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瀑布
作者 邝立新
发表于 2025年7月

身后有凌空飞瀑,身后也藏有秘密。他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中挣扎:一面是不见起色的货运生意,一面是心心念念的瀑布旅馆创业梦。而手下司机大董的失踪,如同一块投入水面的巨石,搅动出深藏的江湖恩怨与人情纠葛。小说以冷静克制的笔触,层层剥开普通人的生存困境,他们的命运亦如瀑布般——自高处坠落,于暗流浮沉。

早上五点左右,骁勇从睡梦中醒来。此时天色发白,深灰色窗帘映出暗淡光线。他伸出手摸到手机,点开App。他看到红点仍然停留在昨晚的位置,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重新打开软件,刷新进度,红点仍无动静。他感觉眼眶发紧,脑子里轰的一声,那点朦胧的睡意立刻散去。以他对货车司机的了解,绝无可能在服务区睡一个晚上。他赶紧拨电话过去,打了好几次,却无人接听。他本想套上衣服,下楼开车,赶到三百公里外的“红点”。但看到身边发出轻微鼾声的妻子,心中有些迟疑。

他起身上厕所、刷牙、洗脸、穿衣服。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尽量放慢节奏,仿佛这样就能等到“云开雾散”。好多回他碰到意外状况,都是这样熬过去的。他做完这一切,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点上一支烟,划开手机,发现才过去半个钟头。他再次点开App,红点停在原来的位置。电话无人接听,换手机打过去也一样。他觉得不能再等,肯定出了什么状况。他简单收拾东西,留了一张纸条,发动那辆“海狮”。

车子开出还不到六点。冬至将至,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清晨时分,室外如冰窟。枯黄落叶被风卷至空中,缓缓落下。除了环卫工、早餐店老板、给菜场送货的司机,街上见不着几个人影。骁勇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摇下车窗打招呼。那人戴着厚重护耳罩,脚踩三轮,目视前方,对他说的话没做出任何反应。他笑了笑,从三轮车边上开过去。汽车很快上高速,路面雾气仍未消散,前方山峰、路面和树木影影绰绰。他心中慌乱,却又不敢开快,只好打开雾灯、摁下双闪,跟在一辆大货车后面。他熟知货车司机开车习性,什么时候刹车,刹车距离多远。车子开不快,至少人是安全的。

那辆白色货车到底怎么了?司机不会出什么事吧?真要发生什么事,他会接到警察或高速公路管理部门的电话。开车期间,他试着拨打对方电话,这会儿打过去已经关机。再看App,红点不见了,手机显示“卫星正在定位”。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慌张。他往下拨动转向灯,换到超车道,从货车边上呼啸而过。

阳光刺破云层,射出一道道金光。雾气飘散,眼前景物渐渐变得清晰。妻子打电话来问他情况。他说:“还在路上,估计还得两个小时。”妻子安慰道:“如果真有事昨晚就出事了,你晚到10分钟20分钟也不要紧;要是没什么事,更不用着急。”道理是这个道理,骁勇也明白。但他还是不自觉踩下油门,把速度加到130迈左右。高速公路是世上最好开也最安全的路,骁勇认为,只要双手握住方向盘,右脚轻搭油门,不随意超车,跟车不要太近,不大可能出什么状况。大董是他手下最为得力的货车司机,除了不出车时喜欢喝几杯,几乎挑不出毛病。真要出什么事,也不会是他。

十点不到,他到达之前手机显示的位置。他在服务区里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货车。他不放心,又转了一圈,仍然没有看到大董和那辆白色厢式货车。难道定位有问题?还是车子已经离开此地?他找到服务区的负责人,想知道监控录像能否看到车辆信息。负责人说:“监控录像也不是你想看就能看,需要上面批准才行。”“那你们有没有看到一辆白色货车?”“每天来来往往的车多了,谁还记得一辆白色货车。”走的时候,负责人提醒他,南北两侧都有服务区,车子或许停在另一侧。他开车从桥下涵洞钻过去,发现南侧停车场赫然停着一辆白色货车。他想好歹没有白跑一趟。他踩着踏板,从车窗望进去,看见一个人躺在后排座椅上,一动不动。

两年前某个晴朗的春日上午,一个铁塔似的汉子走进骁勇的办公室。他的声音很有特点,说起话来轰隆隆作响,像是在胸腔里塞了一台柴油发动机。他说自己拥有货车驾照,看到网上的招聘信息,想过来试试看。骁勇问他叫什么,是什么地方人。他都一一作了回答。他说他姓董,别人都叫他大董,开过十几年车,还干过汽车维修之类的工作。骁勇那时刚开始做货运,缺少熟练的货车司机,看到这样的人送上门来,恨不得当面对他说:“你抓紧来上班吧!”不过他还是控制住情绪,告诉这个姓董的货车司机,大概是什么样的工作时间、跑哪些路线、有多少钱的收入等等。

大董那时似乎面临走投无路的窘境,对于他开出的条件几乎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骁勇很长时间都没想明白,像他这样的货车司机在哪里找不到事情做,为什么大老远跑到东江来工作。大董到这里上班后不久,骁勇接到一趟急活儿,运送一车鲜活水产,客户是大国企,只求速度,不管价格,800公里路程,20小时内必须送达。对体形庞大、行动不便的货车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骁勇手下几个司机都在外地跑单,只好把这趟任务交给新来的司机大董。他让大董不惜代价完成任务,超速也不要紧。货车出发后,他一路上盯着手机App上的红点,比自己开车还紧张。除了系统强制休息,大董一路踩足油门,最后还提前十来分钟到达仓库。因为完成这一趟任务,那个临时找到骁勇的国企处长跟他成为很好的朋友,生意也顺理成章延续下来。

大董做货运司机的第二年夏天,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找过来。此人头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毛,脸颊和下巴上的胡须也剃得干干净净,露出青色皮肤。“青皮脸”说话还算客气,但仔细观察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劲儿。他最初看到大董也有类似的感觉。“青皮脸”跟大董喝了几顿酒,私下里商议什么事。但具体说了什么,骁勇并不知道。大董那几天看上去心思恍惚,开车不似往常那么稳重。“青皮脸”离开之后,大董找到骁勇说:“我想请几天假去办事。”骁勇那时已经听说大董在牢里待过,还有人传他是从北方逃出来的,但谁也没有当面说破这个事。他想了一下说:“我这里没问题,但你自己要想清楚,有些事情能不能做。”大董半晌没出声。

终究还是没去,骁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跑长途货运不是一桩轻松的活儿。开车和熬夜算不上什么,难对付的是路上遇到的人。骁勇经常半夜时分接到司机电话,有的是在服务区撞见偷油贼,有的是被警察拦下来交罚款,有的是跟卸货的人发生争执。妻子抱怨道,怎么什么事都要你来处理,你这个当老板的比开车的还累。大董却很少给他打电话,但也碰到过意外情况。他告诉骁勇,有一天晚上,他在服务区躺在货车上睡觉,被一泡尿憋醒。他下来一看,发现两个人正准备撬开500升的油箱。看到大董走过来,他们也不准备离开。其中一个说:“小子,命是自己的,油是老板的,你最好不要多事。”大董看到对方手里似乎有匕首。他脱下身上的衣服,包裹在腕间。对方出手,他顺势一挡,扣住对方手腕,打掉匕首,同时一记勾拳打在对方下颚上。另外一人冲上来,也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上。大董看着他们一瘸一拐消失在暗夜里。

骁勇没有亲眼见过这个阵势,但听大董说得细节生动,想来也非编造。他对大董说:“你小子身手这么好,开车倒是委屈你,等我哪天发达,给我做贴身保镖吧。”大董连忙摆手说:“我也是吹吹牛,不能当真的。”骁勇笑笑说:“跟你开玩笑,我这点小生意哪里用得着保镖。”搞货运并不是骁勇最终目标,风险大,利润薄,万一出个事故,所有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他盘算着今后开一家民宿或旅馆,养鱼虾螃蟹,做旅游餐饮,这也是妻子心心念念的生活。只要交通便利、食材新鲜,就不愁没有人来消费。他已经寻到一个瀑布飞挂之地,只是没找到机会带妻子去看。

夏日将尽时,大董找到骁勇,说他还是得去一趟。骁勇说:“不去不行吗?”大董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在里面欠下的人情债,我能身体完好地出来,也多亏他照应。”骁勇见他执意要去,也只好答应。骁勇叮嘱:“你自己当心,不要做违法的事儿。”大董说:“你放心。”大董走后,骁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司机。接到新的订单时,只好自己上手。好久不开车,感觉也没那么糟糕。坐在高大的货车头上,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高速公路堵车时,他比别人更早知晓路况。走在城市道路上,有一种俯瞰众生的虚幻感。他喜欢看黄昏时的天际线,夕阳染红了云彩,天边一道道绯红的霞光,让大地万物都变得柔和。那一刻如此短暂,太阳沉下去,整个世界很快变得暗淡无光。

过了十来天,大董一脸疲惫赶回来。这次践约之旅,似乎没有让他彻底放下那些过往的负担,他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有时他捂着胸膛呼哧呼哧喘气,额头上冒出大颗汗珠,仿佛在跟看不见的人搏斗。骁勇试着跟他聊了几次,他只是说去帮朋友一个忙,不愿透露更多细节。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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