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G”
作者 涂荻见
发表于 2025年7月

窗外雨声淅沥,手机蓝光在凌晨的墙上晕出波动的海。第十七次内存不足警告亮起时,我正试图把闺蜜群的合照塞进相册——那里早已堆叠着“五十G(计算机存储单位)”的往昔,像一台超载的时光贩卖机。指尖划过滚烫的屏幕,记忆渐次浮现:第十九张是卡在晚高峰裂缝里的咸蛋黄落日;第五百零二张是学校那株白色异木棉又覆新雪;第两千张是小组会上的白板,潦草的字迹如同远古洞穴的壁画。

“食堂早餐拍了八百遍,你要开美食专栏吗?”好友曾在我满世界备份照片时打趣。她哪里知道,我此刻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正在发颤,那些角度雷同的自拍、连拍的晚霞,三年未打开的“待读”截图,都成了扎进掌心的玻璃碴。手机黑屏的刹那,倒影里的面容与童年那个攥着过期糖纸不肯松手的小女孩倏然重叠——她曾固执地相信,相册的访客是未来的自己,每次按下删除键,都像在撕碎寄给三十年后的明信片。

儿时,家中没有照相机,仅有的几张老照片散落在颠簸的年月里。有了手机后,我便成了囤积症患者,像饿急的人扑向热馒头,走到哪儿拍到哪儿,总想着将来老了窝在藤椅上慢慢翻看相册。只是当时年少青衫薄,竟不知相册越厚,记忆倒越薄了。

大三秋游那日,我第九次对着焦糖色的落羽杉林按下了快门,九宫格张张大片既视感。然而,那天真正鲜活的细节,相册里都没有:滤镜吃掉了雨后青苔蒸发的腥甜,没有留住当时掠过脖颈的凉风,取景框漏掉了啄木鸟突然振翅时,林间落下的细碎阳光,以及举着长焦镜头的大叔们此起彼伏的“嚯嚯”惊叹。我第一次发现某棵树上藏着树洞,红冠啄木鸟早已在此筑巢,扫落的木屑积了半指厚。这让我想起在美术馆看展的这几年,总举着手机拍个不停,相册里囤积了上千件艺术品的数字标本。可若问哪幅画的笔触曾让我屏息,记忆便如展厅过曝的镁光灯,只剩刺眼的白。

不知怎的,我活成了电子标本师,总在拼命制造回忆的标本,却任由鲜活的此刻从指缝间流逝。记录的初衷从“愿有岁月可回首”褪色成“出片”指令。樱花吹雪时,高高举起手机的人,不知真实的花瓣正悄然坠落在他们无人关注的衣领上。镜头篡夺感官,焦躁的取景框蚕食五感,记忆如同磨皮过度的照片,光鲜却失去了纹路,那些未截留的晨雾、未对焦的笑声,连涟漪都未及漾开便消失在光阴的暗河里。

若有一天丢了手机,我该去何处刻舟求剑?在那个惊醒的雨夜,我开始执行相册精简计划:删除重复的照片,犹如抖落松枝上积压的陈雪;整理“重要”分类下囤积的网课录屏、必读书单,文火慢炖成认知浓汤,窖藏进石墨文档;让速写本接替镜头的权杖,以铅笔缝补时光褴褛的毛边。

清空第三千张照片时,楼下的黄花风铃木正开得不管不顾。我收起手机,与春天对坐,数着花朵坠落的轨迹:先被风托着晃两下,接着突然加快,触地瞬间又弹起弧度,仿佛大地在给春天发送已读回执。这种美拒绝生成二维码,就像童年没被像素化的永恒帧——奶奶教我做糖纸门帘的下午,我看见玻璃糖纸在奶奶的膝头簌簌作响,似揉碎了整个三月的花瓣。

此刻忽然懂得李商隐为何不写游记,那些未被存档的月光和晚风,原该在睫羽颤动间流转成诗。此情何必成追忆,且看“五十G”坍塌处,春天正以三倍速解压。

本文刊登于《知识窗》202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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