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平房62号
作者 庞井君
发表于 2025年7月

傍晚的时光过得很快。刚刚还见夕阳斜斜地照在书架上,映着五颜六色的书脊,泛出温润柔和的光泽,淡淡地向窗外的世界涟漪般泛荡着,转眼之间,已是夜色朦胧、星光微茫了。推开窗子,任思绪在夜色中随着晚风向远处飘荡,楼下公园竹林深处涌起的蝉声,挣开了车声的笼罩和阻滞,传到了我的耳际。这熟悉的声音勾起了我对颐和园之北那所美丽校园的回忆,精神的翅膀一直飞到那个叫“小学平房62号”的地方。

三十多年前正是蝉声如潮的季节,我从燕山深处一个小山村来这所学校读硕士,硕士毕业后,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读博士,博士毕业又回到这里工作,一住又是十多年。算起来,我在这个校园前前后后、断断续续换了五六个住处,半生颠沛流离,搬过的家就更多。很多地方,已被时光的河水漂洗得褪了颜色,变了形状,模糊了远去的背影,唯独小学平房62号这个地方,始终叫人魂牵梦萦,常忆常新,牵连着很多难忘的故事。

小学平房是校园东北角墙边的三排职工宿舍,建于20世纪70年代,因在当年华北小学的后面而得名。我1990年代中期博士毕业分配到这所学校,先在3号学员楼借住了几个月,不久便搬到这里,寒来暑往,总共住了两年。

记得两个多月前,我又回到这所学校学习,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小学平房62号看看。听当年的同事说,那地方十多年前就已拆迁,改造成了湖区,心里更加惆怅不安。刚刚放下行李,便匆匆骑了一辆单车,循着时光的足迹,绕过陕北窑洞形象的大礼堂、新疆班学员用餐的清真食堂、当年华北小学操场南边那两排参天大白杨,还有小学门口那棵高大的只开花不结果的老杏树,来到东北院墙边,寻找小学平房62号旧址。到了那里,我不停地将眼前的场景与脑海中的记忆进行比对,物非人也非,很难找到什么重合之处。如今这里已成了一片蓊郁浓密的森林,从远处大山里移来的槐树、榆树、松树挨挨挤挤地连成一大片,遮天蔽日,蜿蜒的小路沿着起伏的小丘在林中隐现。原来小学平房那地方大部分已成湖区。靠近院墙的地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柏油马路穿过,疾驰而过的车辆瞬间便把这个与它不相干的时空远远甩在了后面。路两边的花草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光鲜亮丽得像舞台布景。我走到墙根,拂开竹枝藤蔓,抚摸着虎皮石墙面映射的夕阳,调动所有的感官,努力从这一面残存的断墙上追寻和回味旧时气息。一只蟋蟀停止了叫声,从一个墙缝跳出来钻到另一个墙缝,继续铮铮鸣叫。几只刚出窝的小麻雀应和着大麻雀的召唤,扑扇着柔弱的翅膀,喳喳叫着从一棵青杏盈盈的小树上飞到了院墙的铁丝网上,停了一下,又三三两两飞到墙外农家瓦舍中去了。

我站在路边向西张望,看到湖中有一个小岛,岛上耸立着两棵大梧桐,像两个披挂执戟的武士静静地守卫着旧日时光,又像两个历经沧桑的老人默默牵挂着故人的一点念想。正是这两棵参天的梧桐让我确证了小学平房62号的地址。

我绕到了湖西岸,过了一道玲珑剔透的小石桥,来到小岛上,站在两棵大树下,沐浴着西山的霞光,环顾四周,用头脑中旧日的图像一层一层地覆盖眼前竹树环合的碧波。一群拳头大小的小鸳鸯跟着大鸟咚咚跳入水中,一字排开游向湖心,记忆也像它们泛出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岁月深处荡去。

小学平房从南往北共有三排,从西向东,一直通到校园的东墙根。我家住在中间一排,左邻右舍连成一体的四户人家,由前后两排平房、学校东院墙和临街的两道短墙圈起来与外界隔开,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院落。紧贴着短墙外面长着两棵老梧桐树,一边一棵,矗立不动,缄默无语,枝叶蓬蓬勃勃伸展开来,遮住了两边的屋顶和大半个街面。小院里,每家有两间平房,门前都有一块很大的菜地,中间由一条红砖铺成的小路分开。这个小院不像北京胡同里的大杂院,各家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杂物都放在自家屋里,基本没有胡搭乱建的建筑。我家住的62号,是从西往东数的第二户。第一户住着两个老人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叫贝贝,是他们的孙女。房子是老人女儿分的,她在这个学校当老师,前几年留学去了英国,后来与同在那里留学的丈夫离了婚,自己带了个儿子在英国生活,常年不回来。两个老人还有个儿子,也很早就离了婚。他们随女儿到北京后,儿子也带着十来岁的女儿来北京生活,不久又与一个北京女人结了婚。女方也是离异的,自己有个儿子,她不太接受贝贝,贝贝只好跟两个老人一起生活。那女人偶尔也来小院看老人,长得挺漂亮,大家都说比老人儿子精明能干。

在一个院里住了两年,我从来也没打听过两个老人的名字,也没听邻居提起过。他们家养了一只小花猫,是贝贝的心爱之物。我女儿那时刚三岁,也特别喜欢这只小猫,就叫他们小花猫爷爷和小花猫奶奶,老人也不介意,一来二去,小院里的人也顺口搭音地叫了起来。贝贝在附近一所重点中学上学,听说学习成绩很拔尖,性格内向沉静,不爱跟人说话,平时不怎么出屋,偶尔出来也就是坐在一把红色的塑料椅子上,抱着小花猫一个人玩,明亮的眼睛略带忧郁,总是躲闪着路人的目光,淡淡地看着梧桐树顶上的天空。贝贝长得很好看,人们都说继承了小花猫奶奶的长相。她梳着一条乌黑修长的小辫子,夏天喜欢穿素雅花格的衬衫和月白色长裙,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骨碌骨碌去上学,小辫散开的发梢在脑后一甩一甩的,轻柔地抽打着从大树枝叶间射来的细碎阳光,小猫恋恋不舍看着她的背影,蹲在门口喵喵地叫。晚上放学,她像一只鸽子带着清风从远处归来,悄无声息,旁若无人,飘然落在自家门前的大树下。

小花猫爷爷是抗战老兵,老家在山东沂蒙山区,与小花猫奶奶是邻村,父母从小就给他们定了娃娃亲,长大后两人没怎么见过面。结婚那天小花猫奶奶一下车,就觉得不对劲,打心眼里不喜欢,但事情已到了那个地步,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小花猫奶奶说他“虎”,又彪又愣,做事不过脑子,其实也没什么脑子。小花猫爷爷人憨直,脾气却很倔,知道新婚女人不喜欢他,不愿受那份气,刚结婚第二天就偷偷跑出去参加了八路军。这一去好几年音信皆无,女人也不打听,男人也不联系,兵荒马乱的,人们都以为他牺牲了。小花猫奶奶心里暗自庆幸,只等有个确定的消息便可另做打算。谁知刚一解放,他居然全全乎乎回来了,说已转业,在东北一家粮店安排了工作。小花猫奶奶不喜也不悲,只是叹息,说他虎还是那么虎,不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过,小花猫爷爷对小花猫奶奶却很真心,日子还得往下过,她也无话可说,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跟他去了东北。生活在一起后,小花猫奶奶发现他比想象的还虎,而且越来越虎。小花猫爷爷长得有点胖,胡子不怎么刮,说话也不太清楚。平时来往,像小孩子一样样,特别爱生气,每次说话都像要吵架,一着急就不停地喘粗气,眼睛瞪得像铃铛,啊啊啊地连不成句。可小花猫奶奶一出来,他立即就软了下来,刚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有时还嘿嘿干笑两声,然后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唯独讲起战争故事来却是眉飞色舞、激情四溢,语言也流畅了许多,一改平时混混沌沌的状态,像换了个人似的。有时小花猫奶奶也感到好奇,停下手中活计,斜着眼睛认真地听,感觉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些故事。这时候,我倒觉得小花猫爷爷不像她说的那样虎,她俩的关系也没那么差,反而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率真、粗豪的可爱。

他说有一次被敌人追赶,无路可逃,情急之中藏到了一个村头场院的草垛里,敌人一次次地拿着刺刀往里扎,有一两下刀尖差点就碰到鼻尖了。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7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