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1913年12月19日,身居英格兰东南一个小乡村的埃兹拉·庞德致信远在美国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这封信的语气轻松而充满生活气息,称呼开头一句Deer Bull,就已表明他们之间非比寻常的私人情谊与文人间的戏谑调侃。在20世纪初期这个由信件维系的文学共同体中,诗人之间的友情并非空泛的称谓,而是在彼此作品中倾注真诚、在交流中促成出版、在艺术理想上彼此勉励的具体实践。
这封信中,庞德首先感谢了威廉斯的来信,“几乎让我动了念头,或许我真的该去趟美国”。他提及Dolce nido(意大利语,意思是“甜蜜的巢穴”)时,既有些调侃,也流露出一种对故人故地的复杂感情——一种归属与距离交织的文学漂泊感。紧接着,庞德转向实务性建议,鼓励威廉斯去找美国现代派文学杂志《格里布期刊》的编辑克雷姆博格,并附上了给他的介绍信。这一举动再次印证庞德作为现代主义中枢人物的自觉,他不仅推动自己的诗歌理念,也时刻致力于把才华横溢的同道者推向出版平台。
信中还透露了庞德当时的生活状态:居住在科尔曼斯哈奇乡间,“很平静,很开心,也很忙”,妻子多萝西正在学习中文,而他本人则正手握“老费诺罗萨留下手稿中的全部宝藏”。这句话中的“老费诺罗萨”指的是已故汉学家欧内斯特·费诺罗萨,他对于中国古诗、戏剧、字义结构的研究成为庞德诗学转向东方的理论源头。庞德称其为old,既是亲切缅怀,更是一种由衷的尊敬。
信件的中间,庞德兴奋地提到自己从青年雕塑家戈迪埃-布尔泽斯卡手中购得两件雕像,并称赞他是“唯一能让我尽情发挥《阿尔塔福特》般激烈性情的人”。这不仅表达了庞德对这位先锋艺术家的高度认同,也暗含一种文艺上的战斗姿态。《六节诗:阿尔塔福特》(Sestina: Altaforte)是庞德早年一首以中世纪战士口吻写成的激昂之诗,象征诗人的激情与直接力量。在布尔泽斯卡身上,庞德找到了“共振”的精神同伴。
而当庞德转向威廉斯的诗《花》(La Flor)时,评价极高:“很好,也很优雅……词汇运用是得当的……我想在《唯我论者》(The Egoist)上发表它。”他称这首诗“有乌尔比诺的气息”,意指其艺术气质庄重高雅,仿佛拉斐尔的画作一般。乌尔比诺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心,是拉斐尔的故乡,此处显然是庞德对威廉斯诗歌的一种美学拔高。而后一句“你的句法有时仍偏离自然口语的顺序”,则透露出庞德的意象派标准:精简、口语、直接。
此信最富意味的句子,或许是“30页真正的作品,对任何一个诗人来说都已足够。卡图卢斯或维庸留下的也不过如此”。此处庞德提及的古罗马抒情诗人卡图卢斯与中世纪法国诗人维庸,两人作品存世不多,但皆为千古名家。庞德在此并非淡化写作产量的重要性,而是提醒威廉斯:真正的文学价值,在于作品的质量与力量,而非数量的堆积。
他更进一步指出,威廉斯可能因身处美国、远离“漩涡”(The Vortex)——即庞德所引导的现代主义文艺核心圈——而反而获得某种创作自由与独特视角。这既是鼓励,也隐含庞德对自身处境的某种反思。“你独自耕耘,可能会写出我们在漩涡中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也错过了它。”这是对现代主义“中心”之外诗歌可能性的珍视,也体现了庞德包容的文学情怀。
信中提到的“格温”应是威廉斯的妻子格温德琳·威廉斯,而“V.”很可能指的是艾略特的妻子维维恩·艾略特。庞德提到“我很久没收到她的消息了,V.那边也只是寄了一张剪报”,显出一种私交维系的惆怅与生活流动的不确定感。这也提醒我们,这封信虽论诗谈艺,却始终穿插着诗人之间实实在在的友谊。
作为整封信的总结,庞德既是朋友,也是评论者;既是文学的推手,也是孤独艺术理想的实践者。他与威廉斯的交往,不只是友情的纪事,也是现代主义诗歌发展中一场跨洋对话的见证。从Deer Bull到“你还有一生可以创作”,庞德以诗人之眼、朋友之心,为这段友谊留下了了炽热而浓墨重彩的篇章。
原文出处:Pound, Ezra. The Letters of Ezra Pound 1907—1941. Edited by D. D. Paige.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51: 65-66.
Coleman’s Hatch1
于科尔曼斯哈奇
19 December
12月19日
Deer Bull2:
亲爱的大公牛:
Thanks for your good letter. Almost you make me think for a moment that I might come to America. Dolce nido, etc. There are still a half dozen people there.
谢谢你的来信,写得真好。你几乎让我动了念头,或许我真的该去趟美国。甜蜜的巢穴之类啊……那边还有好几位熟人呢。
I suppose you’ve seen Demuth about The Glebe3—if not take my introduction to Alfred Kreymborg — — — —. They ought to do yr. book. They’re doing the anthology.
我猜你已经去找德穆思聊过《格里布期刊》这本杂志的事了吧——如果还没有,那就拿着我写给阿尔弗雷德·克雷姆博格编辑的介绍信去见他——他们应该愿意出版你的诗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