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新锐科幻作家顾适的最新作品。对改造人来说,“圆满”并非易事。在为曾做过多项人体改造、以至于无法意识上传的客户莫莉诊疗的过程中,我渐渐接近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肉体、记忆、智慧,哪个才是“人”的最终归属?被拆解为脑死亡病人、外置脑尾巴和外挂记忆存储机械狗的莫莉,有机会到达“彼岸”吗?
1
涂淼问我有没有兴趣和她一起回现实世界看看,我问:
“有钱吗?”
她说有,于是我就答应了。她给我发了一份协议,好几十页,密密麻麻都是字,不想看。拉到底,附件倒是写得简明扼要,只有五行,需要我跟着涂淼一起“下凡”,一周,完成任务就可以拿到酬劳,数字之大令人咋舌。到底要做什么,里面没点明,但很容易猜到,大约是要去忘川镇,帮助某个人到达彼岸。
难以拒绝。只是不知道是谁。
“行吧。”我说。
涂淼没给我发更多资料,倒先找了一堆具身载体,让我从中选一个。与传统的机器人相比,具身载体缺少“灵魂”,需要意识体远程操控。打开她发来的文件,载体的选项倒是很经典:人形、犬形、车形。人形具身载体是最容易操控的,犬形次之,车也不难,只需用手脚控制车轮,头颈控制方向盘,眼睛控制车灯。要是她给我发来的是蜈蚣或者章鱼,就得先训练才行,毕竟,它们的肢体数量和人类差别过大。
我和涂淼要同时做选择,第一轮我选了人,她选了车,但她立刻就变了主意,不希望我坐在她身上。于是第二轮我们都选择了犬形。涂淼犹豫了一会儿,换成人形,“或许沟通更容易。”
我们都知道犬形具身更容易让人尊重,因为现实世界里的人类经常会以为,这种看起来更有机械感的具身载体,是系统在人间的化身。于是我没有换,只是从涂淼给我的选项里,挑了一条壮实的机械犬,通身灰色,长了一颗大头,眼睛周围还用铁丝围了一大一小两个滑稽的椭圆。
涂淼不喜欢我的模样,发来了一个嫌弃的表情。我对她说:“这狗看着好玩。”
她不置可否。
涂淼选了一个高挑的美人,小麦色皮肤,寸头,平胸,健美,看不出男女(可能是女),臀部还附带了一条长而有力的豹尾。和我的审美大不相同。
于是我甩着狗尾,她晃着豹尾,一前一后走过奈河桥,另一边就是忘川镇。镇因忘川而得名,面积不大,楼宇低矮,中间孤独耸立着几根烟囱。到达时是傍晚,日落霞光罩在屋顶上,一片昏黄。主街比几年前看起来萧条了一些,应当是因为人少,毕竟大部分人都已经建构了圆满的自我,并到达彼岸。
从主街向西,又走过一座桥,忘川在桥下翻涌。人类到达彼岸之前,会把自己的痛苦都倾倒在忘川中,让这小河发出尖厉嘶鸣。如果顿足细看,还能在翻涌的浪花间隙,看到伸向天空的手,努力在抓取什么的样子,很奇特,算是一处盛景。涂淼没有停下欣赏,带着我拐进一条小巷,昏暗,脏,路边堆着各种废弃零件。有几个像人的东西在地上蠕动,一个长了四条腿和七只胳膊,另一个满头都是眼睛。他们是改造人,曾经的时尚产品消费者——但也说不定是为生活所迫,才去一次次改造——人需要与机器人抢夺工作机会,而机器人是那么的灵巧、敏锐。
我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跳过去,为他们心痛。他们以为再往身上加点什么零件,自己就会变得更好,视力更敏锐,身体更健壮,外形更优美。他们以为这样竭尽全力奔跑,就能追上未来,到达彼岸。但不会的。
我们的任务是帮助他们吗?
涂淼丝毫没有要停步的样子,健步向前,又往南拐。我跟着她,并没有回头再看那些改造人。眼前是另一条大街,似乎是新修的,我毫无印象。宽阔、整洁,两侧都是纯白的店面。我们找到一家诊所,招牌也是白的,用凹凸材质隐约标出“修复”二字,其下是一个姓氏。
“孟大夫。”我念。
涂淼推开门。确实是诊所的模样,但没有护士在前台检查预约。涂淼在屏幕上输了一个密码,侧面打开了一扇隐形门。走进去,一个女人已经坐在里面。
“孟大夫。”看到我们,她站起来说道。
2
我蹲坐在桌子上,扮演孟大夫。涂淼终于给我发了任务书的更新版(但还不是最终版),我的身份是一名系统指派的修复医生,这职业算老本行,演起来很容易;涂淼则扮演孟大夫的助手。眼前的女人名叫莫莉,从资料上看,她和我竟然是小学同学。不熟,第一眼不会互相认出来,顺着名字在记忆里找,只隐约想起一个胖墩墩的姑娘,皮肤粗糙,晒得黝黑,厚底眼镜嵌在鼻梁上,说话倒是一般的柔声细气。
如今的莫莉依然丰腴,肤若凝脂,一对眼睛盈盈盯着我瞧。我却忍不住一直看她裙下伸出来的长尾。尾巴外形像鳄鱼,碳纤维外壳,磨损严重,露出内里的银灰金属,应当是沉重的,尾梢蜷了一圈,压在一条土黄色机械狗平坦的背上。莫莉起身时,机械狗四肢都向下一沉,蹒跚摇晃,勉强站定。
“啊,这个……”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腼腆笑了,“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戴上尾巴,不肯摘。”
屋里稍一安静,就听见那尾巴在嗡嗡响,大约是内里的散热器在工作。
“是尾神经丛粘连?”我问。
这是早年修复科里常见的病。莫莉佩戴的鳄鱼尾应当是初代产品,很稀有,一度被炒到天价。它是所有外接尾巴的原型机,起初用于低重力环境里平衡身体,后来会走红,却是因为它能激活人类的尾神经丛——正因这款鳄鱼尾,人们才知道,自己的身体依然对这个百万年前就消失的部分留有残余的控制力。很快,尾巴就从有功能的外置肢体,变成了充满趣味的时尚装饰,等所有人都有了尾巴,人也有了新的分类方式。鳄鱼尾代表“奢侈”,隐含着“不随意”的态度,牛尾代表“倔强”,又带有“朴实”的意味。有一段时间,尾巴如同性别一样,成为一种个体标签,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涂淼就是在忘川镇,她当时自我介绍,说的是“涂淼,她/祂,猎豹”。
原本尾巴是可以轻易摘下来的,但有些人却开始相信,尾巴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标签,于是终日佩戴,导致尾神经丛粘连,一摘就奇痛,严重的甚至会因拔除尾巴而瘫痪。这样的病例多了,生产尾巴的穿戴设备公司也被起诉,官司缠身,不久倒闭。失去维养,多数人就放弃了尾巴,选择虚拟穿戴,或者拆下嵌入尾椎的神经端口,改用人工智能控制。极少数像莫莉这样粘连严重的,不得不往返于修复医院,甚至再也无法摆脱尾巴。
莫莉点点头,看向涂淼的豹尾,“是啊,常见问题。”
但涂淼在看我。我请莫莉坐下,“你是想把尾巴拆掉吗?”
我们不能直接向人类提及彼岸,那会违反法律。莫莉也坐下来,她把尾巴向后一撩,那东西就整个压在她的机械狗上。狗四肢一软,扑通趴在地上,细腿抖着。莫莉回答说:“能拆掉最好,我接下来的旅途,不需要这个了。”
这是一个有效的暗示,我用前爪按在屏幕上,上面是莫莉来诊所预约时,提交的CT影像,“粘连太严重了,如果强行拆掉,可能会瘫痪。”细看,CT影像是十五年前拍的,上面标注了“莫莉,她,鳄鱼”。
“医生跟我说过,但我想明白了,瘫痪也没关系。”莫莉说。
当然了,在系统里,我们只是意识体,可以适应任何身体。但我还是要继续问下去:“为什么现在才下决心要拆掉?”
“不方便。”她说。
“你戴了快二十年,才觉得不方便?”我问。
“我不是说尾巴,”莫莉说,“是现实世界,不方便。”
我在屏幕上戳了一下,在“否定现实”一栏打上了对钩——去往彼岸的意愿,需要确认三次,这算是第一次。抬起头,莫莉在看我,她应当知道流程。
于是我更加笃定任务内容,继续检查她的CT,疑点很多。她不止改造了尾巴,还有别的不少地方,只不过她用的产品都是好东西,所以看起来不像外面那些改造人那样可怖。我打算先问她要害部位:
“你安装了脑机接口,是哪一代?”
莫莉面颊抖了一下,抿了抿嘴,几乎是要哭的样子,但马上就开口说:“是啊,是啊,那里也有神经粘连。”
没有正面回答,就是最糟的回答,“云桥3.0版?”我一边问,一边放大颅部的CT影像,也是十年前拍的了,她那时就做过一轮修复手术。
“3.5。”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和涂淼同时叹了一口气——比最糟的情况稍好,但也几乎没救了。早期的脑机接口做得很保守,但3.0那一代技术看似是“飞跃”,实际上却占用了后来的意识上传通道,几乎把所有的使用者都挡在系统之外。它极为昂贵,大多数人是买不起那一代云桥的。倒是4.0之后的普及版便宜很多,又不会占用通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