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天然的诗
作者 汤天然
发表于 2025年8月

水龙头滴水的时候,我想到

关于孩子的事情

在这些时候,水淹没了我们的浴室

水果刀放错了位置

我的身体怎么也擦不干净,蹲在

洁白的马桶前,像湿透的多萝西

一个后悔的小女孩,焦急地

祈求一场不会重来的旋风

这些时候,我会想到和你

有一个孩子,一个适应你秩序的

小小的我

来弥补我在抛光的木地板上

犯下的那些错误

我想到关于孩子的事情

当我在日本纸扇一样的百叶窗前

切苹果

当我的手指被切破,流出鲜红的血

我想到我血管的长度,他们说我体内

那些红色的长线头,如果抽出来

足够编织出

一个裹在茧里的新鲜世界

而我的皮如果展开,会是一张

只有我的味道的

小小的床铺

在床上,我想到和你有一个孩子

一个不必承受爱欲的

小小的我

撑着我的内皮肤像撑一把洁白的伞

在那里,你的吻不过是

树林深处,一颗永远等待撷取的

幽暗的果实

她会在抛光的木地板上滑行

银白色的童年戴在她头上,在未来

成为一条让她头痛的发箍

你会为她读小马过河的故事,而河水

一次一次,舔她,测量她的腿长

把她从红松鼠变成一匹马

催促她长大,分开膝盖

她会叫你:妈妈

一个适应了你的

小小的我

在抛光的木地板

和放错位置的刀具前

我想到关于孩子的事情

一个适应了这种生活

却属于另一种的

小小的我

于是这里的一切

都对她睁一只宽容的眼睛

我面对被水淹没的浴室想着她

在这里

我的身体像一条拒绝被放进水槽的鱼

我的血管,那些红色的触须

在我承受爱欲的皮肤床上

盘绕出一个躁动的国度

但是我们不能像

我们的父母一样

通过创造一个新的人

来回避生活

在日本纸窗前

我吮掉血,把苹果切开

等你回家时

我将这些小小的死亡喂给你

黑暗中的笑声

你笑的时候

舌底仿佛藏着一只幼鸟

你哭的时候,鸟抖动翅膀

轻气流通过你的甬道,柔而脆弱的

声音和笑相似

我愿意在我嘴上涂泥,衔起

草一样轻浮的话题

住进你青色的家

然后像燕子一样

度过那些月份,看我们体内的卵

成批死去

如果幸运,我们会等到

时间将它们裹上白色厚膜

如安眠胶囊,从某种意义上

这是说死亡

不再侵犯它们,不像它

侵犯你和我

死亡侵犯你比我提早五年,姐姐

你在夜里笑

很少睡眠,总是饥饿

我出生时你五岁

你爸爸对你举起刀

我要杀了他

我要如黑燕子那样无情,聪慧如

雪亮的剪刀,剪去缠绕你心脏的

那些女孩的头发

然后口中衔泥,来筑一个家

让我们如史前的女人那样

踩碎我们的卵——那些细小的生命

然后用轻言细语

哺喂你舌底的小鸟

它抖动翅膀的时候,我想象你的心

也一样颤动,而它创造的血

在我们不创生的日子里,流淌

如一种温暖的权力

从你的小腹,往下

摸到你血的时候

我想象你的骨头,精细

洁白如水鸟

我想象就这样捧起你

把你捏碎

你体内幼鸟的笑声

你缺席的日子

这个晚上,你不在的

夜里,我发现

你的名字正逐渐还原为汉字

念出它们时,我已经能够欣赏

它们彼此叩响时

清脆的音节

然后发现,它们织造出的意象

与你毫不相似

在这个夜里

你散落成一些零散的笔画

仿佛童年时的铅笔字

——你的缺席被天真的崭新填满

我仿佛终于穿进你的鞋子:

第一次认识自己名字的

幼年的你,存在和喉音

对你是那么陌生

此时,我仿佛宽恕

仿佛忘记了

我的影子,你和我

时间不容许我们裁剪自己的生命

却裁剪我们的所爱和所惧

曾经,我们自己的尝试都失败了

当我们想要把爱人和折磨者

降格为低于自己的东西:

“一群官员:无数个胃

五十人有一百瓣屁股

你是十个手指头、十个脚指头”

可是当我想起你的时候

你是嘴角、指尖,和你

在我面前蹲下的样子

我无法忘记你,直到你

变成汉字

你没有成为不如我的东西;你从我身上

轻巧地被举起了

空中传来清脆的击节声

我的——,在你缺席的日子

你散落成那些零散的笔画

而在我们曾经传递的

年轻的笔画间,我发现不了

能够填补这空白的证据

于是,我一次次审阅你的名字:

沉重的父姓

家庭对你淑贞的期许

那无辜的发音

与你毫不相似

毫不相似

可是,当我念出它们时

我仿佛成为你的母亲

我依然想从这些音节里保护你,我的爱

可是,这个晚上

在你缺席的夜里,你的名字

正逐渐还原为汉字

李清照裹脚吗

李清照,你裹脚吗?

刀笔一样锋利的你的脊梁

你的趾骨在其下悄然弯折吗?

疼痛来到你的生命,早于整个宋朝的记忆

你的泪水流在长成少女之前

这一切都与我相反,与我相反

李清照,如今你挺拔的脊骨

还会佝偻着查看伤口吗?

李清照,你是裹着脚

追踪那赤足裸身的英雄吗?

感同身受的奔逃,奔逃,渡不了江

热而潮的男人肉体的历史

裹脚布一样缠绕在你身上

李清照,你悠游灰尘一般的美学

牵引它下坠的是哪一种力量?

我们的审美观属于谁呢,李清照?

小脚宛如藕花花瓣般美丽

争渡啊,游乐啊,我们不去思考

那无可置疑,无可置疑的

你爱它吗

像你爱着金石的文明那样?

那么你的丈夫呢,李清照

他亲吻过你折断的脚背吗?

他用光滑宽大的脚掌

摩擦过你小腿吗?

高傲的高傲的

自由的自由的李清照

你抚摸金石就像抚摸祖父的头颅

李清照,你爱着男人吗?

你裹着脚吗,李清照

你女性的肉体我看不到了:

摇晃着春日秋千,跟踪裸足的士兵

韵律载着你,那狂野的小舟

一顶高挑的轿子

而当我想起你女性的肉体

那折断的折断的趾骨

我心中冰凉的涌动的想要呕吐的

是痛苦还是安慰?

我也能高声欢笑

——我能吗?

倚门回首

倚门回首,动摇于春日

却不曾停止闪避的欲望

你秘密的女身

在一笑而弯的眼洞深处

是黑暗中不声响的钟乳石

小姐,这片好春光

要你收拾好腘窝,踝骨,和手臂

别让珠玉委地,他们一指一点

在你身上

就到处鼓起青梅般的禁忌

小姐,是谁剜去了你的双乳

把它的名字献给远方的青山

堆满不属于你的珠玉

你的骨骼宛如一栋阴冷的绣楼

和你一般倚门回首,这个春天

我不在深闺

屋檐下的禁忌却仍然

要我把舌头,眼睛,和言语

深锁入门

——是谁归还了我的肉身

却要我剜去我眼底

并不遥远的青山

要我的舌头在语言之上颤抖

口中满含着

不属于我的珠玉

千年以前,取走了

你的腘窝,踝骨,手臂后

小姐,你轻盈得仿佛极易登仙

千年以后,取走了

我的舌头,眼睛,语言后

我就凝固成

一首寒冷的诗

小姐,世人使用长短句的方式

恰如你于春日缠足

阴冷的绣楼倾倒后

新的秘密

替我关上一重重的门

倚门回首呀,汗透轻衣

这钗环委地的时刻

我与你的距离并不遥远

更是一转身

就能走入死亡的深闺

汤天然,2003年生于河北石家庄,即将就读于香港大学。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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