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阁
作者 陈斌先
发表于 2025年8月

“古庙宇,老祠堂,雕梁画柱隐壁墙”,唱淮词的孟小碗和走阁的俞大彪肩负重任,他们能否在这十八番锣鼓开道的庙会上完成那个秘密任务呢?作家以浑厚激昂的笔触写就这篇历史可能性小说,歌颂了抗日年间发生在正阳关一带的平凡英雄的故事。

1

俞大彪抬头看了看天,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孟小碗见俞大彪笑,心里有了底,哼了句“古庙宇,老祠堂,雕梁画柱隐壁墙”。孟小碗唱的是“淮词”,小腔小调,尤其“嗯嗯呐”结尾,特别摄人魂魄。人说,七十二水通正阳,正阳淮词才地道。千百年来,正阳一直商家云集,行船如梭,船家和旅馆遍地丛生,富人佐酒抑或闹趣,多半会叫上几个女子,咿咿呀呀,听者享受,唱者实惠。俞大彪听孟小碗唱淮词,翘起手指,指指天空说 “八大关,数正阳,谁不记得昭烈王”。俞大彪喜欢把正阳关与嘉峪关、居庸关、韶关、函谷关并列,不是正阳关的军事价值在其他关隘之上,是情结和挚爱。至于他口中的昭烈王,正阳人都知道,东汉末年,刘备曾屯兵筑城于正阳,昭烈王自然指的是蜀汉帝刘备。

俞大彪和孟小碗一笑一唱,太阳就爬到树梢上了,阳光好,露水重,树木跟着晶莹剔透起来,俞大彪又看看天,这才拍拍心口说,吓死阿咧。

孟小碗警惕地看看周边,忐忑问,有把握?

为了等来晴天,俞大彪一宿都没有睡好,昨晚先后起来五六次,看星星,看风向,生怕老天变脸,现在看来,所有的担心都有点多余。老天助力,肯定错不了。

2

秘密会议开了一天加一晚上,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大街小巷都设了关卡,连蚂蚁过路都要筛查一遍。难就难在“万无一失”上。大家广开言路,有说乔装成推旱车的,抑或扮成贩盐的、打铁的、卖窑货的;有说假借办喜期或丧事,嘀嘀嗒嗒、呜呜喑喑,趁乱越过的;还有人说,反正来往渔船多,码头上都是南腔北调的人,混在渔民中,错不了。谁也说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最后大家把目光都投向站长。站长一直在拍脑门,直到揉乱了头发,又把脸埋在胳膊弯里。大家这才看俞大彪,意思是说个办法呀。俞大彪被大家看得心里发毛,和大家一样,没有万全之策。有人说,你不是会模仿么?俞大彪确实擅长模仿,山东话、河南话,包括吴侬软语啥的,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惜过境的不是他。

沉寂难耐时,站长抬起头,直愣愣地瞅俞大彪,意思是说呀。

俞大彪头都大了,世上没有绝对的安全,就像没有绝对的正确一样。怎么才能找到万全之策呢?俞大彪见站长这么看他,搓搓手,吞吞吐吐地说,要在司空见惯上做文章。站长有些发蒙,打起精神催促说,说吧。俞大彪好似自言自语,又似和尚念经,行么?不行?不行又咋办?咋样才叫行?站长见俞大彪神神道道的,神色凝重起来。站长以沉稳著称,现在连他都没了主意,大家再次忐忑起来。俞大彪见大家束手无策,便 “砰”地砸响桌子,忽地站起来说,就它了。

大家云里雾里的,什么就它了?

俞大彪吞咽几口唾沫,重复一遍,就它了。

大家更糊涂,旱烟圈儿也好像懵懂起来,迎着油灯直打圈。

俞大彪沉吟半晌,咳嗽几声,才掐住桌沿控制住战栗的手说,走阁。

与走阁啥关系?

俞大彪说,唯有闹腾才有机会。

站长没有想到俞大彪会说出这么个馊主意,走阁,虽说能够引来一片热闹,可同样会引来更多人的注意,更别说还有无数双不三不四的眼睛。

俞大彪沉思半天才说,走阁,唱淮词,十八番锣鼓开道呢。有人再次提出反对意见,说红二十五军时,有个侦察连曾利用过三月三庙会,装扮成推旱车的、卖米的、贩盐的、拉沙啥的,按说人不知鬼不觉,可最后还是惹来了团丁。说来说去,大家意思,走阁也不是万全之策。

陷入僵局,孟小碗发话了,孟小碗细眉细眼,说话温婉,她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得有个办法吧?都没有办法,那阿大彪说的就是办法。“阿”是当地土话,意为我。阿大彪一出口,众人都笑了。什么时候俞大彪成了她的大彪啦?孟小碗见众人取笑,一点没有生气,反而一字一顿地说,阿大彪说行,准行。都晓得俞大彪喜欢孟小碗,至于孟小碗啥时把俞大彪看成她的大彪,谁也说不清咋啦。再说“呵呵”在呢,俞大彪成不了她的大彪。

孟小碗知道别人心里的弯弯绕,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大大方方替俞大彪解释,是人都爱看走阁,人一多,就会闹。闹腾起来,就有机会。

俞大彪想利用的正是这个机会,没想到孟小碗完全理解他的用意,随即点头说,四条街,都安排上走阁队,起名叫“四阁闹春”。闹起来,动起来,方能乱中取胜。俞大彪方脸大嘴,说话清晰,面对别人的疑虑,他摸着心口说,侦察连被发现的事,不是出在闹腾上,而是出在枪穗子上,一名战士红红的枪穗子窜到屁股上,能不露馅么?要阿说,这次行动,大家啥也别带,装成看阁的,跟大家一模一样。

站长还想反对,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含糊点头说,再想想,想想总比不想好。站长净说废话,办法早想了,想破脑壳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啦,相较利弊,俞大彪说得靠谱。再说,明天就到三月三啦,三月三庙会,走阁是习俗,按说不会引起敌人过度关注。

站长无奈地笑了笑,最后才做具体分工,他带领短枪队,暗中护送,站长大嗓门,这回却压住声调叮嘱说,短枪都放在大裤裆里,真出意外,拼他个鱼死网破。站长继续分工,让俞大彪和孟小碗分别组织四个走阁队,想方设法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听罢分工,俞大彪长叹一口气说,都妥当了,还得看老天是否赏脸。

站长急了,忙问,明天下雨咋办?说来就是明天的事。

俞大彪说,阿不是天。

站长骨碌几下眼睛,叮嘱说,后半夜下雨的话,还得再议。

大家不再吭声了,这次任务太重啦,重到每个人的脑壳都炸啦。

3

俞大彪住在西街真武大帝的道观一边,比起道观,俞大彪的门脸可谓寒酸,低门矮檐,看上去就像一个茅草庵。就在这么个门店的上面,俞大彪居然挂上“易经研究会”和“中医馆”的匾额。匾额很大,大到欺负到了门楣。传说俞大彪会打卦,生死离别,找猫找狗啥的,都能卜卦而知。说起俞大彪打卦准,有人反驳说周文王姬昌打卦倒是准,可姜子牙的几粒米,呃,就破啦。那人接着又说,俞大彪卜卦再准,也怕他老婆“呵呵”。至于他的老婆“呵呵”,咋样厉害,说话的又一掠而过。实际上无人见过俞大彪卜卦,每每到了中医馆,见到俞大彪总是和蔼地望闻问切,把脉下药。要说俞大彪与别家郎中的区别,归根到底还在“之乎者也”上,把脉之后,俞大彪总喜欢沉思半晌,而后嘀咕,知者减半,省者全无。当然他也会把“乾坤坎离”“震巽艮兑”挂在嘴上,见别人不懂,再慢腾腾解释,阴阳皆有肌理,遵循规律方得始终。

过去俞大彪并不是郎中,也不研究八卦,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正阳关离大别山不远,山里中药材多,走货时,需要转场地,俞大彪祖上留有一座仓库,早先租给别的商家当中转站。后来发现了商机,俞大彪便把仓库留下,自己倒卖起中药材。

俞大彪出名不在于富,而是因为一场梦。那场梦奇特,用俞大彪的话说,天道混沌之际,真武大帝身穿金盔金甲,意外现身。俞大彪信誓旦旦地说,真武大帝真高呀,高到望不到头、看不见脚,唯一能见的就是金色盔甲闪烁不停。事实上,俞大彪醒来,便一把拽住老婆的胳膊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真武大帝说,两位尊神就在井的下面。

老婆一片茫然,推开俞大彪的手问,睡迷糊啦?

俞大彪说,舀干井水,方能验证。

老婆知道前后经过,说,起床呀。

屋后便是千年老井,舀井水是件苦力活,那时候没有抽水机,需得一桶一桶将水舀干。舀水的过程自然惊动了四邻八座。俞大彪中邪一般嘀嘀咕咕,相间若余,万变不惊,吾神现身,现身。

别人问,到底咋啦?

老婆神秘说,梦见真武大帝啦。

说到真武大帝,大家一起上来帮忙,舀尽了井水,还真的请出了两尊菩萨。一众人等跪地磕头,俞大彪从此便信了真武大帝。之后,倾尽家产,将自家的祖业改建成了真武大帝的道观,自己就在道观的一边,搭建了两间茅草庵。

盖上道观之后,俞大彪开始钻研起阴阳八卦,自学起《黄帝内经》《本草纲目》啥的,最后无师自通一般,接连治好了几例疑难杂症。俞大彪越发相信天道助力,之后,找来木匠,按照梦境,雕刻一尊真武大帝的塑像,同时将井下请出的两尊菩萨,模仿尊容,放大十几倍,走漆镀铜,立在真武大帝雕像的两边。

很快,城里传遍了俞大彪“井下请佛”“舍家建观”之事,这时就引来了石匠。那时候俞大彪只知道石匠手艺不错。石匠看看真武大帝,又看看两尊菩萨,问,到底叫庙还是叫观?俞大彪说,解心释神,莫然无魂。

石匠听不懂俞大彪说的意思,摇头说,为个生意,啥话都敢扯。

俞大彪没想到石匠会那么说他,恼火说,皆知为善,斯恶为不善,去去去。

石匠撇嘴说,世上本无神,唯有心里苦的人才会信佛奉道。

俞大彪真生气啦,跳起来撵石匠,轰赶中,到底说了气话,大不敬,小心报应。

“报应”很快来了,不久,石匠带来了两位亲戚,而两位亲戚的身上都带着枪伤。

俞大彪见到石匠两位亲戚受伤,沉脸对石匠说,斯恶从恶,报应来了吧?

石匠低声下气说,这回真得靠你啦。

俞大彪对枪伤介意,不想接手。石匠一脸诚恳说,亲戚打兔子,遇到两军交火。

昨晚确实有枪声,至于谁打谁,俞大彪并不清楚。石匠说流弹误伤,俞大彪不信。

石匠瞅出俞大彪的心思,讨好说,前番不敬,现在赔罪。

俞大彪听到石匠赔罪,多了惬意,执拗问,心信还是嘴信?

石匠多么聪明,逼上绝路,只好点头说,救人要紧,心信,心信。

俞大彪这才咧嘴笑,笑完之后说,世人皆知为善,善哉就是这么来的。

俞大彪说罢这些,方才查看两位亲戚的枪伤,血糊糊中取子弹,不是中医的强项。再说俞大彪没有替人看过枪伤,不敢轻易下手。犹豫中,石匠急啦,抱拳低头说,取出子弹,让阿磕头都中。俞大彪擦尽血污,伤口就像嘟噜多高的嘴,手一软,小声说,真的不行。石匠真的急了,跪在俞大彪面前说,你是郎中,总能想出办法。俞大彪想起扁鹊换心、华佗切肠、李时珍救娘娘的事,咬牙拿起竹镊,顺着伤口居然夹出了子弹。要说好汉,石匠的两位亲戚真是好样的,捅肉取枪子,搁在别人,早喊爹叫娘啦,可石匠的两位亲戚硬是没吭一声。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8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