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
作者 默音
发表于 2025年7月

一个受困于家庭与往昔记忆的中年女校对,午夜借酒助眠,却经历了一场幻梦。诡异梦境中,她似乎化身为非人的视角,窥见了同事、熟人,甚至女儿的日常生活。人生与文字一样,充满了对与错的博弈,人在对错之间进行一场钢索表演。那些可以试错以及能够容错的人生,都是令人羡慕的幸运儿。

丈夫从躺下到睡着,只需要五分钟。

多年夫妻,她对此再清楚不过。双人床是略窄的样式,1.5米宽,好在两个人体型都不大,翻身也不会触碰到对方。她在床的这边听着他的呼吸由快变慢,中间一度悄无声息,让人疑心他的肉身已停止运转,接着,鼾声响起。那声音起初怯怯的,像生涩的口哨声,随着睡眠转入深睡,越来越放松和响亮。

与鼾声同时弥散在房间的,是他的体味。她第一次觉察到这种异味,是在女儿小容刚上小学的时候。她半夜醒来,去隔壁房间看孩子有没有蹬被子,一回屋,差点被熏得夺门而出。丈夫那段时间应酬多,到家时往往她已睡下了,他浑身烟酒气,自去洗漱。上床时,他身上的气味是清洁的。奇怪的是,一旦他开始打鼾,就像打开了某道闸门,平时被压抑在深不可测之处的异味便喷薄而出。她觉得有几分像同事家养的大金毛的味儿。总之,那气味是动物性的,且有种圈定领地般的肆无忌惮。

她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丈夫。说出来就像在抱怨什么。再者,如果她不是正好醒着,也不会遭罪。她为此询问了在医院药房工作的老同学柳桦,平时呼吸无异味,只在打鼾时有怪味,是不是什么病。柳桦说,没听过,或者去看看口腔科吧。

在她的建议下,全家一道去洗牙。护士夸丈夫有一口好牙。她的智齿有一颗长歪了,压迫到旁边的牙。医生建议拔除。其后一番折腾。回到家,她吐掉压住伤口的纱布。女儿在旁边哇哇叫,妈妈吐血了!丈夫说,小容啊,妈妈换牙呢。对,妈妈也换牙。妈妈说她今天不想吃饭,我带你去吃比萨?父女俩出门了,留她在家休息。她躺在沙发上想,不过是拔个牙,怎么就这么虚?她隐隐觉得,自从生了小容,她的身体变得陌生,动辄疲倦,像一部保养不得当的机器。她和母亲提过几句身体不适,想探讨是不是生孩子导致的,结果换来一顿数落——你们这一代啊就是不行,那年你外婆走了,望望刚满月,我带着他回老家办丧事。那么多亲戚朋友来了,都得吃饭,我每天背着望望在灶台跟前忙,脚都肿了。你就生了小容一个,整天喊这里疼那里不舒服,你们现在条件不比我那时候好?她没有顶回去,暗自腹诽,一个男的,三十好几,仍被妈喊作望望,难怪谈不上对象。

如今哥哥临近退休,依旧单身。母亲也不再逢电话必讲“你就是没有把你哥的事放在心上”,隔段时间,从微信若有所指地问一句,你家耀文最近怎么样?她答,老样子。

的确是老样子。自从不再工作,丈夫的作息反倒变得健康。等她和小容分别出门上班和上学,他在十点起床,看新闻——以前是报纸,现在是手机——弄个面条之类的简单早午饭吃了,看看有没有衣服要洗。如果有,他会负责放洗衣机和洗晒。打扫卫生他是不做的,仿佛那是条底线,一旦越过,他在家的地位便被贴上了不祥的标记。下午他看书,书目庞杂,从小说到历史、政治,是她从单位带回来的新书。他不挑书,有什么看什么。三点多出门散步,顺便买菜回家。等她到家,菜已经摘好洗好,她负责炒煮炖。晚饭桌上通常只有两个人的说话声,丈夫和小容。丈夫谈论他在日间看到的新闻,加以评论,小容附和几句,有时被逗笑。

自从小容在今年四月离家,去了外地上班,家里整个安静下来。她也想过,是不是该打破犹如黏稠块体的氛围,自己主动讲点什么。积年的习惯难改,往往一顿饭吃完,她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不能和他说,你昨晚又打呼了,很臭。

或是,我这几天晚上都在你睡着后起来喝酒,你知道吗?

她在充斥着鼾声与异味的房间里继续躺了几分钟,确认丈夫彻底睡着后,起身穿上抓绒外套和睡裤,踩着拖鞋来到与厨房毗邻的餐厅。

早就不会因为丈夫打鼾惊醒,可是前天夜里,和今晚一样,她莫名醒了。起身到厨房水槽边喝了杯酒,想要助眠。之后她目睹了一些幻觉,或某种白日梦。她想,莫非是更年期到来的预兆?

幻梦的内容古怪。

她在单位的楼里,时间应该是深夜。对面写字楼一盏灯也没亮,黑乎乎的。这栋老楼的高区楼层分布着六七家出版社及其子品牌,她的活动范围局限于十九楼的办公室、十一楼的食堂和另外两层编辑室。眼前是文学室的大通间。堆满了书籍字纸的一张张办公桌沉在阴影里,只有近处亮着一盏台灯。她能看,却无法动弹,仿佛她的存在只剩下目光,被固定在一人高的位置。

不,除了视觉,她还有听觉。

玻璃门吱扭一声,伴随着脚步声,一个人走到她旁边,把牙刷和杯子放在台灯旁几乎不见空隙的桌面上。那人的脸被放下的长发挡了大半,她迟疑片刻认出来,是文学室的美编。叫什么来着?美编和她不直接打交道,名字一时间没能浮现。

年轻的美编女孩从相邻的办公桌底下拖出一个物体,居然是张单人折叠床。她看着女孩拉开床,铺上睡袋,把座椅靠垫当枕头放好,然后关了台灯钻进去,像一只虫安顿在蛹里。房间并未完全黑下来,女孩的手机屏幕在枕头的位置浮现幽幽的蓝光。女孩打字,哭泣,又打字。她猜测与其交谈的对象是恋人,暗自奇怪,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她借着退还校样的机会去了文学室。美编不在。美编有两张办公桌,其中一张用来放打印机和扫描仪。她在摆着苹果电脑的工作台前站定了。电脑屏幕旁,方格木搁架顶上摆着盆长寿花,缀满了仿佛是蜡做的橘红色花朵。她在幻觉中的视线位置差不多正好是那盆花。难道我昨晚变成了长寿花?她为自己的念头失笑。

有个年轻编辑上前来打招呼。童斯葳。她记得这人改稿的字算不上好,却很工整,不像有的编辑用了草体,容易认错。

编辑找她都是为了催自己的稿子,想早点走完校对流程。童斯葳没有催稿,寒暄道:“邱老师,听说你女儿去了银行?哪家呀?”

她嘴角上扬,答了银行名。那边笑笑说:“真巧,我以前也在那家。”

“银行不是蛮好的吗,你怎么跑来当编辑?”

“柜员有销售任务,劝人买理财,我实在做不来。我喜欢看书,原来以为做图书编辑可以看好多书嘛,没想到真的当了编辑,回家还得看稿,都没什么时间看想看的书。我听说邱老师看的书比我们都多,我这里新出了一本讲观鸟的,你要看看吗?蛮有意思的。”

其实读书的不是她,是丈夫。她在办公室做的并非阅读,更像流水线操作工,字词滑过,错误的用法被分拣出来。她拿过童斯葳给的样书,道了谢。这时美编捧着一大杯奶茶回来了。眼妆遮盖了昨晚哭泣的痕迹,指甲上的水钻闪亮。现在的年轻人很难判断年龄,美编看起来既像个新毕业生,又仿佛和童斯葳年纪相仿。童斯葳据说是工作几年后去读的研,进社也有三四年了,那么该在三十上下。

本想问童斯葳关于美编的问题,时机不合适,她告辞离开。回到办公室,她拨了内线电话给分管文学室的营销小丁。刚牵个话头,爱八卦的小丁便像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讲了起来。美编住在办公室好几天了,据说在闹离婚。哎呀看着小,也没那么小,孩子都三岁了。你说神奇吗,不回娘家不住宾馆,也不去朋友家,就这么窝在办公室。领导也拿她没办法,她都这样了,总不能赶她走吧。

“洗澡怎么办啊?”她忍不住问。

小丁笑起来。“邱老师,你不知道有种设施叫钟点房吗?”

如果是自己呢?她挂上电话后怔怔地想。她在最想逃离婚姻的时候没能下决心。倘若那个时候有足够的决心,她会怎么做?应该会出来租房。美编既然把办公室当落脚点,就是还想回去吧?

那天余下的时间,她多少被美编的事影响了情绪,效率不高。晚上回家,饭后收拾完,她坐在餐桌边,把外面接的稿子看了一百多页。丈夫在与餐厅相连的客厅看电视,怕吵到她,声音开得很轻。其实她可以用小容房间的书桌,他也不用调低音量。但那样未免太孤寂。是怕谁孤寂?自己,还是他?她说不清。

入夜,她又醒了。丈夫在打鼾,空气被他的呼吸搅浑。她起身到厨房喝了点酒。打算喝完就洗杯子回去睡,她站在水槽边片刻,不受控制地潜入她以外的存在。

她是一只鸽子。

鸽子们在海关大钟的金属框架上休憩。远处黄浦江上的拖轮传来稀疏的汽笛声。她是唯一醒着的鸽子,在同伴们之间踱步,挤蹭的瞬间,隔着羽毛感觉到它们的体温。她跃跃欲试想飞,又现实地想到,万一飞不起来掉下去呢?在这边的体验,会不会影响到那边?

有过前两晚莫测的经验,今晚,她几乎是怀着期待,拿着杯子酒瓶回到餐桌边坐好,往杯里倒了花雕。

做菜用的五年陈花雕是家里唯一备的酒。丈夫说,烧鱼不能用太差的酒。她在这种细节上顺着他。她的护肤品用凡士林,给丈夫女儿添置什么,要等网店大促,把各项满减算了又算,像在做复杂的数学题。近二十年来,家里日常开销靠的是她的工资加业余接的校对活儿收入。校对的行业价远没有物价涨得快,像她这样资深的也不过千字十元。

花雕喝起来跟从前公司年会上单价过百的青瓷瓶差不多,总之是黄酒味儿。这几年聚餐取消,改成发礼包。有些年轻编辑大概是社恐或懒得走,自己不来校对室,稿子让人转交,对她来说,他们的面目模糊,变成了稿纸上的字迹和稿件首页的名字。

她小口啜酒。一口,又一口。

她走在夜晚寂寥的福州路上。她从大学毕业后就在这条街的出版社上班,按理比自家门口的马路还要熟悉,夜色却给街道加了陌生的滤镜。平日人群簇拥的奶茶店落着卷帘门,一只黑白花流浪猫轻快地穿过马路。没有车驶过。她独自沿着人行道往前,像个幽灵。也许她就是某种灵?前一刻她还坐在有机玻璃贴面的老式餐桌边。她回身看地面,寻找自己的影子,比影子更先掠入眼帘的是尾巴。白色,细瘦,覆盖绒毛,末梢几缕深色。她愕然,尾巴随之动了动。是自己的尾巴没错。她转动脑袋,寻找刚才瞥见的黑白猫,一无所见。对此刻的她来说,那是成年的同类。她判断不出自己的年纪,只感觉幼小,而且饥饿。视野被无形的滤镜过滤成黑白灰,贴地行走让远近关系变得不可捉摸。比视觉更明晰的是嗅觉。香气有轮廓,有内容。某种骨头。连着肉。她审慎地吸鼻子,寻找气味的源头。她像一道暗影溜过地面。近了。更近了。方形物耸立在跟前,巍峨,坚硬。犹如某种纪念碑。她瞪圆眼,绷紧脊背,正准备纵身一跃——

一个大家伙盘踞在方形物的顶端,冲她发出威吓的嘶声。黑白猫!她退了半步,冷不防后颈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她狂怒大叫,却只发出无力的“喵——”。

“这么小的猫!还想和大猫抢垃圾,你有种啊。”男人的声音说。继而是女人的声音:“你捉它干什么?身上说不定有跳蚤。”

男人笑着说:“给你带回去养。你上次不是看了好久宠物店的猫?”

她被拎了起来。条件反射让四肢蜷缩,尾巴僵硬地悬垂。她的瞳孔映出女人的形象。

女人也在看她,目光深处热意闪动,随即变回懒洋洋的冷漠。“我就是随口一说。不能养,我妈过来看到肯定要讲的。”

抓住颈项皮毛的手放松了,钳制消失。肉垫重新触地,她撒腿就跑。小动物的本能胜过了作为人类的理性。跑远后她才恍然想起……

那不是柳桦的女儿隽隽吗?

从校对科到财务室需要穿过整条走廊,按她的步伐是二十八步。她数过。

半年前,她进社时带过她的竺老师退休,另一个年轻校对小黄休产假,她便落了单。校对科的桶装水喝一周也喝不尽,她索性不再换桶,到财务室接水喝,就当顺便活动身体。

今天第二趟过去倒水的时候,出纳赵宁从票据间抬起头,问道:“邱老师,你女儿下个月回来?”

“是啊,终于快熬完了。”

女儿这批校招的新人全被发配到河北L市的客服中心待半年,说是锻炼。她不记得自己和赵宁讲过,不过出版社就这么些人,大事小事都在人的耳中。又听那边说:“电话客服确实苦的,但至少上下班时间固定,好过外企天天加班。”

“年轻人吃点苦不算什么。”

“哎,反正一代比一代苦,现在小孩也苦。”

赵宁的儿子刚上初中,据说周末排满各种班。如果那是苦,不也是父母强加的吗?她“嗯”了一声,捧着杯子往外走,脑海中晃过昨晚瞥见的情景。姚隽和显然是她男友的男人走在深夜的福州路上。那个男的未免老了些,感觉姚隽和小容都得喊他叔叔。回到工位,她发微信给柳桦。等小容回来,你带上隽隽,我们四个去哪里玩一下吧。

直到她坐在食堂吃午饭,柳桦的语音回复终于来了。她按了转文字。隽隽是自由职业应该一直有空,可是小容刚上班哪有假啊?

姚隽从英国回来后没找到工作,柳桦的前夫姚卫衡给她租了上海市中心的房子。柳桦来上海看女儿,邀请她和小容去玩。让她惊讶的不是柳桦边抱怨“姚卫衡只有对女儿还不算小气”边报出的租价,而是两年不见的姚隽显得疏离了许多。小容似乎不介意隽隽姐的变化,自顾坐在沙发上玩Switch(一种手持游戏机)。

据她所知,姚隽这两年都在上海的出租屋啃老,根本不是什么自由职业。从初中同学到现在,相处这么多年,柳桦粉饰太平的功夫仍让她讶异。另一个例子是,柳桦和姚卫衡的婚姻早就碎了一地,迟迟拖到姚隽出国念大学,才正式签了离婚协议。

她回复柳桦:说是到岗前有一周假,我回头再问问。

上个月国庆节,小容没回家。客服中心全年无休,长假也得有人值班。去年“十一”,她和小容跟团去了西双版纳。没钱去东南亚,总可以国内走走。丈夫照例不参加出游,用他的话说,国内没啥好玩的,我以前都跑遍了。他口中的“以前”要回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时他是生意人,亦是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她并不想劝他去游览现今的外面世界,对她来说,出游是难得的和女儿独处的机会。小容越大,从长相、思维方式到说话语气,越来越像丈夫。真奇怪,明明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她有时害怕,小容会不会也像丈夫那样,在某个阶段摔了跟头,从此一蹶不振。为期六天的旅游并没有让她和女儿更亲近,毕竟小容大部分时间在刷手机,只偶尔应付地和她讲几句话。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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