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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13日,星期日。曙光城,中东国家拉希亚的第二大城市。
这里曾是人类最古老的定居点之一,五千年前就有人居住。在古希腊典籍中,这座城市被叫作“伊科尼亚”,传说是奥林匹斯主神赫尔墨斯引导第一批商队穿越沙漠时留下的“神之足迹”。而现在,拉希亚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无数火箭弹和子弹在灰暗的城市中飞窜,房屋燃成了一片火海,四处能看到盘旋着飞向天空的黑烟。尽管市政府大楼在政府军和反对派多次拉锯战后只剩下残垣断壁,但相比四周的废墟,这几块瓦砾已经算相对完整。
政府军的临时指挥部就设在里面。
大楼外,巴塞尔左手夹着香烟,深吸了一口。连年的征战,让他这个曾不谙世事的学生手上也沾满了鲜血。即便现在,他的右手也紧握AK-47自动步枪,随时准备开火。
路对面的一个男人似乎在注视着他。看到巴塞尔的目光扫过去,男人迟疑了一下,便走了过来。
“站住!”巴塞尔用阿拉伯语和英语重复了两遍,看到男子没有停下的意向,便抬起枪口,大声喊道,“站住!”
“你好,我是半岛电视台的记者阿里依。”男子停下来,掏出一个证件,双手高举,“我的朋友,我可以走近点吗?”阿里依在全身上下拍了一遍,示意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读书的时候,进入半岛电视台曾是巴塞尔的目标。现在?巴塞尔看看右手狰狞的伤疤,垂下枪口,“过来吧。”
“我的朋友,这只是一个很短的采访,关于这次战争的。像我们一直坚持的,为真实的自由发声。”阿里依递上一根香烟。
“不接受采访,走开吧,这里很危险……”巴塞尔的话停住了,他看到香烟下卷着的一张美金。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战友,又对阿里依上下搜查了一番。没有摄像设备。
“好的,不过快点,你在这里很碍眼。”
“只有一个问题,兄弟。”阿里依帮他点燃香烟,“卡里姆的政权腐败独裁,对拉希亚造成了难以承受的伤害。为什么你还会在这样高死亡率的前线坚决支持卡里姆?你有没有考虑尝试其他选择?”
“每个人坚持的原因都不一样。”巴塞尔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对我来说很简单,卡里姆不单单是我们的总统,也是我们家族追随的精神领袖,他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巴塞尔把钱塞进口袋,扔下烟头,拿枪口指指破落的街道,“更何况,你认为这里比五年前更繁华吗?”
短暂的采访后,阿里依离开了。一次普通的随机访谈。但巴塞尔不知道的是,在过往的几年时间里,有上千个类似的小组,持有各式各样的伪造身份,在拉希亚采访了来自各行各业的数万人。所有采访信息都被上报、整理、分析、汇总,最后形成一份简报,送到了距华盛顿公园几百米远的美国国家安全局(NSA)总部顶层的一间办公室中。
1
陆远进入这个卖场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疯了,现在用手机打开信用ID的时候,他的感觉更为明显了。
这是一个奢侈品牌专卖店,而且是最火的那种,这家店距离陆远家不到两百米,他经常可以看到妻子的目光在扫过这家店时不自觉地停滞,他也知道妻子会控制住自己,装作不经意地轻笑,然后继续当时的话题。
不单单是陆远妻子,连陆远这种大学时期才分清楚LV和爱马仕的人都清楚这个品牌的故事。曾经,一些没有支付能力的人为了凑齐买单费用,做出了很多违法的事情,这个品牌出于社会责任,还专门制订了一套规则来限定购买人群,以减少社会不安定因素。
但这个政策并没有产生效果,反倒促生了伪造银行流水的灰色产业……
陆远当然不至于去伪造流水。他是纽约市警察局重案组警探,收入还不错,但此次购物仍然用去了他一个多月的薪水,这对于他们这个传统的节俭家庭是不能想象的。
“嘟嘟,嘟嘟。”电话响了,陆远看了看屏幕上的卡通头像,是局长。这个点给他打电话,应该是急事。他把信用ID放在收银机前完成扫描,然后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陆远的表情变得很精彩,“你在开玩笑吧!”
“先生,请签收。”自助收银机发出温柔的女声。
陆远抬起头,扫描虹膜签名,余光却一直盯着购物袋上大大的艺术体LOGO——“M&M”。
“‘M&M’这个品牌创立于2025年,全称为‘Morpheus&Muse’。在‘M&M’的神话之前,用十多年的时间成为各路时尚精英的宠儿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一线奢侈品牌除了本身的创意和品质,很大程度上还需要时间的沉淀,比如LV、GUCCI,都是百年老店。
“死者詹姆斯·诺克斯是‘M&M’的创始人和大股东,麻省理工大学应用数学系毕业。在创办‘M&M’之前,他就已经是广告界和心理学界的大人物了,早些年,大多数我们耳熟能详的广告都接受过他的咨询服务。昨天凌晨,詹姆斯在前往公司的途中突然取消了自动驾驶,手动把车开到逆向车道,加速撞向了隔离带,当场身亡。事故全程在道路监控和汽车黑匣子里都有记录,基本确定是自杀,只是原因不明。有点奇怪的是,国家安全局第一时间参与了案件调查。
“死者的独子,莱恩·诺克斯,也是纽约市著名的花花公子。詹姆斯自杀的当日,莱恩曾经报警声称米洛·马森是杀害詹姆斯的凶手,而这个凶手正在追杀他本人。接警人员要求他告知位置前往营救的时候,他却拒绝提供地址,并马上挂断电话,再也联系不上了。顺便提一句,这位公子哥几个月前有过一次报案记录,他当时声称遭到了催眠,但警方赶到现场,发现他是在吸食大麻。
“莱恩指控的米洛是‘M&M’的联合创始人之一,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创办‘M&M’之前,米洛是个很显眼的天才问题少年,十八岁的时候就靠一台电脑入侵了国家安全局资料库,被判了十八个月监禁。当然,因发现及时,安全局资料并未扩散,加上安全局希望利用他的能力,他并没有被关进去,最后获得了豁免,被招进了安全局。不过,他也离开很久了。”
布鲁斯是陆远的搭档,也是有十多年经验的老警探,他简明扼要地把案情复述了一遍,随后又轻声补上了一句,“这种大人物自杀后面大多都会有说不清的背景,咱们最好不要牵涉太深。”
“我懂的。”陆远扭扭脖子,开了一下午会,但没有一丝头绪,“约一下米洛,作为嫌疑人,我们有必要先和他沟通一下。”
2
陆远轻手轻脚地关上家门,把背包放在了鞋柜上。这会儿,老婆孩子都已经睡觉了,为了不打扰家人休息,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凑合是常有的事。
陆远把客厅的灯光调成了夜间模式,他看见前两天买回来的“M&M”手提包被妻子供在玻璃柜的最上层,原装的防尘袋都还没去掉。陆远能感受到这份珍爱。他抿嘴一笑,虽不能完全理解妻子的这种虔诚,但也不免对“M&M”这家公司生出更多兴趣。
“你回来了?”妻子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卧室门口。陆远的早出晚归对她来说已成习惯。她如梦游一般娴熟地热好晚饭,打着哈欠给了陆远一个拥吻,又梦游一般回到卧室。
在美国做警察并不轻松。虽然收入不错,但风险还是太高。在纽约这种三教九流暗潮涌动的城市,起早贪黑更是家常便饭。草草结束晚餐,陆远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嘬起来,顺手打开了全息投影。两党总统候选人正在做最后一轮辩论。
这次总统选举被称为美国年度大片。男性候选人卡洛斯是近年上升速度最快的财团——卡洛斯集团的董事长。这位董事长即使在竞选总统时也满嘴跑着火车,“如果我的竞争对手梅里女士在家里都不能让丈夫满意, 那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让美国人民满意?”想起卡洛斯的轻浮语录,陆远不由莞尔,倒在沙发上。在他度过童年的中国,就算选村长都不会有人投给卡洛斯。而在这儿,卡洛斯硬生生过关斩将,一路走到了决赛。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好像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率性另类的候选人。
投给谁呢?他已经开始考虑改变自己的决定了。不过不急,还有些日子。
他听着投影里的脱口秀,不久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嘀嘀!”陆远借着投影的光亮找到手机,是布鲁斯的信息:“米洛的拜访时间确定了,明天下午两点,‘M&M’集团总部大厦。”
“M&M”集团总部大厦坐落在纽约市曼哈顿岛第五大道,楼高512米,共128层,由知名设计师尼莫周在2027年设计建造,并于2029年完工。它没有采用时下流行的运用大量玻璃幕墙的现代主义风格,而是与之相反,除了必要的通风和采光,大楼采用了全封闭外墙设计。其独特的艺术性不仅使尼莫周在2031年荣获建筑设计界的诺贝尔奖——普利兹克奖,也赋予“M&M”这家传奇企业更多的神秘色彩。
陆远完全感觉不到新闻稿中介绍的艺术性。在他看来,大楼庄严肃杀,像是一个新时代的堡垒。大楼内部更是质朴到简陋,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现代科技的气息。陆远不清楚这是奢侈品行业“低调奢华”的艺术风格还是某种作秀,但这确实再次放大了他对这家企业的好奇。
一点四十分,陆远和布鲁斯到达顶层,米洛·马森的办公室外。
提出约见米洛已经过去了两天,但看起来好像真不能怪米洛不配合工作。从一点四十分站到这儿开始,米洛的办公室已经换了三拨人,每次会面只有大概五到十分钟的时间。看得出来,能给他们留一个小时确实是很不容易。
办公室房门打开,米洛在门口同与会者简单告别就快步走到二者面前,“两位警官好,非常抱歉,让你们久等了。”他摇摇头,无奈地苦笑,“你们也看到了,近期公司有点忙乱,我已经一周没回家了。”陆远仔细观察米洛的表情,希望能看出一些端倪,但除了有节制的伤感以外,什么都没有。
以米洛的身份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客气。陆远也不好意思把对方作为嫌疑人,直奔主题,就拿出准备好的话题,打算先寒暄两句。
“米洛先生,您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我一直希望找个机会向您讨教‘M&M’的商业秘诀呢”!
“这……”米洛轻笑着,似乎看破了他的想法,“不会影响办案效率吧?”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陆远接过秘书递过来的咖啡,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在很多公开场合都谈过。”米洛朝椅背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我们只是把广告运用得比较专业。”
“虽然我只是一个门外汉,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米洛先生。”陆远笑着摇头,“您目前取得的成就可不是仅仅‘专业’就能达成的。”
“呵呵,是我表达不准确。应该说,只有我们才算专业,只有我们完成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米洛的语气中透着自傲,“广告自诞生以来已经经历了很多变革,从实物、商标、报刊、电讯等一直到现在的互联网;二十年前,广告业开始在更多细分领域有了内容,比如餐厅只在一千米内做推广,名表广告更多出现在高收入人群;有了大数据以后,这项工作更加细化,你昨天买了一辆婴儿车,今天就会收到一个尿不湿的推广信息……但总的来讲,这种方式还是太粗糙了,以基于深度模型的复杂场景广告投放为例,平均转化率只有1%到3%,当然,这已经比之前的方式提高一个量级了。
“而我们的投放内容针对目标人群做了分时分场景的算法定制,如今的投放方式也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随身的显示设备、户外的巨幅投放,甚至你眼角不小心划过的空中全息信息流……通过这些,我们把这个成功率提高到了接近35%!”
“35%?”陆远本打算再聊几句就切入主题,但听到这个数字后直接吓了一跳,忍不住将话题继续下去,“您是指每三个目标受众里面就会有一个购买您的产品?”
“当然,这个数据需要基于一定的时间。”米洛补充道,“作为一个奢侈品牌,这个时间段略长一些,一般为两年时间。”
“这基本上可以理解为您想让谁买谁就会买了。”布鲁斯满脸的不可思议,“这哪里是广告,完全是催眠啊!”
“有些广告方式本身就是催眠。1957年新泽西州的维卡里就尝试过,在播放电影的过程中,每5秒一次,每次以一帧的画面插播‘可口可乐’‘爆米花’的图片,结果爆米花销量暴增57%,可口可乐销量上升了18%。这是非常典型的阈下知觉广告。用户在没有感知到的情况下,潜意识已经追随了广告的暗示信息,这种案例数不胜数。比如在正常情况下,你很难想象一个姑娘会忍饥挨饿、节衣缩食地去购买一个只能装手机的小挎包,但事实上,这种情况比比皆是。
“当然,我们对用户的心理、数据研究会更透彻,基于大数据的算法也更加详尽。你需要什么,甚至是你想要什么,在你日常生活中都会不经意透露出来。我们会仔细研究每一个目标推广区域的客户心理特点、习惯、风俗、爱好,做出心理模型,再通过AI细化之后,推送到每一个人。这几年,数字媒介多到几乎无孔不入,AR眼镜几乎人手一台,这些智能物联设备相当于把人的感官接入了互联网,我们的推送信息可以不被感知的方式全方位影响到每一个目标用户。”
“越发达的国家媒体终端越多,所以我们的成功率也就越高。说到这里,”米洛饶有兴趣地望着陆远,“中国是一个例外,中国是一个很神奇的民族,对这种心理暗示的抵抗显著强于其他地域。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化,希望从它五千年的历史沉淀中找到秘密,从而降低我们的投放成本。”米洛半开玩笑地说。
“事实上对我而言,您已经成功了。虽然实际被影响的是我老婆,但买单的是我。”陆远连忙笑着举手投降,“但这种模式会不会涉及个人隐私?甚至违背……个人意志?”陆远直觉感到这样存在很大问题,但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语言来表达。
“这取决于法律的定义。”米洛看起来对这个问题有些不舒服,但他反应很快,显然不是第一次回答,“事实上,从有大数据开始,我们的隐私已经越来越少了。但这是社会进步的选择,牺牲一定的个人隐私换取服务便利。”
陆远觉得米洛有些强词夺理,但好像也无力反驳。他没有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把话题转移到案件本身,“请问您和诺克斯先生的合作方式是什么?您负责数据算法,诺克斯先生负责心理研究?”
“詹姆斯本身也是一名出色的数学家,二十年前我们创造‘神谕’的时候,他专门负责心理建模,而我负责大数据算法的部分。”米洛抬起头,微微眯起眼,似乎在回忆当初,“当时年少轻狂,我给我们的系统起了这么个名字,后来出于纪念也舍不得更改,就这么一路叫了下来。”
“听说这些年您和诺克斯先生之间一直有一些矛盾?”陆远听说这在业界不算秘密。
“谈不上矛盾。詹姆斯是我的恩人,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把我的生活拉入正轨,让我找到方向。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我一般都会尊重他的决定。”提到詹姆斯的时候,陆远紧紧盯住米洛的双眼,他能感觉到那副职业面具下流露出来的真正悲伤。“应该说是公司经营理念上的差异。詹姆斯和您刚才的想法比较接近,他认为‘神谕’经过这么多年的进化,已经太过可怕,它可以让一个没有任何购买能力的人卖血、抢劫,来购买‘M&M’的产品,这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了。所以从前年开始,我们对购买者的消费能力加上了硬性要求,虽然效果并不好。”
“但是您不赞同他的理念,对吗?您刚才说,差异。”
“是的,我不赞同。我认为生意就是生意,而且只是生意。只要法律没有限定,即使没有‘M&M’,有一天也一定会有‘M&A’‘ M&C’沿着这条路走出来。如果谈到社会责任,我们完全可以用利润去做更多慈善。事实上,‘M&M’这么多年一直位居慈善榜的首位。
“至于‘神谕’,这种技术前行也是无法逆转的。大而言之,这甚至是同人工智能融合的必经之路,我们没有必要自视过高,去为整个人类做选择,更没有必要螳臂当车,独自对抗时代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