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2022年以来,以《人字梯》《到海》《白腰雨燕》等为代表的王玉珏的中短篇小说,思想和艺术的完成度日臻成熟,在创作上形成了一定程度的稳定性和辨识度。王玉珏的小说以“心结一转折一化解”的有效写作程式,直击家庭伦理、情爱伦理、血缘伦理等人伦关系中的情感纠葛与人性探秘,在此基础上发掘出了人性的温暖,理想的光辉与废墟上的诗意。这一批中短篇小说善用“疾病—死亡”叙事、双线结构与主题隐喻,在服务于写作主旨的同时,进一步凸显了王玉珏小说的风格化和辨识度。
最近几年王玉珏的小说创作势头良好,这不是短期的爆发,而是日积月累、厚积薄发的必然。①尤其是在中短篇小说创作上,其创作的辨识度持续增强,思想和艺术的完成度日臻成熟,个人的风格、气象也逐渐显现,他的作品正在不间断地亮相于各大重要文学刊物。作为80后作家,王玉珏的小说创作没有所谓青春写作、成长写作的矫揉造作和“小时代”文学所缺乏的历史意识。恰恰相反,就近期(2022—2024)的《人字梯》《夜奔》《瞳距》《到海》《燕牙湖》《日落起舞》《白腰雨燕》等而言,王玉珏的小说创作充满了时代生活的现实感和敏锐度,并以有效的写作程式和独特的艺术匠心,谱写出了现实生活中那些横亘在人与人之间人伦情感的纠葛与人性温暖的诗意。
一、情感震动与有效的写作程式
从最朴素也最重要的阅读感觉来说,王玉珏的小说往往能够击中人心,带给读者强烈的情感震动。
在开篇的悬念设置上,王玉钰并不生硬,也并不显得非要设置悬念。他的开篇更关注于在一个稳定的生活情境中引出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焦点。这一矛盾冲突的焦点,在小说中外化为“那件事情”“那个心结”“那股怨气”,并以此引起读者的兴趣,让读者去追问“那件事情”“那个心结”“那股怨气”是什么,就此展开后续的小说叙事。比如在《人字梯》中,小说交代出明义去世后,实际上抛出的悬念焦点是“我和铁军之间的事情”,即伯侄间的嫌隙和心结。《瞳距》中,由母亲冯朝兰不接女儿尹芳的电话引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弟弟尹翔跳湖自杀。《到海》中,由尤亮在饭桌上向于苏苏告知大姑父的死,引出“那件事又跳出来了,像一只没轻没重的拳头在靠近心脏的地方捣了他一下”。“那件事”,是尤亮在意的于苏苏将来不与他合葬并由此带来的心结。《白腰雨燕》,由奥体广场上卢燕与曹双江的相遇引出卢燕挥之不去的痛苦。《夜奔》中,小说并未明确设置悬念性的情节,但在叙事所铺陈的老马含辛茹苦独自带娃的繁忙日常中,读者还是会忍不住追问周兆娟为何要抛弃老马和两个孩子私奔出去。在王玉珏的小说中,似乎每个主人公都有一桩过不去的事情,一个心结,或一股怨气,它们在叙事前端的出现为小说的生发和完成提供着保障机制。而“那件事情”“那个心结”“那股怨气”,正是王玉所要精心编织、用力刻画的横亘在小说主人公与周遭的人伦关系中深埋的情感震动、情感纠葛与情感创伤。
在叙事中段的转折上,王玉珏的小说虽注重转折,但并不刻意追求转折或反转,而是按照叙事脉络的合理发展,在必要时刻运用转折与反转。《人字梯》,虽在开篇借助苗苗之口点出过对明义之死的怀疑,但当真正的转折到来之时,还是让“我”为之心脏缩紧。在铁军及其岳父的讲述中罹患脑癌,行动不能自理,拖累一家人生活的明义死于为修声控灯跌下人字梯的意外,然而保洁大姐却告知铁军曾因明义在楼道抽烟引发火警动手打过他,况且声控灯并没有坏过,这就让“我”心生疑窦,暗自揣测胞弟明义是否死于铁军母子之手。小说的第二次转折或者说反转,是对这一揣测的证伪。葬礼过后第二天,铁军在早餐店受到“我”的逼问说道,“我爸他自己跳下来的”。明义是自寻短见,并不是死于意外,更不是死于他人之手。其实小说结尾还有第三次转折,在铁军和“我”的心结解开之后,他低头自述,“我爸爬到人字梯上往下跳的时候,我看见了,我是亲眼看见他跳下去的”。《夜奔》中老马带着季园和安安找前妻周兆娟和老袁复仇。在王玉珏的笔下,仇怨大多不会朝着坏的方向发展,老马开车撞人的复仇计划必然暗含转折,这转折来自于李园的离家出走,更来自于老马听到的李园的讲述。当年由于他和周兆娟吵架推门而出未锁房门导致周兆娟被强暴,所以才有了后来周兆娟抛夫弃子般地和老袁私奔。原来生活的崩坏,并非“毁在这个女人手里了,一辈子都被她摁在地上摩擦,连日子带脸”,而全在自己。《燕牙湖》也是一个富含转折再转折的小说。为尹市长写回忆录的伍芳在储阿姨的口述中听到了一个关于尹市长夫妻的燕牙湖除夕浪漫之夜的往事,但随后故事发生转折。“一个除夕,两个尹市长”的隐秘被挖开,储阿姨被迫坦陈她知晓尹市长的除夕之夜实际上是与县乡干部畅饮后,和县城女记者黄桃外遇度过的。这个讨论夫妻情爱伦理的小说并不止步于尹市长单方面的转折,在储阿姨一方也发生了第二次重大转折。储阿姨也曾有过“那个人”并为之打胎,而这样极其隐秘的往事,尹市长是通过“那个人”的来信知道的,不仅知道,他还告诉过黄桃,最终黄桃将之转述给病床上的储阿姨。在这两次转折或反转中,也只有在这样的转折中,彼此伤害过的夫妻才能互相得到宽宥,虚构的燕牙湖往事才最终走向圆满。
相对于大多数小说结尾处的抒情、开放、升华,王玉珏的小说更在意的是经过叙事进程中那些必要的转折,深埋于主人公内心的“那件事情”“那个心结”“那股怨气”得到化解,情感纠葛、创伤得到愈合,心灵得到慰藉。在明义之死的三次转折过后,伯侄之间多年的坚冰终于融化。《瞳距》中尹芳、尹翔姐弟的暗夜人生和情伤之命,终被父母之爱照亮。《到海》里,尤亮的合葬心结在于苏苏、于家兴、蒋月娥的家庭伦理故事面前涤荡到无比柔软。《白腰雨燕》对卢燕浸泡于痛苦中的回环书写,“实际上正是一种超越痛苦的尝试”②。《夜奔》让一个把生活过得一团糟并习惯于归咎他人的老马自消怨气,归于内心的安宁。
“心结一转折一化解”,王玉珏小说关注的是那些横亘在人伦情感中的震动、创伤以及化解后的心灵抚慰。通过这样有效的写作程式,王玉珏的小说散发出了一种结构常规而又艺术高超,程式规范而又触达心灵的现代汉语写作和当代小说创作的成熟形态、样貌气质。与之相伴的是,在人伦情感的震动、创伤与化解中,王玉珏的创作再度阐释了关于文学书写的正典理解。文学是对创伤的疗愈,也是一种心灵的净化,文学让大众心生悲悯,让那些身处现实和精神困境中的人们找到亮光和出口。
二、人伦情感的纠葛与人性温暖的诗意
在小说主题上,王玉珏的近期写作偏重于家庭伦理、情爱伦理、血缘伦理等人伦关系中的情感纠葛与人性探秘,但又不止于此,在此基础上接通了更为广阔的日常生活,历史变动以及各种社会思潮对固有价值体系的冲击所造成的社会现象与心理症候,进而探讨了人的存在性主题,触发了对人性的根本性困境的思考,从而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和主题的深度意蕴。
获得第六届泰山文艺奖,被称为是“王玉珏最好的小说之一”③的《人字梯》,在兄弟、伯侄间的血缘、亲情伦理中展现了世道人心的纠葛与人性的悖谬、固守和救赎。《人字梯》建筑于伦理与个人的紧张关系。伦理的情感或者说规约,是从窦教授与窦明义出生那一刻就决定了的。他们是同卵双胞的亲兄弟,比亲兄弟还要再亲上一倍的兄弟,是一条命掰成两半分成的两条命。因此,明义罹患脑瘤,在血缘亲情、家庭伦理中,窦教授舍命也要搭救。窦教授对明义的搭救,应该是责无旁贷的,不计次数的,明义的儿子铁军也理所当然地这样认为。而所谓个人,恰恰就在这种理所当然中挣脱出来。窦教授对胞弟的搭救,可以被视为家庭伦理的必然,但不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更不能是铁军无视三伯的个人生活而惯性地将父亲托付过去的理所当然。“这可不是别人,这是你爸。不能又推给我,不能又是我替你们拿主意。说实话,我有点怕了。”“我”从“我们”中挣脱出来,分流出“你们”。因为“你们”,因为明义的第一次省城手术,“我”花费了五六万,搭进去了半条命,承受着手术出现状况无法向家人交代的压力,还担负着个人婚姻走向破散的风险(苗苗妈受夫家所累,雅思考试受到影响,赌气要离婚)。“我把我自己,把自己家都差点搭进去了,我一个当哥的,我够意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