽情地灌进冷风。我无处可去,一时半会儿也好不起来,心里有些着急,听到乔茵的建议,倒觉得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我们就去这家。”她发来最终确定的位置,“也是含餐的。虽然你没有胃口,但是也许泡完澡就想吃东西了呢。并且在这种放松的环境里,可能会激发食欲。”她又单独发来一些餐点,我打开链接,看到熏制三文鱼、牛油果泥、鸡蛋挞丁是那家店的招牌。

豪华浴室与想象中的样子有些差距,是宣传页面上图片的陈旧版,也可能只是诓骗像我这样的外地人。这是一个典型的罗马式建筑,它开在一片居民区中,光找到入口就花费了一点时间。应该是老式澡堂改出来的,地上铺着陈旧的马赛克地砖,每一条缝隙里都渗透着长年累月聚集的污渍,连铁艺雕花玻璃窗都没有被清理替换,积攒了时间留下的大量油腻。室内空气糟糕,混合着年深日久的潮气和霉味,一进门便要爬上一段大理石台阶,两岸墙壁上依次挂着装饰画,大约这便是所谓的美术馆主题,展出的应该都是些复制品,把画挂在这里,被水蒸气浸泡,是对艺术的残忍杀害。在拐弯之处,我看到了一张某种带凹槽的橄榄油容器,就像穿着白色褶边礼服的瓶子,在画布上出现了一片又一片——有时它的肋条左右弯曲,有时它又大又苍白,两侧是更简陋的杯子。物体是死的,空间也是死的。

乔茵坐在二楼大厅的长椅上等我,她的头顶是一个巴洛克风格的相框,长翅膀的天使填满蓝色四角,周围被勾勒出连绵的金边。大厅里有架老式钢琴,大约为了保留历史感,钢琴的好几个齿键悬浮在是与否之间,最为奇怪的是,还有一个与浴室不相称的壁炉,看上去根本点不燃。

“这家店看着还可以,对吧?”乔茵问。

“嗯,挺有特点的。”我又一次撒谎。

“其实不算我见过的最好的。最近大家都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聚会,有各种各样的主题呢,我前阵子去了一个疯狂动物城,后来又去了宫崎骏动画的日食汤泉,那个真的是好,整整六层楼,两万多的占地面积,基本上就是把能想到的娱乐方式都搬进了澡堂子里,可以去KTV,可以泡澡,可以看电影,还可以吃。而且每个包间都是人造小景点,还搭建了一座现实版的居酒屋,在室内看不到窗外,完全融入了他为你营造的环境,我们一进去,就租特别精致的浴袍,化妆品也给得很好,也不用担心泡完澡脱妆。”

“现在都这么玩的吗?”

“嗯,我朋友比较喜欢来浴室,有些还附带棋牌室,想要住一夜也是可以的,四星级酒店的一个标间的价位,也能在一些汤泉里订个双人间。我以前就经常这么住……”她忽然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每次有外地的朋友来,我都会带他们到这种地方来体验一下。有漫画主题的,还有的是主打豪华中餐的。这家我倒是从来没来过,不过它最近在网上有些红起来的架势,我看到好几个平台都在推送。”

我们在前台验了号,一起往里走的时候,甬道上的画作与之前所见的已经有所不同,应该说产生了生命力。我觉得似曾相识,直到看到鬣狗与木马,才想起来之前在青旅的吧台上发现过这么个宣传册,当时以为是美术馆的广告,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在澡堂里做展览和售卖。每幅画下面都标有价格,一幅售价两万五的作品里,女人的右手举起,左手以一种紧张谨慎的态度放在椅子上,她身后透过窗帘看到的是真正的马。我想起了那个梦,找到了它的出处。“最优秀的超现实主义者成功描绘的世界是我们一直生活的世界。”这句话被放在了下面的说明栏。

还没有等我们走进更衣室,就看到了一团喧闹的人。打灯的打灯,拍摄的拍摄,还有梳化。中间的人不认识,仅从装扮上来看,应该是一个网红。现在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商家找来网红宣传捧场,也是常有的事。摄影师是一个穿牛仔裤的年轻人,他指挥着打灯,我们即将与其擦身而过时,乔茵忽然道:“咦,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是对着摄影师说的,男孩子转过头来,整个人脸上立时充满了惶恐。不等他回答,乔茵继续问:“你不是回英国了吗?”

我这才仔细往他脸上看去,原来是我初到青旅那一天,和乔茵在吧台上长聊的男孩子。

“啊……”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大脑在急速转动,尤其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一定努力在想理由,好在他答得迅速,“不回去了,这边还有工作。”

乔茵了然地笑了笑,“好好工作!”她说,很快拉着我走开了。

“他不是回英国了吗?”我问。

“这种事情很常见,”她若无其事,“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我们换好了浴袍,先汗蒸了一会儿,又洗了澡,我的精神好了很多。去餐厅吃饭,胃口也就有了。

“你怎么知道我感冒很严重?”我这才想起来问她。

“小隹说的。她说你前天晚上在大厅里冻了半宿。”

“原来她认得我啊。你们关系很好嘛,她还主动提起。”

“也不算,只是昨天一起吃饭的时候聊起来。”

“我那天看见她一次,觉得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没错……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不知为何乔茵的情绪垂落下来。有短暂的一阵子我们都没再讲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她身上有重量,是积了食的语言。也许如果我只是短促一见的人,她会告诉我她心里想着什么,但我待得太久了,已经丧失了一个完全陌生人的聆听权利。

“这里看着像以前的老澡堂改起来的。”好半天后我说。

“应该是。这一片拆迁得很厉害,保留下来挺不容易的。”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因为拆迁拿到许多补偿款的客户,于是问:“你的客户有没有对你提一些不合理的要求?”

她知道我所指,说:“应该不能说明着提,就是跟我说,跟着他混就好了。他还给我指点股市呢。”她语气嘲讽。

“像你这样的,应该也有不少正经人在追求吧。”

“也约会过几个。”因为这个话题她活过来一些,“最近一直是一个从新加坡读书回来的男生在约我,他们家在市中心有一套六十平方米的老房子,结婚的话是完全够了。他月薪三万,嫌上班不方便没在家住,自己租个八千块钱的公寓。前两天问我要不要搬过去,房租我们一人一半。哎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都不是什么大事,他挺以自我为中心的,我们约饭,始终都要约离他公司近的地方,我搭地铁过去也得一个多小时。有时候晚上喝过酒,他也从没送过我回来,甚至分开之后,也不会发消息来问我是否安全到达。”

我点了点头,表示了然。

“不过无所谓了。”乔茵松弛地往地下躺去,“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我们坐着的这张桌子靠窗,可以俯瞰庭院。当然也并没有任何的风景可言,它的周边满是成年累月积攒的颓废。可能很多人都盼望着这一片被拆掉,像许多老旧建筑那样灰飞烟灭,终结于一堆废砖烂瓦,而可因此手中握满真金白银。拆掉会解决很多问题,或是让很多棘手的事件变得容易。我也平躺了下来,远远地看到对面排列的人物肖像,这些画作风格奇诡,脸部特征夸张:沾满鼻烟的嘴唇、突出的牙齿、长长的黄色头发,无一例外都带有讽刺挖苦的眼光。

等我们出来,已经华灯初上。乔茵说还有客户要见,就不和我一起回旅舍了。我们在天桥告别,我看见她在人群中穿梭,有几个瞬间,我以为我找不到她了,但她转过身来向我挥手。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她那么久。后来我想通了,因为她背着一只体量较大的双肩包,这令她看上去有些古怪。我站在桥底,看桥上的人们川流而过,仰望着明暗之间隐约可见的混凝土曲线。我隐约感觉到乔茵把我带入了悲伤的中央,而她走掉了。她逐渐变小,美感因为小而缺失,她看起来像跳蚤。有一瞬间,我似乎忽然明白了一切,但很快,这一切又变成混沌的一团。

电梯大门打开的一瞬,就看到公共大厅里挤满了人。走廊已经被围住,混乱的场景与我参与编剧的一个剧集相差无几。人们叽叽喳喳,碎片信息很快收拢:半小时前从女生宿舍里面抬出过一个女孩,可能已经死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出电梯我们就被拦住,一边被询问,一边做简单记录,但在知道房间号码之后,我被单独带到了一个临时用于办公的空间,正巧是刚到那天被乔茵电动滑板车撞伤的小隔间。警察问了我的基本信息,以及在此入住的时间和原因。他们神情格外严肃,令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罪犯。

在做过详细笔录之后,当夜我被安置到另外一个宿舍暂住——是乔茵此前的房间,她的床铺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看上去没有人离开,甚至连桌子上都仍然保留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瓶瓶罐罐。消息虽然激烈了一阵子,但很快安息下去,引起的讨论并不广泛。这里住的都是陌生人,陌生人不会有太多与陌生人聊天的机会。从始至终没有人向我做过完整说明,我唯一知道的信息是小隹已经洗胃,现在还在昏迷。在做笔录时,我描述了与她两次见面的情景,再一次因为他们反复确认两天前她在房间里的时间而感到奇怪。半夜我打电话给店长,一直无人接听,后来就变成关机状态。而我联系乔茵,则发现自己已经被她删除。

这是一个超现实的夜晚,我一夜未眠,住在空荡荡的一间宿舍里,终于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空间。我想了许多事,意识弹跳,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和另一个毫无关联。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点点拼凑起了一些片段,虽然事情在此期间经历了一次反转,却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在宿舍里第一次见到小隹的那天早晨,她原本应该在考场上。她告诉所有人自己参加了考试,只要耐心等待成绩就可以,但事实是她在考场中只坐下来不到五分钟,就收拾东西离开了。那天她手中拿着的纸张,应该是自己的准考证。基于此,一开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小隹是迫于考试压力而自杀的。长期以来,她都因此备受折磨,安眠药的囤积也与重度失眠有关。她吞药是在我离开旅舍的三小时之前。也就是说,有一具可能成为尸体的身躯在我的头顶停留了至少三小时。再往前,我与她共同呼吸,参与了她走向死亡的过程,并对此一无所知。

“你都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吗?”警察问。

“我重感冒,鼻子一直不通气,可是我确实有听到过她呕吐的声音,想过她是不是喝多了。”我说,“但这个地方,住的都是陌生人……”

小隹是被一个新来的住客发现并送医的,她是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四十五岁女人,被老公家暴,出来避难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因为认错床位而爬上了小隹的空间——看上去似乎很荒唐,但这种事情屡见不鲜,现在来青旅投宿的人,并不能完全理解青年旅舍的概念,有不少是因为便宜才流落到这里,也常因初次尝试而手忙脚乱。

本以为调查告一段落,但随之而来的两百万丢失事件使事情有了转折——半个月前,小隹卡里的两百多万存款被一次性取了出来,目前下落不明。这钱是她父母暂存在她的账户里的,为的是在考试通过之后给她首付一套房子。

店长被当作重点嫌疑人调查。和我猜想的一致,他是小隹的男朋友。或者说,小隹是他的情人,他已经结婚十年了,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几个月前,店长曾劝说小隹和自己一起投资,警察怀疑他侵吞了这笔钱。自杀事件转移成了欺诈事件。

我搬了回来,因为还需要配合调查,所以一直没有离开。这期间店长被询问了一次,很快洗脱了嫌疑。实际上他也是一个受害者,在相信萧哥是股神的情况下,他将自己的四十万交托出去,企图在下一波涨势中大赚一笔。他确实问小隹借了钱,但是对方却以没钱搪塞过去。没人知道后来小隹是如何被在青旅认识的“朋友”劝服,将两百万统统交出去搞“投资”,只是等厘清一切,萧哥和乔茵已隐匿于人海。

国际青年旅舍是这样一个地方,人们来来往往,都是过客,掀起片刻的波澜,都不能留下永久的印痕。店长照旧上班,看上去毫无折损,因为他的表哥是这家连锁国际青年旅舍的创始人。小隹脱离危险之后,他看上去如释重负。之前那个宿舍被临时关闭,乔茵的房间也成了新的取证地点。我只能再次换了房间,这次我住在了上铺,爬上爬下非常不方便,半夜起来就睡不着。又有一次因为上厕所而把自己关在了门外时,我并没有焦急,而是径直走进大厅,想要重温那一晚的感受,小隹从未向我介绍过自己,我们是互相知道的陌生人。我想知道在她的呕吐物里,是否有那家五星级酒店的苹果的半分身影。

大厅和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加冷清,临窗的吧台上,店长喝着闷酒。在这个对着江岸风景的空间里,一切都阴暗低沉,看见我的到来,店长说:“我早应该发现他们是骗子的。”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想要问问你。”我在他身边的高脚椅上坐下。乔茵撞伤我的那晚也曾是在这里落座的。

“是什么? ”

“为什么萧哥会在夜里帮你值班?”

“我以为你会问小隹是怎么把钱全部拿给他们的。”

“嗯,那可能是下一个问题。”

“因为我有家,住得也有些远。那个浑蛋说他免费帮我炒股,也可以帮我看店,条件是免去他的房租。我怎么这么蠢,明明就是个交不出房费的骗子。”

“也不能全然责备你,因为他有乔茵。”

“是,乔茵,也不知道真名是什么。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骗子,对吧?”

“对,她还会讲流利的英文。”

“我总觉得她不干这个也能成功。”

“只用两三个月就骗到两百多万,也大概是一种成功。”

“现在想来根本不止这么多。”

“什么意思?”

“她之前有一个室友,叫佳宜,我记得上次跟你提到过,一个小网红。”

“这个我知道。”

“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她和佳宜的关系很好,结果也是她偷偷举报佳宜私藏违禁品,还好不是在我这里抓的。当时还说是为了确保我这里安全。”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一个多星期以前吧,就在你来的那天。”

“你是说他们也骗了佳宜吗?”

“不能肯定,但我想他们不会放过她,她是个小富婆。”

“所以那时候他们就打算收手了。”

“应该是。我实在没料到,他们竟然在小隹这里又搞到了一大笔。”他拿起酒瓶狠狠地灌了下去,“她跟我说她只有两万,还是一点一点省下来的!她连跟我都保密,怎么就那么轻易告诉别人了呢?”

“他们从小隹那里搞到钱,和你不无关系。”我不客气地说,“如果你不问小隹要钱投资,她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私自把钱拿给他们。”

“她不一定是因为这件事寻死的!”店长青筋暴裂,语气凶狠地说。

“嗯,应该是多种原因吧,但事发前她可能求过他们。”我说,“就在前天。我猜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被骗了,半夜去求过乔茵。应该是被搪塞了过去……”

没等我说完,他忽然就吐了起来,一口接一口。我嫌弃地躲开,问他该怎么办。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不用管,明天有人收拾。”接着跌撞着走向洗衣房,我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看到他将满是呕吐物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按下旋钮,哗哗洗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穿衣服的时候才看到裤脚上不小心粘到了他的呕吐物,只是早已干掉了。想起昨晚的情形,在青旅洗衣服已经不可能。我去浴室洗了澡,化了妆,卷好头发,从皮箱的底层抽出一直没有用到的风衣,简单烫了烫就套在身上,然后搭地铁过江,再次来到此前居住的五星级酒店。我泰然自若地走进大堂,拐了弯,熟门熟路地绕进隐藏在深处的洗衣房。两个土耳其人正在研究如何使用烘干机,女服务生认真比画。我有些担心她询问,打算报上前次住宿的房号,却听到她说:“小姐,需要帮您洗衣吗?”我摇了摇头,拉开背包,把衣服塞进滚筒:“洗烘时间我自己来设定。”

洗衣房的外间连通着一个酒吧,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之后,我才知道这里的酒对在此住宿的客人是免费的,并且还不需要出示房卡,只要自自然然走过去,指明想要什么就可以了。这条信息是我在好几次洗衣等待之后才知道的。有一夜我下来得很晚,百无聊赖,刷了很久的手机,一个服务生主动上前,问我需不需要调制饮品。我向他示意手边的矿泉水,婉拒了他的提议。其实是因为我不想支付额外的费用。但没多久,他端着一杯长岛冰茶走了过来,很温和地对我说:“小姐,这里的酒你可以随便点,或者也可以叫我们送上去,都是在房费里包含的。”

大约是因为自尊心,那之后我只问他要过柠檬水,以显示我此前不点酒喝皆因我是一个不饮酒的人,而非其他原因。但是这一次,我径直走到台前,淡然道:“我需要一杯莫吉托,谢谢。”

没有询问更多,酒很快被送了过来,还贴心配备了橄榄和花生。我打开电脑,在上面漫无目的地忙碌,也许看起来格外冷静专注,但我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地平线,在那边,前座的男人穿着商务套装,领口露出一小节条纹衬衫,他正在和人谈论着什么。从背影我就认出了他,或许我根本不会记得他的正面。

我只是把目光移开了片刻,一个人就走到了我的眼前。“好几天没看到你了。”他说。我抬头,想起了小时候看到过的很多言情小说,人在适当年龄读过的故事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我一定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赶忙解释:“可能比较冒昧,我觉得咱们挺有缘分的,总是碰到你,你在这里也住了好一阵子了吧?”

“嗯。”我点了点头,“也总能看见你在下午吃早餐。”

“哦,”他笑了,“是前段时间,我的时差一直倒不过来。”

我了然,再次点点头。

“能问您在这里做什么吗?”他继续找话。

“我是个编剧。”我说。

“常年住在酒店的编剧。”他赞叹道,“我特别羡慕作家和编剧这样的职业,现在我喜欢住酒店,就是因为小时候看到一些作家在酒店里写作,感觉到这种生活方式非常惬意。”

我无言以对。

“能问问您是做什么编剧吗?”他因我的沉默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

“我签了保密协议,不能透露更多。”我说。

“那这样好吗,”他锲而不舍,“今天晚上方便赏光吃顿饭吗?”

“不了,”我冷淡拒绝,“晚上还有一个工作会议。”

“小姐,您的衣服烘好了,需要我取出来帮您熨烫吗?”这时女服务生走过来询问。

“不了,”我慌忙摆手,“我的衣服不能随便烫。”

我站了起来,把电脑收好,快速地向男人道别,急匆匆走进洗衣房,把衣服从滚筒中拖出,一股脑地塞进背包。为了避免被他发现,出门时我选择走向另外一个通道,那是酒吧的正门,前段时间我曾冒充普通游客检阅过菜单,每一杯酒都价格不菲。玻璃门格外厚重,推开的一刹那,阳光极为强烈地射向我的眼睛,我想起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晴天。

在回青旅的地铁上,我买了深夜返程航班。整个世界就是大大小小合法的不合法的骗局,奇怪的是,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的心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我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新闻,某个靠土地征收获得财富的市民被诈骗千万补偿款,警察正在积极侦查,目前已经锁定嫌疑人,据悉该嫌疑人曾伙同他人犯下多重案件。

从地铁口出来,我收到一条微信,小张说,又来活了,这次是在海南,一个新晋电影导演组团研讨新项目,地点是在他斥巨资购入的海滨别墅。每一次充满希望的勤劳输出,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够签下正规合同。我站在江岸边的人流之中,反复打开手机屏幕,查看这条微信。在澡堂我给乔茵转了十万块,那是我最后的资产。现在我想要再一次孤注一掷,不知道自己还能被骗去什么。

原载《特区文学》2025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朱铁军

本刊责编  周美兰

青旅生活/白琳

我有许多住青旅的体验。在外旅行的时候,比起住酒店我更愿意选择青旅,有伴的时候住双人间,独自旅行的情况下会选择床位。除了价格上的考虑,更重要的是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旅途中收获的许多故事素材,都来自这些与我匆匆照面,热情攀谈,彼此祝福道别的过客。

过去我的小说里有许多关于青旅的片段,但从未有过专门讲述青旅故事的作品。《国际青年旅舍》的素材来自去年冬天我在国内一家青年旅舍居住一周的体验,也是我第一次在国内住青旅,这次体验与我以往的经历都不太相同,一个直观的感受是,青年旅舍不再是背包客的领地,以及有兴趣探索世界的人的乐园。它已经不主要作为交流和交友的平台了,更像短期廉价合租房。在我住的那家青年旅舍进出来往的人年龄跨度很大,通常二十多岁,五六十岁的也有——我在一个报道上看到过,据说有些青旅拒绝35岁以上的中年人入住。虽说我始终认为“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是个刻板言论,但必须承认青春的一切似乎都更被宽容,比如穷困迷茫。在青旅看到长居的年轻人,好像更能够合乎他们的处境——在城里刚刚落脚的打工者,要考试、面试、找工作的年轻人。偶尔看到几个超出这样范围的人,似乎都天然地承载更丰富的素材。

青年旅舍更像是一个短暂寄居的壳,这里既有睡一晚就走的旅客,也有想要在大都市里扎根的异乡人,笼统而言,都是这个城市的“外人”。在床位紧凑的旅舍中,人们的身体密度很大,心灵密度疏松。他们不再努力交流,而更多进入一个自我发掘的甬道。每一个清晨夜晚,许多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我住了几天,固定会在上班前下班后坐在公共空间里吃外卖——那是这个空间里人最多的时候。我好奇每一个借居此地行色匆匆没拉行李的人的生活,但有限的观察不可能替代全部,一周下来,拥有的只是色块,无法凝聚成完整画面。《国际青年旅舍》这篇小说仅仅是两三根织线的交叉,而更细密厚实的织物,永远都是生活本身。

作者简介

白琳,作家,作品见《收获》《当代》《花城》《北京文学》等刊物。

朱铁军:

国际青年旅舍,“候鸟”式的年轻人聚居地,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一个行走的谜。因项目中断,她从五星级酒店落魄到青年旅舍,傲慢的店长、甜美的舍友、冷淡的股神……看似自由聚会,却暗藏骗局。在这里,她将遭遇什么?如果世界是一个局中局,我们会失去什么,而谁又是胜券在握的那一个?

周美兰:

所谓的国际青年旅舍,其实是一幅都市漂泊者的浮世绘。小说把金钱、情欲、理想放在一个逼仄空间里放大,最终导致一场集体失语的荒诞悲剧。人们幻想旅舍是肉体和精神的庇护所,而在作者的笔下,它是揭露时代病症的显微镜。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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