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面
作者 谭钢
发表于 2025年8月

1

五月份的一天,我一早就接到一个电话,对面是一个中年妇女,叽里咕噜说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出这是家乡话,电话那头是我两三年没联系的三姨,一个靠出海电商赚了大钱,在深圳湾一号安了家的传奇人物。家里人不让我叫她三姨,叫余总。反观我这个外甥,高考马失前蹄,混了个大专学历,现在在电脑城靠修手机修电脑凑合着过日子,如果不是亲戚关系,实在难入她法眼。

搞清楚身份之后,语言终于通了,余总没有对打断我工作这事表现出什么愧疚。她很直白地说,表妹有点事情,你过来一趟吧。

如果她没有及时谈到表妹,那我可就要跟她谈钱了。按往日经验,余总可是有本事把重启几次就能搞定的问题,逐渐升级成非换主板不可的大毛病,不多讲点价,到头来白忙活的还是自己。表妹名字我忘了,只管叫她小温,小我几岁,长得可以,小美女,在学校里可定段为班花到级花之间,隔代遗传了姥姥老照片里年轻时的美貌,完全没有余总的影子。余总也有性情好的时段,那时大家还敢在她面前开玩笑说小温并不像她,这时余总会顺着闲人们的意思说,随了她爸。只有我说,抱错了也有可能。这是余总记恨我的原因。

余总家住大平层,广式欧洲宫廷风装修,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烧香烧纸、仙儿和神婆来过的味道,客厅铺着观音图,电视上边贴着“清净随和”的横幅,神龛上放的是妈祖、三太子和关公,供台上摆着塑料烧鸡、点着两根LED红烛子,只要大亚湾没海啸,能供到天荒地老。早就听闻余总信仰很杂,没承想杂到这种程度,看起来她在东南亚真的很成功,得用这么多神佛才能解释得通。

我提着大包小包上门,余总嫌弃极了,指定我在一铺好塑料膜的沙发上就座,开始吐苦水。她唯独对我有这样一种表演出来的刻薄,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在许多亲戚前让她丢了面子。

“余总,有何贵干?电话里说不清?”

“是有一些事情。”

“不会还是两年前电脑的事情吧?”

“什么电脑,你表妹不认我这个妈了,说非得找你来谈。”

“谈什么?有什么可谈的?她不是高中了吗,学校让用电脑?”

“别提电脑了。表妹点你名,你去修好她吧。”

“到底是什么问题?”

“哎,不听话,不听话,每个人都不听话。我生她养她,无动于衷,居然要你来。”

“啊?怎么不听话了?”

“十几年前,我和那个王总谈生意的时候,三顾茅庐,程门立雪,尾生抱柱,都不在话下。你一个十六七岁小丫头熬得过你妈?”她朝着某个房门喊道。

对话一来二去,我终于晓得发生什么事了。几年前开始,小温和余总相继进入青春期和更年期,成绩和事业都受到挑战,关系一直很紧张,凳子摔烂过几张,耳光打过一两个,该互骂的下三烂脏话一句也没落下。但这学期她突然性情大变,动作干练沉静,话极少,而且成绩开始往上蹿,成仙了一样。余总很敏锐地感觉到,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大事已经发生了,但小温却变成了木头人,任凭余总怎么敲打,她都不说话。几次长达数分钟的对视,都以余总拂袖而去结束。正是这种沉默,让余总感受到深深的蔑视,冷战开始了,一道铁幕在主卧和次卧之间降下。

余总是这个单亲家庭里永恒的暴君,眼睛里喷射着黑色火焰,手执钢鞭将你打,家里装满摄像头,早请示晚汇报。表妹和我关系好也是因为余总。高中时有一年,我们亲戚例行在老家举办年度批斗大会,我妈如同祥林嫂般讲了三四次我复读的消息,惹得我很不开心。那年余总也回来了,带着小温,她自然是来炫耀刚考上重点高中的女儿,而我好死不死当了靶子,被输出了一轮。趁余总接电话的时候,我极低声地骂了一句“傻逼”,被一旁玩手机的小温听见了,我很尴尬,但小温跟了一句“我也觉得很傻逼”。这像投名状,使我们原本疏离淡漠的点赞之交突然好了起来。之后每到周末,她就喜欢一股脑儿给我发排山倒海的消息,这是普通白板小孩和史诗紫装小孩的友谊。

2

次卧。

小温撩起长发给我看,脑后有一小块金属反光。我立马就明白了,伸出手指捅了捅,问她痛不痛,她说没有感觉。我问这是不是灵知网端口,她说是的。我放松下来,“表妹,这种算得了什么,我还以为哪个黄毛把你肚子搞大了,你们高中生小年轻玩点潮的不是很正常吗?”她说:“是啊。”

灵知网是新兴的脑机网络,进入这个网络的用户可以直接分享“体验”,我对此认识不深,只知道类似于“你痛我也痛,你乐我也乐”。目前灵知网的设备是入侵式的,用户必须在脑后开一个接驳港,并在线下找到门店,给脑袋后面插根线才行,但这种门店目前多半是没资质的。前几年医美行业大整顿,小温脑后这植入手术多半是哪个下岗医生给弄的。想想要是她在某个医生那里割双眼皮,消毒的时候被推销一个脑机接口,显然再符合商业逻辑不过了。

新设备哎,点卡钱不低吧?你哪儿来的钱?生活费里省下来的,还是偷的?我连珠炮似的问。虽然不知道灵知网是怎么收费的,但会员费、设备费林林总总加起来,肯定不是她能负担得起的,余总又以军事化管理著称,生活费应该卡得很死。

“同学凑的。”她回答。

“要让你妈知道,不得给你塞进那些网瘾戒除所。不过你放心,你都高三了,余总不舍得的,最多觉得你这个脑机接口不卫生,又离脑子近,要是发炎就坏了,肯定会让你做掉。”

“嗯。”

现在我看出余总的担心了,我讲了一堆,表妹的表情始终没有变过,就像条死鱼一样。以往她至少会笑出来的,露出两颗虎牙。

一个电话打来,余总匆匆赶往吉隆坡。临走时她对我下命令,务必搞明白表妹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嗯嗯啊啊地应承了。

深圳的灵知网门店开在蛇口,叫“深蓝海盗”,看得出门面是由KTV改的,里面用很低的音量放着沙宝亮的《暗香》,我看了一眼价格,吓得缩回去了。一路往里走,大屏,大屏,还是大屏,这里是屏幕的海洋,时时刻刻充满着暴富老板后代的荷尔蒙。黑暗,迷蒙,文艺诗人聚集地,空灵的电子乐宇宙音,色调暧昧的霓虹广告,吸引着躁动不安的青年和扫黄的民警。这里出现得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我中意你”,一句是“靠墙蹲下”。高中生闯入这里好比老头乐进入机动车道,但他们不管这些,如果有什么能在卷子和题目之外提供一些安慰,那男男女女们似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你最开始是怎么找上这里的?”我好奇地问道。灵知网就像年前的情绪烟一样,听的人多,抽的人少,哪怕是我这种在行业里浸淫多年的职业精英,也没听说过华强北1会备它的货。

“有人在作业帮上说,学霸可以用这个直接传输做题经验。”表妹说。

我看了一圈室内设计这暧昧的氛围,“不会是骗色的吧?”

“我刚开始也觉得是,但后来发现不是。”

“小温,”我终于问出口了,“你到底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变得很冷静、很冷漠、很遥远,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这话让我毛骨悚然,在互联网中交互的是信息,在灵知网中交互的是更神秘的体验,我的表妹不会是在不经意间,被灵知网里流窜的什么神神鬼鬼给夺舍了吧?我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网络当中的杀人鬼附身到女主角身上杀人,电影中有一个名场面经常被UP主拿出来剪辑:女主骑在男主身上,手拿尖刀,两人正在搏斗,远处警察赶来,一枪把女主打死了。男主后来说,女主不是要杀我,而是要杀她自己,我握住她的手,是要阻止她捅自己。于是刀尖到底是朝上还是朝下,成了罗生门,吵了一整部电影。我对这个场景记忆深刻是因为觉得里面蕴含着一些报应不爽的味道,几个电影UP主也拿出来分析,后现代、反抗、拉康、齐泽克云云。

“以前的你,虽然不甚婉约,但是也有温柔时刻。”我唱了出来,是电影的主题曲。

“是吗?”小温不动声色。

她把我带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很朴素,里面有一条又长又粗的光缆,我拿起来,观察了一阵它的水晶头,又回忆了一下小温脑后的那个接驳港,它们似乎是嵌合的。

“那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忍不住又问她。

“我也不知道。但我现在既不会高兴,也不会伤心,就是记东西记得非常清楚,考试只要提前一天翻翻书就可以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突然就这样了。”

“你不会真是抑郁了吧?”

“我也没感觉低落,也没想死。关于我现在的状态,我也想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了些眉目。找你是想让你判断下情况。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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