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作家李永兵的散文新作,重温那段艰难却独特的回忆。
从非洲回来已经好几年了,我还常常梦到远走非洲的日子。梦醒以后,在黑夜里寻找自己,怕在梦里迷路。这种担忧伴随我这么多年。好在,我已经不在非洲了。只是,我恍惚还活在过去,在遥远的非洲颠沛流离。多年来,我都不愿意去剥开这些往事,不去触碰那些艰难却独特的回忆。
我去非洲,也许是一种宿命。
每个少年都会有一个离家出走的梦想,即使你本身就在漂泊的旅途中。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漂泊。我希望能够安定下来,守候自己的家乡和熟悉的人,哪怕是守候一座枯瘦的小山坡,哪怕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只是,命运总是与我周旋,始终没能停下脚步。每次搬到一个地方,起初我会排斥,等习惯并且喜欢以后,却又一次次离开,开始新的旅程。这让我从小就无数次体验到了离愁别绪。这些离别一直伴随我的成长。我习惯了离别,只是从没想到,会到非洲那么远的地方,经历艰险。也从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心爱的女孩子结婚,等我活着从非洲回来,却眼睁睁看她拉着行李箱离开,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别,就是一生。
一路向西
我们最后一站,是西非赤道几内亚首都马拉博。深夜,在印度德里转机,天快亮的时候,飞机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博莱国际机场降落。东非高原空气凛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炎热。听说埃塞俄比亚有高原狮,当我落地走出机舱,警惕地望着四周,眼前一片旷野。好在狮子没有在机场出现。云很低,我似乎站在半空,有些眩晕。在机场免税店,我看到一只乌木雕刻的鸭子,栩栩如生,标价80美元,真想把它买下来。可是当时没有带美元,只好放弃,至今仍念念不忘。接着再转机去喀麦隆。从喀麦隆坐小型飞机飞过几内亚湾,才能抵达马拉博。
马拉博在几内亚湾的比奥科岛上,西边是浩瀚的大西洋,东边越过海峡是喀麦隆。
喀麦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机场附近的贫民窟。下飞机的时候,遇上喀麦隆的雨季,走下舷梯,像钻进了蒸笼。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又出了太阳,蒸腾着地上的水汽。透过窗户,我看到机场附近一片彩色,以为是花园。降低高度以后,看清了,是一片贫民窟。居民用彩条布和树木搭建成房子。看到彩条布搭建的房屋以后我内心隐隐地疼痛。我想到小时候住过的牛毛毡房子和一个废弃的牛圈。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都会有繁华,也会有贫困。我对繁华可以视而不见,对贫困却揪心地疼痛。
班长一直跟我说话,说,不要怕,我们都是一起的。班长很照顾我,也很信任我,走到哪里都把我带在身边。班长姓贺,都称他“贺总”。他以前是个小包工头,是我妻子闺蜜的老公。贺总脾气很不错,做幕墙技术水平也高。
我确实很担心。来马拉博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为出国奔忙,要去南京体检,还要去无锡疾控中心接种黄热、疟疾、伤寒疫苗,似乎我们到非洲就是去得病的。有人跟我说,到了非洲,工人就要被关起来,每天做苦力,还有打手和狼狗看着工人,动不动就会挨打,死了就埋在荒地里,或者扔到海里去喂鲨鱼。说得太吓人了。我不知道会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但是已经上了飞机,没有了回头路,有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决绝,其实在签下“高危工种意外伤害险”合同的时候,就生死有命了。
从喀麦隆到马拉博,只要半个小时的航程。下飞机后,我们取包裹,翻译说把钱准备好,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班长告诉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出关的时候要给工作人员一些小费。他们工资极低,很难维持生活。我心想,在西方国家,即使帮你拎包,都要小费的。马拉博以前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早就学会了西方的生活方式。
工作人员开始安检,我们把行李箱一个个打开。胖胖的黑人朝我笑笑,说,人民币。我点点头,塞给他十块钱。他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块咸肉看了看,又塞进去,关上箱子,挥挥手,朝后面指了指。后面穿制服的人没有打开箱子,直接放我走了。我忐忑地出了关。箱子里有两条好烟。我不抽烟,烟是到非洲营地给师傅们发的。我是徒工,需要那些资格老的师傅们照应。
马拉博和我经过非洲的其他地方不一样。马拉博以前也贫困,现在经济情况比以前富裕得多,也比非洲其他国家发展得好,而且还在海上发现了油田。马拉博也是世界上最偏僻的首都,赤道几内亚大部分国土在大陆上,紧邻喀麦隆。
天空下起了雨。细瘦的棕榈树在风雨中摇曳。不远处,有很多木瓜树,树干上结满了青色的木瓜。我盯着看了很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新奇的树木。
在机场等了很久,一辆中巴拉着我们去了营地。车很慢,一路上,打开车窗,呼吸非洲的空气,欣赏非洲的异域风景。我看到了很多牛羊。牛脖子上有肉瘤,起初觉得像骆驼,但是比骆驼小多了。牛脖子上挂着铃铛,一路叮叮当当。路上不时还能看着拿枪的警察和军人,有军车拉着武器在路上行驶。我担心这里会打仗,电视上也见得多了。翻译说,这里每天都这样,其实很安全。赤道几内亚和中国关系友好,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我才安心了些。
营地在一个山坡下,山是高耸入云的火山,翻译说这是比奥科火山。比奥科火山最高点是巴希莱峰,海拔3011米,巴希莱峰是座活火山,最近一次喷发是在1923年。巴希莱峰也是赤道几内亚最高的山峰。马拉博位于几内亚湾,在比奥科岛北部,属于热带雨林气候,年降雨量达2000毫米,天空常常阴云密布。山坡上有很多外来居民,是非洲其他国家来的,大多经过蛇头偷渡,来到这个还算富裕的国家,找一个安身之处,寻找他们的幸福。山坡上长满香蕉树,巨大的叶子,像遮阳伞一样,挡住了阳光。雨季过去了很久,地上也还是潮湿的,青苔铺满房子附近。房子大多是用木板搭建的,屋顶盖着蓝色彩钢瓦,家里地面是泥土,也没有板凳。讲究一些的人家会铺一块色彩斑斓的地毯,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房子被刷成白色和绿色,看起来挺不错。木板房前面的场地上,摆着被煤油炉子熏黑的铝锅。这里不烧柴火,也没有煤球,更没有电饭锅。煤油炉是用十几根棉灯芯做的,灯芯蘸满煤油,点燃以后把铝锅放在上面煮饭。米饭煮好以后,再把番茄切碎,煮烂以后,熬成糊状,撒上盐,加上黄油拌饭。大家坐在地上,把铝锅围在中间,用手抓起来吃,吃起来很香,很润。条件好一些的,会煮鸡肉和洋葱,然后捣碎,加上牛油做拌饭。
再往高处,就到了雨林深处,雨林中除了成片的香蕉林还有可可树林。杧果树不一样,比较散乱,不是成片生长。波罗蜜树大多长在雨林深处。大雨过后,雨水从火山顶流淌下来,形成一条条小溪。小溪不宽,旁边长满蕨类植物和巨高的树。长年累月,小溪中落了很多的树叶,树叶沉淀到水底腐烂,给热带雨林的蚊子幼虫提供了庇护所。很多树叶漂在水面,随着溪水流淌到下游。这样的溪水不敢饮用。
马拉博被海洋包裹,雨水充沛,居民用水却成问题。他们之所以在中国营地附近安家,一个是只有中国营地有水井,再一个是热带雨林中的野兽不来骚扰中国营地。每个工人都会有砍刀或者铁棍,甚至驯化了雨林中流浪的野狗。
到了营地门口,一个拿着砍刀的黑人兄弟跑步开门。想到有人说的打手,说不定这个就是。我仔细瞟了几眼,他穿着裤衩和拖鞋,怎么也不像打手。
马拉博没有四季,只有旱季和雨季。1月至4月是旱季,5月至12月是雨季。现在就是潮湿的雨季。
路上一会儿是太阳,一会儿下雨。
乌云飘走了,太阳很亮。下了车,一群人站在营地门口看热闹,有中国工人,也有非洲工人。营地是很多集装箱围成“回”字形的院子。那些人都盯着我们,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们打听国内发生的事情,七嘴八舌地问了几句,就去干活了。
项目部有人来收走了护照,说怕弄丢了。我不懂什么意思,还是上交了护照。
没有分到宿舍,因为上一批的人还没有走,他们要过几天才回国。我们只能跟老工人说好话,去找宿舍挤一挤。宿舍是集装箱焊接的,围着营地两圈,大概百来个集装箱。云飘得很快,一下子遮住了营地,瞬间,天地昏暗,电闪雷鸣。大雨又淋来了。
我们在屋檐下躲雨。屋檐下的积水哗哗向营地门口水沟流淌。营地泥泞不堪,只有一条通向食堂的石子小路,上面沾染了污泥。我脚上沾了稀泥,还有尖锐的石子,刮了好久才刮掉。
班长帮我找到一个床位。我领了绿色的被子,军绿色的被子很薄,上面印着红色的“苏海建设”字样。我们是从国内江苏南通海门的苏海建筑公司出国劳务的。这下,安心了不少,终于有组织了。不过,餐具要自己去马拉博街上买。
营地建在非洲热带雨林边上,高大的树木遮住了天,阳光根本照不进来。雨林里很多野狗流窜。树上有各种鸟雀,我还看到金雕在天空徘徊,等着掠食树上的鸟、松鼠、猴子等小型动物。树下,有很多低矮的木瓜树和一些荆棘,木瓜树上停满了织巢鸟。地上的牛筋草和非洲虎尾草以及拉拉藤,遮住了泥泞的土路。蜥蜴在窸窸窣窣地奔忙。荒草旁边有水沟,他们说水沟里有很多蟒蛇,走路要当心,和想象中的非洲是很不一样的。我一直以为非洲是满眼的荒漠,没想到这里山清水秀,植物繁茂。班长又问我,怕不怕?我说,能适应。班长说,这样才好,要是不适应中途回国,一分钱都挣不到,还要自己掏几万块钱买来回的机票,我可没法向你老婆交代。我说,贺总放心,我有决心在这里干下去。
找到了宿舍,有了自己的床位。一个集装箱,大概六平方米,住了六个人。宿舍里有一股香水味,是我们从马拉博机场带来的。过了一会儿,香味就消失了。我打开箱子拿出衣物,带了几套工作服出来,等这几套工作服都穿得没法用了,也就可以回国和妻子团聚了。
追赶蟒蛇
来马拉博之后,我们经常跟蛇打交道。
热带雨林里有很多蛇,会不时溜出来在营地附近寻找食物,剩饭剩菜倒在垃圾桶里会引来老鼠,宿舍旁边的沟里也有很多老鼠。老鼠有一斤多重,像兔子那么壮实,是蛇最喜欢的食物。
除了蟒蛇,营地还有剧毒蛇绿曼巴蛇。
我们在营地附近开辟了一些荒地当作菜园子。有时会看到绿曼巴蛇盘在树枝搭建的豇豆藤架上。不注意的话,就会被咬到。每次去摘豇豆,我们都会用棍子敲打架子,打草惊蛇。蛇也是怕人的。有次,我看到了绿曼巴蛇,刚开始以为是竹叶青,想仔细看看,它突然从茂密的黄瓜叶子间窜出来,差点咬到我的脸。目测大概两米多,竹叶青可没有这么大。
营地最吓人的还是蟒蛇。
一大早分了工,贺总画线打样。我递给老吴一支烟,他眯着眼,边干活边说非洲马拉博的趣事。小黑在他腿边转来转去,小黑是老吴捡的野狗,豢养一年了。老吴低头在小黑身上找虫子,白花花的,像蚕。小黑轻松多了,又到处跑。
过了好久,老吴站着不动了。他问,小黑呢?我也跟着四周看,小黑不见了。我俩在营地寻找了半天没有发现小黑。他只好回到工地打了一车混凝土,又开始喊小黑。还是没有小黑的踪影。
坏了!老吴说着,拿着铁锹往远处跑去。我也跟着跑。大概有人欺负小黑了,他要拿着铁锹去打架吗?
没跑多远,听到了狗的叫声。小黑在一条深水沟边,跳来蹿去,不停地汪汪叫着。
蛇,蛇!老吴喊道。路过的人听到了,来看热闹。深沟里,一条海碗粗的蛇,暗绿色的,是网纹蟒。它蜷缩成一团,昂起头,吐着芯子,紧紧盯着小黑。小黑回头看到老吴,胆子也大了,跳进水沟想咬蟒蛇的尾巴。还没靠近,蟒蛇一口咬住小黑的脖子,迅速蜷缩起来,把小黑缠在中间。小黑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小黑!老吴喊道。他用铁锹拼命拍打着蟒蛇的头。蟒蛇钻进草丛里,却不肯松开小黑。这下蟒蛇死定了。人越来越多,都是赤手空拳,不敢靠近。我只好捡起路边的石头砸蟒蛇的头,怎么也砸不到。也不敢冒险,就折断树枝想打蟒蛇,可是够不到。老吴离蟒蛇只有半米远,不停挥着铁锹拍打蟒蛇,还用脚踢蟒蛇。蟒蛇不为所动。这时,老吴突然脱下衣服,用打火机点燃,盖在蟒蛇身上。蟒蛇一哆嗦,身体展开,钻进荒草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三米多长、碗口粗的蟒蛇不可能说不见就不见的。
我们没有找到蟒蛇,无功而返。我闻到一股皮毛烧焦的味道。老吴拖着小黑。小黑躺在泥土路上,毛还冒烟。小黑鼻子眼睛都在冒血。它软软地躺在地上——小黑死了。
有人提议把小黑剥皮煮了吃。老吴瞪着眼,挥着铁锹,骂道,胡说八道!老吴护着小黑,过了好一会儿,他拖着小黑走进了热带雨林,把小黑埋了。
老吴哭了。我才来非洲,根本体验不到这样的悲伤。
回到水沟,老吴把附近的野草铲除了,一棵还没长大的香蕉树也被铲断了。黑色泥土和褐色石头裸露出来,在巨大的石头之间,有一个很大的洞穴。没人敢往洞里看。老吴从工地上找来一些柴油再放一些木头,点起火,把洞口烧了。
很远的山坡上,冒出了烟。洞穴居然通到了山坡上。老吴跑去告诉山坡上的非洲朋友,让他们当心,说这附近有条吃人的蟒蛇。非洲朋友笑着,挥舞着手里的砍刀,拿出一块蟒蛇肉,放在我们面前。目测那蟒蛇有水桶粗。
几个工人笑着议论老吴,好好的狗肉浪费了,还说他脑筋已经不好了。我很担心在非洲待久了我也会这样。
中午,我们几个人结伴去马拉博街上给家里人打电话。妻子终于接到电话了。她说,国际长途很贵的,说重点。我想说今天看到蟒蛇的事情,但是时间来不及,只说在非洲挺好。她嘱咐要听班长的话,好好干活,保重身体。我还想多说几句,可是妻子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有点生气,才出来几天就没有话说了。看看通话时间,才知道电话早就断线了。问电话超市老板,他说,这里就是这样,网络不稳,说断线就断线的,是法国提供的卫星,不然连通话的机会都没有,中国卫星目前不从这里通过。吧台围了几个人,在跟老板争论。一些老职工看着我笑笑,说,走吧,又断网了。他们说,你们算是运气好,以前一年到头都没办法给家里人通电话。浙江人来马拉博做生意后,想办法才能够跟国内通话。在马拉博的电话超市,每家的价钱也不一样,有的200FCFA(西非法郎),换算成人民币2.6元一分钟,有的500FCFA一分钟,差不多要人民币6.5元。
打完电话,又买了不锈钢的饭碗和汤盆。义乌产品,不是很贵。街上,看到一个中国人,是位中年妇女,她很远就朝我们笑,挥着手说,你们是祖国来的吧?我们说是的。我们没有多说话,看着对方的面容,觉得彼此很熟悉。回头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不知道她在马拉博待了多少年了。
街上道路是水泥浇筑的,路边有正在建设的别墅,工人一桶一桶拎着砂浆,房子建得很慢,一定很牢固。可以想见,别墅完工后得有多奢华,跟山坡上的木板房简直是两个世界。街边酒吧还没开门。当地人已经坐在门口聊天了,开始了休闲生活。非洲朋友无忧无虑,他们的日子从容、悠闲。
靠海的路上,是圣·伊莎贝尔大教堂。天主教堂,哥特式建筑,尖尖的塔顶,棱角分明,看起来很精致。街两边是高大的棕榈树。学生在校门口来往,自信又充满青春气息,他们个子高挑,看不出是高中生还是大学生。
回来的路上,听到警笛声,我们躲在山坡上的村里,等警笛声远了,才偷偷跑回营地。打好晚饭,我看到老吴坐在宿舍门口抽烟。我把国内的中华递给他。他宿舍昏暗,可是很整洁,桌上放着几本书。我多看了几眼说,你也看书?在工地,还有人看书,真是奇怪。他让我坐下来,陪他喝酒。他笑笑说,他以前是民办教师,因为工资低,也没有机会转正,就不干了,去了建筑工地。现在家里需要钱,给儿子买房,就来非洲了。
老吴说,看书很好,你也不要去街上乱跑浪费时间,要是被移民局逮住就麻烦了。我和老吴喝了当地的果子酒,很苦,一股浓浓的树脂气息,心里却有了一丝亮光。
老吴说,还想再养一条小狗。小黑是他养的第三条狗了。以前养的狗不是长大后跟别的野狗跑掉,就是被营地老鼠药毒死了。
我和他抽着烟,大风在热带雨林里吹着,发出哗哗的响声。
夜色降临,回到宿舍,和我一起的李为田没有香烟了,浑身难受。他拖着我去马拉博街上买香烟。马拉博的香烟很贵,DUNHILL、Marlboro、CAMEL、ORIS都不便宜,抽不起。英国的L&b比较便宜,只是味道太呛人。有人说能搞到“软中华”,10000FCFA一条,老张买过一条,李为田说是假烟,难抽。李为田今天还跟老张要了几支,他说烟瘾犯了,实在憋不住。
想了好久我才答应李为田。主要是怕出事。
路灯很暗,走进巷子里的时候,就更加黑了。在一户人家门口,发电机很响,灯亮了些。一群当地人在门口看着什么。我也好奇,钻过去看。只见人群中,一条汤盆粗的蟒蛇躺在地上。大概有四米多长,算是巨蟒了。刚开始,我隔着一定距离,怕它突然攻击。过了一会儿,巨蟒没有动。蟒蛇的头部有一个伤口,不知道是和什么猛兽搏斗的。蟒蛇大概是死了,我踮脚碰了碰巨蟒,还是不动,胆子更大了,蹲下来摸着蟒蛇光滑的鳞片,冰冷冰冷的。心里隐隐担心,要是它突然抬起头扭动身体缠住我,那就糟了。我对野生动物天然好奇,忍不住靠近这么大的蟒蛇。它比白天咬死小黑的蟒蛇大很多。这条蟒蛇要在热带雨林生长多久才能长成这样的巨物呀!我不禁想起了电影《狂蟒之灾》,一直以为那是虚构的,现在知道,蟒蛇真的可以长到那么大,它就在眼前,我还亲手触摸过。我双手伸到蟒蛇的肚子下面,想把它抱起来,掂量一下有多重,可是蟒蛇根本不动。我让李为田一起用力把蟒蛇抬起来,我抬蟒蛇尾部,李为田抬蟒蛇头部。当地的朋友惊奇地看着我们,我们使足了劲,但巨蟒的肚子还拖在地上。这条巨蟒大概有一百多斤,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一次,我和李为田去热带雨林采摘杧果。热带雨林,雨季和旱季都有野果子吃。雨季过后,杧果成熟了。我站在工地楼上观察。只要是绿色中藏着一片黄色,那大概率是熟了的杧果。要看准时机,生的杧果不好吃,涩。杧果熟透了就会落在地上,被老鼠、果蝠、果蝇或者其他动物吃掉。杧果半黄半绿下手最好。
下班后,我们拿着蛇皮口袋,钻进了热带雨林。有个高高的黑人小伙来了,叫约瑟夫,冈比亚人。约瑟夫和我已经熟悉了。他说不要去热带雨林,有蟒蛇还有野狗。我也怕,不过散发着香味的杧果太诱人了。要是再不去,杧果就掉在地上糟蹋了。我跟他吹牛说,我有中国功夫,不怕。
没想到,约瑟夫也一起来了热带雨林。
营地附近就有很多杧果树,只是杧果已经被当地人摘掉了。他们把杧果拿到马拉博街上卖给有钱人,也会到中国营地门口售卖,就摊在营地门口的地上。500FCFA就能买半口袋芒果,还有香蕉,1000FCFA买一挂。我第一次看黑人朋友摘香蕉,根本不是摘,是砍。他们挥舞着长长的砍刀,把香蕉树根部砍断,结满香蕉的树瞬间倒下,再把青色香蕉一挂一挂地砍断,拖回家。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没有香蕉吃了。老吴告诉我,只有这样香蕉树才会从砍断的地方生长,明年才可以结满香蕉,他说香蕉树不是树,是草。香蕉树很神奇。
到了雨林,往深处走,越走温度越低,身体也越冷,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蟒蛇的身上。我停下来,脚下都是棕色。是落叶,成年累月的落叶把地面堆积成了厚厚的地毯,我用树枝挖了很深,都是树叶,没有泥土。一棵巨大的树上结满了喜鹊窝,大得挡住了视线,黑乎乎的。我说,马拉博的喜鹊窝真大。李为田说,根本不是喜鹊窝,是波罗蜜。仰头目测,波罗蜜树大概有几十米高。树身特别粗,就算看到波罗蜜,也摘不下来。我和李为田、约瑟夫三个人拉着手也围不拢。我是爬不上去的。前几天在宿舍,老吴把波罗蜜扛回家,整整剥了一脚盆,我吃了一个礼拜,连打嗝都是波罗蜜味。
热带雨林深处,树木越来越高大,有的比卡车还要粗。树根像一堵墙,根茎是片状的,板根。板根是巨树的侧翼,是拉伸树身的,也是为了平衡树身。巨树高达数十米,这里是火山岩堆积的地方,土层较浅,要是没有板根的固定,巨树就可能倒掉。热带雨林到处是非洲楝、西非乌木、西非合欢、非洲朴树、紫檀木和刺桐。生长在地面上的几条板根就能围起一个庭院大小的水池,里面积满了清水,不知道已经沉淀多少年了。我跳起来才够到树根的顶端,爬上去看,一群蚊虫被吓到,一阵风似的四处飞舞。水有几米深,清澈得很,底部是沉淀的枯枝败叶。
杧果树也很粗,一个人抱不过来,根茎倒是很正常地埋在土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