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近年来以强劲的创作力和敏锐的思想力引人瞩目,本期特推出他的中篇新作,以一位护士和一条狗的故事铺陈出层层戏码和当下的新阶层叙事。宠物成了家庭成员。宠物医院护士小姚融入别人家的生活,巧妙的架构故事和矛盾冲突,于幽默的行文中揭示出人性的细微之处。
1
新来的病号,让小姚护士想起她姨。
那是一只金毛,十二岁,二十五公斤,细小病毒感染并发内出血,送来时已经昏迷,呼吸断续,胸腔伴有啰音。按部就班做了检查,朱医生便让小姚护士先做急救处理,而后将主人请进诊室谈话。
依照经验,遇到这种情况,谈话当然是要讲解病情,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治,还是不治?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该想的都得想在前头,该说的也不能避讳——治的话,检查、用药、手术必不可少,也许还有特别监护;人分三六九等,户口归属和级别高低决定了医疗成本,狗则公允得多,一律自费。不过治也未见得治得好,很可能花了钱、搭了工夫,最后只是多遭一轮罪,这道理人狗都一样。
但不治的话,那选择就是狗有而人没有的了。医生会建议,安乐吧。
在这家动物医院工作两年,小姚护士见过不少医生说“安乐”。有的医生会躲着主人的眼睛,含混不清地哼哼一声,仿佛因为无能而亏欠了人家;还有的医生会强调“它相当于您的亲人,对吧”,口气却近乎胁迫,可想而知琢磨的是如果对方真的放弃治疗,自己会损失多少提成。而朱医生又与别人不同,他会端起搪瓷缸子喝口茶,既疲倦又轻松地“咳”一声,仿佛事不关己又仿佛推心置腹:“这事儿啊,您得自己掂量。”
主人开始掂量。掂量的结果若是治,他会一竖大拇哥:“您有爱心。”
若是不治,也会一竖大拇哥:“您开通。”
甭管是人狗情未了还是人鬼情未了,到了朱医生这儿,都能获得充分的体谅与支持。对此,朱医生曾和小姚护士解释,他们救的虽然是狗,但服务的终归是人。狗不言不语,而人心隔肚皮,所以千万不要为了狗而干涉人——不仅不要干涉,他们还有义务替主人疏解压力,让对方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善良的、问心无愧的。离过两次婚、一人漂在北京的朱医生并不缺乏人生经验,因为职业的缘故,人生经验又会归纳为狗生经验。他还说过,如今不是流行把什么词儿都加上一个“被”吗?其实狗才是“被”字用法的集大成者:“被”幸福,“被”痛苦,“被”忠诚,“被”坚强,每每落得一个“被”安乐。他也说过,这是因为人们习惯了把自己的情感加之于狗,而别的动物就没这么麻烦了。比如他早年间在东北的兽医站,无论牛马,都是生产工具,能修就修,不能修吃肉。
“晚上就一个菜,大铁锅咕嘟着,盘腿上炕咔咔整。”朱医生说着,瞄眼笼子里的狗。
朱医生特爱对小姚护士谈人生,或狗生。一来因为俩人是老乡,二来因为小姚护士虽然长得就那么回事儿,但两只眼睛老跟睡不醒似的,效果比较朦胧。跟一个朦胧眼的大龄女青年展示智慧,这也是中年男人的一大乐儿。
当然,动物医院经常就俩人值班,不跟她谈还跟狗谈吗?
面对朱医生的絮叨,小姚护士也就是听。听完不置可否,两眼继续朦胧。
她的话一贯少,跟医生少跟顾客更少——她就那么看着人们魂不守舍或哭天喊地地来了,再心满意足或怒气冲冲地离开。她看过有人诅咒发誓“没它我也不活了”,缴费时却不见了踪影,也看过有人开电动车撞了流浪狗,却为给它续命把小半年的工资都搭上了……真是人心隔肚皮,小姚护士同意朱医生的见解。因此她有话只对病号说。而她另有一个不同之处,对于猫猫狗狗的称呼,动物医院里通常也就是猫猫狗狗,专业点儿叫“病猫”或“病犬”,可爱点儿叫“喵喵”或“汪汪”,只有她将其统称为“病号”。六床病号该换药了。八床病号毛色不对。病号病号,听着倒像在说人了。连笼号也变成了床号,这就更加人狗不分。
最初让人一愣,但细琢磨,似乎又没毛病:医生护士对应的不就是病号吗?再说让猫猫狗狗享受到人的待遇,这不正是本院的宗旨吗?
包括朱医生在内的同事们习惯了一个朦胧眼的大龄女青年站在操作台前,一边给她的病号打针喂药,一边和她的病号说话。病号呜呜两声,倒像懂了似的,小姚护士也嗯嗯两声。呜呜,嗯嗯,再说点儿什么,该操作的就操作完了。朱医生评价,小姚护士虽然老像睡不醒,但活儿干得没话说。
朱医生还分析,以上特点与小姚护士此前的工作有关。他问过:“听说你原先在‘三甲’,怎么就转行到动物医院来了?”
小姚护士说:“考了兽医资格证。”
朱医生又问:“我是说,怎么不想治人,偏想治狗?”
小姚护士说:“狗没那么多话。”
漫不经心,却让朱医生吃了一瘪。他不得不讪笑两声,停止絮叨,端着茶缸子溜达回诊室。但不妨碍下次还来。接诊十二岁金毛这天也是如此,诊室敞着门,朱医生和主人在里面足足待了半个钟头,声音高上去又低下来,低下来又高上去,反复解释着如下情况:犬龄偏大,金毛的十二岁相当于人的八十多岁,加之病情严重,治吧,很可能是走过场;不治吧,没准儿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掂量掂量吧,您哪。一如朱医生的风格,他反复使用了“可能”“没准儿”之类的词,而模棱两可反而说明了他的严谨。然而从始至终,只听见他一个人嘚啵,没有对方的回音,倒像朱医生正在对着墙壁练习演讲。又过了一会儿,朱医生终于放弃了,留下对方“再想想”,自己从诊室溜达到治疗室,用浓茶给嗓子灭火,斜靠门框看小姚护士给病号打针。小姚护士忙自己的。别看朦胧眼,血管找得准,转眼五百毫克盐酸肾上腺素推进了十二岁金毛的体内。在“三甲”干过就是不一样。
动物医院本不必要设护士岗,当初留下小姚护士,固然看中了她技能的熟练,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老板和许多顾客都相信人比动物精密,操作得了人,操作动物更不在话下。小姚护士的执业经历还变成了本院的宣传亮点。
对于这种认识,小姚护士曾私下指出:“扯犊子吧。”眼朦胧嘴不朦胧,这也是朱医生爱和小姚护士聊天的另一个原因。
此刻朱医生就叹一口气:“人不容易,狗也不容易。”
俨然又要拉开架势,喋喋不休了。小姚护士却停手,瞄了眼诊室门外。病号的主人不知何时也出来了:长椅上端坐着个小巧玲珑的老太太,身形像个孩子,腰背挺直,满头白发;穿得和坐姿一样体面,风衣外面扎着丝巾,胸前还挂了副金边眼镜。老太太不声不响,两眼斜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好像睁眼睡着了。
顺着小姚护士的目光,朱医生也瞥瞥老太太,继续道:“不过这位有点儿特殊,也不说治,也不说不治,何止没个准话儿,连句话也没有。我问是不是经济方面的考虑,她摇头。我又问您是不是舍不得这条狗,她先点头后摇头。结果就跟咱们这儿耗上了,这么大岁数,我也不好轰她……”
说时看了眼挂钟。十二岁金毛是今天最后一个病号。
而这次,小姚护士用行动截断了朱医生的话头。她闪身出了治疗室,来到老太太附近,停了一停,仿佛在等老太太醒过来。
那满头银发像花似的一颤,她才问:“病号是您一人带过来的?”
“我可抱不动。‘老干办’的年轻人帮忙抬下楼,给叫了车。”老太太不紧不慢,说话意外地清晰而有条理,又复述起了病情,“……昨天晚上就不吃饭了,早上开始抽搐、吐;最先打的120,人家都快出车了,临了儿才弄明白病的不是人,让我别开玩笑;我说我不是开玩笑,就想试试,大小是个性命,万一你们管呢?”
她说得认真,小姚护士扑哧一笑。老太太也笑,随即面无表情。她看着也有八十多岁了吧,等于金毛的十二岁。
小姚护士又问:“医生的意思,您听明白了?”
老太太指指耳朵里的小塞子:“助听器开着呢。”
小姚护士道:“要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家里就我们俩,别人都忙,顾不上这事儿。”老太太说。所谓“我们俩”,指的就是她和十二岁金毛了。她和小姚护士之间也静了一静。不过她又抬手看表,略显吃惊地抽了口气:“哟,耽误你们下班了,对不起。”
小姚护士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回答没事儿。她还想起她姨跟她说过,人老了以后时间就变了,有时一晃神,一天就过去了,有时又一晃神,一年就过去了。不过她姨还说过,不怕快,就怕慢,慢就是遭罪了。而这时,老太太已经站了起来,挪了两步,腿脚倒还平稳。小姚护士跟上,随时准备搀着的架势。她这才发现对方不是要去医院大门,而是挪向治疗室。那屋关着门,朱医生已经端着茶缸子不知溜达到哪儿去了,老太太踮着脚尖,几乎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
小姚护士再问:“您进去瞅瞅?”
老太太说:“不影响你们工作?医院的规矩我懂。”
小姚护士道:“医院也得允许探视呀。”
说着推门。十二岁金毛放置在操作台上,除去呼吸带动腹部起伏,全无别的动静,连眼也闭着。老太太在它身前站住,只是愣神,仿佛又睁眼睡着了似的。小姚护士依次查看了血氧仪、心电图,倒还有动静,不过都是不太乐观的动静。她无声叹了口气,从白大褂左边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将十二岁金毛嘴边的呕吐残留物擦干净,又从右边兜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将它那一脖子乱发理顺溜。一边做,她还凑到十二岁金毛的耳边,说:“生病了也得漂漂亮亮的,咱们毕竟是个女士。”
又一抬头,老太太却不见了。小姚护士跟出治疗室,俩人对面靠墙站着。这次她还没说话,老太太却先开口:“姑娘,那你看呢?”
问的当然是对病号的处置问题。治,还是不治。小姚护士道:“听医生的。”
老太太说:“医生也没个准话,他还问我。”
小姚护士半低下头,眼睛一发朦胧起来。老太太醒了,她倒像睡着了。
半晌,对面也叹了口气,老太太道:“麻烦你一件事?”
小姚护士一激灵:“您说。”
老太太便从脖子上把丝巾摘下来,递到小姚护士手上:“到那时候……给它戴上。也不全为了漂亮,它从小没离开过我,闻着我的味儿才能睡得着。它跟了我十二年,没让我生过气,我也没让它受过罪,我们算互相对得起了。”
小姚护士摸了摸那条蓝底红花丝巾。手感滑而细腻,还是名牌呢。
然后她听见老太太道:“安乐吧。”
话音平稳,就算有了主意。说完,老太太转身回了治疗室,小姚护士跟到门口,看那一人一狗的背影。狗躺着,人站着,狗的命被人定了。刚才的话,她们好歹没当着十二岁金毛说,尽管它听不懂,甚而也听不见。那么这就是告别了。等安乐时,主人可以在场,也可以不在,老太太留下丝巾,显见是做了后一种选择。
小姚护士又站了片刻,中间看见朱医生做了个和年龄很不相称的鬼脸,指指手腕,从走廊里溜出去。她想给那一人一狗留够时间,人家可没义务奉陪。反正朱医生在不在都一样了,安乐的程序并不复杂,小姚护士一人也能操作。要活难,要死简单。医院陷入静谧,一丝声儿也没有。小姚护士也走进治疗室,不看老太太,先把丝巾仔细叠好,放进动物专用的物品柜,又从上面一层拿出张表格来。按规矩,她还得询问十二岁金毛的名字、证件编号等等信息。除了可以安乐,和地球上大多数人类的善后流程差不多。
偏这时,有谁哼了一声。小姚护士还以为是老太太呢,但一扭头,却见十二岁金毛蹬了蹬后腿。它还睁了睁眼,旋即又闭上。小姚护士去看血氧仪、心电图……而后迎上了老太太那张风干了但还挂着痕迹的脸。
“有救。”小姚护士尽力睁眼,以显得没那么朦胧,“您信我的。”
2
名叫王染冬的老太太会听了小姚护士的,这让朱医生有些纳闷:“我给了她充分的选择权呀,怎么不从我这儿选,非让你来替她选呢?”
百思不解,索性玩儿梗:“这就叫girls help girls吧?你,她,还有它,都是女的,女的跟女的好交流。”
这个年纪的男人,越追网上的时髦就越显得过时,小姚护士很想提醒朱医生,要吸取一些相声演员的教训。而她也难得地跟对方展开了讨论:“没准儿是您的方式方法有问题——把选择扔给人家,这不是推卸责任吗?”
“说得轻巧。”朱医生却一摊手,“就算是条狗,这责任咱们担得起吗?”
话里就有了责备。此时小姚护士已经熬了一宿,在医院对十二岁金毛进行监护,朦胧眼都肿了。对了,此时她也知道,那狗名叫妹妹。朱医生一早刚上班,小姚护士就晃悠着一张表格让他签字,却不是安乐同意表了,而是抢救通知单。曾对老太太王染冬做过的解释又说了一遍:人狗不同,有些毛病在人身上没听说过,却是狗独有的,比如细小病毒感染;病毒本身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会引发心脏、肠道的并发症,那就要了命了;至于治疗方法,倒是人狗同理,抗病毒的药物都作用有限,关键得看自身的免疫水平、有无基础病等等情况。一句话,扛过去就扛过去了,扛不过去就……
昨天说到这里,王染冬一听就懂,还能举一反三:“那年冬天,我们楼上楼下走了好几位老同事,也推测是病毒感染,但病灶常常不在呼吸系统。”
这老太太素质高,难得的是脑袋清楚。因此在解释问题的重点,也即她认为“有救”的依据时,小姚护士放心地用上了专业词汇:“医生的态度比较悲观,是基于病号的实时体征——您也看见了,血检的各项指标都超了,再加上本身就已经很虚弱,所以认为它扛不过去。不过我刚才又观察,它的心肺功能突然有了复苏迹象,对外界也产生了应激反应,这说明它正在调动机能,抗争病情……”
王染冬接话:“你是说,它不想死——”
所以不妨死狗当活狗医。小姚护士脑子里闪过一句,但自知不妥,话到嘴边换成了:“我们可以期待奇迹。”
而奇迹是有明码标价的。此后的那些解释才是针对朱医生的了。小姚护士说,王染冬已经按照医院规定的顶额留下了押金,并表示费用上不封顶,她都认可。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位顾客的支付能力,她还特地补充,王染冬走时,她正想问您怎么回,不会用叫车软件我帮您,却见门口已经停了一辆漆黑锃亮的大“红旗”了。司机将老太太搀上车,说“老干办”放心不下,特事特办,狗上医院也接一趟。
王染冬像对空气道谢,转向小姚护士:“姑娘,多亏了你,我才没替它……”
小姚护士心里一抽。又听对方说:“你管狗也叫病号,我信得过你。”
此话就没向朱医生转述了。不过小姚护士还添了一句:“反正主意是我拿的,就算错了,她也怪不着您。”
很显然,这才是朱医生放下心来的原因。他吮口浓茶,啐出末子:“那我还能说啥?”
而后就撸了撸袖子,亲自上阵。虽然小姚护士是“三甲”出来的,但要给狗救命,还得经验丰富的专家才行。一般医生很忌讳别人反驳了他的诊断,会将那种行为视为冒犯,但朱医生就这点儿好,早年间净跟骡子马打交道,骨子里还是单纯的。况且有了王染冬的押金以及小姚护士的表态垫底,这就相当于打仗弹药管够还不论成败,朱医生甚至兴奋起来了——且不说救命崇不崇高,壮不壮烈,能创造一个医学奇迹,已经是莫大的职业成就——在这点上,兽医也一样。他通知前台,一般病号让其他两个年轻医生去看,连小姚护士都被他赶出了治疗室。临关门又甩下一句:
“通知狗场,把那两只灵缇调过来。”
灵缇是狗里的万能输血者,规模大的动物医院会常备几只,好吃好喝伺候着,关键时刻才派上用场。细小病毒感染的病号,最怕肠道出血并发贫血。调灵缇,说明朱医生真豁出去了。小姚护士火急火燎去打电话,心却也放了下来。
但她和上了战场的朱医生不一样,心放下来反而容易琢磨别的。小姚护士回到休息室,在行军床上躺下,不光眼朦胧,眼里的一切也朦胧,只是睡不着。后怕似的,一个问题冒了出来:怎么就替病号做了决定?其实所谓复苏迹象和应激反应,当时也只是她的猜测罢了,假如朱医生在场,八成还会认定是回光返照。她不过是个护士,到了动物医院还成了半吊子的狗护士,装什么神医呀。况且像这种危重病号,治好了无功,没治好有过,这道理不光在动物医院,在人的医院一样通行,她又不是不懂,她又不是没吃过亏。
也就是说,小姚护士自己同样需要一个解释。这解释不像对王染冬老太太和朱医生的解释那样实际,但也许更加重要。于是小姚护士想起了十二岁金毛那双蓦然睁开,旋即又闭上的眼睛。狗与狗的眼神也不一样,黑背机警,泰迪无辜,吉娃娃调皮,而金毛呢,既单纯又温柔,像个脾气顶好的小姑娘。小姚护士连记忆都是朦胧的,朦胧中唯一清晰的,仿佛唯有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看着她。
小姚护士便又想起了她姨。她姨临走前有一阵子,也总是无言地看着她。人的六十多岁相当于金毛的十岁,她姨也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小姚护士是她姨带到北京来的。老家在东北,父母厂子效益一般,长到五六岁又添了弟弟,当姐的难免受点儿委屈:放学回家老有活儿等着,没工夫写作业;过年也落不上一件新衣裳,用劳保手套给她改条线裤;好容易做盘锅包肉,只分到两片蘸着糖汁的焦面皮——这些全家人都习惯了,连她自己也习惯了,偏是到北京上学又留在北京当小学老师的姨看不下去。从某一年的暑假开始,姨就给小姚护士买张火车票,让她到北京来玩儿。其实也没去什么景点,无非是俩人就伴,过一段不必夹着尾巴做人的清净日子。来的头一天,意识到夹菜可以直奔肉,小姚护士就哭了。走的最后一天,意识到姨给买的书包、铅笔盒要被弟弟征用,小姚护士又哭了。
一头一尾哭了几个来回,小姚护士渐渐大了。一天姨说,老哭也麻烦,下次来干脆别走了。这才知道,姨已经在北京的学校给她办好了入学手续。此事跟小姚护士爸妈商量,还有点儿抹不开面儿,仿佛自己没家,要抢人家女儿似的。倒是小姚护士她爸深明大义,一个嘴巴把她妈的怨言呼了回去:
“不给闺女,难道给她儿子?”
她妈肿着半边脸,对小姚护士说:“走,跑出去一个是一个。”
小姚护士从此跟她姨过,寒暑假回老家反倒成了做客。回去的头一天,想起夹菜不能直奔肉,笑一笑。临回北京的最后一天,把姨给买的羊毛围脖留给弟弟改线裤,又笑一笑。就这么念完小学,又找了个关系上中学,高考不得不回原籍,比北京的孩子吃亏,同样分数进不了医科大,只到高职读了个护理专业。不过赶上那几年北京的大医院都在郊区建分院,缺医生更缺护士,找工作时也留下了,继续跟姨就伴。
这时在小姚护士看来,跟姨就伴不仅是她的需要,也成了她的责任。姨这辈子没结婚,听说年轻时也谈过恋爱,后来没成,但不遗憾,“没多大意思”。再后来有了小姚护士,俩人不言不语,心里有底,一晃就把二十年晃过去了。小姚护士和姨密不可分,并且很理智地接受了看着姨变老、把姨送走的宿命,甚而她当初没听姨的建议也去考师范,而是学了医,就像冥冥之中在为那个结果做准备似的。
只是结果来得太快了些。刚退休没两年,姨就走了。住的就是小姚护士工作的医院,还没告知病情,姨就像预知了什么似的,靠在床上哎哟一声:“还没看见你结婚呢。”
小姚护士心里一抽,嘴上说:“您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还跟姨逗:“您说的,结婚也没多大意思。”
而一转眼,姨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气管被切开,一身管子,瘦得连被单下的身体都不见了似的。床边各种指标波动,倒像生命外化成了信号,无时无刻不在溜走。ICU是小姚护士所在的部门,为照顾姨,她一个多月没回家。醒着熬,睡着哭,朦胧眼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那期间对小姚护士最大的奖励,就是偶然看见姨睁一睁眼睛——有时在早上,有时在半夜。对于ICU里的病号,却早已昼夜不分了。
乌溜溜的黑眼珠,无限单纯,无限温柔。姨没结过婚,心里就没多少事儿,所以到老都有一双小姑娘的眼睛,脾气顶好的那种。
不过姨走了两年,那双眼睛的具体模样,小姚护士几乎忘了。
她很为此惭愧,也很为此焦急,仿佛弄丢了最能代表姨的一样东西。是十二岁金毛的眼睛又让小姚护士想起了姨的眼睛。谢谢你,妹妹。小姚护士蜷缩在梦里,回味着那双眼睛。到底是姨的还是妹妹的眼睛,她也早已分不清了。
但她也怕那双眼睛。当姨或妹妹的眼睛又一次无言地、如影随形地盯着她,小姚护士喘着气从床上弹起来,一头的汗。看看表,一上午过去了,走出休息室,又见治疗室紧闭着门,灯亮着。朱医生还在奋战。小姚护士心里空落落的,总得找点事儿干,便到街口的东北饭馆点了两个菜,锅包肉,地三鲜,主食要的薄饼,用不锈钢饭盆打回来,放在诊室办公桌上。菜没凉,朱医生就出来了,两腿打晃直揉腰,对她笑道:
“情商怎么变高了?你跟病号非亲非故,倒来替它犒劳我。”
看这情绪,战果不错。不过朱医生连声说好险——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那两条供血的灵缇也快被榨干了,躺在笼子里直哼哼。人到这个份儿上,放弃也不过分,偏是为了一狗。好在目前稳定下来,起码生命没危险了。听朱医生自豪地做出论断,小姚护士才忽然感到了饿,俩人用饼卷菜,面对面咔咔整。
半晌没话。吃完饭去刷碗,她才说:“麻烦您了。”
未曾有过之情商,说得朱医生一愣。而他回答:“麻烦的还不是你自己?”
这话说得没错,人狗同理,医生把高精尖的活儿干完了,后面还得熬护士。那是一个漫长的、提心吊胆的过程——此后一个礼拜,小姚护士都住在动物医院里。她租的房子在大兴,以前遇到加班,在这儿凑合一宿也是常事儿,只是这一轮值夜不仅格外长,而且格外忙,几乎让小姚护士重温了在“三甲”重症监护室里的日子。血压、血氧、体温、脉搏……任何一项指征都要严格维持在合理区间内,任何一个环节的差错都会造成全面崩溃。当然,任何一种危机也对应着全套的操作指南:无法进食就鼻饲,喘不上气就戴呼吸机,心律骤降就再打激素。定期还得照CT,B超和验血则是家常便饭了。而狗又与人不同,不知道那些夹子管子针头是救命的,稍微积蓄一点精力就要撕扯,所以小姚护士还得用上专门的束缚带,将十二岁金毛固定在操作台上,保证它动弹不得。最惊险的情况发生在第三天夜里,小姚护士睡得沉,竟没听见仪器报警,等起了个夜才发现心跳消失了。强心针打下去也没反应,她做了半个小时胸外按压,等药物起效,天都亮了。那真可以称得上一次奇迹,代价是十二岁金毛被按断了两根肋骨。
次日朱医生上班,看见小姚护士的朦胧眼变成了熊猫眼,当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他补了张单子,将急救的人工费列入账单总额。
小姚护士谢过朱医生,又默默将单子抽了出来。
“怎么着,你还跟她客气?”朱医生被气笑了,而这时的“她”指的就是王染冬老太太了,“救狗可没人给你送锦旗。”
小姚护士情商爆棚:“送也是给您送,就四个字儿——救我狗命。”
她没想到,没过两天又有人对她说,安乐吧。
3
说那话的当然不是王染冬。上次走时,俩人加了微信,以便随时通报情况,这些天老太太也说了几次要来看妹妹,但小姚护士没答应。就算有“老干办”保驾,毕竟那么大岁数了,出趟门都是繁重的劳动;况且此时妹妹也就是个死不了,活却不敢保证活得过来,瘦得皮包骨头,看了也是平白揪心。
小姚护士劝:“您来了就是施压,医生反倒束手束脚。”
王染冬明事理:“也是,哪儿都怕医闹。”
小姚护士却又不落忍:“给您破个例,视频吧。”
她选了个美观的角度,避开妹妹身上的仪器、管子、束缚带,为了遮住脖子上被剪掉的毛,还把那条蓝底红花丝巾给它扎上了,跟王染冬视频。十二岁金毛的智力相当于人的两岁,叫声“奶奶来了”,如有感应,原本闭着的眼睛蓦然睁开。乌溜溜的黑眼珠盯着屏幕,眸子里流光一闪。一人一狗,隔空对视,也没话说。
还得小姚护士在旁安慰:“都能听声儿了,都能认人儿了,这就比刚来时强。”
她同时又想,当初姨也整日闭眼,ICU里的其他医生护士从没见过姨醒,偏是自己走近,姨的眼睛就睁开了。姨也听声儿,姨也认人儿。所以对于姨的状态,小姚护士的判断跟别人不同,别人说是深度昏迷,她只觉得姨睡了。
妹妹也睡了,眼皮子渐渐耷拉下去。小姚护士这才拿着手机走出治疗室,对王染冬汇报:用了什么药,做了哪些处理。尽是心惊肉跳的词儿,她以前在“三甲”对人的家属说时面不改色,如今却觉得肉疼。她不禁又对那段职业生涯感到惭愧。
倒是王染冬用人不疑:“把它留下,就是信得过你。”
这老太太大气。小姚护士脱口而出:“谢谢您。”
王染冬订正:“反了,得我谢谢你。”
而对小姚护士重提“安乐”的,是妹妹的另一位主人。那天已经下班了,又留下她守着几屋子的病号,猫猫狗狗就不说了,还有金丝熊和迷你猪。动物医院条件有限,小姚护士已经几天没洗澡,内衣都换的一次性的,所以正在考虑是不是也回一趟家。白天同事都躲着她了,说她身上的味儿比动物都大。不过从城里到大兴往返一趟,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万一再有突发情况呢?小姚护士又去看了眼妹妹,犹豫片刻,决定还是擦擦算了。
也幸亏还没开始擦,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从休息室探出头去,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小胖子正沿着走廊,一间一间推门往里张望。动物医院没什么人能看得上的东西,医生下班都不锁门。而那小胖子逡巡往来,却像在找什么似的。
天没黑透,也不害怕,小姚护士走过去,啪地一拍肩膀:“你怎么进来的?”
小胖子倒吓得嗷地一颤,回过头来,亮出一张梳分头、抹发胶,八成涂了唇膏、修了眉毛的圆脸。这还是个油光水滑的小胖子。他捂着胸口喘气,“吓死个人了你,”又指指医院大门,“可不就从那儿进来的嘛。”
一定又是朱医生,从东北兽医站带过来的毛病,连大门都懒得关。小姚护士没有好声气:“来看病?病号呢?要是你可不归我们管。”
小胖子赔笑:“医院我还是分得清的。我是来探视的。”
相比于“病号”,对方的“探视”更胜一筹,他似乎比小姚护士更把动物当人。小姚护士眼一朦胧:“探视谁?”
小胖子说:“妹妹呀。”
小姚护士接口道:“就是王染冬——”
“对对,它是我奶奶的妹妹,不过我总不好管它叫姨奶奶。”这还是个相当风趣的小胖子;他又郑重伸手,“你是小姚护士吧?我听说过你。”
小姚护士不禁握了握小胖子的小软手。既然弄清身份,人家的要求当然是可以满足的了,她便把他带去探视妹妹。妹妹已经被转到了专门的观察室,单间,按人的待遇固然是一定级别以上。小胖子进屋,却又不敢走近,在离操作台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声儿发颤:“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可不咋的。”小姚护士说,“头两天还更惨呢。”
例行公事,她介绍了妹妹的近况。话都是对王染冬说过的,不过换了听众,讲得更加直接——这也是在“三甲”得出的经验。就拿报病危来说,倘若家属是长辈而患者是小辈,千万要委婉,否则没准儿立刻又会多出一个抢救对象;如果反过来,家属是小辈而患者是长辈,话说重点儿也无妨,都能承受得住,哪怕翻滚号啕,也是表演性的居多,文戏武戏,因个人素质而异。下意识地,小姚护士把妹妹当成了王染冬的小辈、小胖子的长辈。而上述经验背后的逻辑也很简单:亲人固然都是亲人,老看小和小看老可不一样,一边是少一个真就少了一个,一边是少一个也就少了一个。没办法的事,不好说谁比谁薄情。
上述经验也屡试不爽,小姚护士见过的唯一例外倒是她自己。但当初听了姨的情况,她在面儿上保持了一个医务工作者的素养,只略微发了发呆,就去给其他病号换药、上仪器了。随后找护士长,申请了无限期的全天值班。
而小姚护士说时,小胖子也就略微发了会儿呆,让人疑心他听没听进去。等介绍完毕,他先说:“辛苦你。”
这一家子有礼数。小姚护士说:“都是工作。”
但小胖子又说:“我多问一句,假如救过来,预后怎么样?”
素养确实高,还用上专业词汇了。问的是在最乐观的前提下,妹妹能恢复到什么状态——人也同理,能从医院出去是一回事儿,但出去之后是活蹦乱跳还是卧床不起,再说得残酷点儿,是亲人还是累赘,就是另一回事儿了。此前小姚护士竟没考虑到这一层,朱医生没准儿考虑到了,但也没提。上战场嘛,为的都是杀敌一千,先怕自损八百,那仗就没法儿打了。而她心里一揪,嘴上只得继续直接、继续客观:
“具体也不好说。你们家的病号年岁摆在那儿,就算从医学上治愈了,身体机能大幅度下降也难以避免。好的结果呢,能吃能喝也能遛,和原来看不出多大差别;不好的结果呢,可能就得做好出不了门的准备,跟人的卧床不起差不多……”
小胖子继续问:“你判断……两种结果,哪种可能大,哪种可能小?”
这人心细,想的比他奶奶王染冬多。但对这个问题,小姚护士更加无奈:“人不是机器,动物也不是,没法儿量化呀。”
小胖子倒像不依不饶了:“我奶奶信得过你,我也信得过你,请你别有顾虑。”
她已经够直了,对方却嫌她还不够直。小姚护士垮塌似的叹了口气:“能救命已经是奇迹,彻底康复,那属于奇迹中的奇迹。”
小胖子嗯了一声,如同小奶狗的呜咽。随后他挪了挪,站得离妹妹近了些,再度发呆。有那么片刻,小姚护士觉得妹妹就要睁开眼了,然而预感失效,妹妹始终没醒。小胖子抬手,先看了眼小姚护士,得到许可之后才轻轻抚摸起了妹妹的背。金毛最漂亮的就是那身毛,妹妹的毛却没了光泽,像条库存积压的玩具狗。
一边摸,小胖子才又开口,絮絮叨叨起来。这时就不只是对妹妹,也是对身边人说的了。小姚护士介绍了妹妹的近况,他回忆了妹妹的往事。十二年,够遥远了。妹妹还是他领回家的呢。老太太王染冬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退居二线之后还发挥了几年余热,彻底闲下来已经七十了。老伴走得早,儿子外派欧洲,女儿干脆嫁到了美国,刚上大学的孙子怕她孤寂,听说同学家的金毛生了小狗,给她要了一条。王染冬本来对狗没感情,过去还总说养狗的人玩物丧志,但与妹妹相处几天,一人一狗就黏上了。因为有了妹妹,家里热闹起来,连小胖子也愿意去跟奶奶住了。所以王染冬还说,妹妹给她捡回了一个孙子。
那几年对于王染冬和妹妹,都是最风光的日子。狗且不说,一身金灿灿,好像脚边滚着个小太阳,谁看了都说可以去参加选美比赛。这话王染冬爱听。在位上时,她最烦马屁精,而马屁精换成了狗屁精,她就不嫌人家嘴甜齁得慌了。再兼之身上没了担子,人到古稀反而活开了,又捡起了少年时养成,后来不得不收敛的诸多爱好,看画展,出席酒会,还参加了一个由老名流们组建的管弦乐团,担任长笛副首席。旅游也带着妹妹,妹妹还去过巴黎呢。小胖子划开手机,给小姚护士展示了一张照片,花神咖啡馆露天座上的王染冬穿风衣,扎蓝底红花丝巾,居然还夹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妹妹则坐在一旁,沉静地接受一只拉布拉多的献媚。她们不输给电影里的法国老太太和法国狗。
以妹妹的寿命来看,好日子也不短,可惜对于人就过得太快了。正是那趟欧洲重游,王染冬在基督山伯爵停靠“法老号”的马赛港滑了一跤,回来就在床上躺了俩月,此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医生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和小姚护士的说法一样,岁数到了,机能大幅度下降。偏偏身边没了人——小胖子自己也出国了,一来得读个商学院,以免显得游手好闲,二来姑姑给他介绍了一些门路,也为将来做个打算。后面几年多亏了妹妹,有它每天拖着遛弯,王染冬强打精神,总算没有一发垮下去。妹妹聪明,有什么不对劲还知道叫,还知道扒着窗户挠玻璃,那三年的最后几天,王染冬发烧四十度,昏倒在卫生间,就是妹妹的动静招来“老干办”,把她送进了特护病房。那期间国内外断航,家里人想回也回不来,只能干着急,好容易王染冬能接电话了,头一件事就问妹妹怎么样,有人喂饭喂水吗,有人梳毛洗澡吗。多少年“独”惯了,家里不用保姆,妹妹只能由“老干办”找了家宠物托管中心先放着。小胖子也没法儿告诉奶奶,妹妹几乎患上了忧郁症,谁叫也不理,只是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珠,成天发呆。妹妹惦念着王染冬呢。
航班刚一恢复,小胖子就火急火燎地回国了。但也顾不上他奶奶——注水的学历和实在的关系发挥了作用,先是到大机构里又镀了一层金,随后拉到笔投资,开始自己创业。今天香港明天上海,对“喜来登”和“香格里拉”的房型倒比对家里熟,冷不丁到奶奶那儿住两天,还闹出过半夜找不着洗手间的笑话。不过王染冬很欣慰,她认为她的胖孙子虽然年近三十还尿裤子,但总算不是一个巨型婴儿了。忙你的,她鼓励小胖子,我有妹妹呢。
“所以是妹妹跟奶奶相依为命,它替我们尽了孝。”说到这里,小胖子终于拖出了哭腔,“现在奶奶老了,妹妹也老了。”
一生尽头,何止是老。小姚护士不免又想起了她姨,眼睛愈发朦胧。
小胖子又说:“所以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小姚护士居然有些嗔怪:“所以你能不能别这么客气?”
“所以——”小胖子把唇膏都咬下来一块,如同做了个艰难的抉择,“帮它安乐吧。”
那一瞬间,小姚护士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叫了起来:“所以……它救了你奶奶的命,你倒要它死?”
4
“所以这是为了妹妹好。”自我介绍名叫刘乔治的小胖子对小姚护士说。他反问,彻底康复属于奇迹中的奇迹,这不是你说的吗?假如奇迹还可以期待,奇迹的二次方就趋近于零了。是不是可以认为,妹妹就算救活了,也必将在虚弱与病痛中度过短暂的余生?假如挨一天就是受一天罪,这样的生命究竟值不值得过?妹妹毕竟不能言语,命都交给了人,人却为了自己的慰藉或者逞能让它煎熬,是不是太自私了?
“所以也是为了奶奶好。”刘乔治还对小姚护士说。老太太倔,说不用保姆就坚决不用,说不去养老院就坚决不去,一个八十多岁的独居老人,能照顾自己已属不易,倘若再去伺候一失能的狗,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万一惦记着妹妹失眠了呢?万一妹妹再上医院,把她血压激上来了呢?万一给妹妹洗澡时滑倒了呢,随之而来的就是骨折、血栓、褥疮……刘乔治真切地联想到各种坏的可能。老人这本经,家家都难念。
“所以还是为了我好。”刘乔治又对小姚护士说。对于这一点,他也并不讳言——妹妹是他给奶奶抱回来的,假如奶奶因为妹妹出了什么问题,他爸他姑怨的还不是他。谁让那两位都是忙人呢,他们因为忙而愧疚、因为愧疚而泄愤、泄愤又需要一个现成的对象,这种不公的待遇,就是他所独享的了。
一所以二所以三所以,小姚护士只叫了一声,竟再也质问不出什么来了。她罕见的炯炯瞪圆的眼睛也重新变得朦胧,她低了低头。
她得承认,刘乔治的要求是理智的、务实的,况且不乏先例。别说有病,动物医院还给很多没病的病号提供过安乐呢,理由除了主人认为它们足够老了,还有不漂亮了、脾气变坏了,甚至包括搬家。那是一项服务,和理发、除虫一样明码标价。小姚护士反而自省,怎么别的病号家属想安乐就安乐,偏是到了妹妹这儿,她就跟人家吵吵起来了?话还说得那么尖刻。救命,要它死,好像刘乔治是个忘恩负义的谋杀犯。
刘乔治呢,的确好涵养,面对小姚护士的吵吵,他不以为意,苦口婆心,进而还向她阐述了国际上关于安乐的通行理念——当然说的是确有必要的安乐。那不是放弃生命,而是尊重生命;不是灭绝人性,而是人道主义。不仅接受安乐,甚至向往安乐,这也是他接触过的美国某个圈层的共识。他们学校的教授,姑姑公司的高管,很多人上了岁数都要联系瑞士的医疗机构,签署一份安乐协议。也没办法,美国这两年红脖子当道,相关的立法难以推进。保守的太保守,开明的太开明,前脚后脚跨度太大,结果就撕裂了。由此可见,可以随时随地安乐,倒是动物的特权,连人类的精英都羡慕它们。刘乔治说得兴起,又短暂离题,说到了他有幸接触到的美国的另一个圈层——那一小撮人就要神秘得多了,不是华尔街的幕后大佬,就是硅谷的科技巨头,而他们最热衷的一件事,则是追求长生不老。至于方法,居然并不渺茫,基因改造,克隆人,脑机接口上载意识,看哪方面先有突破吧。一群人在求死,另一群人想要永远不死,这也是美国撕裂的证明之一。乔治虽然叫乔治,对美国并不迷信,加之被黑兄弟零元购了两回,果断回了国。
小肉喇叭宣讲不停,就把小姚护士说蒙了。远的不敢插嘴,她又说回本职工作:“可我,还有朱医生,已经忙活了好久……我都没回家,我都馊了。”
她说她馊了,刘乔治还真就凑近过来,抽着小肉鼻子闻了一闻。隔空闻还不够,又拽起小姚护士胳膊,嗅嗅她的白大褂。此举有些轻薄,但证实了小姚护士并未夸大其词。后来小姚护士也发现,他就是那么一个过分的自来熟,先天认为谁都愿意跟他亲近。小姚护士脸一红,作色要恼。
“是没人味儿了。”刘乔治继续不以为意,“你加班加点,你辛苦了。肯定不能让你白受累,以前的治疗既然我奶奶同意,我当然都认可——再追加一些费用也行。”
不仅扣上高帽子,而且动了真格的——刘乔治拉开他的“古驰”单肩挎包,翻了一翻,掏出一张金灿灿的信用卡,又晃了一晃,好像在空气中也能刷出钱来。小姚护士下意识地对其进行格挡,尽力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可你们两位亲属……哦不,主人,一个说治,一个说不治,我们到底该听谁的?”
“据我所知,当初我奶奶也选择了安乐,是在你的建议下才同意抢救的吧?”刘乔治笑了笑,表示“我全明戏”,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诚恳,“我这么说也没其他意思,医者仁心嘛,我还很敬佩你。我们对妹妹尽了心,你也对病号尽了心,大家都问心无愧。回到你的问题,同样可以放心,我既然来说这事儿,肯定不会让你为难——”
说时,刘乔治再度打开他的“古驰”挎包,好像机器猫掏出了另一样法宝。那是一张公安机关颁发的狗证,相当于妹妹的户口本;入院登记只录入了一些基本信息,而这次看到了原件。打开塑料封皮,只见“犬主”那一栏上赫然写着:刘乔治。当然也不奇怪,妹妹是他抱回家的,收养的诸多手续,恐怕也得由他替他奶奶去办。不过这就为他的要求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据。狗是个性命,但也是一个物件,是物件就有明确的归属权和处置权,那些权利受到《民法典》的保障。何止于狗,就连人都可能会有那么一天。刘乔治话不明说,但已经妥善地解决了小姚护士的疑虑:听主人的,主人是他。天经地义,名正言顺。
小姚护士就彻底没了话,她只用朦胧眼瞄着对方。刘乔治也低了低头,目光回到妹妹身上。妹妹闭着眼。而后,小姚护士转身出门,走向隔壁的治疗室,拿来两样东西:一样是安乐同意表,交由狗证上规定的主人签字;一样是蓝底红花丝巾,完成饲养者王染冬的托付,“到那时候”给妹妹戴上。
咱们毕竟是个女士,走也得走得漂漂亮亮的。小姚护士心里说。
刘乔治接过纸笔,签下了中英文双语的“乔治”。小姚护士不再看他,收了表格,和蓝底红花丝巾叠在一起。偏这时,屋里嘀嘟响了一声,悦耳的电子音。小姚护士何止例行公事,嗓子还冷冷发涩:“要打电话出去打。”
刘乔治却掏出手机,划亮:“该喂水了。”
他把巨大的三折叠屏转过来,小姚护士就看见了妹妹。那是一个活泼茁壮的妹妹,金光灿烂,像个清晨时分的小太阳。四下绿草茵茵,它对小姚护士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眼睛弯着,似乎在笑。小姚护士不禁抬手,那手变戏法似的进入了屏幕,端起一个漂亮的小碗喂它水喝。小姚护士又招了招手,妹妹轻快地叫了两声。
那是个电子妹妹,却能做得这么真。刘乔治介绍,这就是他的创业项目了。根据照片和影像资料,必要时加上全方位活体扫描,可以在虚拟世界里再现宠物健康时的样子,让它们以“最好的我”陪伴人类。这个创意受到了多年以前一款电子游戏的启发,不过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功能已经今非昔比,不仅能够即时互动,还能复制宠物的性格、癖好甚至包括人脸级别的“微表情”——正如小姚护士所体验的,如果不是隔着屏幕,就像和妹妹在一起玩耍了。并且还是没有期限的在一起,小姚护士不禁想到了永生。马斯克和扎克伯格还没永生,妹妹先永生了。
“我也舍不得妹妹,所以才把它……”刘乔治还想继续说明,大概就像他进行产品展示时那样。然而鼻子一酸,他终于像个漏了眼儿的灌汤包,喷出汁液来了——汩汩流泪,嘴角上方还吹起了一个鼻涕泡儿。小姚护士心里就一颤,针刺一般疼。她想到,姨不是个有仪式感的人,从来不像其他退休妇女一样到处花枝招展地拍照,所以手机里没留下几张照片,以至于自己几乎忘记了姨的长相。小姚护士又想,她对她姨还不如人家对妹妹。
片刻忘情,小姚护士再次伸手,却越过手机,胡噜了一下刘乔治的头。都是伤心人,她像抚弄一个巨型婴儿。刘乔治便不自觉地往前探了探,将脸扎在小姚护士肩膀上。东北姑娘个儿高,他居然依靠着她。刘乔治吸溜着说:“你确实馊了。”
“你就甭挑了,”小姚护士说,“要不我给你找只牧羊犬靠靠?”
刘乔治从她肩膀上把脸拔出来,俩人红着眼对视一瞬,旋即分开。刘乔治又一次打开他的“古驰”挎包,从里面掏出了第三样法宝,是瓶同样商标的香水:“一会儿还得见个客户,给人家带的小礼物。你先遮遮味儿吧。”
以前在“三甲”,小姚护士从没收过病号家属的东西。她那个级别,还不配用廉洁奉公来自我标榜,主要是不信任——谁知道翻过脸会不会咬你一口?如今管得严,一箱饮料能折合全科室半年的奖金,不是没有过这种惨痛教训。而到了动物医院,此类麻烦就没了,听说过为了妈送礼的,没听说过为了狗送礼的。这时她当然发窘,除了许久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也为自己馊了而抱歉。刘乔治捏着香水的手指却一松,让它滑进了小姚护士的白大褂口袋,又瞥一眼蓝底红花丝巾,找补道:
“这个味道也是妹妹爱闻的……不光漂漂亮亮,我们还得香喷喷的。”
那就说得通了。小姚护士没把香水掏出来。但她又问:“你还得再给人家买一瓶?”
“你说客户?咳,其实送什么都是掩人耳目,盒儿里夹带的东西才是重点——换红酒就行,我后备厢里还有。”刘乔治挤挤眼,令小姚护士诧异于一个巨型婴儿怎么能瞬间变得如此社会。而说到底,那就不是她所了解的事了,也不需要她操心。刘乔治说也说够了,抒情也抒够了,再看了眼妹妹,一咬牙出门。和来时不同,这时换成了他在前面走,小姚护士跟在身后相送。他们穿过走廊,来到动物医院门口的一辆橘红色的特斯拉跟前。车尾贴着不干胶,也是一只金毛,看图说话,狗狗in car。
刘乔治上车,却把车窗摇下来:“对了,还得麻烦你一件事。”
小姚护士朦胧着眼,等他说话。
刘乔治又道:“等到妹妹……你就跟我奶奶说,它是自己走的,没救过来。”
小姚护士道:“我们也不能让她伤心,对吧?”
刘乔治笑笑,第一次对小姚护士的理解能力表示欣慰。小姚护士也惨淡地笑,她抬头,望了望街对面。此时阳光大好,杨树叶子像浸了油,树影间穿梭着一个温暖而不灼人的太阳。她仿佛这才想起自己几天没出门了,深吸了一口北京难得清甜的空气。电动车无声无息,等她再低头,刘乔治已经不见了。
香水的发明,是因为法国贵族不洗澡。小姚护士想起一个应景的冷知识。以前在“三甲”有规定,上班不准用香水,而动物医院则没那么严格。算沾了妹妹的光吧——人家都说了,得漂漂亮亮的,还得香喷喷的。小姚护士这么想着,在街边拆开香水盒,取出一个凹凸有致的小瓶,在身前喷了喷。四下愈发清甜,自然不造作,她知道这是个名贵的牌子。她还掏出那块蓝底红花丝巾,朝那上面也喷了一喷。
这时手机响了,王染冬。又到了跟妹妹视频的时候。
既然刘乔治把字都签了,她们的最后一面怕是要在手机里见。以后再看,也在手机里,那个妹妹永远健康。小姚护士的脑子里窜着念头,快步往观察室走去。
进门,先把蓝底红花丝巾给妹妹戴上。然而随着清甜的气味大肆弥漫,小姚护士忽然心中闷响,意识到了一个大错:王染冬说过,妹妹得闻着她的味儿才能安心,那指的必定是人味儿而不是香水味儿。丝巾上仅存的一点气息,人固然闻不出来,对狗鼻子却仍然存在,所以王染冬才把它留下。只是刚才一喷两喷,别说奄奄一息的十二岁金毛,就连专业的警犬都难免受到化学制剂的干扰——这样的情节警匪片里也有。也就是说,她把王染冬从妹妹的嗅觉系统里抹杀了。等到安乐,妹妹一闭眼,虽然香喷喷的但身边就没有奶奶了。这么想着,小姚护士手发抖,几乎想抽自己俩嘴巴。她还想她怎么就昏了头:答应刘乔治一个又一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要求时,竟然没想起王染冬来。
那感觉有如背叛。除了行为的背叛,还有口头的欺骗需要她来执行。小姚护士不敢接王染冬的视频了,但当信号断了,却给对方回拨过去。
“忙着呢?”立刻接通,镜头里的王染冬总让小姚护士怀疑开了美颜。老派的体面人,只要见人就得捯饬捯饬。
“刚送走一个病号家属。”小姚护士佯装无事。
“给你添麻烦……”王染冬又客气。
小姚护士嗓子里一涌,几乎脱口而出,来的是哪位病号家属。而她只能将手机从自己脸上移开,放到一直以来和妹妹视频的角度。在蓝底红花丝巾的衬托下,妹妹像个垂暮的睡美人。这丝巾再一戴上,就没必要摘下来了吧。小姚护士扭身往观察室外走去,临出门才又在手机里露了露脸:“您再看看妹妹。”
嗯,再看看吧。给她们留下独处的空间,小姚护士又去了一趟隔壁治疗室。她从柜子里找出另一张表格,进行最后一项登记。安乐所需的药品比较特殊,每动用一次都要备案,以前还得朱医生在旁指导,后来小姚护士考了兽医资格证,自己也能进行。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小姚护士将药瓶和针管放进专门的塑料袋,封上口,又拉开一个小储物间的门,从里面抱出一捧鲜艳的塑料花来。作为一家很有人情味儿的动物医院,每次安乐,都要让病号在花团锦簇中逝去,并且拍照留念。假如主人有信仰方面的要求,和尚、道士和牧师也能请来,办个水陆道场或者盛大的弥撒都不在话下,当然那得另行收费。但如果不是事出紧急,比如再不安乐就是痛苦暴毙了,每天执行安乐的时间却相对固定,都是下午关门之后再加个班。这样安排不耽误其他病号的治疗,也有声誉的考虑——上医院来毕竟都是求生的,净让人家看见送死,谁还信得过你?
而今天时候刚好,刘乔治简直像挑准了下班才来。小姚护士再看了眼墙上的钟,一手拎着药袋,一手抱着花,返回隔壁。这次她就长了点儿心,进门前让药袋滑进白大褂,跟“古驰”香水放在一起,花也先放在门口。王染冬和妹妹也说了会儿话了,不知这次妹妹有没有睁眼。她喘口气,推门。
这时才听见手机里的声音,王染冬叫得急切:“小姚护士,你看妹妹……”
小姚护士的心往下一坠,却有一分出乎意料的释然。她怀疑妹妹已经不需要安乐了,她也不需要撒谎了。她顾不上答话,径直去看妹妹。妹妹此时仍闭着眼,但和她出门前换了姿势,从横躺着变成了趴着。台面上一片狼藉,针头掉了出来,连前腿的束缚带都挣松了。小姚护士摸摸它的颈动脉,唤道:“妹妹。”
妹妹立时睁了眼,扑哧,扑哧,打了两个香喷喷的喷嚏。不惯使香水的人,偶尔喷一次会用料过猛,小姚护士就属于这种情况。而她看出,妹妹的眼神比之以前又有不同:不光乌溜溜的,而且滴溜溜的,闪烁着活泛的光彩。妹妹还对她呜呜叫了两声,听起来也不像是无力的哀鸣了。
小姚护士意识到,她可能正在见证奇迹中的奇迹。而妹妹的意思,王染冬比她明白。王染冬前所未有地指导起了小姚护士:“它说它饿了,它渴了。”
“可不嘛。”小姚护士笑道,“这几天也没正经吃饭。”
5
小姚护士不仅馊了,而且都臭了。此后几天,她继续值班,但能睡个囫囵觉了。朱医生再次对妹妹进行了全面检查,不得不承认这种病例实属罕见。他还判断,妹妹的气管里呛进了一块呕吐物残渣,这才是造成血氧含量过低的罪魁祸首。本来就虚弱,喘一口气还只能当半口使,能有精神才怪。而那几个喷嚏打得实在好,把淤堵的地方冲开了,供氧随之恢复。用的药也终于起效,血检指标全面向好。
他把此事上报给院长。院长也很兴奋,但又叮嘱,别急着出院。领导虽然不懂动物也不懂医,但考虑得周详:既然是奇迹,就得把奇迹彻底做实。送来时奄奄一息,回家时活蹦乱跳,如此大的反差,不正可以用作宣传材料吗?所以压在小姚护士身上的任务又多了一项,就是随时用手机拍摄妹妹的康复过程,以备用在医院的公众号里。
但那些照片和视频,小姚护士没发给王染冬。就连定时的视频通话,她也连着两天推说忙,不方便。眼看着妹妹能吃鲜鸡肝了,能来回踱步了,又不让回家,那不是折磨老太太吗?而等再一次体检做完,妹妹居然扒着半人高的窗台,眼睛直往街面上踅摸。见到小姚护士,它围着她的腿只是乱转乱蹭。除了小姚护士,它跟医院里谁都不熟,而小姚护士也知道它在说什么。妹妹想奶奶。
“咱们这儿是医院,不是疗养院吧?”小姚护士硬逼着朱医生给开了出院手续,“再住就是过度治疗了,人家也会投诉。”
又填了一张单子,小姚护士先回了趟大兴的家,足足在卫生间里洗了一个钟头。而后她返回医院,用温水给妹妹也洗了个澡。人有人味儿,狗有狗味儿。按规程,出院应该通知刘乔治,他是法定主人嘛,还能开车来接,但小姚护士想了想,还是给王染冬发了语音。她还表示,不必劳动“老干办”,她可以把妹妹送回去。
“医院提供这项服务。送病号回家,我心里也高兴。”小姚护士嗓子一梗。
王染冬连声道谢。她大概以为,小姚护士跟妹妹处出感情来了吧,那固然也不假。而小姚护士仍旧是想起了她姨。姨住院的日子可比妹妹长多了,熬到最后关头,不光自己变成了一副插着管子的干瘪皮囊,就连小姚护士也瘦脱了相,精神都恍惚了。有两次,她趴在姨的脚边睡着了,梦见给姨办出院手续,回家时说,姨,慢点儿走。说着就笑醒了,睁眼看见姨,又哭了。而姨的确走得慢,只是一走就不回来了。倒是妹妹被她送回了家。
那天动物医院派了辆面包车,把小姚护士和妹妹送到西二环外一个不像小区的小区门口。她进不去,好在传达室老头认得妹妹,先打内线通报,又耐心地指导小姚护士填写访客单。深宅大院规矩多。片刻通知来了,小姚护士被指点着穿过一条笔直的甬道,走向几栋长相难分彼此的矮楼。这里面也称不上豪华,景致还有几分单调,然而餐厅、卫生所、游泳池、阅览室一应俱全,路上走的工作人员倒像比住户还多。妹妹认道儿,拽着小姚护士一路小跑,不久就见王染冬已经等在楼下了。
接着是脑海中反复排演过的一幕:妹妹挣脱绳索,奔向王染冬,半立起来闻个不停。毕竟大病初愈,岁数也在那儿摆着,跑得还有些踉跄,但效果基本到了。王染冬笑吟吟地抚摸那个金黄的小太阳。
她执意留小姚护士吃饭,“都让小食堂准备好了,也别浪费呀。”小姚护士只好再跟那一人一狗进了电梯,想着还带了药来,得把用法告诉王染冬。屋里也是朴素的堂皇,客厅里该摆的家具都摆了,富余的面积还够跳上一出小型广场舞。北京的房子和中国画一个道理,贵就贵在留白。多宝槅上除了各国工艺品,还有几幅亲切握手的照片,里面除了王染冬,其他人居然也见过,小姚护士心里妈呀一声,不敢相认。
因此她也没法儿响应王染冬的号召,“就当是在自个儿家”。菜是几样家常菜,现剥的虾仁和走地鸡,小姚护士吃得可比妹妹拘谨多了——后者被奖励了一盒狗罐头,摇头摆尾的。用药事宜三两句就说完了,王染冬记在一张白纸上,随后进入闲话,无非是小姚护士多大岁数、哪里人、除了动物医院还在什么地方工作过。也不过是三两句。小姚护士倒有些诧异,想起此前俩人视频通话,说得都比现在多,并且你来我往的相当自在。可见在她们之间,狗的事儿比人的事儿更有价值成为共同语言。而狗现在没事儿了。
场面是在小姚护士一再表示“饱了”时热闹起来的——菜还剩了一多半,门开了,刘乔治拖着一只铝合金行李箱走进来。他看见小姚护士一怔,又看见阳台上重新熟悉地盘的妹妹就笑了,“哎哟喂,这是谁呀。”妹妹跑过来,对他也要重新熟悉,他从沙发上捡起一只皮球,在偌大的客厅里和妹妹扔出去捡回来,又闹了好一会儿。他奶奶问他吃饭没有,他才洗了手坐到桌上,“我就爱吃折箩。”
又对小姚护士挤眼:“没馊就行。”
还对他奶奶说:“我见过小姚护士。我去看过妹妹。”
王染冬“咦”了一声:“你怎么也没告诉我?”
刘乔治踢了脚行李箱,让那玩意儿丝滑地从餐厅溜向客厅,又把妹妹唬得一跳。他说:“不又急着去广州了嘛,妹妹那时已经没大事儿了,就没跟您说。”
又对小姚护士挤眼。王染冬端起两盘菜,拿到厨房去给他过一遍微波炉。小姚护士仿佛忽然明白了到人家来吃这顿饭的真正原因——她没有遵从刘乔治的意愿,私自取消了对方所要求的服务,这事儿总要找机会说明白。至于是辩解还是邀功,那就看对方的态度了。对了,小姚护士今天也喷了一点儿“古驰”香水。
刘乔治不是狗鼻子也闻出来了,第三次对小姚护士挤眼:“适合你。”
而他的态度就是没态度。刘乔治像那只德国拉杆箱一样,丝滑地溜进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情境之中:奶奶慈祥,妹妹欢实,她们都围着他转。至于这情境的前因后果,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操心,反正来了就是来了。他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可爱的小胖子。他一拍脑袋想起什么,又去打开拉杆箱,取出两盒广州著名的酥皮点心请大家吃。他说他是专门打车去买的,排了好长的队呢。人肉带货诚意足。
王染冬只吃了一口,让小姚护士:“这家甜品还行,不甜。”
何止不甜,小姚护士简直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她不再看人,眼睛围着妹妹转,心想,它不知道它是从生死路上折回来的,更不知道推它上路的不只是病,还包括此刻这套大房子里的三个人。他们宾主祥和,膝下承欢,他们也是妹妹的至亲。但只有小姚护士替妹妹感到凄凉。她有点儿坐不下去了,僵硬地起身告辞。
走时也没跟妹妹再见,只朝刘乔治瞄了一眼。倒是妹妹追上来缠了她好一会儿。王染冬说:“它舍不得你,以后可得常来看它。”
这当然是客气。然而王染冬又用两手拢住小姚护士的一只手,握了一握。小姚护士不禁抬头,打量那张脸,她又拿王染冬和姨作比较。俩人的长相不同,打扮不同,连岁数也不同,姨走时可比王染冬现在年轻多了。但小姚护士觉得,姨要是能活到王染冬这个岁数,俩人必定有些相像——人老到一定份儿上,所有职业、美丑乃至性别特征都会像画脸谱时后勾上去的纹路,被时间洗模糊了,剩下的只有这一辈子的性格底色。所谓相由心生,关公红脸,曹操白脸,这是最精确的概括。而王染冬和姨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只是都有一种风轻云淡的气息。小姚护士也明白,俩人的这种底色又有不同的来处,王染冬是把什么事儿都经过了,姨是把什么事儿都躲过了。
刘乔治则扔下半碗饭,一定要开车送小姚护士回医院。在王染冬的敦促下,她坐上了那辆停在院儿外的橘红色特斯拉——这个牌子开不进来。车里无声无息,小姚护士的凄凉像“古驰”香水一样弥漫开来,好像也传染给了刘乔治。
片刻,刘乔治说:“谢谢你。”
这当然也是客气。小姚护士不应声。
刘乔治又说:“但你也给我埋了雷……还有我奶奶。”
话音低沉,好像巨型婴儿突然长大了。刘乔治就有这种本事,可以随时变得不像他。小姚护士仍不应声,但她又怎么不懂他的意思——妹妹毕竟那么大年岁,假如再有风吹草动,一样会是这次的情形,甚至还更严重。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时刘乔治曾经的担忧又会成真。不得不承认,他的想法还是理智的、务实的,而小姚护士发现,这人的性格里也有一种底色,或许比他奶奶还要苍老。至于平时的样子,他只是在王染冬面前很会装嫩,如同二十四孝里的那一出“彩衣娱亲”,其心可嘉,但说不好听就叫“装孙子”了。
小姚护士念头乱窜,不知道该继续凄凉,还是该发出一声嗤笑。想说的那些话却说不出来了,无论是邀功还是辩解。而刘乔治继续道:“所以——”
他又“所以”。为了把那俩字儿噎回去,小姚护士硬邦邦地开口:“你看它是个雷,我看它是条命。”
“你说得对。”刘乔治却笑了,继续他的“所以”,“所以到了那时候,你可千万别不管我们——哦,妹妹呀。”
6
还真让刘乔治给说中了。小姚护士心知肚明,也不能怪他乌鸦嘴。
算算时间,妹妹撑得够久的了。在医学上说,可以算作“预后良好”,足有大半年风平浪静。刘乔治倒是带着妹妹来过几趟动物医院,但刚开始无非是复查、取药,后来还包括了理发、洗澡和拔除脚上的刺。无须朱医生出面,小姚护士就能操作。刘乔治隔三岔五还会给她带些小礼物,吊坠精油化妆盒什么的,看起来都是随手的事儿,“正好要见一客户”。小姚护士也问:“你的客户怎么都是女的?”
因为熟了,甚而讥讽:“我怀疑你是当牛郎的,小奶狗那种路线。”
刘乔治冤枉:“也有男客户,给你雪茄你抽吗?”
俩人还出去吃饭,当然也是刘乔治请客。他坦言自己另有所图,声称那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汲取乐观主义者的正能量”——当初他都绝望了,小姚护士却还相信奇迹,并且果然创造了奇迹。按照刘乔治的说法,小姚护士那救命不息的精神鼓舞了他,跟她在一起,他深刻领悟了关键时刻“不抛弃、不放弃”的重要性。这对于创业者的教育意义,可比去听几场励志讲座强多了。但这也影响了朱医生端着搪瓷缸子来找小姚护士谈人生,造成值班时间比较寂寞。不过朱医生也很豁达,反而激发了更多的人生经验:“狗男女嘛,在乡下,狗启发了很多男女。”
还说:“这小伙儿条件好,凭你要想拿住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小姚护士作势:“那你说,我该怎么拿?”
朱医生又瘪了:“我的经验都是动物界的,对人不灵。”
小姚护士之所以开得起玩笑,还是因为没动那个心思。“古驰”香水到底没把她给熏晕了:一来俩人差别太大,而救死扶伤本该是单纯的事儿,倘若真落下个高攀的名头,那就没劲了;二来这两年,她一直都对恋爱打不起精神。
那说来又跟姨有关。此前她有过男朋友,各方面也挺满意,可姨一病不起,那段感情也就无疾而终——又有两方面原因,一是顾不上,二是看淡了。小姚护士突然感到,人到生死关头,再亲的人也就是个帮衬,骨子里都靠自己苦熬。就像她的无限心疼缓解不了姨的一丁点儿肉疼,即使她恨不得替姨去死,到头来咽下那口气的还是姨。既然全人类的底色都是孤独,又何必假装休戚与共,反倒互相添了累赘。小姚护士甚而猜测,姨早就看穿了这一层,所以才没结过婚。就算姨把小姚护士接到北京,也不说明姨需要她,只是看她可怜罢了。她对姨竟是多余的。姨把什么都留给了小姚护士,也包括这种领悟。又可见,刘乔治把她称为乐观主义者,实在是错看她了。
再说回和刘乔治。也挺有意思,恰因没动心思,俩人反而处得来。刘乔治空降北京,他们就带着妹妹各种玩耍,刘乔治天南海北地消失了,她也和妹妹定期视个频,手机那头仍是王染冬,有时还得她再向刘乔治汇报他奶奶的近况。没期待也就没怨念,没惊喜也就没失望。所以对于狗男女,小姚护士的理解是:有了狗,男女之间反倒可以做朋友。也令她欣慰,接触日久,刘乔治的确没把俩人的关系往尴尬的境地上推。甚而可以说,他的心思倒和她有异曲同工之处。
“累,太累。成天黏着你要死要活的,都快喘不过气儿来了。”吹嘘恋爱经历时,巨型婴儿又变成了情场老手,而他若有所悟,“所以说人哪,还是得有别的寄托,不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内耗中去,就像我现在——”
说时晃晃手机,向小姚护士展示他公司的那款软件。那里面存着一个活蹦乱跳的永生妹妹。小姚护士一时恍惚,还以为他把前女友也扫描了进去,打造出了一个虚拟情人。后来才发现会错了意,刘乔治所说的寄托,就是他的创业项目:
“我这个年纪,正是干事儿的时候。可惜大环境不太好,风口过去了,不是哪只猪都能飞上天。这更需要投入、专注、坚持,就像你为妹妹所做的一切……”
“加油飞,飞在别的猪前头去。”小姚尽职地为其励志,输出正能量。她又想,刘乔治也压根儿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他把俩人想反了,满拧。
但她有时还会纳闷儿,就算刘乔治真把她当成了一本永不言败的活教材,她又有什么需要刘乔治的呢?刘乔治诚然是个好玩伴,他这种北京孩子最擅长的就是玩儿,好不容易创个业,其内容说到底也是基于玩儿,不过小姚护士偏偏没在该玩儿的时候培养起玩儿的兴致来。她的生活是忍耐,是逃离,是送别。既然俩人迥异,她又不图他什么,怎么就甘心陪着他玩儿呢?如此想来,俩人的关系还真有些古怪。
于是小姚护士又想到了妹妹。谁叫妹妹让她想到了她姨呢?
那么再说回妹妹。妹妹比十二岁又过了半年,放在人里,年岁已经超过了王染冬。它成了家里最老的长者。这一天,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刘乔治给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小姚护士打电话,火急火燎地说,妹妹快不行了。
“头两天不还去公园了吗?”小姚护士诧异。那次去玉渊潭,王染冬也在,早樱绽放,小姚护士还排了好长的队,给她和妹妹在开得最繁茂的那棵树下合了张影。
刘乔治却“咳”:“后来咱俩不是又去蹬鸭子船了嘛,想着只隔一条街,就让我奶奶先带妹妹回家了。也怪我奶奶,平时在外面都把妹妹拽得紧紧的,只有那天走了神,让妹妹蹿到路边,正好来了辆洒水车,浇了一身凉水。”
这就是大致的发病原因,由此也能推断病情。人狗同理,感冒说来都不是大事儿,但也得看多大岁数。小姚护士心里咯噔:“那还不赶紧送来?”
刘乔治把手机往外扬了扬,收进一片“欧巴”“思密达”:“那天不跟你说了吗,我还得来趟首尔,所以……”
所以麻烦你了。谁让咱们是朋友呢,谁让咱们有言在先。小姚护士却想说,所以你就甭所以了。她立刻回答:“让你奶奶给‘老干办’打电话,通知门岗放行。”
然后就找了动物医院的司机,开上那辆面包车。临出门,她还拽上了朱医生,央求他紧急出诊。一路忐忑,望着窗外只是发呆。到了王染冬家的院儿门口,人家却还拦着,说并没有提前报备。只好再打王染冬的电话,王染冬“哎哟”一声:
“记得早说了呀……别是一急就给忘了?”
听她六神无主,小姚护士更慌。朱医生呢,进院儿以后这儿看看,嚯,那儿看看,嚯。等上楼,王染冬开了门,他又看见多宝槅上热烈握手的照片,一发嚯不绝口,好像在放武打片。小姚护士几乎要踹他一脚。好在见了病号,朱医生就有个医生样儿了,他照例查看妹妹的口鼻、瞳孔,又用听诊器在妹妹的胸腹听了许久,脸色一时凝重起来。妹妹趴在阳台上有光的地方,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好像一块被晒化了黏在地板上的太妃糖。小姚护士抚了抚妹妹的前额,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就消失在了眼睑后面。
朱医生叹了口气,声音格外平和:“没必要往回接了。别说咱们那儿了,大熊猫的医疗条件也没辙。”
小姚护士低声急道:“可感冒的症状并不明显,这说明——”
“这说明情况更坏,因为问题就不在感冒上。”朱医生如同对小姚护士进行兽医教学课,“心肺功能衰竭,估摸是上次生病造成了严重损伤。现在基本是空转状态,供不了血也供不了氧。其实这个岁数,活一天都是消耗,它耗了这么久,早就透支了。这样的病例在自然界里几乎没有,别说野生动物,就是牛啊马啊骡子啊,没到这个地步也早就活不下去了,优胜劣汰了,废物利用了。只有这宠物,人帮它撑着,反而撑出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医疗难题,假如咱们没辙了,它们也就……”
俩人在阳台说话,一边又留意屋里的王染冬,唯恐被她听见。不光小姚护士,朱医生也看出了这位病号对这位主人的特殊意义。
王染冬穿件居家的驼色羊绒开衫,脚上的拖鞋居然不是一双,一头银发乱蓬蓬的,全不是以前那个体面的老太太了。她扶着沙发靠背,也不坐,好像刚站起来却忘了要去干什么。瞥见俩人嘀咕,她木木地跟过来,也不说话。小姚护士这时倒要躲她,便拉着朱医生到客厅里来。王染冬又木木地回了客厅,也不说话。俩人又挪到餐厅。王染冬又木木地跟到餐厅,也不说话。她变成一个追着大人的孩子了——未几突然道:
“来家也没喝口水呀。”
这才转回宽阔的茶几旁,去给俩人沏茶。小姚护士和朱医生也顾不上客气了,抓紧这工夫,继续讨论病情。小姚护士说:
“怎么能说没辙了呢?上次送到医院,不就……”
“上次是上次。这次我怕它压根儿到不了医院——就剩半口气了,别说路上折腾,连抱它下楼我也不敢。”朱医生的话音冷了下来。
“你要怕担责任,我来操作。”小姚护士说着打开器材箱,那里有狗担架。
她话说得轴,朱医生的话就更冷:“是,我怕担责任,但我不想拿提成吗?可我再问你,到了医院又能怎么样?我很确定,以前试过的办法不会再有用了。我还怀疑,你是不是把咱们医院当成你那‘三甲’了?他们倒是能切气管,能上体外循环系统,能用机器维持生命迹象,但那都是给人用的手段,跟咱们不是一码事儿。要不这样吧,主人不是不差钱吗?你就把它送‘三甲’算了,走个后门儿往ICU里一躺,十天八天也行,三年两年也行,高兴的话可以一直假装它还活着……”
话赶话,小姚护士脑子里轰隆一声。她正蹲在地上拆开担架,突然定住,慢慢抬头,两行眼泪从朦胧眼里流下来。她说:“可它是条性命呀。”
“我也没把它当机器。”朱医生的话却出乎意料地变暖了,“我知道你看这个病号不一般,虽然也不清楚为了什么吧……但你尽心了。咱们这行也是医务工作者,得懂自然规律。它已经过了一个坎儿,该过下一个坎儿了。”
朱医生跟她谈过许多人生与狗生,唯有这次全没了和稀泥、打哈哈的意思。偏此时,小姚护士又听见客厅里的王染冬说:“听医生的,妹妹不走。”
朱医生趁势道:“你看,也得尊重主人的意见吧?”
小姚护士看向王染冬。王染冬却不看她,手里还拎着个雨过天青的仿宋茶壶,兀自给俩人倒刚沏好的茶。白气一发扑上来,蒙了她的侧脸,屋里弥漫开一股茉莉花的香气。王染冬又嘟囔一句:“是命就有个头儿。”
朱医生和小姚护士却惊呼一声,跑了过去。他们分明看见茶壶嘴里的水柱倾斜下来,噗噗倒在了两个茶杯之间,转眼漫了一桌子。而王染冬动也不动,垂眼发呆。
7
那天妹妹到底没走,连小姚护士也留下了。一来她舍不得她的病号,二来王染冬也让她揪心。倒个水都差点儿烫了脚,要是用电呢,要是用煤气呢?她不禁像此前的刘乔治一样,真切地设想起了各种坏的可能。朱医生还有句话:
“我不是人的医生,可还得建议他们家属留神……老太太不对劲。”
其实对不对劲,不是医生也看得出来。小姚护士就给家属刘乔治打电话。时近黄昏,好容易把王染冬搀到卧室躺下了,并反复强调“我不是客,不用您陪”;妹妹也喂了瓶营养液下去,她还强令朱医生留下医药箱。她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刘乔治的彩铃响了灭,灭了响。喧闹和静谧交替,自有一种心惊。
好久才通,电话里又是一片“思密达”。小姚护士仿佛看见刘乔治像韩剧里演的那样,和某位要人碰杯,背过身去一饮而尽。而他从摆满了烤牛肉和参鸡汤的饭桌前——她也就能想象出那么两样——挪步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却不着急,先客套:“麻烦你了。”
“没劲了啊。”小姚护士尽量换上冷静而客观的声调,将朱医生对妹妹的诊断复述了一遍,但她仍不甘心,“不过我还在想办法,上次不都……”
刘乔治“唔”一声:“妹妹的事儿,我听你的。”
小姚护士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失落,也“唔”了一声,继续道:“还有个情况,我必须跟你说一下,你别着急……”
然后就说到了王染冬。爱忘事儿,这还可以单纯地归咎为糊涂了,更紧迫的是倒水找不着杯子,很可能说明神经受到了压迫。在“三甲”干过,她知道很多病症都是见微知著,病人刚开始也就是抱怨走路打绊儿、夹菜夹不起来,结果一转眼就进了ICU。此外又得说回到王染冬的岁数上,既然有了征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问刘乔治什么时候回来,得尽早上医院,带你奶奶做个检查。而她突然又想到了她姨。姨那时说的是小肚子疼,也没太在意,等开始尿血,卵巢上的病灶已经扩散了。
那时小姚护士还年轻,拿到检查结果,眼泪就止不住了。止不住也得揉干净、洗完脸再去病房看姨。她对姨说没大事儿,女人到岁数都有的毛病。姨盯了盯小姚护士尚未朦胧的眼睛,哦了一声。然后又说了可惜没看见小姚护士结婚的话。
小姚护士正在回想,却听刘乔治说:“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你千万得答应我。”
这回一“所以”,就把小姚护士给所以蒙了。此后她惊愕于刘乔治的冷静与客观,简直比医务工作者还医务工作者。刘乔治说,王染冬的健康状况他们全家都心里有数——最早怀疑问题出在动脉和血管上,后来才发现是在脑子里。她那个级别,哪儿还用等到发了病才上医院,每年的体检都是全套的,还有许多一般人享受不到的项目。刚确诊就做了手术,微创,影响不大,出院后几乎是个全乎人。不过到底不能再发挥余热了,顺势从社会职务中脱身,只想从此过上清闲日子。主刀的专家是她在一个委员会里的同僚,互相也不避讳,早就告诫了她那个病的前景:手术固然迫在眉睫,但动了手术也不是一劳永逸,病灶的部位很危险,无法彻底根除,只能依靠药物加以抑制。至于能抑制多久,倒没个准话儿了,只说一年半年也是它,三年五年也是它。除了定期服药,严密监控,专家又给了一个看似矛盾的建议,说最好的辅助治疗就是保持心态乐观,尽量不想这事儿。
但就算是唯物主义者,那又谈何容易。脑袋里藏了个不定时炸弹,比期限固定的等死还要难熬。王染冬表面风轻云淡,只有留在国内唯一的亲人刘乔治才知道,老太太心里经历了不为人知的焦虑、惘然和寂灭。没这病她也没法儿为自己活,刚能为自己活,活得却全没了滋味。而也正是这时,刘乔治才抱来了妹妹。他想给奶奶找点儿事干,顺便能让一条狗替自己分担陪伴的义务。对于这点儿心思,刘乔治也不讳言。
可以说,妹妹刚来到这个家,就负担起了重大的使命。它从眼睛还不能完全睁开的幼崽慢慢长大,看这世界全是新奇与惊喜,而它也给另一个苍老的生命带来了新奇与惊喜。妹妹同时还是一个奇迹见证者:王染冬的病症再未复发,她像个生命赛道上的领跑员,等着妹妹成年、衰老,最后她们变得一样的老。
十二年多呢,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同类病患。她把当初看病的专家都熬退休了,接手的是专家的学生。那位医生说:
“您还能为人民再做一点儿贡献,就是被写进医学文献。”
王染冬笑吟吟地说:“活一天赚一天,是这意思吧?”
回家还对妹妹说:“怎么也不能走在你前头呀。”
老太太看开了。而不能不说,这正是妹妹的功劳。可惜再大的功劳也不过是拖延注定的失败。就像朱医生说的,都是客观规律;就像王染冬自己说的,是命就有个头儿。偏还这么巧,王染冬的旧病和妹妹的新病前后脚地发作了——这令刘乔治恍惚,他怀疑一人一狗产生了冥冥中的神秘连接,或者用个时髦的说法,叫量子纠缠。
那天王染冬给他打视频,说了妹妹“不行了”,让他去找小姚护士,然后眼瞅着手机上的挂断键就是按不准,又在她的胖孙子脸上戳了七八下。刘乔治心下咯噔,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敦促王染冬赶紧联系“老干办”,让他们派人过来,安排她入院就医。可老太太的轴劲儿又上来了,好说歹说只是不答应,连“死也得死在自己床上”这种话都飙出来了。刘乔治明白,他奶奶其实是舍不得妹妹,尤其在妹妹有可能的最后关头。他也只能自我安慰,老太太这两年的状况本来就好一阵坏一阵,类似的反复也是有的;医院不是没去过,但观察没大碍,住了几天就让出来了。所以没准儿又是虚惊一场呢?所以再说回他的那个所以——他舒了口气,问小姚护士:
“你能不能在我奶奶家住段日子?”
小姚护士愕然,重新打量偌大的客厅。黄昏又浓了一层,阳台上充斥余晖,妹妹一动不动,与那金光融为一体;太阳仿佛吊着根线,摇摇欲坠,什么时候绷断了,就会摔碎在远处的高楼背面。她嘟囔:“这不合适吧……住几天?”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咱们不是朋友吗?关键是现在除了你,还有谁能照顾妹妹?而我奶奶的心全拴在了妹妹身上,照顾妹妹也就等于照顾了我奶奶。送佛就得送到西……呸呸,帮忙就得帮到底呀。”刘乔治又滑出了撒娇的口吻,他也很知道一个巨型婴儿在什么情境下能够无往不利;而再往下说,却是既诚恳又妥当的了,“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儿突然,不过你想必也看出来了,我的项目正在较劲的时候,好不容易刚跟首尔的合作公司谈出点儿眉目来,紧接着还得再去上海见个甲方……投资人的钱已经烧了不少,绝对不能前功尽弃。什么时候能回北京,说实话我也定不下来。要不这样吧,动物医院那边我去打个招呼,就算请你当特护,于公于私都不让你们吃亏。家里客房是现成的,缺什么东西我在网上给你下单,放心,这回肯定不能让你馊了……”
又央求:“您就心疼心疼我们家的老弱病残吧。”
又例行公事:“对了,卡号给我一个,要不我从微信转给你——”
“你要再提钱,我立马走。”小姚护士却咬咬牙,打断了刘乔治,“我不是你雇来的,我留下也不是因为你。”
刘乔治默然半晌:“对,都是为了妹妹……还有我奶奶。”
小姚护士道:“就算是吧。”
接着她列了个单子,让刘乔治立刻从网上订购,还得加急送货。按照朱医生的判断,手术和繁复的检查再也没有了意义,因此要买的主要是呼吸机、除颤仪等维持和急救设备。病号自主进食已不可能,因此鼻饲插管必不可缺,再不行还得静脉滴注营养液。宠物高压氧舱在几个平台上都没找着,幸亏从另一家动物医院租到一台备用的。配以药物,应该能扛一阵子了,而究竟能扛多久,最后能不能扛过去,又是基于妹妹以往的经验——看它能否从衰朽的皮囊中榨取出足够的热能,把行将熄灭的灰烬重新点燃。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是夜里,小姚护士这才又给自己下单了足够量的一次性内衣和洗漱用品,随后到客用卫生间洗了个冷水澡。她不是为了防备馊,而是为了防备困。
阳台变成了动物医院,这次换成小姚护士上战场。她不是经验丰富的兽医,但她也有她的优势。长期在护士岗上,她不善于治疗但却善于给动物续命——虽说每一轮续命都心知是暂时的。此后两天,几乎没睡,连客房也没进去过,每天凌晨歪在沙发上一闭眼,再一睁眼就闻见了饭香。王染冬不知何时去了食堂,打来粳米粥和几样精致点心,眼如弯月看着她。她倒需要这老太太照料了。
有一天她正在发窘,却听王染冬道:“我不谢你,你也别跟我见外。”
小姚护士便要汇报病号的情况。用了最大剂量的肾上腺素,除颤仪和高压氧舱也轮番上阵,但妹妹的心肺功能越来越弱,目前只能依靠呼吸机帮助它喘气,或者说,强迫它喘气。因为浑身瘫软,连束缚带都没必要用了。
不想王染冬截断她的话头:“不说了,咱们尽心而已。”
说完走向阳台,坐在小矮凳上看妹妹,眼神认真而安详,并且饶有兴致,仿佛第一次见面似的。妹妹的口鼻蒙在塑料罩子里,露出乌溜溜的黑眼珠,又闭上眼。过了会儿,王染冬冒出一句话来:“说来还是亏待了你。你看你也没结过婚,你也没孩子。”
又说:“还好我有你。连死也是你给我领路。”
话音呢喃,有如痴人自语,让人怀疑这老太太此刻脑子是不是清楚。妹妹不出声,一旁的小姚护士却心里大恸,把脸扎进沙发靠背。她当然又想起了她姨。不过不期然间,又有一股暖意从心底升上来,流遍了她全身。再看晨曦中一人一狗的剪影,好像以往见惯了生死的孤独,也在小姚护士心中消散了似的。她又想到,既然王染冬早就接受了“是命就有个头儿”,为什么还答应她这个护士留在家里呢?难道不是想让她上战场,替妹妹抢回一条命来,只是让她也来送妹妹一程?既然尽头孤独,走得才要圆满。
小姚护士的心突然安宁下来,这竟是近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以前老看课本上说“将生死置之度外”,王染冬却让小姚护士对这话有了真实的感触:生死若是自己的,那未见得勇敢,生死若是别人的,也未见得自私——可能就是尽心之后的无愧。接下来那段日子,对妹妹的照料按部就班,小姚护士和王染冬却出乎意料地相处融洽。“一个羊也是赶,俩羊也是放”,打了个不恰当的比方,老太太的健康状况也被她一并监控起来。除了护士职责,她甚至全方位地客串起了生活秘书和保姆。王染冬有早上有读书看报的习惯,眼睛越发不中用,小姚护士就让她戴上助听器,给她朗读《人民日报》和《新华文摘》;傍晚小姚护士会敦促王染冬去楼下花园走走,那几乎是老太太退休以后第一次有人陪着遛弯儿;小姚护士还做饭呢,开荒一般利用上了巨大的厨房,锅包肉,蒸包子,王染冬懒得下地就给端到屋里,俩人盘腿上炕咔咔整。当然,她们主要的任务还与妹妹有关。按摩,梳毛,清理秽物。毕竟是个女士,生病了也得漂漂亮亮的。
有时不免猜测,这不仅正中刘乔治的下怀,甚至是他老早暗中布局的结果——小姚护士懂兽医又干过“三甲”,人狗两不误,再没有比她更合适替他看家的人选了。只是冲着王染冬和妹妹,她对他那点儿心思也不深究了。
她幻觉,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好多年。那就是跟姨在一起的日子。她还幻觉,姨已经分身为二,一个躯体在阳台上的各种仪器之间,维持着,一个灵魂在身边蹒跚,眷恋着。然而她明白,这样的日子可以重现,到底也有尽头。躲不过去的。
旧话重提,起头的是王染冬。小姚护士惊愕于王染冬的思路清晰,甚至怀疑脑子出毛病的不是这老太太,而是别人。那天晚上,小姚护士服侍王染冬躺下,帮她测了血压体温,就要再去阳台,监测妹妹的体征。妹妹每况愈下,今天跟它说话,睁眼的时间越来越短,呼吸却愈发浅而急促,胸腔布满了新的杂音。没办法的事。具体能再撑多久,其实已经和病号的体质无关,几乎全取决于对药物和器械的耐受程度了。
王染冬不再听取关于妹妹病情的汇报,因此这些状况小姚护士没对老太太说过。但她刚到门口,就听身后道:“大约很快了吧?”
说的当然是妹妹。小姚护士站住,老实道:“大约很快了。”
王染冬点头,又道:“还有个事儿没问过你。”
小姚护士双眼朦胧:“您说。”
王染冬就问:“到那时候,它受罪吗?”
对于妹妹的死,王染冬早已不再纠结,但她还在关心死亡的感受——这么说又有点儿不严谨,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死亡本身就是熄灭了一切感受,而她问的其实是死前那个时刻活着的感受。人狗同理,感受各有不同,有安详的,有惨烈的。好死是福。这个问题小姚护士其实也考虑过,可不知为何,她只沾了个边儿,心里就像被通红的烙铁烫了一般,不敢继续往下想了。这时王染冬问得直接,她一慌,但还是决定老实回答:
“不好受。外面看着很平静,但它只是叫不出来,连动都动不了。心脏供不上血,肺也供不上氧,相当于……”
相当于活活憋死,在空气中溺水而亡。而且那个过程还可能很漫长,假如有急救措施的话就更漫长。但后面半截话小姚护士没再说下去。
于是王染冬点了点头:“真到那一步,那就安乐吧。”
她们和妹妹绕了一圈儿,还是回到了在动物医院相遇时的原点。唯一不同的似乎是小姚护士,她也平心静气地点了点头。
“你有经验,知道什么时候该做。我想你也知道它什么时候想走。”王染冬又笑了,居然露出与身份和年纪不相符的调皮,指指床头柜,“我就没有妹妹的待遇,只能事先给自己签个单子,到那时候让医生该收手就收手。”
老太太枕着自己的死法睡觉,这样才能睡得踏实。而这时,小姚护士忽然又心里大恸。藏都没地儿藏,她只能别过脸去,朦胧眼里流下两滴泪来。
“我说多了。”王染冬体谅道,“跟年轻人念叨这个不好。”
小姚护士不语。她又想起了她姨。姨当初要是也有个打算就好了,就算不是白纸黑字,哪怕有句话,她也知道该怎么办了呀。她又何至于当初怕后悔,今天还后悔。然而既然答应了王染冬,她能做的也只有眼前的本分事。第二天上午抽了个空,她回动物医院,又拿了几样东西回来。在诊室遇见朱医生,对方问她什么时候能上班,她说她正在上班呢。朱医生长吁短叹几声,又要说起人生或狗生,她打断道:
“您的诊断没错。”
但小姚护士没想到,两天以后,王染冬也进了医院。
8
还是小姚护士给叫的救护车。当然除了她,家里也没别人。
那天早上,小姚护士起床,照例查看了她的病号——妹妹还是那样,时睡时醒,血氧浓度偏低,但没到最危险的境地。而后看看王染冬的卧室仍关着门,她就从门口柜子上拿了钥匙,到食堂去打早饭。退休后主打一个随心所欲,老太太睡懒觉的时候也是有的。小姚护士还记得,那天打回来的是豆浆、鸡蛋饼和芝麻酱花卷。屋里仍没动静,她就把饭分作两份,王染冬的放进微波炉,一人坐在餐厅先吃。
没吃两口,听见咣当一声,再往阳台看去,呼吸机倒在地上。妹妹后腿不能动弹,生生用前腿扒了几步,都快进到客厅里来了。小姚护士放下碗跑过去,看见妹妹急促地喘气,塑料面罩蒙了一层水汽,将呜咽之声也闷在里面。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圆瞪着。
刚检查了呼吸机呀,供氧正常。小姚护士有些纳闷,随后心里就咯噔一下。刘乔治说的量子纠缠,可别是真的吧?她不禁寒毛倒竖,起身去了王染冬卧室,也顾不得敲门了,一按把手,门开了。屋里死寂,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就见王染冬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叫了两声叫不醒,又去掀开王染冬的眼皮,瞳孔都扩散了。
小姚护士立刻打了120,而后先将王染冬的体位调整为平躺,确保不压迫内脏也不妨碍呼吸,再去测量极其微弱的脉搏和血压。这套房子用的是子母防盗门,平常只开半扇,她又将另外半扇的插销拔了,大门洞开,以避免阻挡担架进出。事后证明,这点儿职业素养节省了宝贵的时间,当“老干办”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赶到,王染冬已经挂上吊瓶躺在救护车里了。随车赶往医院,直接进了ICU。工作人员去办手续,亮出“蓝本”,自然得到了相应的优待。小姚护士则对接诊医生准确而简明地描述了王染冬的基础病以及生活习惯。医生特地多看她两眼,说:
“这姑娘脑子清楚,一分钟没耽误。”
又问她陪不陪床,还拿出两张表格让她签字。显见是把她当家属了。而小姚护士道:“我得回去。我还有我的病号。”
她又坐车回到王染冬家。进门看见妹妹趴着,下巴平贴在地上。它头朝的方向正是老太太的卧室,眼睛却闭上了。小姚护士心中一悚,好在又见各种仪表上的指标并未归零,只是血氧浓度仍在下降,便把呼吸机的挡位调到了最高。她也知道,如果还维持不住呼吸,就只能切气管了。进食也是问题,看目前的状况,鼻饲已经承受不住,只好挂上吊瓶,静脉滴注营养液。从此往后,任何一种形式的“吃”都与妹妹绝缘了吧,它获取能量的渠道变得直截了当——和机器一样,比如给汽车加油。
而回想一白天的兵荒马乱,小姚护士除了后怕还有庆幸。她不免又想起了许多人与狗的神奇故事。假如说千里寻家、孤身救主还可以解释成单纯的情深意笃,另有一些未卜先知的奇迹,则近乎灵异。倘若换作刘乔治来讲,恐怕又是他那套既像科学也像玄学的理论的例证。总之又多亏了妹妹。然而作为奇迹的见证者,小姚护士又想起了她姨。
姨当初昏迷不醒,但小姚护士总觉得,姨那么一个活得有主见的人,对于生死去留必定也有准主意。只是浑身不该切开的地方都切开了,不该堵上的地方都堵上了,竟落得口不能言。比起其他动物的感知能力,人类又是多么愚钝,不说就是不知道,一旦失去语言,至亲之间的了解也如同盲人摸象,而且每每就摸到错路上去了。
假如再换成刘乔治,这个话题除了量子纠缠,大概又要扯到三体人的电波交流和马斯克的脑机接口了吧。没准儿还可以成为他的下一个创业方向。
想谁谁来,当天晚上刘乔治就进了家门。“老干办”第一时间给家属打了电话,奶奶病危孙子速归,他也不能继续在外面浪着。刚下红眼航班,他的眼睛也是红的,铝合金行李箱无声地滑向客厅尽头。而刘乔治也不说话,猛地搂住小姚护士,脸扎在她的肩膀上拔不出来了。他一边从各种孔穴中流出汤汤水水,一边簌簌哆嗦。这回的巨型婴儿没有表演成分,他是真切地害怕——他所怕的,与其说是有可能失去奶奶,倒不如说是突然暴露在了非他莫属的责任之下。这种怕,小姚护士也不陌生。
当然,刘乔治的怕比她更甚。他是一棵温室里栽培的多肉植物,过分娇嫩,当大棚被风掀了一角,登时就感到了烈日灼身。小姚护士知道怎么安慰他都没用,输出正能量更是扯淡——她把他的脑袋揪起来,照着那张胖脸“啪啪”拍了两下,伴随着一晃三颤的波纹说:“你奶奶过去靠妹妹,现在只能靠你了。”
刘乔治怕而不傻,懂了她的意思。他又挂汤挂水地吸溜了一会儿,随后开始了各项安排。首先联系会诊,“协和”和“天坛”都打了招呼,接着又打了两个跨越时差的电话,向分别身处欧洲下午、美国中午的爸爸和姑姑通报情况。那两位果然是忙人。刘乔治他爸身不由己,外派人员有规定,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儿也得打汇报等批示,手续完备才能离岗;刘乔治他姑则一再追问“究竟到没到那一步”,倒好像假如回来了而见的又不是最后一面,那几张头等舱机票就浪费了似的。
刘乔治也恼了,但恼了的口气仍像撒娇:“既然没人拿主意,有些事儿我可看着办了——考虑得周详不周详的,您二位也舍不得怪我,对吧?”
而这一轮通气的结果,只能是说好随时通气。这还不算完,刘乔治自己也有一摊子事儿。他在客厅呆立片刻,身上的肉像灌了铅,密度陡然增大,坠得他一屁股陷进沙发里,紧接着用两根手指按住眉心,捏了一阵。他必定累极了,两眼之间被掐出了一团斑驳的红印。他重新拿起电话,先给公司的人打,推掉此后的一系列行程;又给合作方打,为那些会面的取消而致歉——姿态逐级下降,从烦躁的颐指气使变成恳切的不好意思;当他又酝酿了片刻,打出最后一个电话时,简直是谨慎的赔着小心了。原来刘乔治也有看人脸色的时候,自己的脸都僵了,声音也越来越低,明明共处一室,小姚护士几乎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只有诸如“事发突然”“应该不至于”和“我再问问”之类残缺的句子蹦出来。对方倒像不依不饶,刘乔治自知理亏,“是是是”“对对对”,又检讨:
“是我疏忽了,应该尽早请老太太出个面。不过您也知道,她那个人……”
对方又说了句什么,干脆挂了电话。刘乔治不可置信地听了会儿忙音,突然飙出一句他这种人家的北京孩子轻易不会出口的北京话:“我去你大爷的。”
仿佛这才发现小姚护士还在,又对她说:“你说丫还是人吗?谁家没有老人呀,谁家老人没个三灾六病呀?”
还说:“这不是他们求我的时候了。”
小姚护士嘘了一声,指指妹妹。她表示她留在这儿只是为了监护病号。白天那番感应将妹妹消耗得更加彻底,此刻全无声息,连呼吸都听不见了。刘乔治又愣了愣,颓然进了自己房间。换作小姚护士瘫在沙发上,突然又听见墙体咚咚两声闷响。
刘乔治怒撞李陵碑,次日头上鼓了个包,包上破了层皮。小姚护士用动物药箱里的碘酒给他涂了,又贴上一层纱布,将他送到门口,去医院看奶奶。她也知道,多半看不真切,顶多在ICU窗外张望一眼,最重要的还是等待医生宣判。到下午,刘乔治回来了,再度抱住小姚护士,哆嗦,她就大致猜出了结果。王染冬的病情进展极其迅猛,没能提前发现,自然也错过了治疗时机。其实抑制药物一旦失效,这种病也就治无可治了。病灶扩散造成了颅内大面积出血,这大概是突然昏迷的直接原因。几位会诊的专家都表示没辙,开颅肯定下不了手术台;而他们要是说没辙,估计全国的医院也都没辙。目前已经上了维持手段,用机器进行体外循环,为的倒不是等待转机,而是考虑到病号的特殊情况,让家属来见最后一面。说得赤裸点儿,拔管子也得孝子贤孙拿主意,跟医院无关。
刘乔治便又打电话,通报给美国凌晨和欧洲夜里。其实他爸已经打了报告,他姑也订了票,只等噩耗坐实就上飞机了。此后不到一天,这套大房子里变得前所未有的人丁兴旺,云集了刘乔治的爸妈、姑姑、现任美国姑父以及和前任生的两个漂亮的混血表妹。两支人马飞跃地球,除了好久不见还有初次见面,乱糟糟相认了很久,把小姚护士挤到了阳台。
她索性拉上门。当两个小姑娘表示妹妹很“cute”,也凑过来,她用生疏的英语让她们躲远点儿。弄清小姚护士是狗护士而非刘乔治的什么人,他姑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却又说起妹妹从小住在市中心,没机会亲近大自然,身心能健康才怪——她总算找到了一个北京不如美国“铁锈带”的地方,由此抵消她那位农场拖拉机手出身的丈夫自从下了飞机一路不绝于口的“oh my god”。这话在刘乔治她妈听来却像借狗讽人,于是转移话题,说起她好歹还专门请假,陪老太太去过箱根的温泉和富良野的森林呢。不像有的人,多少年不露面,露面了就把妈接到芝加哥郊外一town,自己却还上班,老太太尽给她看孩子了。你们的妈是伺候人的人吗?难怪没半个月就受不了了。
姑嫂素来不睦,互相就挂了脸。刘乔治他姑说,你别添油加醋,我们家有保姆。刘乔治他妈说,对,妈还得替你看着保姆,你怕黑人偷东西。这触及了刘乔治他姑的底线,她说你虽然也就是个秘书,好歹也算外派人员,不知道这话在国外是要吃官司的吗?刘乔治他妈翻了个白眼儿,说要不是为了你哥,我愿意受那洋罪?现在回来正好。
说时扫了一眼宽阔的客厅。这一扫提醒了刘乔治他姑,她恍然而震惊地说:你该不会已经在琢磨——
幸亏刘乔治他爸及时拍了下沙发,阻止了话题滑向对一个体面人家而言很不体面的领域。当然他也可能只是抗议她们影响了自己打电话——和刘乔治相仿,他在电话里也有高低两种姿态——有的是人家打来的,他只淡淡道,谢谢了,你有心;有的则是他打给人家的,口吻热忱:“这趟回来,主要是想当面向您做个汇报。”
刘乔治的美国姑父则参观起了多宝槅上的照片。那些面孔都不认识,他只对背景宴席上的松鼠鳜鱼、八宝鸭子和烤乳猪表示赞叹:“Oh my god.”
隔了层推拉门,小姚护士仍被吵得心乱。她忽然明白了王染冬为什么宁可跟妹妹搭伴儿过,也明白了她姨为什么不结婚。刘乔治对她投以抱歉的、尴尬的笑,而因为玻璃折射,那张胖脸也发生了诡异的变形,倒像一时认不得了似的。小姚护士审视着他,无奈眼睛越发朦胧,看也看不清。恰好刘乔治的电话又响了,他接完,宣告医院的探视时间到了。众人各叫各的司机,一窝蜂出去。
走前才又注意到小姚护士,刘乔治他妈嘟囔:“老太太也是,都自身难保了,还对个狗这么上心。”
他姑趁势扎针儿:“国外的观念,你理解不了。”
屋里重新静谧下来,小姚护士将推拉门打开,又把窗户开了条缝。妹妹吸的是纯氧,但她仍然替它憋得慌。这安静也并不持久,仿佛只发了会儿呆,墙上挂钟的时针就滑过了小半圈儿,而刘乔治的视频又打过来了。他说想让奶奶看看妹妹。
小姚护士一怔:“你奶奶还能醒?”
刘乔治叹道:“当然不能。因为是单间病房,特批我们进去,一家人轮番又叫又哭,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突然觉得,奶奶其实也不想见我们。可我又想,奶奶倘若还有意识,想见的又是谁呢?是妹妹啊。知道妹妹挂记着她,万一奶奶能有点儿反应呢?也不枉我们千里迢迢回来一趟。当然说到底,也算对我奶奶是个安慰吧。假如量子纠缠真的存在,她在另一个维度也不会那么寂寞……”
小姚护士却想起了刘乔治的创业计划:“可妹妹就在你手机里呀,现成的。”
对于她的提醒,刘乔治又叹道:“我怎么没想到?也试了,不灵呀。我把那个妹妹从软件里调出来,让它叫,让它追皮球,我说奶奶您看妹妹多欢实,您怎么就不动弹了呀……可我奶奶就是不动弹,连眼皮子也不带颤的。我爸让我别裹乱,我姑姑说我魔怔了,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奶奶的心思。我又想到,也许量子纠缠得在两个活生生的生命体之间才能展开?我奶奶虽然不动弹,但她比我们这些活人都分得清真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可到头来,逃不出真是真,假是假。只是那又何必用假的代替真的。小姚护士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多言,将手机镜头转向妹妹。刘乔治跑了两步,他那边的镜头掠过墙壁、仪器、人脸,定格在王染冬床前。进了医院才一天,老太太全变样了,倒也不是说干瘪了、苍白了,而是脸上全没有了人气儿,像个小小的塑料壳子一般。小姚护士又看到了管子,跟姨那时一样的管子。这些管子给名叫王染冬的塑料壳子输送着氧气、能量和药品,仿佛能够天长地久地延缓她的干瘪和苍白。
一人一狗,木然相对,当然没有动静。因为她们都没睁眼。刘乔治拖出哭腔:“奶奶,这回妹妹真来了。妹妹还想看看您呢。”
刘乔治他爸仿佛忍无可忍,上演贾政训宝玉:“斗鸡走狗的孽障。”
镜头晃动,显见是推搡起来。而刘乔治倒也硬气,梗着脖子挣巴,只是拿手机朝向王染冬的脸。小姚护士的手也颤,但极力跟他配合着,也维持着妹妹在王染冬面前的存在。又突然间,刘乔治他姑的声音响起来:“你们看哪,有动静了。”
王染冬没有动静,有动静的是仪器。嘀嘀了两声,小姚护士知道,那是某些指标发生异常波动的提示。可能是血压,可能是心率,还有可能是脑电波。但也就那么嘀嘀两声,机器重新接管了王染冬,她又归于寂灭中去了。
然而这足以把王染冬的亲人们惊呆了。他们惊呆了也是因为看见了妹妹——刘乔治的手机里,妹妹又一次睁开眼来,甚而挣脱了塑料面罩,把鼻子凑到屏幕上的王染冬面前,嗅了嗅。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就像脾气顶好的小姑娘。
“有用,有用。”亲人们说。仿佛只要仪器在有所表示,就算王染冬还认得他们,就算他们托了妹妹的福。妹妹的头却垂了下去。这一次都不是平平瘫倒,而是脑袋歪向一边了。妹妹的胸口和腹部出现了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抽搐,那是窒息昏迷的条件反射。小姚护士的眼泪流下来。她知道,妹妹刚刚与王染冬告别了。这是最后的告别。
她又想起她姨。当初姨连告别都没机会进行,仪器不是嘀嘀响了两声而是单调、漫长的“嘀——”,数据就归了零。医生告诉她,该尽的力尽了,不该尽的力也尽了,放下吧。而其他护士已经在拔管的拔管,挪床的挪床,收摊一样疲沓。小姚护士那时却没哭,只是呆站着。她仿佛跟姨一样,终于从受苦受难的病房里脱离了出去,飘向什么不存在的地方。等她醒来,眼泪还是没有,她再次核对仪器,记录下了姨最后一次心跳的时间,精确到秒。
上一下跳了,下一下没来,就这么简单也这么难。而王染冬的心跳无疑还在持续,微弱,勉强,每一下都不笃定但又如约而至,跟妹妹的那颗心在共振。手机里“喂喂”两声,小姚护士将镜头移向自己,对着刘乔治的脸。
俩人泪眼相看。刘乔治又哆嗦,但没人可抱只能靠着墙。他歪在走廊里,抽巴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谢谢,谢谢。”
小姚护士说:“别谢我,要谢就谢妹妹吧。”
“所以妹妹也不能死。”刘乔治忽然间咬牙切齿,“不能。”
9
在讨论妹妹能不能死之前,刘乔治一家先讨论了王染冬能不能死。对于一个体面的、素养极高的人家,这么描述太过直接了。但就是那么回事儿。
那场讨论小姚护士并没有听到。如此私密而重大的议题,她一个外人,狗护士,当然需要回避。那天晚上,王染冬家客厅的留白再度被填满,她的亲人们回来了,还拎着司机到一家粤菜馆打包的点心。总得垫巴一口,连小姚护士也分得了一份牛肉粥和两只叉烧包。妹妹立了功,她便获得了优待。人凭狗贵。
一家人在餐厅吃,小姚护士在茶几上吃,安静而压抑。只有刘乔治的美国姑父又对糯米鸡和虾饺表示惊叹,随即被一句“shut up”打断了他的“oh my god”。
家庭会议的时间到了。刘乔治他爸坐了上首,其余人依次排开。小姚护士对刘乔治叮嘱一句,让他随时看着妹妹的仪表,然后就拎着大大小小的餐盒下了楼。这点儿眼力见还是有的。几天没出来透气了,她却也没处可去,只能坐在花坛里,看老头儿老太太遛弯,或各家保姆遛孩子。院儿里的几只野猫逡巡出来,钻到垃圾箱里去翻她刚扔的剩饭,顺便干了一架。看品种却都相当名贵,也不知它们的主人怎么了。
等天又黑了一层,就见王染冬家的单元门亮了,亲人一拥而出,刘乔治却没在里面。他姑似乎动了怒,擦眼泪擦得脸上妆容稀烂,拦住他爸质问:“你养的好儿子,他怎么能这么说我?我真白疼他了……”
刘乔治他爸半晌没言声,迟疑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又问周围其他人:“你们也给个意见?”
竟无一人再言语。众人肃然良久,如同默哀,随后留下一句再商量,分头上了车。一辆奥迪和一辆阿尔法驶出院门口,小姚护士与那些尾灯相背而行,上楼回了王染冬家。钥匙就在手上,她开了门,看见客厅里灯光大亮,照得刘乔治的胖脸一片惨然,像发过了头的馒头。刘乔治半个屁股坐在沙发外面,腰背挺直,两手并拢搭在膝盖上——他保持着这副北京孩子罕见的端坐姿态,如同还滞留在刚才的家庭会议之中。他既像发呆,又像凝神思量。小姚护士也不叫他,径直去阳台看妹妹。妹妹变成了歪头侧躺,舌头也松弛着耷拉出来,抽搐如过电,急一阵缓一阵。它在忍,它在熬。小姚护士又去拿药箱,翻出针管和药瓶来,这次注射的就不是强心针而是镇静剂了。
刚打完针,便听刘乔治开了口。他仍不看她,自言自语重复:“妹妹不能死。”
小姚护士朦胧着眼,用纱布蘸了水,去擦妹妹干涩的鼻子和嘴唇。鼻腔里都渗出血来了。半晌她回话:“没有奇迹了,妹妹的时候快到了。”
刘乔治却像深思熟虑后的决断:“妹妹不能死,因为我奶奶也不能死。”
这次没等小姚护士接茬儿,他径自说下去。他复述了和长辈的那场激辩。前提是医生已经明说了的:到了这个地步,维持有手段,回天没能力。想要维持呢,王染冬这个级别,费用自然不必担心,但请想好了,那无非是理论上而非事实上的生存;要想放弃呢,也请想好了,关键是亲属们得商量好了,生死之间的那道坎儿一过,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人狗毕竟不同,因此没有一个专家敢像朱医生那样建议“安乐吧”,也没有一个专家敢像小姚护士那样声称“期待奇迹”。而人狗却又同理,在这种情势下,当事者并没有选择权,需要至亲们帮她们做选择。王染冬的亲人们就商量。
选择虽然艰难,但也顺理成章,只是看谁先破那个题。女婿和儿媳毕竟是外人,孙子孙女毕竟隔了一辈,能说话的就剩下了刘乔治他爸和他姑。刘乔治他爸呢,偏又把单位里那一套带了进来——他是长子,责任越大越谨慎,有的话他需要别人替他说。于是当全家人的眼光投向他,他却咳嗽两声,转而看向刘乔治他姑。
刘乔治他姑懂得这个意思。在北京人的老理儿里,姑奶奶确实也是那么一种角色。况且她还是个美国姑奶奶,有着美国人的理智、直接甚至冷酷。她就说,医生看似没态度,其实也有态度。她又说,老太太当了一辈子唯物主义者,是个豁达的人。她还说,谁也不愿让妈受苦,对吧?
刘乔治他爸微微颔首。他妈也点头。美国姑父和混血表妹们经过翻译也点头。众人点头之余,眼眶湿润。刘乔治他爸总结性发言:假如大家都没意见——
而这时,刘乔治却插话了:我不同意。
众人愕然。刘乔治他姑简直匪夷所思:你跟你奶奶感情深,这能理解——
刘乔治趁势道:能理解就好;这些年你们不在国内,是我陪着我奶奶,论尽孝,我比你们更有发言权;现在给我奶奶拔管子,我干不出来。
他话说得生硬,还句句戳人软肋,他爸他姑的脸色就阴下来。他姑说:你不是在那种不明事理的家庭里长大的呀,你还叫乔治呢。接着又普及了一套医疗伦理以及生命观——其实也是多余,那本来是刘乔治当初向小姚护士普及过的。瞧人家美国人,当然是红脖子和黑人之外的美国人,还有上赶着“安乐”的呢,咱们这儿已经退而求其次了。她说这些是为了提醒刘乔治,这在美国关乎于阶层与教养,甚至关乎于文明与愚昧。
刘乔治他爸则适时地挥了挥手:我们当然不吃美国那一套,不过我们也得讲人道主义,尤其是对亲人,更得人道。
他姑索性把话挑明:再维持下去,也就是个身不死亡脑死亡,甭管在中国美国都算死亡;乔治,你怎么就不能放过你奶奶呢?
俩人轮番劝说,刘乔治愣神不语。而突然间,他就哭了,流汤流水,边哭边㨃:我奶奶生病,你们送她上过医院吗,你们陪过床吗?如今倒要索命,还口口声声说起人道来了,亏心不亏心呀?再说我奶奶现在很可能有还知觉、有意识——你们也看见了,她见到妹妹的时候虽然身体没反应,可仪器不是有反应吗?既然如此,咱们就得抢救;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再不尽心尽力,咱们还是亲人吗?咱们还是人吗?
又指指阳台:连妹妹都舍不得我奶奶,它是条狗呀。
这就说得太狠了,也太伤人了。话如惊雷,屋里轰隆一声,众人噤若寒蝉。美国姑父不知听懂没听懂,但也为刘乔治的悲壮演说感叹了一声“oh my god”。又半晌,刘乔治他爸明知故问:你的意思是——
作为长孙,刘乔治明确了他的意见:必须让我奶奶活着,能活一年是一年,能活一天是一天,能活一分钟是一分钟。
他姑仍不甘心:你就宁可让你奶奶受罪?
刘乔治则针尖对麦芒:你就宁可让我奶奶死?
至此,家庭会议就开不下去了。与会双方——维持派和拔管子派,生派和死派——甚而不能在一套房子里待下去了。除刘乔治以外的众人起身,默然离场。小姚护士知道,虽然双方地位悬殊,人数也悬殊,但一票否决,胜败已定。以她在“三甲”的经验,但凡这种事儿上发生了争执,主张放弃的一方总是心虚,不惜一切的一方则先天正义。命比天大,亲情无价,至于这个理论那个观念,说得再花哨也统统没用。其中或许还掺杂着要挟的成分,要挟别人的人自己也被要挟。所以ICU里总是躺着无药可治但绝不能死的病号,所以病房外总有治不起的家属痛哭流涕捶胸顿足。
那么王染冬势必是要活下去了。或者说,“被”活下去。以如今的技术,几乎只有穷能要命,偏偏他们家不存在这个问题。而刘乔治说到这里,却完全没有了舌战他爸他姑时的慷慨激昂。他渲染着他跟他奶奶的深厚感情,按理说是可以再哭一鼻子的,但却像下了舞台的演员,鼓起精神去返个场,人早从戏里出去了。
小姚护士几乎想对他说,差不多得了。
也许是从小姚护士的神色里察觉到了什么,当刘乔治把话题转到妹妹身上,就先检讨起了今是昨非:“可笑吧?以前找你,还是想给妹妹……那时我相信了我姑的鬼话,我糊涂啊。但也正是看到你是怎么对妹妹的,我的想法变了。不抛弃不放弃,对什么事儿都应该如此,何况是对一条性命?对妹妹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对我奶奶?”
又说:“这么说来,我的确应该谢谢你,也谢谢妹妹。”
刘乔治的谢总有实际行动,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小姚护士的手机一响,她低头,看见微信里多出一笔转账,数目之大,吓了她一跳。
小姚护士抵挡道:“该多少是多少,多了就看不起我了。”
而刘乔治的语气重新急促了起来:“就该这么多。除了前些日子的,还包括以后——我想请你再帮个忙,带领一支医疗团队,把妹妹的生命也维持下去。人手我去找,设备我也能搞定,一切按照人的标准来,而且还是一定级别以上的人的标准。除颤仪,起搏器,‘艾克膜’,你列个单子吧。而说到底,这都是为了我奶奶。量子纠缠那一套,我以前也就是随口说说,我们那个圈子流行这些玩意儿,跟早年间流行仁波切差不多……但后来就由不得人不信了。当然也可以解释得朴素一些,妹妹是我奶奶唯一的念想,知道妹妹活着,她也有了活着的动力。就算我奶奶丧失了意识,那也成了她的条件反射。总之,我奶奶如果现在还有一味药,那就是妹妹。只有妹妹活下去,我才相信我奶奶可以活下去……这边妹妹鼓励着,那边机器维持着,我奶奶等于有了双保险……”
听到这里,小姚护士突然觉得瘆得慌。她还看到刘乔治眼中流出了疯狂的光。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两支高精尖团队维持着两具肉体之间的量子纠缠,这是多么的科幻,也是多么的神秘。然而小姚护士摇了摇头。面对刘乔治脸上浮现出的不可思议,她保持着外人的界限感,不提王染冬:“可那相当于……妹妹在受刑啊。”
她说了跟刘乔治他姑一样的话。刘乔治的眼神则变成了失望。他盯着她,缓缓道:“我还以为,只有你能理解我。”
小姚护士有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你的想法变了,我的想法也变了。”
“可你做过的事儿变不了。”刘乔治愤恨起来,如同一个受到不公待遇的巨型婴儿,脱口而出,“你当初不让你姨死,现在凭什么让妹妹死?”
小姚护士没想到,刘乔治会提起她姨。屋里又炸了个响雷,她耳中嗡鸣,两腿一软,几乎坐到地上去:“你怎么知道的?”
刘乔治耸了耸肩:“如果你受到了冒犯,我道歉。但我做得并不过分——家里来了个外人,总得摸摸底。门岗不还得登记呢嘛。恰好又有点儿关系,我托人去过你们那家动物医院,还有你以前工作的‘三甲’,打听了你的情况。他们都说你很好,‘三甲’的人还说了你姨的事儿。这更让我觉得找对了人。当然你可以变,你有你的自由;就像我也可以变,我有我的苦衷。只不过妹妹的主人是我,你能表达态度,但不能替我作决定。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勉强你,你回来前,我已经给其他两家动物医院打了电话,他们很快会来接手。那些钱你还是留着,不要推辞,你救了妹妹也救了我奶奶,没你,她们现在都不知死活……就算我们全家报答你的。”
他的口气又切换回了理智的平和,优越的客套,就像他们刚见面时一样。想必对于谈崩了的生意伙伴,没有价值的员工,刘乔治都是这样说话。他这种家庭的孩子,的确好涵养。小姚护士和他那双清晰的眼睛对视片刻,自己的眼睛又朦胧起来,睫毛往下垂了垂。她的心也静了一静。方才都有些失态,有什么必要呢?无非一条狗命。在突来的静谧中,俩人都有点儿不好意思。而后小姚护士说:
“我再陪陪妹妹,我站好最后一班岗。”
好聚好散。刘乔治舒缓地笑了笑。但他的笑容定格片刻,又做了一件在小姚护士看来很没必要的事。他掏出手机,调出他的创业项目,那款电子宠物App,找出里面的妹妹头像。长按,蹦出选项,滑到最下端点了“删除”。对于这种操作,软件极其警惕,立刻跳出更大的字体,提醒他一旦删除,所有数据无法恢复。刘乔治手指颤了颤,点了“确定”。假妹妹消散,真妹妹长存。他躲着小姚护士的眼睛,慨然叹了口气。
偏这时,手机又响了。跳出来的电话号码让刘乔治紧紧皱眉,嘬着牙花子,仿佛他才是那个受刑的人。这次他躲开了小姚护士,往自己房间走去。而趁电话还没接通,小姚护士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刘乔治站了站,没回头。小姚护士问:“你们家的事儿,我没资格插嘴。但既然你说到了你奶奶,我也问一句——如果她自己留下话来……”
刘乔治仍没回头:“我奶奶没留下话。”
10
眼前的病号,让小姚护士想起了她姨。十二岁金毛,心肺衰竭,彻底丧失了对外界的反应,已无醒来的可能。当然也不是说不能持续存活,那就得看对“活”的定义了。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是永远地藏了起来。
当初姨到了这个阶段,不同的人给了小姚护士相同的建议。医生当然是摆事实而不讲道理,顶多做个暗示,跟王染冬的情况差不多。带过她的护士长则明言,就不讨论医学了,只说经验,这种病号你见得还不够多吗?家属以为积德,在咱们看来却是造孽,以为造孽,在咱们看来却是积德。看人家清楚,看自己也别糊涂。而她从老家赶来的妈说得更加赤裸,并且延伸到别的问题——你姨一个穷老师,这辈子攒下了点儿什么?存折早耗干净了,值钱的唯有当初房改分的一套小房,还没完全产权,卖也只能卖回给学校,比市面价低了几倍。你们那ICU花钱又跟流水似的,何止流水,跟他妈泄洪似的,都泄在她身上,值当吗?你这辈子还长,倘若没了这套房,在北京可就没根儿了呀。
她妈进行了迅速而精确的运算,一拍巴掌:所以在这个关头,你得替自己做打算;不替自己也得替你弟做打算,他也想来北京;你自己不能做打算,那就我来替你……
小姚护士看了会儿她妈:我姨她……好像也是你妹吧?
她妈便坐到了地上,又拍起大腿来:我的亲妹呀,你走得太早啦——
而小姚护士决定不让她姨走。别人原以为撑几天,她就能想通了,结果几天复几天,她以海枯石烂的气势撑了下去。为此,她又和身边的人都闹翻了。姨的房子被她折价卖了,她妈拦着,说起那是我妹,小姚护士却说,家属那栏签的是我名,户口本上也只有我和我姨俩人。姨相当于平白占了一个ICU床位,别的病号进不来,医生也急了,说她浪费医疗资源,小姚护士就说,那些级别高的想躺多久就躺多久,凭什么老百姓不能躺,自己花钱也不能躺?敢轰我姨走,我就去投诉。一个老实孩子,反而成了人见人怕的刺儿头。婚事也黄了,跟男朋友表面上和平分手,但原因不说也明白。
姨最后还是没撑住。当然撑不撑得住,已经跟姨无关,是一台机器出了故障。等小姚护士把新机器换上,姨已经过了那道坎儿。
科室里的人却说,小姚护士她姨是给活活疼死的。
她妈又来了,这次很平静,甩给小姚护士俩字儿:自私。
就连小姚护士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撑着是为了什么了。是因为姨没留下句话来,所以她只能认为姨宁可受罪也要活着?是因为她妈说到了钱和房子,她反而害怕背负骂名?还是因为没了姨,她就等于没了亲人?都是也都不是,说不清。所以对于那句“自私”,她也无从辩驳,甚而觉得她妈说得对。原来的单位是待不下去了,一上班心就慌,还神情恍惚,小姚护士从“三甲”辞职,租住到大兴闲了一阵,感觉自己又能工作了,就换到了动物医院。干的还是那点儿事,原以为治的是动物,心里能轻松一些。没想到动物也不轻松。
这就说回了眼前的病号,还有不在眼前的病号。量子纠缠不纠缠,小姚护士同样说不清楚,但她的确感到,妹妹和王染冬已经联结在了一起。甚而可以说,此时此刻,王染冬就是妹妹,妹妹就是王染冬。一旦进入生死之间的悬浮之境,她们再难分彼此。那种非生非死的状态原本极其短暂,但人却有办法将它无限延长,就那么悬浮着。于是生的苦楚和死的虚无,一并承受。人是介乎于兽与神之间的物种,常常自恨心怀神的慈悲,却像兽一般无知,但怕只怕具有了神的能力,却没洗脱掉兽的贪欲。
因而人那么做,心思又不相同。小姚护士搞不懂自己当初的想法,如今却明白了刘乔治在想什么。这也是人的特性之一,旁观者清,不懂自己懂别人。那时王染冬刚进医院,刘乔治跟不知什么人打了个电话就方寸大乱,以至于暴躁不已,用头撞墙——偏他对小姚护士却没戒心,那又来自于轻视。只不过人皆同理,他那个圈层的逻辑,说白了不也就是人之间的那点儿勾兑嘛。小姚护士就依稀有些生疑。而今天,电话又来了,他大约因为心虚,连她也躲闪起来,这更印证了小姚护士的猜测。她做了件很不得当的事儿,跟到刘乔治屋外,扒门缝儿,听他说话。电话仍是断断续续,来龙去脉却像拼图完整了起来。
还跟刘乔治的项目有关。AI宠物,虚拟陪伴。当初创业,他对投资方承诺家里有关系,可以打通某些重要关节,这当然不是虚张声势,人家知道他的根底,才把钱拿出来。然而随着饼越画越大,他爸他姑的门路都有些罩不住了,事情卡在一个关键的批文上。偏巧那个部门领导的领导,又是王染冬多年前的老部下——这就势必得让老太太再发挥一次预热了。而刘乔治知道他奶奶太轴,于公不愿打招呼,于私不愿欠人情,好在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自己求上门去,估摸也有希望。这对他们这种人家的孩子也是常事儿,嘴甜点儿,叔叔伯伯叫着,谁还能把你轰出去,谁又能判断背后老人的真实态度?只是有个前提,就是老人还在。人走茶不凉,那是退下来,一口气咽下去,茶可就真凉了。
偏巧王染冬昏迷了。所以王染冬绝不能死。所以妹妹也不能死。
就像刘乔治在电话里说的——他又暴躁起来:“我奶奶要受多大罪,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他妈的就别逼我了行不行?”
他又哭了:“我还是亲人吗,我还是人吗?”
对方大概及时输出了一些正能量,他终于情绪稳定了下来,抽搭一会儿再开口,重新变得理智:“我奶奶疼我,假如她有灵,一定会支持我。所以你放心,家里人那边我顶得住。他们理亏,该到我做主的时候了。还有一份材料,我也……”
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小姚护士再听不到什么,心却拔凉。刘乔治的最后半句话,让她再度想起了和王染冬的那场对话。那天晚上,老太太先交代了妹妹的事,随后说起自己也签了一份材料。此时回忆,竟有托孤的意味,又让人不得不联想到量子纠缠、未卜先知。至于刘乔治如何得知的那份材料,也许是老太太亲口对他讲的,毕竟敞亮惯了,对外人都不隐瞒,何况是对孙子。他爸他姑因为人不在国内,想必是不知道的,否则又怎么能任由刘乔治全权充当了奶奶的代言人。既然如此,刘乔治会怎么处置那份材料——他生意上最大的阻碍?趁着亲人们出门而小姚护士还没回来的工夫,他会撕了它、烧了它、把它冲进马桶里去吗?倘若那样,见证者只剩下了妹妹。唉,妹妹。
小姚护士满脑子乱想,脚下挪动步子,走进王染冬的卧室。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管不住她自己了。人去床空,被褥还是小姚护士整理的,按照王染冬一向的习惯,血压计、药瓶、杂志书籍,各就各位。床头柜上多了张纸,以前没见过,小姚护士的心怦怦跳,上前拿起来,跳入眼帘的果然是王染冬的签字。然而再往上看,却是一份遗产分配原则。顾不得不得当了,反正看也看了:老太太其实没多少钱,更没有股票债券之类的资产,所以只写了存款财物由儿女两家平分。她还特地说明,这套央产房已经买下了产权,但不允许出售,居住权归刘乔治,报答他的陪伴。
不知刘乔治看了,会作何感想。刘乔治还在打电话,隔壁高一声低一声。而王染冬说过,她的材料都在床头柜里,这一张关于身外之物的被翻出来,说明那一张关乎性命的到底是没了。它也必须没,刘乔治既然先找到了,怎么可能蠢到让别人看见。小姚护士说不上失望,只是心又往下坠了一截,痴痴愣愣地走回客厅,想去再看看妹妹。唉,妹妹。也许明天一早,也许今天夜里,刘乔治召唤的动物医疗团队就要上门接管她的病号了吧。她想做什么也得赶快。帮不上王染冬别的忙,还有一件事总能替她办妥。
也正是这时,她在客厅一角瞥见了那个铝合金拉杆箱。精湛的德国工艺,轮子像能自动行走一样丝滑。每次刘乔治回家,都喜欢放任它在宽阔的地面上滑行,妹妹精神好的时候,则会配合地一惊一乍。而此时,小姚护士的心又怦怦跳了两下,将它拉了过来。
这就何止不得当了,简直和做贼也差不多。这一回,小姚护士其实没敢抱什么希望,不过是有枣没枣打三竿子。然而刘乔治果然开过箱子,并且还是仓促地开、仓促地关——连密码锁都没上,一按就像蚌弹开了壳儿。里面露出一位精致的男性商务人士的全套装备:笔记本电脑、电动剃须刀、旅行装护肤用品,网状夹层里还塞了盒避孕套。所有东西都归整得有条不紊,偏是一只真皮文件袋敞着口。那里面又露出几个信封,其中一个牛皮纸的,上面印有国家单位的字号。刘乔治终究没把它撕了、烧了、冲进马桶,或许只因为那上面有他奶奶的手迹?想到这里,小姚护士破天荒地同情了一下刘乔治。
但信封还是要打开的。随即,小姚护士又看到了王染冬的签名。日期大约是半年前的,她算了算日子,就在妹妹第一次送到动物医院抢救的时候。内容也是手写的:本人王染冬,年事已高,健康每况愈下,现承诺自愿在必要时放弃一切不必要治疗……字迹工整,笔力遒劲,手都没抖。那时她刚信了小姚护士的话,没有替妹妹选择“安乐”,却给自己预备下了这么一份交代。那就不必量子纠缠了,无非是触类旁通,推己及人。妹妹陪了王染冬十二年,救过王染冬,也提醒了王染冬。
现在轮到小姚护士来成全王染冬了,还有妹妹。来不及感慨什么唏嘘什么,她飞快地把旅行箱关上。刘乔治的电话已经停了,门还没开。他在生闷气吗,在哭鼻子吗,还是仅仅正在发呆?而在这仅存的片刻静谧之中,小姚护士开始了她的操作。接着被打开的是出诊药箱,她拿出几样东西。首先是一只塑料密封药袋和一条蓝底红花丝巾,都是那天答应了王染冬之后,她专程回动物医院取来的。附带还有一张安乐同意表,狗主人那栏的签名恰恰是刘乔治。也可以这样理解,此前小姚护士所做的,不过是将这个结果拖延了半年而已,妹妹得以多陪了王染冬半年。她为她的病号尽了心。
她用小梳子梳了梳妹妹的毛发,还把丝巾给妹妹戴上。咱们是个女士,走时也得漂漂亮亮的。蓝底红花丝巾上的“古驰”香水味道已然消散,留下的只有王染冬的气息和体温。这能保证妹妹睡得香。她拆开药袋,检查了按照体重配置的药品,开瓶,混合,溶解,用针头抽取。别看朦胧眼,血管找得准,液体注入了病号的静脉。
妹妹还闭着眼。没过久,呼吸停了下去,操作成功。客厅里似乎少了什么,这让小姚护士感到彻骨孤单,但也坦然。再见,妹妹。再见,王染冬。再见,姨。
刘乔治还没出来,屋里的电话声又响了起来,八成是新的一轮解释、商议、互相输出正能量。他可真忙。小姚护士收好药箱,轻轻打开房门,最后打量一眼屋里,划开手机,将刘乔治的那笔转账退了回去,这才轻轻关上门。在电梯里,她将那张“安乐”同意单也放进牛皮纸袋,两份材料并作一份,经过大院门口时敲了敲传达室窗户,递了进去。她说是帮王染冬送的东西,请联系“老干办”,转交给全体家属。
她又强调:“是全体。老太太的意思,所有人都得看见。”
看门老头纳闷:“姑娘,你不是那个送狗的……”
小姚护士说:“我是护士。”
老头啧啧两声:“瞧人家,狗都有人伺候。”
小姚护士破天荒地聊了句人生或狗生:“到了最后,都是自个儿一个。”
说完转身,看见北京的灯海朦胧,像闪烁着无数双眼睛。小姚护士沿着这条貌似漫长无尽,但也必定有终点的长街走了下去。
责任编辑 师力斌 侯 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