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听听我的故事吗
作者 灰狐
发表于 2025年7月
标题

我叫沃特海姆,是一个瑟德尔人,曾经是企业协会驻瑟德尔矿业公司总经理。

当然,这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头衔,瑟德尔星早已枯竭,只剩下一个干枯的、死气沉沉的星球了。

——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的家乡在银河系边缘的一颗二级卫星上,它环绕着一颗巨大的气态行星,有点类似于你们太阳系的木星,这些都是我最近才知道的。

我的故乡有着十分浓密的大气,整个星球终年覆盖着厚厚的云层,所以在人类到来之前,我的族人从来不知道头顶上还有那么多星星,那么多和我们一样的星球。从小到大,我们只能看到天空中的云层不断变化成驼牛、沙鸡、长老愤怒的脸等各种各样的形状。

那些形状意味着什么,只有部落里的读云师才知道。只有他们会解读云的形状,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应该播种,什么时候应该捕猎。

所以,当那几艘人类的飞船从云层之中冲出,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时我刚满十四岁,正跟着雅霍——人类概念里类似于我的父亲——进行我的成年狩猎。我们的运气不错,刚进入莫肯草原没多久就发现了一群驼牛。它们在河边悠闲地吃着地衣,丝毫没有发现我和雅霍正悄悄地靠近。

驼牛是敏感的动物,只要听到风吹草动,就会没命地逃进石卡山谷,那样的话,我们就再也跟踪不到它们了。

我有些激动,紧紧攥住投矛,只需要一下,就可以顺利地完成成人狩猎。我开始幻想自己扛着驼牛回到部落,享受大家的欢呼,同时将那个总是对我不服气的若巴踩在脚下的样子。

正当我准备出击时,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停下了动作,我四处寻找,最后发现头顶的云层中有隆隆的声音,正由小到大,由远及近。

我抬起头,正好看到两个巨大的火球穿破云层,向地面砸来。

听老人们说过,每隔四代人,云之神就会生下火石一样的蛋。那些蛋坠落在地面,就会成为我们的宝藏。只要让坤人将蛋淬炼成锋利的金属,那些得到蛋金的部落就会在战斗中取得绝对的优势。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瑟德尔人见到过从天而降的云之蛋。

我呆呆地看着火球拖着长长的尾巴落向地面,那撕裂云天的气势让十四岁的我丧失了所有斗志。有那么一瞬间,力量从我身上溜走,投矛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投矛砸在石头上的声音惊醒了我,我才连忙捡起投矛,稳住心神。

那些驼牛也被这超出理解范围的景象惊呆了,它们死死地盯着正在坠落的火球,嘴里拖着长长的黑绿色黏液,忘记了咀嚼。

我小心翼翼地摆好姿势,戳了戳雅霍,把他从异象带来的惊讶中唤醒。

趁着驼牛们还在发傻,我们发动了进攻。

三头驼牛没有任何反应就被击倒了,但我想,它们应该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它们记忆中的终章是瑟德尔星上最壮观的景象。且它们的牺牲也大大地成全了我,还从来没有哪个猎手一次逮到过三头驼牛,更不要说像我一样年轻的准猎手了。

但是,当我和雅霍背着猎物回到部落时,却没有见到期待中的欢迎仪式。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因为从村子的另一个入口,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说实话,在那之前我还没见过像人类这么恶心的生物。他们矮小瘦弱,既没有坚硬的甲壳也没有尖牙,全身包裹着像是浮肿一般松垮的外皮,头顶还有一个透明泡,走路的时候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摔倒。

可就是这样不起眼的生物,竟然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我们的部落,站在神圣的广场中央!

我的族人对这样的行为极其厌恶,但是,这些从天而降的奇怪生物会带来什么,我们完全不知道。所以,我的族人始终与人类保持着距离,远远地看着。

来到我们星球的是企业协会的一个探索队,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宣读了对我们星球的占有权和开发权。当然,这只是个无人在意的形式,那时还没人能够听懂人类的话。

最终,有几个瑟德尔人还是忍不住走出了人群,打算给那些令人厌恶的白色小人一点教训。

其中一个人类看出了他们的意图,慢慢地抬起手,伸出一根干瘦的手指,像是在故意炫耀似的转了几圈,然后猛地向下一挥。

随着他的手势,东边的天空中闪起了白蓝色耀眼的光芒,光芒过后,强烈的残像还留在我们眼睛里。接着是让人牙齿发软的轰隆隆的响声,连大地都在震动。然后又起了大风,风里夹着迅疾兽蛋大小的石子。

我和我的族人迎着风,毫不在意石头打在身上,在异族面前,我的族人表现得很完美,丝毫没有流露出退缩的样子。相反,那些人类以古怪的姿势蜷缩在广场的一角,那愚蠢的模样让人不齿。

但是,几个呼吸之后,所有的瑟德尔人都对人类有了新的看法。大风过后,当我们再次望向东方的时候,被我们视为生命之源的石卡山成了一片平地。

石卡山在我们部落成形很久很久以前就矗立在那儿,雷电之神用尽全力,也只能引起几处山火,过不了多久就能痊愈。洪水之神甚至从来不曾到过石卡山的脚下。就连最狂暴的地震之神,也从未移动过石卡山分毫。

但是人类的轻轻一挥就让石卡山消失不见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等离子集束光波炮是什么,更不清楚那玩意只是人类战场上的低级武器。那天,在所有瑟德尔人眼里,那就是最伟大的神迹。

除了勇敢之外,瑟德尔人的另一个优点就是彬彬有礼,懂得尊重。在看到人类的威力之后,我的族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向人类献上最虔诚的敬礼和贡品。

我肩上的驼牛还带着体温,但我仍然毫不犹豫地将它献了出去。

古怪皮肤的人类开始悠闲地在由跪倒的瑟德尔人组成的森林中穿梭,挑挑拣拣,从他们手中、身上、面前的空地上取走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最后,他们向我走来,伸出细小的前肢指着我的肩膀。我连忙将驼牛举得更高,献在威力无比的人类面前。

我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若巴愤怒的脸,因为神人选择了我的贡品而扭曲。我不禁更加得意,险些在神人面前笑出声来。

但是过了一阵,人类并没有从我手中拿走驼牛,而是再次指了指。

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

他们要的是我。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像被山石砸中一样,但一阵晕眩之后,我顺从地站起身,跟在人类身后,在全族人的跪送中离开了我的部落。我说不出当时是什么心情,骄傲或者对神力的恐惧,反正它们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维,我甚至忘记了我的父辈雅霍、我的同生凯,那时候我只在乎自己,忽视了所有跟我亲密的人。

他们的飞船就停在离部落不远的山谷里,像两颗光滑的蛋。当我们走近时,蛋壳上裂开一处方形的门,人类走了进去,我也紧紧地跟在后面。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飞船的走廊对我来说很小。我弯着腰艰难地跟在他们后面,有时临着走廊的舱门打开,我会看见一些人类正看着我,脸上带着我说不出的表情。

走了很久之后,我们才到了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能够让我直起腰伸展一下。

这时人类抬起手,第三次伸出手指,指向这个房间的一角。

我似乎已经能够理解他们伸手指的意思了,于是顺从地走到那里站好。

几十根金属柱子从地面上伸出,带着清脆的声音将我封在里面。

这好像是一个笼子,那个时候我的脑子才稍微有了运转的能力。

这好像有些不对。

那些人走了,留下我自己在那房间里。房间很空旷,但是笼子隔出来的空间仅够我蜷着腿躺下,换了几个姿势之后,我刚刚找到一个稍微舒适的方法坐着,脚下的地板就开始疯狂地颤动起来,紧接着是嗡嗡的巨响,突然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我按在地上,让我喘不上气,双眼发黑。

我不知道那是飞船起飞时的动静,还以为是神因为我的怀疑和懒散的坐姿在惩罚我。

巨手消失后,我赶紧爬起来,恭敬地站着,再也不敢对人类天神有半点怀疑。

似乎是我的虔诚得到了回应,当房间稳定后没有多久,就有一个人类走到我面前,带着食物和水,就像瑟德尔人传说中劈开大山拯救我祖先的特兰神。

后来我知道,他叫冯,是企业协会的外星生物及社会构成学家,他用了一生等待一个我这样的外星人。在冯的眼里,我才是神赐予他的礼物。

他的身材比带领我上飞船的那些人还要矮小一些,皮肤发黄,没有了透明泡的头顶长着蓬松的黑色毛发,更加难看。

尽管我的内心在不断告诉我,这可能是个神一样的人,但是身体上的恶心却一点儿也止不住。

冯用瘦小的手将食物放进笼子,那些食物是他们刚从我的部落带回来的贡品。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接,因为那个时候我根本不饿。

他又递进来水,还认真地自己先喝了一口。

但我仍然不敢接受。

他又待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我的心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生怕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神。

好在没多久他又回到笼子前,手里端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玩意。

那是由三根柱子和几个圆环组成的东西,他将圆环从大到小串在柱子上,然后一个一个挪到另一根柱子。圆环的顺序被打乱了,但是经过几次调整之后,他又在第三根柱子上按次序摆好了圆环。

他做完,将那些东西塞进笼子。

我回忆了一下他的动作,很快将那个汉诺塔摆好。

冯似乎没有预料到我能够这么快地完成,他大叫一声,靠近笼子,用手拍着金属栏杆,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以至于他想吃掉我,难道是我重复了神的动作?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可以再重复这样的错误。于是在之后的一段时期里,我总是表现得缓慢笨拙,除了吃和睡,尽量不做能引起冯的注意的动作。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人类在表示高兴和善意时用的表情。

尽管我表现得很无能,但冯一直没有放弃我。他给我做各种测试,记录我的行为,有些时候会故意让我疼痛来观察我的反应,但他是唯一和我保持亲近的人。

我在人类的笼子里长到十九岁,其间换了很多次地方。飞船里、研究中心、仓库……冯一直在笼子外面守着,给我带来食物,带走我的粪便。

尽管他是出于自私的目的,指望靠我写几篇论文好一举成名,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感激,并且与他产生友谊。用你们人类的话,这叫作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是吧?

最初,有很多人来观看笼子里的我,冯指示我做各种动作,我敷衍地做着,尽量不让他露出牙齿。但时间一长,人类对我的研究热情渐渐退潮。我也从外星生物研究中心搬了出来,被送进了仓库——也许叫动物园更合适一些。

因为冯对我的生活习性更加了解,他也被一起送到这里。

没有了项目和研究设备,他只是每天来到我的笼子前,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闲话。听得多了,我也学会了一些通用语,但是我从来不敢说。

那天也是一样,我吃完了午饭,便坐着等晚饭。我想,这样的日子比在瑟德尔星强百倍。我离开瑟德尔星时还未成年,那里的记忆早已经变得模糊。

我记得,我们头顶上的云层总是粉扑扑的一片,没有重点。

冯晃晃悠悠地从他的宿舍走来,我隔壁笼子里的葛斯翼兽立刻活跃起来。它不知道是人类从哪个星球上发现的,喜欢闻氨气。每次冯来看我,它都贪婪地盯着冯的屁股。

冯似乎喝了些你们的酒精饮料,像往常一样坐在我笼子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抱怨他成了一个拥有博士头衔的动物饲养员,抱怨宇宙对他的不公平,抱怨我第一次明明表现出了比黑猩猩还高的智商,却突然退化成了一个没用的傻子。

我会在合适的时候点点头,或者喷一口气,让他接着说下去。

有一次,他说着说着,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说:“为什么你的个子变得这么小了?”

“什么?”我无意识地反问。也许是发音的含混,冯似乎没有觉察到我会说话。

“你的个子比几年前小了很多。”他自己重复了一遍,又继续抱怨起他的生活了。

我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我意识到,他说的是对的,我的体型确实变小了。离开瑟德尔星五年多之后,我第一次想起凯。

我大概还没有向你们提起过凯,这是我的疏忽。他于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但是我总是忽视他,就像我呼吸的空气,还有我的心跳。

雅霍一胎生了我们两个,在瑟德尔语里叫作同生。所有的瑟德尔人都一样,一生只生育一次,一次两胎。每一对同生都是相对的两面,像人类的男女,但又毫不相关,人类的语言里没有形容我们这种情况的词语,我只好称我们为乾人和坤人。

每一对同生在成年后都会离开父辈建立自己的家庭,我这样的乾人负责狩猎、建房屋这样的力气活,而凯那样的坤人则负责家里的装饰烹饪等。

我们组成的家庭关系与你们的“夫妻”类似,但要更加紧密一些。我们的同生,在生命上是相连的。

在我快成年的时候,我是同龄人里最高大强壮的,而凯的体型则最瘦小。这无关紧要,因为他的氦核是最明亮的。一对乾人和坤人的关系越紧密,特征就会越明显。但如果过于疏远,就会失去特征,趋于中性。

雅霍告诉过我这些,但我从来没在意过,因为在我们的部落里很少有同生之间分歧很大以至于产生明显影响的。但是经过冯的提醒,我发现自己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不用说,凯的氦核也一定失去了光芒,现在像废人一样被独自留在了部落。

我感到了深深的愧疚。从雅霍生下我们开始,我和凯就没分开过,我们是彼此的一部分。但是离开瑟德尔星这么久,我却从来没有想起过他。独自一人被关在笼子里时,我有时会想起我的对手若巴,有时会想起父辈雅霍,但我从来没有想起过凯。

我知道他还活着,但一定过得很惨。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冲出这个笼子,回到我的星球去。

冯又说了一会儿,心里平静了些,站起来回宿舍了。但是我的心情却愈发烦躁起来。

我是莫肯草原上最大的落罕部落的一名战士,我的身体里流着荣耀与忠诚的血。五年前我自认为受到了天神的感召,才离开了部落,跟着人类走进他们的飞船。但在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他们只是和我们一样的生物,虽然他们的手指确实能够赋予无生命的机器活动的能力,但他们仍然不是神。我明白了这些,却依然任由人类摆布,让他们囚禁我、嘲笑我,并且,我居然感到十分满足。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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