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律师联盟,为“毛孩子”打官司
作者 祝越
发表于 2025年8月
AI创意图(制作/郭嘉亮)

2025年4月19日,西施犬荷包蛋死在了凌晨4点,它那时只有5个月大。在最后的夜晚,荷包蛋一直因为痛苦而抽搐,它的主人林悦守着它熬了一整晚,却什么也做不了。

荷包蛋是林悦像孩子一样带大的。刚被接回家时,荷包蛋常常会乱尿,林悦需要教会它定点上厕所。为此,她每天观察它上厕所的时间,写成日记,以此来掌握规律,引导它去固定的位置尿尿。家里还有一只年龄更大的西施犬,两只小狗关系很好,常常互相舔毛,睡觉时会紧紧地挨在一起。

4月18日晚上,林悦像往常一样,带着荷包蛋到公园外围的绿道散步。她一直抱着荷包蛋,直到快要回家时,才让它自己走了5分钟的路程。回到家,林悦抱着荷包蛋在沙发上玩,大概过了一小时,荷包蛋突然从沙发上冲下来,跑进厕所—它已经大小便失禁,却还记得林悦教会它的规则。

那短短5分钟的路程,让荷包蛋接触到了人为投放到公园草坪上的毒物。它在宠物医院紧急进行了灌肠治疗,最后依然去世了。和它一样在投毒事件里去世的,还有6只小狗。林悦看到,有两只小狗在医院当场死亡,一位家长在街上哭得晕了过去。

林悦也哭了很多天,直到后来,她被拉进了一个有近30名律师的群聊。他们自愿给林悦提供免费法律咨询,帮助她和其他家长,为死去和受伤的毛孩子讨回一个公道。这些律师都来自同一个社群,名叫“宠物律师联盟”,社群内聚集着近2000名关注宠物权益保护的人士,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律师。

这是一个依靠与宠物作伴安顿人心的时代。最新的行业数据显示,在中国,城镇宠物犬猫数量已经突破1.2亿只,2024年,城镇居民在猫猫狗狗身上花的钱超过3000亿元人民币。但在宠物经济蓬勃发展的另一面,现行的法律却难以保障它们的生命权益。

反差是显著的。爱护宠物之人投入的情感与经济成本巨大,伤害宠物之人可能付出的代价却极小。这已经成为近年众多舆论事件爆发的焦点。

2025年3月,“宠物律师联盟”从社交平台上偶然诞生,却孵化于矛盾缠结之中的必然。如今,律师们聚集起来,为小猫小狗打官司,尝试以群体的力量打破障碍,让宠物主们被忽视的情感诉求和毛孩子们被轻视的生命权益逐渐被看见。

寸步难行的主人

图图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吉娃娃“串串”。6年前,流浪的图图被50多岁的吴琴带回了家。在吴琴受到癌症、焦虑症和抑郁症折磨的晚年,图图一直陪伴着她,直到她过了60岁。

图图生病了。2025年6月中旬,吴琴把图图抱起来,发现它原本白粉色的肚子变得发黄,她吓坏了,马上把图图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它是胆管扩张,疑似胰腺炎,让图图在医院输液。约一周后,医生告诉吴琴,图图这样下去不行,肚子里头有腹水。

吴琴相信医生的话。她不懂胆管扩张究竟是什么病,医生一会儿说图图肚子里有腹水,一会儿说有胆水,她也没搞明白。输液几天后,图图开始发烧。医生告诉吴琴,图图需要做手术,有一定风险。但他马上又说,上一次自己给一只柯基做这个手术,就成功了。“他说啥就是啥,一切都相信他”,出于对医生的信任,吴琴同意了手术。

手术安排在6月30日。医生助理给吴琴拿来一张手术风险告知书,给她指了几个位置让她签字,吴琴没把几张纸仔细读完就签了名。然后她回家等手术通知,原以为医院会提前打电话,没想到手术已经开始了,医院才在微信群里发了张手术的照片。她又急匆匆骑上电瓶车赶往医院。

两个小时的手术结束了。吴琴一看见医生出来,就上去给他行了个大礼,她觉得图图肯定已经渡过了难关。没想到医生告诉她,手术没有成功。

吴琴仍然没有想过图图会死。手术结束后,图图一直在医院住院。吴琴的女儿问医生,图图还能活多久?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医生说,它可能可以自己长好,如果长不好也许还能再做一次手术。“你就觉得他(医生)胜券在握”,吴琴和女儿相信,医院还有办法治好图图。

小狗在医院度过了它一生中最后的4天。

手术结束那天,它独自过夜,在医院发来的视频里,它在房间里到处跑,想找吴琴。第二天,吴琴决定在医院的走廊上过夜,她告诉图图:“妈妈在外头等你,你一出来就看得到。”当她把图图抱起来的时候,她看见绿色的胆水从它肚子的伤口里喷出来。最后一天的早上,图图几乎走不动了,但还是挪出房间去看吴琴。到了下午,它看到吴琴时,不再像往常那样摇动尾巴。

最后一晚,图图在笼子里“呜呜”地叫,医生又把它带去做了B超,说它有腹膜炎、腹水,最后只能给它打止痛针。打完针,图图就走了。

图图死后,医生的话变了。他告诉吴琴,做这个手术,十只里要死三四只,还说在手术过程中发现图图的胰腺旁边有个“肿块”,是术前没有检查出来的,却没有提前跟吴琴交代。医生说,自己太忙了,不可能什么事都跟家长沟通。同样因为“忙”,在图图死后两天,医生还没有写完它的病历。

“就是因为太相信他了,一直都相信他。”吴琴说。对于不懂医疗专业知识的宠物家长来说,这种信任,往往使他们成为信息鸿沟中的弱势一方。小狗的死让吴琴责怪自己,怎么不知道去百度上查一下,或者找其他养狗的人问一下?

阿暖曾经也很相信医生。几乎和图图手术同一时间,阿暖的萨摩耶小美做了一次乳腺炎手术。术后住院期间,小美持续呕吐,阿暖担心地多次询问医生。其中一个医生在微信群里回复,如果小美再呕吐再做检查。

后来阿暖才知道,医生并没有再给小美做任何检查。小美死后,回复她的医生说,他当时只是随手回复,因为没有人搭理她。

信任的彻底崩塌,发生在阿暖看到手术监控的那一刻。小美死去当天,阿暖来到医院,想要了解手术的经过,主刀医生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是怎么麻醉、下刀、摘除淋巴结、摘除乳腺……大概过了半小时,和阿暖一起去医院的妹妹通过其他医生拍到了手术监控视频,阿暖看到,小美被麻醉的时候,医生站在旁边刷抖音,看都没看一眼,做手术的也根本不是这个医生,他只缝合了不超过10分钟,就离开了。

证据摆在面前,医生沉默了。阿暖大脑一片空白,除了哭之外,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要为自己的宠物讨个说法,是一场对身心的反复消磨。主人们长期被困在自责、内疚和痛苦中,还要与过错方纠缠。在这一过程中,很多宠物主无奈选择了和解,即使这并非他们真正想要的结果。

刘祺和宠物医院签了和解协议。她的泰迪犬因为一次拔牙时的麻醉,在宠物医院去世。她坚持要医院公开道歉,经过多次协商,事情仍然没有什么进展。小狗的离世,使得刘祺患上重度抑郁,她的家人一直劝她,算了,别闹了。后来,她的妈妈替她找宠物医院协商,医生提出给刘祺口头道歉,当场让她签了和解协议,赔偿了5000元。

但那天,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签协议,到了医院,对方一边道歉,一边就把协议拿了过来。当着她妈妈和朋友的面,刘祺感觉,要是自己不签,这件事似乎没有办法结束。她拿着那张纸,看了一下正反面,然后就签了,“特别稀里糊涂的”。

协议要求双方保密。刘祺不能向行政部门投诉,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第三人,否则要退还赔偿金和宠物医院支付的善后费用。可其中没有提到,如果医院方违反协议会有什么代价。刘祺问,要是你们违反了怎么办?对方只回答了一句,该咋办咋办。

和解并不意味着事情的结束,信息权利不对称或许还会持续为宠物主人带来伤害。

刘祺想过很多次,想去另一个世界找她的小狗。她没有再正常上班,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不出门,对着狗狗的骨灰说话、流泪。与此同时,刘祺却常常能刷到那位兽医的宣传帖,看到他又去了哪里,开了什么讲座。

小狗去世半年后,刘祺看到,兽医在网上提到她的事件,还说她拿了“天价赔偿”。她对此进行了澄清,却也因为违反和解协议,被宠物医院告上法庭。

当毛孩子的权益被侵害,宠物主人仅凭个人的力量,往往寸步难行。很多主人在最初保存证据这一关就被卡住,有的医院始终拒绝提供诊疗材料,还有的医院甚至会在后期伪造病历、处方笺、就诊记录,以应付检查和官司。

宠物主人们需要面对的挑战远不止如此。近年来,多地频发毒杀、虐杀猫狗的事件。2022年,四川成都发生毒狗案件后,有宠物主发现了本地的“恨狗”社群,群内成员长期讨论如何毒杀犬只。2024年11月,南方一地区出现大面积投毒行为,有超过40只宠物狗疑似中毒死亡,而在投毒人落网前,宠物家长只能默默拉紧手中的绳子,独自承担恐惧与痛苦。

本文刊登于《南风窗》2025年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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