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关乎乡土伦理,也关照女性命运。在十年祭日的忙碌中,婆婆面对女儿们的到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儿媳撒叶一边要照料痴呆婆婆,一边又要与三个姑姐斗智斗勇。热火朝天的琐碎家事与丝丝牵绊的亲情网络交织在一起,折射出人性在衰老与记忆迷失中的真实样态。
今天的头一件要紧事,就是把婆婆拾掇利索。
宰了一头大犍牛,过这么大的事,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人看——亡人在后世里等着盼着哩,活着的人也睁眼看着哩。所以这十年忌日不能马虎,要念一个很大的素儿,几乎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了。当然,那些里里外外的大事都有男人马二虎考虑。作为家庭主妇,撒叶要考虑的则是,今天赶在三个大姑姐进门之前把婆婆喊起来,给好好地穿戴梳洗了,让她有个人样子——就算是为了给三个大姑姐看吧。
她把嘴凑到婆婆耳畔,轻轻地唤:妈,妈,快起!今儿得早起,过一阵子亲戚来了。
婆婆的白头搁在枕头上,那头发像一墩子长败了的狗尿苔草,乱糟糟地倒垂铺散着,她的眼睛在乱草丛中睁开,愤怒地瞪大了,说,不,我不起,我瞌睡——得——很——
婆婆牙齿掉光了,配的假牙睡觉时候得摘。这不戴假牙的嘴巴就像用久了的老风闸,一张嘴就四面漏风,很多字已经咬不真了,好像一个刚牙牙学语的娃娃在扭着舌头说话。她扭得难受不难受不知道,听的人首先就难受,有时候听不清她在咕哝啥。马二虎尤其没耐心细听,撒叶早晚和婆婆相处,还算能跟得上婆婆的步点,连猜带蒙地和她完成对话。
噢哟,噢哟哟,妈你看,日头多高了,再不起,亲戚来了笑话哩——咱起来哦,来,一二三——起!
撒叶嘴里哄着,手做出要搀和扶的姿势。却不敢真的碰到婆婆。老人家的脾性撒叶最清楚,有起床气呢,你要是给她来硬的,那就等于捅马蜂窝了。撒叶脑子里不由得想起前些年哄孩子的情景,儿女小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哄的。当妈的哄娃那是天性,也是义务,这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娃拉扯大了,正是享几年清闲的时候了,却回过头来哄大人,她心里交织着热辣辣的委屈,真是咽不下去,又说不出口啊。
白花花的狗尿苔墩子不情愿地扭动几下,眼睛反而闭上了,龇着没牙的牙床问:来啥亲戚?
光是看着这一大团凌乱的白发,就让人心头说不出的烦躁,真想马上给她梳拢梳拢,把松紧绑带扎上,再戴一顶白帽子,这样看着就没那么心焦了。
要是她的孩子,撒叶早就上手了,连数落带动手,就没有拾掇不利索的!偏偏这是婆婆,一个叫你干胀气,却没一点办法的主儿,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只能哄啊。
撒叶耐着性子跟她对话:来的可是贵重亲戚啊妈,你的三个女子,野狐湾里我大姐,牛家店子我三姐,最重要的是,狼皮子梁的我二姐也来,你不是天天挂在嘴上念叨她嘛,她要来看你来了,你快快起来,咱们打扮得新新的,等着迎接我二姐!
没想到婆婆眼皮子一翻:你二姐是谁?我认得吗?
撒叶想哭,真要是自己的娃,这么捣蛋,她早伸手掐了,狠狠地拧你的肉,就不信你还能直挺挺躺着。
我二姐啊——撒叶把心里那个想掐肉的手指头狠狠压下去,口气还是哄娃娃的调调,我二姐么,就是你的二女子,给到泾源县白草洼的那个,后头搬迁到狼皮子梁了,本来就把她给得远,你不能经常见面,几个女子里头你最想的就是她,现在可好,搬得更远了。我二姐又是个小气人,把钱看得比啥都重,打狼皮子梁回来看你一趟,来去车费她舍不得花——不是花不起哦,她现在日子好着哩,开着小卖部,针头线脑杂七杂八地都卖着哩,夏天还捂甜醅子卖哩,一年下来能挣不少,就是舍不得花钱专门来看你。人啊,真是越有越小气,越穷越大样!你看我大姐,家里最紧困了,但是最舍得给你花钱,说来就来了,果木啊肉食啊,都给你买着拿来了。唉,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说你咋还分个薄厚哩,吃着我大姐的,心里挂念着老二,我看你老人家这偏心的毛病一辈子是改不了。
说到最后,她其实已经变成了自说自话,说说也好,装在心里怪沉重的,絮叨絮叨,能松快一点。
梳子、皮筋、松紧带、帽子,撒叶早备好了,就等着人家起来,她赶紧给拾掇。
可婆婆压根儿不知道世上有“着急”二字,就像孩子在跟大人捉迷藏,眼皮闪闪地一开一合,明明已经没那么瞌睡了,偏偏还要赖床,就是给你不起来。
你咋还磨蹭着哩?马二虎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他刚拖完地。快进厨房拾掇么,咱们总不能等着几个亲戚来上锅,你还是得扛重担,她们至多给你搭把手!
他说的是实情,撒叶也没准备着让人家当亲戚的来了扒锅扒灶地下苦。
正日子在明天。牲灵昨天就宰了,大姑姐用她家的大铁锅把肉煮好,放凉后装进大塑料袋子,带到这边来就可以。煮肉的腥汤也得用,大姑姐会用大塑料桶装两桶,装好了拧上盖子,放到小车后备厢里,一路点滴不漏。光煮肉这个环节就够麻烦的,还有牛头牛蹄子牛下水,大姑姐都会拾掇的。昨儿她应该整整忙了一天。老家地方宽展,土灶大锅煮肉也快当,所以这最繁重的一环在乡下都处理好了,撒叶这城里的小家等于到时候使用现成的就可以了。
今儿主要的任务是炸一些油香,打一锅凉粉碗坨,切一些白萝卜菜和黄萝卜菜,泡粉条、木耳、黄花,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哦,傍黑的时候要把熟牛肉切成薄片片,明天等冒汤炝好了,直接把肉片片烩进去,这样省时省力,从容一些,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炸油香是大动静。面已经起好了,满满一大盆,过一会子人到齐了,就可以兑面、架油锅,点一根儿香,在袅袅的清香味儿中,细细致致地捞油香。
油香得在这个家里炸。本来宰牛也应该在这个家里进行的,以前念素儿,都是在自己家操持一切事宜,现在住上楼房了,这巴掌大的一点地方,又没个土院子,哪里宰牛去?一头一万多块钱的大犍牛,宰倒肉多得很,大姑姐打电话说她光肉就煮了五大锅,头蹄肠肚另外煮了两锅。也只有在乡下农家才办得到,放到城里来,只有一个电炒锅,和一个煤气灶上的铁锅,要煮一头牛的肉,日夜轮换着煮吧,估计没个四五天压根儿做不出来。
生活的环境变了,有些老规程也就跟着得变通,所以现在城里人过事,要么去餐厅订席面,要么在家里做,后者的话,有些活儿就得及早在老家做了,再把半成品带过来。还有,以前念素儿,阿訇满拉们来了跪一炕,围着桌子念,现在呢,城里哪有炕,也没有那么大的卧室和那么大的床跪得下一圈人,只能在客厅里念,地上也不好跪,也不知道啥时候开始,人到齐了就坐着念,围着茶几,坐沙发的,坐塑料小板凳的。第一次看到这场面,撒叶惊诧了好久,总感觉这样念素儿没有过去那么好,好像不够恭敬了,会不会影响啥呢?马二虎被她气笑了,说你就是个木头脑子,坐着跟跪着都念的是经,能有啥不一样?我看这城里的高楼把你坐瓜了。
有些方面在与时俱进地变通,有些还是没有变,或者暂时没有变,能够坚持的,就还在坚持。比如炸油香,念素儿炸油香很重要,在城里的楼房上也能办到,现在的人都是饱肚子,来了吃肉哩吃菜哩,花卷馒头也吃,偏偏油香不怎么动,所以就算宰牛这么大的干办,也用不了多少油香,花卷馒头马二虎说到馍馍店买,拳头那么大的花卷和馒头,一百块钱能买二百个,足够得很了,万一不够可以临时去店里再拿,店就在小区门外的街面上,省事得很,所以家里需要炸的油香不多,一大盆面的量足够。
在家里动油锅,炸上些油香,等于先把纪襄亡人的气氛给营造出来,闻着热油的香味,活着的人心里高兴,相信亡人也是高兴的。
可是婆婆还不起来,撒叶掏出手机一瞅,九点半了,三个大姑姐快要来了,她要赶在她们进门前把炸油香的用具洗好擦干,再把起好的一盆面搬出来,总之一句话,要摆弄出个已经开始了的架势,这样三个大姑姐才不会有啥意见,不然说嘴呢,说她坐在家里躲轻闲,把重活儿都留给亲戚来干。大、小两个姑姐她倒不怕,怕的是老二这次也来呢,她那毒了几十年的口舌,啥时候饶过撒叶哩。
妈,咱起来好不好?
撒叶的嗓音里有了哭意。
做媳妇不容易,就算她已经做了快三十年的媳妇了,儿女也都给人家拉扯大了,该工作的工作了,该上大学的上大学去了,可有些地方她还是免不了受委屈,比如面对这油盐不进的婆婆,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总不能动手吧。
妈,妈哎,我求你了好吗,真的迟了,我锅台上还一堆活儿等着哩。
哦——婆婆睁开了眼睛,刚睁开的那一瞬间,给人感觉她眼神清白,炯炯有光,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又是那个精明利索的女人了,然而只是三五秒,她软塌塌皱巴巴的眼皮抖了抖,那对瞳孔回复了旧状,眼仁的黑色和白色不再界限分明,混沌成一片,显得脏乎乎的,好像用旧了的抹布蒙在她的眼眶里头。而婆婆,就这么瞪着一对混沌的眼睛跟你杠,不管是大事小事都不会让你舒坦,你说东她往西,你说上她朝下,吃饭把汤一口一口吸进去又吐出来,哪儿都不吐,就吐到自己的胸口,给她系个涎水帘帘吧,她时刻预备着趁你不注意扯掉,说她又不是吃奶的娃娃。
要来啥亲戚?
婆婆问得一本正经,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已经问过同类问题。
大概她自己肚子饿了,想起来吃早饭,所以有一点配合的迹象了。
撒叶激动得手抖,说,我几个姐,大姐二姐三姐,都来!
不吃劲!
婆婆翻一个白眼。
马二虎探头进来张望,说,咋不吃劲哩,吃劲得很,你天天挂在嘴上想的人,泾源白草洼的葡萄,我葡萄姐,妈你记不得了?
他手里握着湿抹布,正忙着到处擦抹,家里过大事,撒叶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得帮忙。
白草洼的?婆婆眼底那层混淆的黑白色神奇地分离了,就连灰蒙蒙的白翳也淡了许多。她一骨碌翻起身,四下里看,伸手摸到假牙,塞进嘴里,一迭声地问:我葡萄来了?我葡萄在哪儿?我的葡萄,命苦得很噢,婆家给得太远了,我一年四季见不上个面哎,把我就活活儿想死了!
撒叶抓住时机,飞快给她梳理那一头乱发,嘴里嘘嘘地哄着,说,你的葡萄马上到,已经在楼下了,妈总不能这么个样子见你的葡萄吧?赶紧让我给你拾掇打扮一下。
婆婆扭着头四处找人,儿媳妇的话她好像听不见,压根就不配合。
妈!马二虎气得摔手里的抹布,喝道,你再不听话,我就让葡萄回去!反正不是个啥好人,一辈子皮闲话多得很,来了没好事,总挑拨得鸡飞狗跳的,还不如不要来!我这就打电话,叫她早早不要来!
儿子一发威,把老人给镇住了,头不再乱动,但是也不愿意就这么乖乖就范,冲撒叶翻白眼,说,虎子鬼得很,不叫我的葡萄进门?你可不要撺掇他啊,我晓得他啥都听你的,人啊,养儿子有啥用哩,一把屎一把尿地拉大了,人家娶了媳妇就不认娘了,啥都是媳妇亲么,媳妇就是香的、亲的、热的,肉挨着肉地疼哩——
撒叶又羞又急,手指在颤抖,真想用上劲儿狠狠拽一下手心里的白发,都这么大岁数了,病成这个样子了,还不忘搬弄口舌,这要是放在过去,哪一回都能把马二虎激得火气上头,马二虎火气上头了就给她找碴,轻则数落几句,重的话还会动手打她几下。她跟马二虎感情不错,总是婆婆在里头挑拨,所以挨了打和骂她不记恨马二虎,两口子么,转眼就忘了仇怨,还是热热火火的两口子,她记恨挑拨的人。
撒叶冷笑一声,手劲儿还真大了,扎头发的时候那皮筋扯了一下。
婆婆顿时瞪眼,拧着头就要喊疼,吓得撒叶手一软,赶紧给她赔笑,妈,妈,咱乖乖听话好不好?我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发梳得溜光水滑,帽子戴得端端正正,再把脸洗了,手洗了,牙刷了,咱高高兴兴吃包子去,吃饱了高高兴兴坐着等葡萄,你说好不好哎?
你是哪搭来的亲戚?咋看着面熟得很?
婆婆忽然冲撒叶问。同时坐端正了,摆出一副小孩子才有的乖顺架势,斜着眼睛打量撒叶,又问,你啥时节来的?
又荒唐上了。撒叶不理睬,加紧忙。
头发弄好了,帽子一戴,一堆白花花的乱草不见了,叫人看着心头顿时清爽起来。
撒叶担心洗脸来不及,就匆匆拧个湿毛巾,给她满脸擦,顺带把脖子和手也擦了。哄她漱口肯定更费劲,就干脆用湿毛巾给擦了口鼻,飞快地套衣服。
撒叶想起两个娃上学的那会儿,从幼儿园到小学结束,那些年都是这样度过的,每个早晨都这样打仗一样忙,孩子不愿意刷牙洗脸,她就用湿毛巾对付,只是孩子她可以一边伺候一边唠叨着数落,火气实在压不住的时候还可以动手打,现在换成了婆婆,成了骂不成也打不成的对象,除了哄着你还能咋办!她感觉有火苗在心里扑晃,要是我的娃呀,我早就连骂带打地上手了,唉,唉!
衣服是她新近特意买的,这两年流行的新中式上衣,裤子是宽松版松紧腰的,鞋是大姑姐做的布鞋。这一身搭配起来,你还别说,婆婆换了个人一样,新簇簇的,那种缠绕着她的灰突突的颓丧衰迈的气息,都不见了。
她的葡萄要来,这信息恰如一针特殊药剂注入身体,婆婆乖多了,由撒叶牵着来到客厅,坐到小板凳上,系涎水帘帘的时候她不但没有反抗,还伸展胳膊配合了一下。稀饭和包子早摆好了,她捏起一个包子,看撒叶,说,我葡萄爱吃,给我葡萄留着。
撒叶赶紧哄,有哩有哩,给我葡萄姐留了,你快吃,她来了我就拿热的。
婆婆张大嘴噙住包子,然后要闭嘴,又闭不上,就眼神无辜地瞅撒叶。就那么半开半合地含着,想咬,塞得太满,根本活动不开,只能吐出来,重新往嘴里塞。空着的那只手不愿意闲着,又从碟子里抓起一个包子。
撒叶顾不上管她,冲进厨房系围裙戴袖套,湿抹布到处擦一遍,端来面盆,先把摊场摆开吧。
她一边乱忙,一边扭头给婆婆说话,妈,妈,你记住了啊,见了亲戚可不敢乱说、胡说、嘴没遮拦啊!
婆婆没动,没听见一样。
撒叶不踏实,又喊着吩咐,妈,日子还是你跟我在一搭过,亲戚就会说嘴,没一个靠得住!
婆婆把包子塞进嘴里,又取出来,凑在眼睛跟前看,好像在看自己的口水。
撒叶声音又低下来,其实已经不是在给婆婆叮嘱了,她在给自己絮叨,好像这么做,她心里的底气才能强起来。我对你咋样,你清楚,我明白,我对得起良心,希望你老人家不要乱说话,不给我惹麻烦,我不是怕麻烦,我是不想跟那个麻烦精斗心眼——
电话来了。
三个猴,这么急,说来就来了,我还没准备好哎!撒叶暗骂一句,喊马二虎喂婆婆喝米汤,她亲自出门下楼去接人。下楼的过程里,发现自己没穿外衣,围裙也挂在腰间。
跑出电梯,出了单元门,三位妇女已经到了。果然老二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撒叶的围裙,哟,我就说么,他舅母肯定早忙上了,哪能等我们三个哩,大姐还不信,一大早就催得人往来赶!
撒叶不接她这话,朝三个人挨个儿作揖问好,又把进单元的门打开,欢迎她们快进。等她们进了电梯,她给按了楼层,又退出来,迎接大部队。
大部队里有大姐夫三姐夫,二姑姐的两个儿子,大姑姐的三个孙子,三姑姐的儿子和女婿,纯爷们儿队伍背的扛的提的抱的,远途跋涉而来的辎重队一样。
见到他们撒叶反而轻松了,笑声响亮地打招呼,抢过去要替他们拿东西。他们表现得很绅士,没有一个肯劳驾女士,最后撒叶空着手在前头带路,把所有人带进了电梯。
等撒叶把男人们让进屋,前头的三位大姑姐已经围着婆婆了,参观大熊猫一样,稀罕得不行,拍肩膀的,摸脸的,擦嘴的,问她最近身体咋样的,反正亲骨肉之间近段时间没见面形成的那种急需表达的亲昵,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
人一迎进门来,端茶倒水摆干果水果都是马二虎的事,撒叶可以放心忙厨房里的活儿了。她重新洗手,倒面粉,找小苏打,白糖,苦豆粉,然后从面盆里往出扯起好的面。耳边听得就数二姑姐嗓门响亮,在逗婆婆说话呢。她偷偷笑了笑,这个二姑姐,典型的是非头儿,要没有她,老大老三两个就平和得多,一旦老二在场,总有本事起幺蛾子,闹得三个人无形中站成一个队伍,就拧成了一股恶势力,难免兴风作浪,整治她这个弟媳妇。不过多年斗智斗勇地相处下来,她也不是一直挂在树梢上的软柿子,总由着她们随便捏,她早摸索出了应对的办法,能应对的地方,尽量去应对,能避免之处,也尽可能地避免。
比如二姑姐不来的时候,大姑姐三姑姐不管单独还是结伴来,都是马二虎下楼接,撒叶在防盗门口等着就可以。只要这二姑姐来,撒叶不下去接的话,她能酸唧唧地给你挑一堆礼,归根结底都指向一个本质,那就是马二虎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有工作,在城里买了房,把一家子都变成了住楼房的人,而撒叶没一点本事,老农民一个,除了做家务生娃伺候老人,进了城也还是农民,一个住上了楼房的农民,有啥了不起的。大概就是这种念头在作祟吧,她对撒叶这个弟媳妇比早年还要看不惯,只要抓住机会就挑刺。有一回撒叶没下楼去接,二姑姐当面讽刺她住上楼房有架子了,忘了在老家迎接亲戚是要出大门的,楼下门口不就是大门么,现在连大门都不去了,这马家的门槛她的兄弟没有抬高,倒是叫弟媳妇一个农民给抬高了,逼得穷亲戚们都不敢上门来了。
听听,这说的都是人话么!撒叶气得偷着抹眼泪,抹完了下狠心改,只有自己不动声色地记住、改过,才是最好的还击,真要撕破了脸和这个二姑奶奶较真,撒叶没胆量,也没那个能力,反应速度、毒辣程度、口才水平,她都不是二姑姐的对手。嫁过来这些年,她早清清楚楚,对付这位姑奶奶,能躲就躲,躲不开你就装老实,反正她又不常来,来了搅动点是非,不等是非的波浪平息,她又已经匆匆走了。连马二虎自己都说他这个姐就是个搅家不闲,走到哪儿把是非带到哪儿,惹得狗见了都嫌。
撒叶知道马二虎从来没有嫌弃过她这个农民媳妇,每个月工资一到卡,先给她转几百,让买菜买肉,安排家里花销,用完了随时跟他再要,穿穿戴戴的,也都没有为难过她,这就足够了,两口子么,你尊我,我敬你,日子零零碎碎地磨合下来,没有出大的差错,就很难得了。其他像亲戚啊朋友啊带来的麻烦,都不可怕,用点心去应对就是了,无非麻烦多了一点,话说回来,人活在这世上,谁能完全脱离麻烦哩。
婆婆可能刚开始还没觉得闹,仰起头看看这张脸,望望那张脸,不等把三个女儿认清楚,后面拥进来一堆人,喊姨娘的,叫外奶的,作揖说“色俩目”的,问候身体的,本来就不大的客厅,这下子挤满了人,她呼吸不畅一样,继续乖乖坐着,人却显出明显的傻相来。
撒叶远远瞅见,想提醒他们不要围那么紧,也别那么亲热,老人她受不了。念头转了好几转,说不出口,万一二姑姐反过来说是她撒叶多事呢,她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令人欣慰的是,婆婆可能还认得出这都是些亲戚,跟她有血脉关系,所以她能暂时忍受他们带来的喧闹。她不吃包子了,颤巍巍端起碗来,双手居然慢慢端稳当了,用左手掌住碗,腾出右手拿勺子,勺子悠悠划动,搅动碗里的稀饭,看样子还准备舀起来往嘴里送。
撒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头的滋味有点复杂,这婆婆也是奇怪了,客人一来咋还灵活起来了呢,稀饭都知道吃了,这段时间带汤水的食品,哪一次不是她撒叶守在跟前,给一勺一勺喂呢,就算喂,也喂不利索,嘴跟四面漏风一样,一顿吃下来,汤汤水水弄得哪儿哪儿都是,要不给系个涎水帘帘遮挡,身上的衣裳就得换洗。今儿咋了,居然能自个儿端碗了,这半年来就没敢让她端过碗,难道是自己太小心了?还是她在好转,又恢复了端碗吃饭的能力?还是,女儿女婿外孙子们来了,老人高兴,一高兴就好转了?
大姑姐起身到厨房来了,也系上围裙,洗手,要给撒叶帮忙。大姑姐为人实在一点,知道体谅人。
二姑姐的高调门忽然响起,哎,不是说妈严重得很么,连擦沟子都要人帮忙,饭顿顿喂着吃,喝水都不利索,这咋能自个儿吃哩?
其实大家早都围着看呢,谁都长着眼睛呢,她没必要这么大嗓门。这么嚷嚷,是为了叫厨房里的人难堪吧。
婆婆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加重,得一步都不能离人地照顾着,这话是撒叶说的,家族微信群里总有人爱问近况,撒叶有时候会插嘴答复一句半句。二姑姐记仇,像苍蝇一样叮 上这个缝儿了。这是责怪她撒叶夸大其词吧,明明老人没那么严重,你偏偏说得那么夸张,你不是在显摆你的辛苦功劳,你还能有啥意图?
苦豆粉、清油、白糖、小苏打,撒到起面上,然后把起面和干面粉往一起揉,好油香的根本是在好起面的基础上,舍得放油、糖等材料,再把小苏打兑合适,起面和干面粉之间把握好,做出来的油香肯定好。兑碱、揉面是最重要的一关,也费力气。撒叶奋力揉着,大姑姐上了年龄,力气活儿不能叫她扛,到时候站油锅得靠她,三姑姐平时指得上,也有一把好力气,和撒叶肩并肩啥活儿也拿得下,但是二姑姐在场,事情就不一样了,三姑姐也跟着溜边儿,指望不上了。
客厅里的气氛,有种一言难尽的味道。
大家好像在看一个吃奶娃娃刚学习走步,本来娃娃的父母说孩子才刚能扶墙站起来,还不会迈步走路呢,偏偏这娃今儿争气,忽然就给你站起来迈步了,大大地跨出腿脚,要走出令人惊喜的大步。
撒叶几乎能猜到大家的疑惑:老人这不是好好的吗,哪里就像撒叶在微信群说的,情况越来越严重,都得人喂吃喂喝了,这不是眼睁睁地说谎吗?
连撒叶也不由得慢下手里的活儿,远远看着, 她不信婆婆能自己把稀饭吃到嘴里。
还真喂到了嘴里。
她嘴里吸溜着,噙住勺子头,吸了吸,又慢慢抽出来,勺子里头还有一点稀饭,和勺子一起落进了碗里。没有翻碗,没有泼溅,没有洒漏,过程完美无缺。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真要是个孩子,估计夸赞声能响一片。
看娃走得多稳当。
太争气了。
长大肯定有出息。
连撒叶都有点泄气。
妈,你这不是能个家吃饭吗?
没有任何悬念,二姑姐的声音如期响起。
除了为老人家还能自己吃饭而高兴,另外一层意思也在里头,都不需要分析,那用意明晃晃就挂在外头。
二姐,你吃着,喝着,瓜子嗑着,最近狼皮子梁忙不忙?
马二虎插话,给他二姐递上一纸杯茶水。
我不喝水,二姐不耐烦地摆手,要按她自己的思路往下引导事态走向,就盯着她妈,妈,再喝一口,把那一碗米汤都喝了。
老人的左手好像焊在了半空里,定定地掌着那个碗,右手有一点抖,勺子磕碰着碗边,因为是塑料碗和勺,发出沉闷的碎响。她的眼睛转向她的二女子,盯住了,就定下来,痴痴地看着,好像这辈子都没见过,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跟她说。
妈,你有啥话要说吗?
二女子似乎受到了心灵感应,挪了挪屁股,头往她妈跟前凑。
你说,我听着哩,我们都听着哩!她说着抬起手,在半空中画了大半个圆,你看这都是你的后人,你三个女子都来了,你有啥话就说,你不要有啥顾忌,你说——
有一种辽远的失落从身体深处慢慢浮上来,撒叶觉得揉面的胳膊没有力气了,好像这一大疙瘩面有什么魔力,在吸她的力气,悄无声息地就把她吸空了,她成了个空皮囊,就这么半死不活的,不是她在揉面,是面在揉她,最后她简直要骨节塌散,化成一堆零碎,跌在地上再也拾不起来。
她给婆婆叮嘱过,不要乱说、胡说,可架不住二姑姐这么撺掇啊,这么一句赶着一句地喂话,多明白的人都扛不住会失口,还不要说婆婆本来就不是个多省心的人,现在又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人这一辈子啊,真是难,撒叶在娘家的时候也算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上头几个哥哥,下面最小的是她这个妹子,一堆人护着她,谁能想到亏吃在了婆家这里,还都是说不出口的软亏。丈夫马二虎有正式工作,人家对她也好,挨饿受冻没有,朝打暮骂也没有,多少姐妹羡慕她跌进了福窝儿,可你看看,这些软刀子扎人的零碎闲气,你受还是不受呢,不受又能咋的呢,她一样一样地受着,从前是婆婆跟二姑姐加在一起,婆婆没有二姑姐这么厉害,可有二姑姐撺掇,哑巴也能开口说话。近几年慢慢好了,婆婆老了,完全地依靠上这个家这个儿媳妇了,她就没过去那么说一不二了,尤其得了痴呆症以来,慢慢地连自身都顾不住了,哪还有多余的心眼磋磨儿媳妇。撒叶熬到了自由,就算现在婆婆越来越离不开人,需要时刻陪伴着照顾着,吃喝拉撒都需要她伺候,但是撒叶觉得心情畅快,精神上的那种压力没了,就算伺候婆婆麻烦点累点,但心里舒坦啊,眼前头的日子是亮的,咋吃咋用,她在做主安排,再也不担心有人天天盯着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但是这舒心日子它也短暂,过不上几天,就有麻烦给你横插一脚进来,给你添堵,就算再也不像过去那么伤神诛心了,可也叫人气不顺。苍蝇不咬人,那骚扰气你得受,说的正是这个理。要说叫她完全抛开这些不当回事,她做不到,有些气是上赶着来的,你甩不开。新婚那会儿,马二虎爱看电视剧,撒叶跟着他看,看不懂了就问马二虎,记得《三国演义》里有一个人被诸葛亮给活活气死了,她就不明白了,为啥还能叫人给气死哩?世上真有这么大气性的人?马二虎说男人嘛,活的就是一口气。撒叶还是不懂,气性还能比命都大?命没了,要气性做啥?你还不如吐出那口气,该吃吃,该睡睡,谁能把你咋的?
打脸的报应不要来得太快,撒叶作为新媳妇眉目间的羞涩还没褪尽,二姑姐就开始挑拨离间,撒叶才一点点理解了被诸葛亮气死的那个人,原来有些气不是你不在意就能过去的,它过不去,就那么硬邦邦卡在嗓子眼里,你咽不下去,还吐不出来,能活活地要命啊。就像此刻,她假装听不见也就没事了,反正二姑姐那张嘴不戳弄点啥是非是闲不住的,都是意料中的情况。再说她现在搬远了,又不是经常能来,所以就让她作妖吧。道理她懂,比谁都看得透,却就是忍不住要伸耳朵去听,这么一大疙瘩面活儿也绊不住她的耳朵,那些话扑扇着小翅膀都钻进耳朵里来了。钻进来就变成毒虫虫儿,一直往心上爬,一路爬,一路咬。她的注意力难以控制地往客厅那里分散。
大姑姐把带来的牛肉一袋一袋打开,往冰箱里放,放不下的,往餐桌上摆。三姑姐还没有来搭手的迹象,今儿这面是靠不上她了,撒叶揉好一疙瘩,推开,另外再调。等所有面都准备好了,再架油锅,这样快当,也省油,油锅一起,就不能让它空着烧油,会过日子的人,都知道这里头的步骤。
有一回婆婆把她喊了一声娘,撒叶吓得腿都软了,她当时在哄婆婆吃药,人家偏不吃,头扭过来扭过去,脖子下面安了弹簧一样,跟平时痴痴呆呆的状态很不一样。马二虎不在,撒叶抬手敲了婆婆几下,假装很生气,说你再不乖乖吃,我就领出去送人了,送给人贩子,叫他们卖到远远儿的南方缅甸去,听说那里专门收你这种不省心的老婆子,收了喂狼狗,那里的狼狗不爱吃嫩肉,就喜欢啃老年人的骨头。
撒叶有时候会看快手,快手视频里经常讲述那些人贩子把人骗到缅甸的惨痛遭遇,她就顺口拿来吓唬婆婆。没想到婆婆听完以后坐端正了,拉住撒叶的胳膊,说我乖得很,你不要把我卖了成吗,你看我好好吃药哩。吃了药,撒叶就夸婆婆懂事,乖得很,这么乖,肯定不卖,谁来都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婆婆抱着撒叶的胳膊不丢,还摇晃起来,像孩子跟父母撒娇一样,她看着撒叶,喊了一声娘。
撒叶等惊恐过去了,把婆婆按坐在板凳上,捏着她的手警告她,娘不是乱喊的,折小辈儿的寿哩,要是叫人听到,我撒叶这辈子的名誉就毁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你再不敢乱喊啊,千万千万,记牢了啊——撒叶哭兮兮地央求婆婆。
撒叶拿不准婆婆究竟啥意思,是真的糊涂到连人都分辨不清的程度了吗?能把眼前的小辈儿看成几十年前去世的老人!
真要是病到了这个程度,婆婆其实也挺可怜哦,以前那么要强的人,现在连人都分不清了,你说这活着还有啥滋味啊,真是太造孽了。
她又怀疑婆婆在装。有装的必要吗?为了啥?试探一下儿子和媳妇的孝心?真没这个必要,马二虎的孝顺谁不知道哩,年轻那会儿就听话,这些年撒叶就没见他当面违逆过他妈,现在老人老了又病着,马二虎更重视了。那就是在试探她这个儿媳妇?撒叶五味杂陈地一笑,爱咋的咋的吧,她认为自己这个儿媳妇当得问心无愧,你想咋考验都成。
可是就算考验人,也不能把儿媳妇喊娘吧,辈分颠倒了不说,按婆婆的性子,也吃不下这个亏啊,哪怕只是口头上的亏,她也是绝不肯随便咽下去的。况且这事儿又没有人逼着她非这么做不可。那就是她的病情,真的严重了?
这件事撒叶不敢跟第三个人提,就当没有发生过,好在婆婆也没有再犯一样的错误,撒叶就把这事给淡忘了。这算是发生在婆婆身上的比较奇异的现象,今天奇异的一幕又出现了,她居然能自己端碗喝稀饭了!要知道,撒叶已经替她喂吃喂喝很久了。婆婆的手就跟吃奶娃娃的小手一样,伸出来软软的,你往那手心里放啥,她都会眼看着东西滑下去,她的手傻傻地保持着原样。她只能自己捏个包子往嘴里送。撒叶观察过,她不是没有力气,她是不知道接住你给的东西,好像她不知道手可以端住碗碟,可以抓筷子勺子,她的手退化到了婴儿时期,只负责白白地供人欣赏,哦不,小婴儿吃奶的时候还知道用手去抱妈妈的乳房呢,婆婆连吃奶的婴儿都不如了。
这个八十岁的老婴儿,今天能自己端碗喝稀饭了,难道女儿女婿们一来她的病就好转了?也太快了些吧,八九点那会儿还跟儿媳妇犯傻呢,耽误得撒叶差点就没能把她梳洗穿戴好。撒叶渴望维持的是亲戚刚进门相见时候的一点体面,后面的变化她是没法掌控的,也没必要那么费心,都是她的后人,看到也就看到吧,难道还能一直瞒着大家,再说这病啊老啊的,你想瞒也难。还是让几个大姑姐看看婆婆现在的情况吧,最好让二姑姐晚上陪着睡,近身伺候伺候,啥滋味儿也就清楚了。
第二个疙瘩面里的小苏打放少了,揉着觉得软趴趴的,撒叶拧开煤气灶烧了个面蛋蛋,掰开一看,果然少了。只能再放一把。做面食最难的是放小苏打,最好第一次就放合适,不然后面得好几回地折腾才能揉匀。撒叶使劲地揉着。这做油香面的技巧是婆婆教给她的,那时候撒叶啥也不会,娘家惯出来的女儿,除了做简单的家常饭,遇到念素儿这类大事早躲得远远的。做了人家媳妇就是大人了,被当作大人使唤,躲不开了,就硬着头皮上。那时候婆婆火气大,指教不了几句就发脾气,骂撒叶笨。想起这些撒叶本来已经没啥怨恨了,都过去了,婆婆也老了,她如今在厨房里样样拿得起,早就挑大梁了,没有婆婆逼着学,肯定难有今天的本事。可二姑姐一来,这么明目张胆地处处挑刺,撒叶就不能不恨了,恨不贤惠的二姑姐,顺带着难免想起婆婆对自己的刻薄。
婆婆跟二姑姐只要凑到一起,就没有她撒叶的好日子过。婆婆本来明明病傻了,可你看看,这女儿往面前一坐,她就不一样了。这回她撒叶在群里扯谎是坐实了。回头二姑姐不知道又要怎么讽刺呢。到时候她不反击么,白受欺负,反击几句么,难免要吵起来,马二虎又该说她不醒事,仗着是在自己家,扳住门槛使狠哩,对亲戚不友好。
这窝囊气啊,她受了多少年了,咋就熬不出头哩?撒叶使劲揉着面,这些年她就是这面团脾性,受尽了二姑姐和婆婆的揉搓。泥人也有个土性子哩,这以后咋伺候婆婆,她真得重新思谋思谋了。饿着她,克扣饮食,或者梳洗打扮的时候下手重一点,反正不管你是真装还是没装,都叫你没胆量再作妖。只是,她做得到么,下得去手?手腕有点软,她懒洋洋揉着,她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她就是这面性子啊,这辈子改不了了,唉。
妈你咋不吃了?你看你吃得多好,你这看着好好的么,咋天天在群里说你不中了,不中了,吃喝、水火都要人伺候!我看就是嫌弃你哩,你眼下老了,成人家的拖累了,就变着花样地多嫌上了!
二姑姐的嗓门又响了起来,她语速快,语调变换丰富,短短几句话,其中的意思已经换了好几次。
最后是明晃晃地跟撒叶叫上板了。
原来在白草洼的时候,她还没有这么直接,只是明里暗里地影射撒叶,自打搬迁到狼皮子梁后,从山里人变成了川区人,日子好了,腰杆子硬了,脾气却没有好转,反倒更臭了,对撒叶讽刺起来不再拐弯抹角,敢赤裸裸地当面挑刺了。
要不是马二虎对她那么好,撒叶有时候真的不想忍了,早就嫁出去的女子,凭啥跑回来当家,你看我当儿媳的对老人不够好,你接到你家里去么,你想让老人过上神仙日子也成!你一天麻烦都不受,还这么挑毛病,你凭啥哩?好歹马二虎的面子得看啊,哪一回二姐来马二虎不是提心吊胆的,他怕撒叶忍不住接火,两个女人当场干起来。他就事先给撒叶做思想工作,事后又加倍对她好,变着花样地夸她贤惠。
他哪里知道撒叶并不是为顾那贤惠的虚名,她是心疼他啊,夹在女人当中的男人,里外难做人。谁叫他当年家里那么困难呢,他念书念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家里没钱供养,正好二姐嫁人了,彩礼钱就给他做了学费。二姐因此说她是卖了自己供兄弟念书,兄弟能成大学生,能有工作,是她供出来的,于是她就认定自己有资格干涉兄弟的生活,她要给兄弟说媳妇。偏偏马二虎已经看中了邻村的撒叶,撒叶娘家人看中马二虎有工作,撒叶自己更喜欢的是马二虎个子高长相帅,两个人婚后的感情不错,本来这是好事,可二姐对撒叶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认定是撒叶勾引了她兄弟,凭二虎的条件,啥人尖子说不到哩,就说了个农民,不配!配不配的,穿鞋的脚知道,被脚穿的鞋也知道,人家日子都已经过上了,你一个出嫁的姐姐凭啥干涉哩。
二姐改变不了既成事实,就从小处找麻烦,这麻烦当然是给撒叶量身定做,你霸占了人家的兄弟,你就得受点闲气,不然你也太舒坦了。撒叶知道二姐对自己就是这种心态。马二虎不承认,说二姐就那么个臭脾气,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一个人,自己一辈子命不好,就恨命,看谁过得比她好她就恨谁,狠劲儿都在嘴上,心底里其实不坏,吃亏不也吃在了那张嘴上。马二虎护着他姐的用心撒叶自然能体味得到,她感念马二虎对自己的好,也就一直忽略二姑姐对自己的不好。
那塑料碗和稀饭长到婆婆手里了,婆婆那婴儿一样软的手,一直举着不累吗?
撒叶艰难地揉着面,为啥自己今儿这么难过呢,这场景以前又不是没有出现过,二姑姐只要一进门,婆婆就满血复活,两个人很快合体,你一言我一语,除了拉家常,就是嫌弃和挤对撒叶。撒叶早见怪不怪了,有时候她都懒得去听,装聋作哑也就过去了。现在早就皮粗肉糙了,咋还受不了这气哩?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多年的媳妇做下来,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凭啥还要这么受欺负。二姑姐那口气就是咽不下是吧,那就不用咽了,给她个吐出来的机会,她要告诉她,你看我不好,你给你兄弟说好的去吧,我走人,立马就走,给你们腾地方,让你遂心。
她懒得再烧面蛋蛋,不匀就不匀吧,糊里糊涂地炸吧,小心翼翼了这么多年,也没落下好,那就撕破了脸闹一回吧。
你是——
婆婆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撒叶哆嗦了一下,该来的就要来了。
远远看见婆婆微微歪着头,在打量二姑姐,看了一小会儿,她声音响亮地问:你是个谁?
这半年来,她即便套上假牙,说话也越来越含混,马二虎说这老人家算是废了,路走不稳当,饭吃不到嘴里,屎尿自己拾掇不利索,连说话都呜哩呜噜的,你说这么活着还有啥意思哩,唉,我说句不孝顺的话,她还不如完了去。
这话当然只能跟撒叶说说,三个姐姐跟前,借个胆儿马二虎都不敢吐露半个字。
今天婆婆这算是超常发挥吗,不,应该是异常发挥。撒叶悄悄苦笑着摇头,你听她那口齿,比平时清楚多了,咬得真,吐得清,说出来的话谁都听到了,也能听明白。
我是你的二女子葡萄啊——二姑姐明显兴奋了,一边回答一边挪屁股,紧紧凑到老人跟前,仰着脸,便于老娘把她看得更清楚。你还认得我的对不对?我姐,我妹子,你都认得的,对吗?还有你大女婿,三女婿,还有你的外孙子,来了一大群,你都认得出来,对不对?
二姑姐一口气说了一堆,好像她要证明什么,非得这样抢着说才行。
哦——婆婆痴眼看眼前的人,看着看着,她的身子开始慢慢往后退缩,同时手里的碗滑落了。她安静地看着那碗落下去,显得一点都不急,反而笑了,笑容憨憨的,欢欢的,好像年画里头的胖娃娃脸上才有的那种笑,人间美好,没心没肺。大概是笑够了,她眯了眯眼睛,又睁大,看着眼前的脸,右手抬起来一点,摆动,说:为啥提你葡萄姐哩,快不要提!那就是个搅家不闲!她往前弓了弓腰,一副要跟别人分享隐私的神态,嗓门却还是那么高:哎,给你说个实话,你葡萄姐啊,我真的不太想见到她,你给她打电话,叫她不要来。她来了,我也不见!那个搅家不闲只要是来了,就没你的好日子过。她一来就凑事,跟在我沟子后头搬弄口舌,不搅和出一场是非她不走——
碗早就落到了地上,米汤洒了一身。
婆婆好像看不到这些,她一把捏住了女儿的手腕,我的娃呀你听我给你说,人都当我糊涂了,我一点都不糊涂,谁是好人谁是顽货,我认得清清儿的,你三个姐姐里头就数你二姐葡萄是非多。打你进了这个门她就看你不顺眼,她想拆散你和二虎,在我跟前撺掇了多少回,我就是不听。你对二虎好,对我好,对这个家一心一意地。我为啥要磋磨你哩,我再也不磋磨你,我们娘儿母子在一搭好好过日子,把日子过得旺旺的,叫那些看咱们不顺眼的人气着去!
她的右手抬高,颤巍巍的,去摸眼前的脸。
声音里透着笃定的力量:你放心,妈不听她的话,一句都不听。等你肚子里娃娃一落地,妈给你看,我的孙子我稀罕着哩。
眼前的脸闪开了,一双手紧紧抓住了那个干瘦的右手,妈,妈,你疯了吗,胡说的啥?你把我当谁了?
葡萄的手和嘴同时阻止她妈。
老人挣了一下,没抽出自己的手,她左手伸出去要摸那张脸,说:娃娃你得听妈的话么,快不要叫你葡萄姐来,她个是非头儿一来又给你找碴儿,她欺负你我看不惯!
妈呀,我是葡萄!你看不见吗?
葡萄几乎是吼了一嗓子。同时她打掉了她妈要摸她脸的手。
妈原来真个老糊涂了啊!
大姑姐在身边轻轻说道。
撒叶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一塑料壶清油都倒进了锅里。
满满一锅,根本无法炸油香,她又找勺子往出来舀,心头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好像有清油在心里提前烧滚了,丢一页面饼进去也能炸熟。
你叫我说嘛!
婆婆突然站了起来,使劲甩开二女儿的手,嗓门高得仿佛在跟人吵架,她说:虎子虎子你快给你葡萄姐打电话,叫她不要来。她来了我们都没好日子过。她明明晓得我耳根子软,偏偏一来就给我吹邪风,吹得我也乱主意了,跟着她磋磨你媳妇儿,嫌你媳妇儿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都后悔死了,我咋就爱听她的话哩,造了多少孽呀,逼得你媳妇儿天天偷着哭,我真是瞎了眼了。
撒叶看着锅里的油量差不多了,打开火,蓝色火苗跳跃着升起来,守着锅底一舌头一舌头地舔。好像舔进人的心里来了,心里就麻酥酥的,说不清楚是啥感受。她抿了抿嘴,想笑,嘴里一片苦涩,干脆不笑了,背过身子抹眼泪。
三姑姐终于反应过来了,搀扶住婆婆往卧室里带,妈,妈,乏了咱快睡一阵去。
婆婆挣扎着,声音从女儿的围堵中传了出来,我不乏,我精神得很,北山头上那二亩糜子快叫野草淹了,你叫我锄草去!
别看是八十多的人了,蛮力上来大得很,再加上女儿怕伤着她一把老骨头不敢用劲,她就反而显得很厉害,头在女儿怀里乱滚乱蹭,帽子早掉了,松紧带也脱了,一头白花花的头发顿时成了乱草。她扯住衣裳往两边撕,新中式薄棉衣的一排精致玲珑的白圆扣子嘣嘣嘣全断裂飞溅了。她还不够,又挣扎着去脱裤子。嘴里嚷着骂着,骂的啥也听不清,因为葡萄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大女儿也跑出去帮忙,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她弄进了卧室,门也从里头关上了。
剩下一群男人傻站着,事情来得突然,再说又是个老太太,他们不知道能做点啥,就干脆啥也不做,只能这么齐刷刷站着。
这个病糟糕得很——马二虎苦笑着摇头,示意大家重新落座。不用慌,不是头一回发作,闹一阵子就好了,她现在就像个瓜娃娃,哭一阵笑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想骂人了就骂一阵,不骂人的时候乖得很。
等大家的屁股慢慢落回到沙发和板凳上,马二虎脸上的苦笑还挂着,他说这个病也怪得很,一阵轻一阵重的,叫人没法把握,刚你们没来的时节,她清醒得很么,高高兴兴地吃包子哩,说吃饱了等她的葡萄,还叫我们给她的葡萄留包子哩。谁能想到啊,等真见了我葡萄姐,她能糊涂成这样!
病嘛,千奇百怪的都有,唉唉,谁能想到岳母会得这个病哩——大姐夫叹息着,摇了摇头。
能听到卧室里三个女儿在安抚老娘,骂的,哄的,抱怨的,吓唬的,讲道理的,七嘴八舌手忙脚乱的,却一点作用都没有,老人的嗓门越来越高,简直要扯断了,大喊着什么,门被拍打得地动山摇。
撒叶再也没法旁观了,她洗了面手,围裙没取,回头还要炸油香,敲开门进了卧室。婆婆见是撒叶,不骂人了,呜咽了一声扑进撒叶怀里,干瘦的身躯在剧烈起伏,拖着一腔哭音哽咽,说你咋不管我呀,你叫这些坏人欺负我,呜呜,她们没一个好人,快把我欺负死了。边告状,边抓起胸前的涎水帘帘,一个劲儿擦鼻涕和口水。
撒叶腾出一只手,拍抚婆婆的后背,像哄娃娃一样说啊哦,不哭不哭,不怕不怕,你看你看,日头没落,啥也不怕!你看你看,我在哩,我哪儿也不去,一直陪着你,我要给你炸油香,做烩菜,你想吃多少吃多少,把肚肚儿吃得圆圆的,你就长大了,长大你就谁也不怕了。
撒叶从声音到神态都像一位耐心很足的妈妈,她在哄着受了委屈的孩子,哄得那么顺手,那么熟练,那么投入,连过渡都不需要,直接从一个角色进入了另外一个角色。
婆婆的抽噎慢慢减少,双手却紧紧抱着撒叶,好像她稍微一松手,撒叶就会飞走,所以她醒的时候不想松手,睡觉也不想离开。
撒叶的三个大姑姐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奇异的一幕。锅里的清油烧滚了,香味飘得满屋都是,三个大姑姐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一样,一个挨一个悄悄离开,去厨房炸油香了。剩下撒叶抱着婆婆。撒叶的怀抱像个小小的摇篮,盛放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婴儿,摇篮不停地摇着晃着,在等待婴儿踏实入眠。
责任编辑 张 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