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创作小谈:
嗨,各位读者,这是一篇由三则故事组成的小说,灵感来自汪曾祺汪老的一句话:“写小说,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说得很有情致。”在诸多展现宏大、刚强之美的科幻之外,有没有那样一些细小的碎片,能展现出科技与未来之中平凡生活的诗意呢?姑且做些尝试,希望大家喜欢。
红 砖
七小是儋门第七小学的简称,和那时许多学校一样,第七小学采取全线上学习,学生不需到校,凭借远程体感技术,制造“分身”,在虚拟的空间接受教学。因为是虚拟的,所以学校的空间无限广大,江河湖海,森林雪山,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常有学生探险,被困在里面,也没关系,毕竟是虚拟的,脱开“分身”就好了。
也有亭台楼阁,雕塑小屋,是前代学生们建的。既是虚拟空间,自然有各种材料,予取予足。别看小学生小,他们有的是时间和巧思,借着资料,他们造出泥、土、陶瓷,也造出贝壳、石米、琉璃瓦,强度、硬度和曲折度都不同。一直以来,接连上任的张校长、李校长都很珍惜这些创造,把数据存了起来,供后来的学生查阅,也作为教学的一大部分。
徐冰是七小的学生。
她是个“好”孩子,从不去其他地方探险。
别的孩子满学校跑,跋山涉水、上天入地,可对于徐冰来说,学校就只是校门口到教学楼的距离。一放学,同学们的“分身”兴高采烈地前往各处探险,她只是看,有点羡慕,但不多。
老师们很担心,生怕她变得孤僻。但很快发现她只是天生好静、敏感,想得深、考虑得多,这样的孩子让她去冒险探险,反而增加她负担。于是老师也不干预,任她一个人待着,研究材料,偶尔做些建筑,不冒尖也不突出,就这么静静地,直到毕业。
七小的校训是句老话:“尊重天性,因材施教”。
有个男孩子和徐冰关系好,叫作潘越。别的同学都觉得徐冰听话、乖,不知不觉就会忘了她的存在,把她晾到一边,潘越却不。
他无论何时、何事都会第一个找徐冰玩儿,看徐冰做出来的东西。
徐冰第一次做出了钻石模样的宝石,潘越举起来,迎着光看,大叫一声“好家伙”,借着光把影子投在徐冰身上,弄得徐冰满身都是彩虹色,经过的同学啧啧惊叹,徐冰都笑了。
又一次,徐冰迟迟无法做出预想的材料,偏偏又是考试的一部分,徐冰急得哭了,其他人都来劝,说不行就别做了,换个材料,换个课题,唯有潘越在她哭完后,才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他知道徐冰能行。
徐冰至今感念这个动作,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信任”。
潘越喜欢看关于宇宙的书、动画和资料,特别是关于火星的。
他经常说,往后就由徐冰弄出材料,他要在火星上造房子。
徐冰说:“材料容易,运到火星上难!”她又说,“那么远,要花好多钱呢!”
潘越皱起眉头,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来。徐冰看不过,赶紧告诉他:“我看过一个办法,用血浆。说宇航员抽的血,加一大堆东西,就可以做成红砖,足够你在那边建房子!”
六年过得很快,小徐冰毕业了,就这么上初中、高中,不能用“分身”,更由不得到处玩闹、制造材料了。课业渐重,她忘了小时候的事,也很少跟小学同学联络了。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上大学、工作,徐冰不再研究虚拟空间的材料,而是专门研究火星建材。
小时候说过的话并非空穴来风,火星上盖房子最划算的原料确实是人血,确切地说,是血浆。科学发展,人们能从血浆、汗液甚至泪水之中提取出特殊血清蛋白,与火星上风化松散的表面土壤以及珍贵的水混合,黏合制成类似混凝土的复合材料——实际名字很长,叫类地外风化层生物复合材料。
和全血相比,捐献血浆允许更大的剂量、更短的时间。
极限条件下,一个宇航员两周就能捐献一次,每次大约五百毫升。
科学家们计算过,一升血浆包含的血清蛋白可以制作约三百克复合材料,每月献血两次的宇航员可以制造出一块2.5千克的红砖。在为期不短的火星任务中,只需五六个宇航员轮番献血,便可逐步构建出足够容纳新宇航员的新空间,建筑翻新、重建也更加容易。
在低重力、高辐射的火星上不断抽血,听起来有些可怕,可综合起来还是比航空运输血清便宜些——大人们就是这么实际。
徐冰偶尔会想起潘越,想起孩子们纯真到有些犯傻的情谊,很快又忘了。
徐冰长大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当了妈妈。孩子也是七小的小学生。
这一天孩子哭着来找她:“有人欺负我!”
“是谁?”徐冰很着急。
“是潘越,我同学,我说我妈妈是研究抽血盖房子的,他不信,说我撒谎,说我是吸血鬼的小孩——嗞!”儿子举手张嘴,嗷嗷大叫。
梁子就在这时结下了。潘越开始嘲笑儿子,说他是蚊子精、吸血鬼,要不怎么会白皮肤加细胳膊细腿?但这是儿子自己选的分身形象啊!儿子为了反驳他,在一次小组学习中做了研究,准备在七小的虚拟空间中做出徐冰在研究的血浆火星混凝土,还没交上去,作业就被人入侵了。毫无疑问是潘越,他把儿子刚刚查到的数据涂抹得乱七八糟,还篡改儿子的结论,换成几个大字——吸血鬼!做梦!
出于自尊,儿子没报告老师。回来却很是受伤,对着妈妈,说得愤愤,哭得伤心。
“潘越和你一样大吗?长什么样?我去说,我去让老师教训他……”
徐冰有点语无伦次。作为“乖孩子”,她以前得到的关注很少,现在也不那么懂得关注别人,孩子的情绪总让她不知所措,她不得不掩饰。儿子形容了一下,还似不解恨,拉着妈妈来到膜式电脑前,噼里啪啦一阵输入,调出了潘越的照片。
一模一样。
儿子的同学潘越,和徐冰小时候的同学潘越,连脸上的雀斑和痣,都长在相同的位置。
次日徐冰来到母校,寻到老师。昔日的老师两鬓斑白,很多已经不记得安静的徐冰了。他们认真听了徐冰的讲述,又查看一番,郑重地把她请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勾起了徐冰的回忆,小时候,这里是绝对的“禁地”,任何一个小学生的“分身”都进不来,孩子们假设了很多可能,财宝、僵尸、吸血鬼,坏掉的机器人、沉睡的奥特曼,还有……所有老师和校长的真身!——这些都是潘越说过的,徐冰想起来了。
现在的校长姓谢,很年轻,也很健谈,和徐冰小时候严肃的校长很不一样。
谢校长告诉徐冰结论,“潘越”是虚拟空间的一部分,和那些虚拟的探险地、虚拟的建筑以及虚拟的材料一样,他是虚拟同学。
七小里,并非所有的“分身”后面都有一个真人。系统中有个专属的人格数据库,不断模拟出虚拟的小学生分身。依据这一整学年的情况,参考个别学生情况,虚拟同学会和真实分身进行交互,模拟出友谊、敌对、信任、怀疑之类的关系,甚至更深层地模拟出现早恋、斗殴,以此来填补虚拟空间的弱项,提升小学生的社会化程度。
这些虚拟同学的投放都是秘密,老师不知道,学生就更不知道了。
掐指一算,距离徐冰上小学,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快三十年了,虚拟空间的数据越堆越多,充满了冗余,于是,在一些不那么容易发现的地方,就舍弃了精细。年复一年,有相同模样的虚拟学生出现,可性格、抉择、判断却是完全地不同。
穷举总是会出现重复,七小的系统也一样。
“经过核查,我们判断它越界了,这是霸凌没错。”谢校长承认了。
徐冰百感交集:“谢谢学校的支持。”
“我们会把关于‘潘越’的数据删除。”
“所有的吗?”
“所有的。”
谢校长答得很有意味,这样的事肯定不是第一次:“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潘越小同学……让我见见他吧。”
徐冰这样说,并没有讲是过去的潘越,还是现在的潘越。
谢校长点点头。在他的帮忙下,徐冰重新找到了自己七小的账号,登上虚拟空间,她又恢复了“分身”,以前不说话的孩子,乖乖地、不吭声地坐在会议室,在看,也在想。
头上有时钟,倒计时在跳动。
一个矮小的人走进来。
脚步很快,比平时快,可以说是“大步流星”。
“他”一路跑到徐冰的面前,停住了。“——你是××的妈妈?”潘越说出了儿子的名字。
“是的。”徐冰把手扬了扬,“我真的用血浆做出了材料,火星上盖房子的。”
眼前的小学生潘越眯起眼睛,像做梦,也清醒。他的脸上同时出现两种表情,相信的、不相信的,冷笑的、开心的。两个影子重叠。两个人也重叠。
倒计时仍然在跳着,没有片刻的停息。
此时此刻,虚拟出的孩子拥有了自己全部轮回的数据。
这些类似于人类“记忆”的东西让他开始学习、思考,让他产生类似自我意识的自主权。对于一个虚拟角色这是违规的,他很快会被识别,也很快会被删除。徐冰知道,大概在半分钟后,“潘越”就要消失了,她认识的、儿子认识的,都一样。
——如同从来没在这个空间、这个世界出现。
徐冰在脑海里过了好几句话,有怀旧的、有告别的、有责骂的,也有挽留的。话太多,她不知道该说哪一句。倒计时嘟嘟作响,徐冰又一次扬起手,开了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