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类地标
作者 肖辉跃
发表于 2025年7月

摩天大楼、叮叮车、大小汽车、豪华游轮、天星小轮以及货柜船,塞满了海港内外。英语、日语、韩语、粤语、普通话、客家话、上海话、东北话、闽南话、四川话、长沙话,以及各种南腔北调,像一台用了一百年的扩音器似的,全变成了蜜蜂的嗡嗡声,中间还夹杂着深井烧鹅的香味,各种专治颈肩腰腿痛、跌打损伤的膏药香,还有来自法国的、美国的,以及不知道哪些国家的高级香水味儿。一只珠颈斑鸠雄鸟从嗡嗡声的香巷子里冲出来,落到海港边一块公交车的路牌上,对着天空,扯着脖子咕哝了一句:

“咕咕——咕”。

如果时间放到1997年以前,这只雄斑鸠的身份还是英国殖民地上的一只鸟。现在,它与站在路牌旁的我一样,都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只不过它是香港特别行政区生物多样性的一员,我是一名来自湖南长沙的游客。说得更准确一点,它是香港维多利亚港的一只普通留鸟,而我是一名普通观鸟人。它脚下的路牌指示着公交车将要去往的目的地:竹园邨。

但是很明显,这只雄斑鸠的目的并不是要搭乘公交车,去这个客家人聚居的地方作一次免费旅游。它站在公交车牌上又是鞠躬,又是咕咕地唱,把脖子鼓得又高又圆,就连不远处的那盏路灯都只能仰望它的脖子——连同路灯上站着的一只雌斑鸠。来自维多利亚港的风吹向那只雌斑鸠,掀起它身上土得掉渣的羽毛——其实连渣都不算,因为街道上根本就没有土,最多只有一点与土相近的东西,就是这只雌斑鸠制造出来的粪便。也不能说是粪便了,环卫工人早已把它们的粪便清理掉,只留下一点粪便的痕迹。当海风再次吹向雌斑鸠时,它全身的羽毛一片一片涌动起来,就像换上了一条镶着白色蕾丝边的棕色蓬蓬裙。雄斑鸠看得眼睛里冒出一堆的星星,它把头埋到公交站牌下,向它心仪的雌鸟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珠颈斑鸠深情表白的时候,一艘天星小轮鸣着喇叭驶出海港,将天蓝色的海水激起一波一波的浪花。当浪花扫到码头上时,一只全身灰黑色的大鸟缩着脖子,从码头底下冲出来。它在浪花里翻转,像一条身子瘦长的黑鱼。一盏又一盏霓虹灯在它身后闪烁,将它全身染得五颜六色,引得天星小轮上的游客一齐涌到船头。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拍照,猜测这是只什么鸟。有说是海鸥的,有说是黑天鹅的,还有说是老鹰的。“格可能是杂白鹭鸶喽,嘴巴格样长。”我那八十岁的老父亲操着长沙话说。他只是搞不清在家乡全身雪白的白鹭鸶,为何到了香港就变成了“黑鹭”,他怀疑是海水染黑的。

“维多利亚鹭!”

一个小孩说,大家纷纷点头,觉得还是孩子最聪明。最终,这只大家眼里的“维多利亚鹭”从浪花里游出来,黄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骄傲的表情,它特意围着这艘拥有上百年历史的小船转了一个圈,好像是为了把欣赏它的美的权利,大方地赐予这个它在海港里的老相识,也好像是特意向人们展示它与海鸥、黑天鹅或者老鹰的不同之处。在迎来更多惊叹声,更多挥舞的手,甚至加上抛面包、火腿肠、香蕉等一系列欢迎仪式后,它在空中转了个180度的弯,翅膀朝后一鼓,将人们的热情通通抛到了脑后,向着相邻的另一处码头飞去。

那也是一个拥有百年历史的老古董,它的基座还保留着木质结构。每一根木桩在海水能到达的最高部位以下,又全被生蚝包围着。不知道有多少的生蚝在木桩处相遇,大家手拉手,肩并肩,自发地变成一颗螺丝钉,变成一袋水泥,变成一堆沙子,把每一根木桩串起来,造就了一座高低起伏的“生蚝桥”。整个桥墩,也就是说码头的下面,到处是水流的暗道,同时也是各种海鱼的秘密通道。

“维多利亚鹭”落到“生蚝桥”的最前端,那里是整个码头水流最急的地方。它一脚高一脚低地站在“生蚝桥”上——并不是它的双腿不齐整,受过渔网或者其他外伤的缘故,也不是它为了要成为“网红”,而故意站成这样的姿势。实际的原因是,海浪才是这座桥最好的建造师也是设计师。桥的高低起伏,全由海浪说了算。海浪时不时涌上来冲刷着它脚下的生蚝,也冲刷着它黄金竹似的脚杆——再配上它全身灰黑色的羽毛,代表着这个“维多利亚鹭”真正的身份:岩鹭。

岩鹭站在那里,变成了一尊S形的灰黑色地标。与它对面海港边上那些霓虹闪烁的地标建筑相比,它不会变色,但是它会变形。它将整个身子缩起来,重心往后半跪在双腿上,全身匍匐在地,只露出它的喙尖,看上去就像一只趴着的海龟。它扮的海龟如此逼真,连真正的海龟都要对它侧目。扮完海龟,它又将翅膀朝两侧撑成一把圆圆的伞,它的全身,包括头部和脖子以及双腿,全都缩在伞下。因此它在“生蚝桥”上移动时,人们看到的只是一把移动的“黑伞”。它为什么要撑着伞钓鱼呢,它已经被晒得够黑了,撑伞完全是多此一举。难道是为过路的鱼儿撑的吗,让那些被海浪冲得晕晕乎乎的鱼,再被它布下的这把伞迷惑?有没有迷惑住鱼暂且我不知道,但它收获了一枚小粉丝:矶鹬。矶鹬傍着它的脚杆站着,时不时把尾巴上下抖几下,为它点赞。当再一波海浪涌上来时,岩鹭直接举着伞,在海浪与生蚝之间来回奔跑,矶鹬便也跟着它来回跑。跑着跑着,岩鹭丢了伞一个猛子扎到海浪里,海面上只剩下一团黑色的漩涡。矶鹬望着那个漩涡急得细脚杆直哆嗦。当漩涡再一次转成一朵花时,岩鹭从海水里冲出来,喙中夹着一条鱼回到了“生蚝桥”。矶鹬迎着岩鹭跑过去,尾巴抖得像上紧了发条的秒针。

早在岩鹭之前,这座“生蚝桥”上还驻着一批忠实的海钓者。每个桥墩上坐着一只似乎刚值了一整晚夜班,脑袋垂在胸前,一条腿缩在肚皮底下打瞌睡的夜鹭——全是清一色的夜鹭亚成鸟。一长溜数过去,竟然有五十多只。看来,年轻才具备恣意夜生活的资本。对人,对鸟都一样。不过,岩鹭也好,夜鹭亚成鸟也好,它们一站到“生蚝桥”上就变成了“生蚝”,包括那只喜欢抖尾巴的矶鹬。由于海浪拍击,以及忽明忽暗的霓虹灯的光影,加上那些灰白色已然变成岩石模样的生蚝,所有这些给它们提供了最好的平台,同时也提供了最好的隐蔽。因此,每每有游人站在海边望着码头时,他们的眼睛全被霓虹灯晃花了,自动过滤了这群扮成生蚝的“群众演员”。一个站在码头上拍视频的白衣美女,扯掉半拉衣袖,露出半边胳膊,侧身靠着码头栏杆,伸展双手向大海放声欢叫,就像一只展翅的海鸥。她染得红红的长指甲就像海鸥的脚爪一样朝四面叉开,差不多要撩到一只夜鹭亚成鸟的额头,额头上的羽毛。但是,那只夜鹭一直半闭着眼,它对繁华的世界与美女早就产生了免疫力,它连眼球都没有转动一下,一心一意做着它的“海边姜太公”的美梦。它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海鸥美女”的眼睛扫到它时,还以为那又是维多利亚港的一个老古董,就像码头的木桩一样。

它既不需要美女关注,也不希望姬昌来找它——没有人关注的鸟,灵魂与行动更自由。在夜鹭的美梦里,鱼才是主角。当一群褐蓝子鱼排成长队,在“生蚝桥”边蹭嘴皮子时,那只对美女视而不见的夜鹭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它不会像岩鹭那样一会儿扮海龟,一会儿又扮成伞,它的策略是以不变应万变。当鱼来蹭它那条站着的腿时,它一直缩在肚皮底下的另一条腿伸出来。但也就只伸出一半,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紧紧拽住了一样。它的身子慢慢朝后倒,脖子一截一截像即将要破壳的竹笋似的从身子里拱出来,拱到喙快贴着水面时,那条伸出一半的腿就在空中用力一蹬,整个身子全扑到水里。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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