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土
作者 史玥琦
发表于 2025年7月

兄弟二人驱车千里只为挪动一间塑钢房,“我”在城市与乡村间无所依归,大哥则一直生活在这片黑土地,对命运逆来顺受。公路旅程与往昔记忆闪回交织,车窗外蔓延烧荒的野火,烧过之后,留下的究竟是新生,还是更深的焦灼?那个跑向远方有温度的雪人,是对现实困境的诗意解构,也带来一缕超现实的光亮。

烧起来了,刚开始是一条,后来连成片,眯眼望,一块一块的黑,垄条层层叠叠,在晒软的空气里波动,再远一些,三五星树是冒绿的浮物,摇晃着。天边一平,一只狐狸样的东西蹿了一下,没什么值得看一眼,一阵阵热浪打过来,心也焦起来了。

卡车上坐的是我,这个以找工作为名在南方晃荡一年多的我,回来了。最后一个行当,是在东莞替人接电话,由一个在现场的女人打过来,一句一句,照着本子读,你不交管理费属于违反规定,我们只能报警。再或说,你家地址我们也清楚了,用不用天天陪你上下班?活儿是酒吧的一个朋友介绍的,干了一周,拿到手两千五,我订了当晚的长途卧铺,行李塞好,拨通110, 哪条街哪栋楼哪个屋,应该是涉黑组织,仙人跳、高利贷、电信诈骗,都有涉及,我匿名举报,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车设左舵,意思很清楚,让坐在右边副驾驶的我挡住大部分热风,风从无边的黑土爬上公路,从侧面闯进,蛮横灼人。坐在左面,开车的是我大哥,他正撸起贴身短袖,露出结实的肚皮,眼神空泛,眼皮却很久眨一下,高速上车少,路延伸到最远端,闪着莫名的光。现在是下午两点,我点开发烫的手机,亮度太低,觑眼辨识,说,还得三个小时。大哥抿了下嘴,他显然想没话找话,他就着风喊,有尿没。我说,没有。他又说,到服务区歇会儿也行,现在赶趟。我知道他累了,说,行,松松膀子,正好瓶子也装满了。

四个半小时前,大哥从前院过来,农村起得早,天刚亮就要醒,平时那是要睡的点,我正靠到摇椅上打瞌睡。后院挖鱼池,人手不够,我妈让我北上,回来监工,电话里骂了半晌,没正经工作就别瞎晃了,快回来。鱼池是她预备给我姥的九十大寿礼物,用的炒股挣的钱,寻思姥没事拄拐出来看看鱼,冬天盖层布,还能冻菜。我在电话这头说,妈,别折腾了,不如给我投资,广东这两天升温,我想入股空调店,母亲节也送你一个。对面说,滚犊子,上次说开剧本杀店的钱给我花没了,嫌热你去南极。我妈作为村子里唯一走出去的楷模女儿,我姥最小的孩子,代表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先进性,经济封锁下,我只能就范。我说,那我母亲节回去给你磕头,顺便帮你盯着工程进度。对面没吱声,把电话挂了。

大哥问,结实吗?我说,还行,淘宝买的,有售后。我挪了下身子,让他也坐过来。摇椅是我昨天下午安的,双人秋千椅,带遮阳篷,购买理由是方便我姥以后坐着看鱼,其实是可以边睡边看着雇工们干活。我也不催,看着这些五六十的大爷们转一会儿混凝土,抹一会儿腻子,赤膊坐在砖堆上抽烟,运砖推车的时候,故意在直路上拐十几个弯,再或者缓慢地喝水,喝一口,吐一口。大哥笑着说,这帮玩意儿,一周的活儿能干半年。我顿了下地,把秋千摇起来,表示赞同。他说,想不想去趟山海关?我说,啥时候?他说,现在。有个肥活,工地让我出车,必须得去,你帮忙押车,晚上带你吃烤羊腿。我跳下摇椅,说,走,这几天,待腻歪了。

说是卡车,不装货,十个轮,后身是一条粗铁臂,走近前院瞅,是吊车。人走过去就小了,我往上看,说,哥,你咋上去的。大哥拉开车门,指着下边说,你踩这儿,把着那个横把,第一次坐吧?老得劲了。我使劲往上蹬,一下脱手,又去够车窗留出的缝,窗子给扽下来一半。大哥在后面乐,说,那窗户有点不好使了,扳下来不好回去。我说,就这样吧,一会儿吹吹风,不开空调了。前院的黄狗好奇地瞅着我俩,又对远处过路的运货火车乱叫两声。大哥把烟扔地上,也麻利地翻身上来,挂挡倒车,转到出村的路上。我又让他明晰了一遍任务纲领,现在他全公司就这一辆自卸吊车,从长春开到山海关,大老板下令,要用它搬货,具体搬什么还不清楚,当天去当天回,报酬八千,活急,加满油跑,我来做领航员,俗称押车的。我说,行,放心吧,我保证不让你瞌睡。大哥把外套脱掉,打了个弯,车从水泥路拐到柏油路上,说,你想睡就睡,就是别嫌热。我说,不能。

大哥是大舅唯一的儿子,他上头还有个姐,按说法他得叫二哥,生育政策刚实施,大舅怕挨罚,给女孩送到第一汽车厂的人家,他就成了大舅家的独苗,上下成了空白,大伙就用“大”字把其余可能糊上。大哥大我十七岁,印象里他始终是个大人,我在市里念书生活,小时候偶尔去农村住,他嘱咐大嫂帮我洗澡,柴火烧好的热水和冰凉的井水兑在一起,冒出满屋蒸汽,大嫂穿得挺少,双乳挺拔,大腿白皙,手麻利地在我身上搓来搓去,再长大一点,这事让我有过不少幻想,而后我正襟危坐,暗地抽自己一巴掌,想他妈什么呢。

我越过又宽又厚,不知做什么用的驾驶座间的隔板,望向大哥,他有点老了,有皱纹从眼角溜出来,还是跟以前一样灰头土脸,他三年前和大嫂离了婚,大嫂跑到市里一家有名的洗浴中心干搓澡了,他一直一个人住,地租出去种,平常跑大车,供孩子读大专,我妈也帮衬不少。我上次见他,是一年半前,冬天,我大舅过世,出完殡,我俩把孝帽摘下来,在等候室领灰,他满脸黢黑,眼睛没神,但也没肿,可能好几天没睡了。我俩对坐着,等着广播念我大舅的名字,我感觉挺奇怪,这里被念到的人,一个也来不了,他们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响了。大哥跟我找话,说,给你大舅送走,你就回去,上海,是吧。我说,对。他说,你啥时候毕业?我说,明年六月。他说,研究生,是三年吧。我说,对。我注意到远处,隔过两排,他的儿子正对着一部新买的手机偷笑,殡仪馆里最难见的表情,屏幕照亮他的脸,半分钟后,我的这个侄子发现我在瞧他,立刻头埋下去了。大哥抹了一把脸,说,早点回去吧,哪儿他妈都比东北好。

右窗卡住,扳不动,风起来了,一上公路就有,我闭眼挺了一会儿,还是冲,身体前倾,让它扑向靠背,随即兜进驾驶室,发出咕噜咕噜的低鸣。大哥已经和我聊到了中美关系,我还是照例扮演那个见多识广的角色,顺着回答他:打得过,现在主要都不是热战,我们在虚拟现实里也要跟人家对抗,到处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他说,对,你说得对。现在年轻人都活得相当虚拟,你那侄子放假就往床上一躺,手机长身上了,饭也不吃。大哥跟我各说各的,喝酒也是如此。我故意叹口气,装作这一辈对下一辈的惋惜,拍了下大腿,说,都这样。上大学以后,再回农村,我一直被视作座上宾,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不停向我提问,好像学历本里藏着我取来的真经,我给他们讲所谓大城市的见闻,好像我已经是南方的一分子。我毕业后去广州,做过一阵剧本杀店的主持人,传成动动嘴皮子就能来钱,帮着参谋了几个密室逃脱的设计,就说我已经是资深的策划,让我指挥他们下一代的人生,而我默默点头,飞回廉租房,连回南天的蟑螂也赶不走。

车慢下来,我们快驶出长春地界了,路过最后一个镇子,是过去村上常赶集去的。我指向前头,说,我们买一点吧。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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