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过半辈子,时间的坡开始下滑,记忆的影子变短。这期专栏,我就翻翻途中的记录,写写船上的事。我对记忆从没信心,除非记录过。
自《圣经》开始,我们与一条名叫诺亚方舟的大船发生了神圣关系,事关世界之末日,人类的苦路与救赎。上邮轮前,我曾想过诺亚方舟于今世的意义,只觉得两千年间它净身脱胎了许多回,变成一个叫邮轮的怪物,象征俗世的远方。至少已有上百个熟人朋友问过我同一个问题:船上275天,是不是太长?我一遍遍重复,“是的,太长”。
任何需要严格训练的职业,其实都是“暴君统治”,都会潜意识里改变、重塑人的行为与反应。外科医生眼里多是手术,律师的世界都是大小官司,工程师的手里,地球都可以拆装。我算是复旦科班出身的记者,我的世界由新闻导语砌成,每个窗口都是事件。我编制的世界地图只有三大块颜色:第一,出新闻的国家(newsrich,比如美国、中国、俄国、以色列、伊朗、朝鲜),是国际媒体聚集重镇、想象中的记者成名之地;第二,新闻贫国(news-poor,比如新西兰、澳大利亚、加拿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它们多是本国优秀记者的净输出国,若有全球“头条”运动会,它们的名次一定很糟糕。第三,就是剩下的大多数,自由撰稿人的小确幸:一次罕见大地震、一架航班坠毁、一场军事政变,全球新闻的直播需求可让他们几天里挣上半年的开销。


我第一时间订下此行,恰是因为它令我难以忍受的长度,275天。但它满足了我的职业思维,一条完美的新闻导语—275天:史上最长环球邮轮即将开航。一个创纪录的事件,一个新冠疫情后两脚兽的行为观察所,一本书的产地。这个决定并不崇高,只是对导语的直觉。
对邮轮,岸上人或有许多误解。多位对邮轮极度排斥的朋友问,275天都在海上漂,精神不会错乱?他们眼神里满是怜悯,似乎我是遭人暗算上了贼船,何幸活着回到陆地。我说,275天并不全在海上漂,而是平均两天上岸一次,共落地160多个港口。漂在海上的海上日(sea day)仅115天。一旦船离岸归海,它24小时都在航行,或快或慢,一般保持17节航速的匀速,但也有磨洋工的时候,比如两个港口很近,若全速嘟嘟开,几小时即可到岸,船长只能半夜三更悄悄抛个锚,在月光下放空半天。好几次我半夜醒来,听不见发动机声响,船体也少了颤动,上阳台一张望,发现波涛不惊,查一下海图上距离,即知道船长无奈,正等待天亮,再靠岸下个港口。
老油条的旅客,一上船首先布置自己的舱门,无论舱室大小,或阳台海景房、无窗内舱,还是“等级”最高的套房。首先忙着装点“家门”,上贴夫妻大名、家庭合影、国旗、环球航线图,加上激励自己、炫耀幸福感的金句。世上金句,译成中文都差不多,只有煽情程度的差异。一场全球冰箱贴收藏竞赛很快开打,第一块是出发地迈阿密的,我也在岸上备货,买了4块。两脚兽最强的基因之一是仪式感。若无对仪式感的信仰,人类经济或将陷入永续衰退,一大半经济学理论与奇妙消费曲线都将难产。9个月后我在迈阿密港下船,行李箱一角是近100块全球各地的冰箱贴,它们曾爬满舱门,约有十斤重。

对邮轮的另一个幻觉:它是浪漫艳遇之地。听说一老友曾单身出行,订豪华海景阳台房,脑补浪漫,不思茶食,最后中途败退上岸。本船可满载2000名旅客。订票时我心想全球80多亿人口,每400万人只需一人发烧,填满全船岂非举手之劳。未料上帝仅在全球召募到650位愿走全球的应许之士,其余均为散客。皇家加勒比发起275天全球游,意在报复差点置邮轮业于死地的新冠,刺激邮轮“雄起”,可惜应者远少于预期。
消费主义将人群精细地划出层级。论等级意识,邮轮比飞机更细。飞机分头等、商务舱与经济舱,只有进门左转与右转之分。邮轮上的等级,与你财力并无直接瓜葛,只和你“消费”邮轮的能力挂钩。几乎所有邮轮公司都有“积分制”,皇家加勒比的奖励项目是“Crown and Anchor Club”,即旅客在船上待一晚得一分奖励,套房可得两分。积分有六种颜色:金(Gold)、白金(Platinum)、绿宝石(Emerald)、钻石(Diamond)、钻石+(Diamond Plus)、巅峰(Pinnacl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