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通中的主体经济与异体现代性
作者 胡行舟
发表于 2025年7月

内容提要:阿来的《三只虫草》揭开了虫草神话的潜隐面,即虫草跟藏族人养家糊口、展望现代生活的关联。在小说中,虫草旅行着,主人公桑吉也旅行着。正是因为虫草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中的旅行,桑吉也才能完成他在教育体制和知识格局中的旅行。虫草换来了文化资本,换来了走出去的机会,成全着现代主体的输送。虫草的意味不见得全是负面的。它异质混生的身体形态,它的寄生原理,或可启迪我们对现代性的理解和异质性的追寻。既然桑吉的故事可以被读作一个更宏阔的现代性自身的故事,既然虫草与现代主体如此亲密地映照偎依,我们不妨去设想一种现代性的冬虫夏草模型,也即是说,一种起始于寄生又满是异质混生的异体现代性。

在后人类时代,我们必须关注“异体”①。异体是具有他异性和杂合性的身体:一座狮身人面像,一棵长出苹果梨的树,一对摆着蛇尾的人类始祖,一个往脑袋里插入芯片的赛博格,一位长相古怪的外星来客自然界为异体提供的最鲜明的示范,大概就是冬虫夏草。冬天为虫,夏天为草,异质混生构成了这一奇怪的现象。虫草长出的其实并不是草,而是外观如小草的真菌子实体。其真实的“履历”是:蝙蝠蛾幼虫受到麦角菌科的冬虫夏草菌侵染,冬季转入地下准备化蛹时,真菌萌发生长,菌丝布满虫体致其死亡、更以后者为养料,直至温暖夏日,真菌子实体迅速抽发,冒出地表,便成所谓的“夏草”。

阿来是最善于观察异体的严肃文学作家之一。2015年,十年未写作中篇小说的阿来出版了他的“山珍三部曲”,其中的两部,《蘑菇圈》和《三只虫草》,都专注于菌物。在《三只虫草》中,阿来如此描写虫草的异体性生命:“在秋天,卧在地下黑暗中的虫子被某种孢子侵人了。它们一起相安无事地在地下躲过了冬天的严寒。春天,虫子醒得慢,作为植物的孢子醒得快。于是,就在虫子的身体里开始生长。长成一只草芽,拱破了虫子的身体,拱破了地表,正在向着被阳光照耀的草地探头探脑,正准备长成完完全全的一棵草,就遇到桑吉这样挖虫草的人了。那只僵死的充满了植物孢子的虫子便进入了市场。”②

阿来的描绘自是文学化的,也未拘泥于真菌脱离于植物界的独立“身份”③。他还为虫草的生命“履历”加上了一笔:僵死的充满孢子的虫子被挖虫草的人带走,进入了资本主义商品市场。虫草在中医药养生文化和礼物经济中的尊贵、它价格的高昂,中国人都再熟悉不过,它在中国形成了一个价值超过300亿的市场,显然是一块引人垂涎的大蛋糕。尽管冬虫夏草因对人体有害的砷含量超标,于2016年被中国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从保健食品类除名④,却也未见得撼动其“贵族”地位。人们对虫草的疯狂崇拜和炒作哄抬,它由攫取到层层供应的“转译”,它在市场和人际的流通,汇聚为虫草显而易见的现代性。而虫草本也是在近代才名声渐播的“后起之秀”,它被正式当作药材载录,最早是在1694年清代汪昂所著的《本草备要》中,随后它却步步晋升,终在商品社会和中医药养生潮流的推动下,登临“神丹妙药”之列。虫草乃温补之药,与人参、鹿茸并列为三大补品,可补肾益肺、止血化痰,清人《药性考》载其性质功效为“味甘性温,秘精益气,专补命门”。它异质混生的奇形和“专补命门”的奇效奠定了其神话学基础,它的神话当然会遭到实验医学和化学分析的质疑,也会伴随着奢侈礼品的多样化和对贪腐的打击而稍显黯淡,但这一现代神话还远不会停止书写其自身。

阿来的书写揭开着虫草神话的潜隐面,即虫草跟藏族人养家糊口、展望现代生活的关联。《三只虫草》的主人公桑吉是一名“有点天才”的小学生,故事恰是以他的逃学来展开的。这位跑得像只小野兽的孩子之所以逃学心切,是因为他要赶着五月的虫草季同家人一齐上山寻宝。他擅自给自己放了“虫草假”一这本是一个传统,今年却恐化为泡影,只因新来的主事者生怕拜金主义玷污下一代的心灵?。“虫草假”却并不能真正取缔,因为退牧还草后,定居下来的牧民一家老小都得指望着售卖虫草的收成,拜金不拜金,都抵不过讨生活的刚需。

无论在外面的世界虫草是多么精贵的明星药品或养生保健品,对于采掘虫草的藏区人民来说,它都是维持基本生计的门道和迈入现代生活的中介:养生和谋生之间,保健和求存之间,的确有着巨大的不对称。在桑吉的心目中,虫草等于奶奶的骨痛贴膏、姐姐的打折T恤、表哥的无指手套和要送给老师的剃须泡或洗发水。这就是虫草对他而言的“交换价值”,这种交换价值不尽然是商品市场出具的价码,而是他根据实际的匮乏、想象的需求和情感的所向而建立的物与物的等式。西藏有传说称冬虫夏草为“天神的肠子”③,也正像是肠子。虫草对桑吉一家和其他采掘者来说,都是某种价值输送的管道,其补肾益肺的使用价值虽渺不可及,但交换的程序却为他们输入了安居于现代社会的可能性。“天神的肠子”也因此不可避免地在转化价值的流通领域缠绕。

虫草于是踏上了从乡村到城市、从边缘到中心的旅途,但这种旅途还往往伸展于官僚体制内。越在于边缘,虫草的价值就越不在于使用,而每跨过政治权力的区块往上一级,虫草作为礼物所能触动的利益、所能交换到的资源就越是倍增。虫草之旅由此构成一种功利化的、累积着“关系资本”的礼物经济。《三只虫草》中,调研员从桑吉和其他村民家收购了虫草,又把它们送给了部长和书记,而书记又盘算着怎么再把虫草送给另一位书记,书记笑说:“说不定书记也不吃,再送给更大的书记。”而他的妻子则打趣道:“怎么没人写一本《虫草旅行记》?”@阿来写下的正是虫草的旅行记,而县城书记处也还只是虫草的中转站。当然书记也有所截留,他把一只出自桑吉手中的虫草泡进了杯里,在合理开发和保护虫草资源的会议上,这只虫草和别的官员茶杯底下亦走到终点的同类如有呼应,“似乎都在互相探望”。

本文刊登于《百家评论》202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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