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近年来,跨文化交往备受瞩目,在世界中写作已成常态,从2024年第10期起,本刊开设了“到世界去”专栏,约请著名作家撰写在异国他乡的文化经验,以飨读者。本期推出作家苏沧桑的散文新作《宇宙语言09:09》,与你一道走进神秘的南美洲。
他们成功地理解了宇宙语言。
——保罗·科埃略
开始
多年以后,面对即将飞往巴西圣保罗的机组人员,我将回想起,杭州大学洒满阳光的图书馆窗前,18岁的我捧读《百年孤独》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熟悉《百年孤独》的人,会从我开头这句话里,闻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叙事味道。正是这个四十年来萦绕在我梦魂里的神秘味道,牵引着我,向日葵般扭着头别着身子,遥望着地球最南端那片史诗般壮丽而魔幻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和命运。
事实上,我从不认为,遥远的南美洲和我是分开的,我始终相信,宇宙间所有的物质都是一体的,由我们看不见的某些暗物质,紧紧联结在一起,因此,“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结果可能引发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因此,跨越2024和2025年的南美洲之行,是拥抱遥远的那个自己。
我无法精确本次远行的算法,就像《未来简史》中那只面对狮子和香蕉的狒狒,只能凭借直觉预测风险。我默默估算了经济之外的最低成本:巴西、秘鲁、智利、阿根廷、玻利维亚、乌拉圭6国,共27天,需要飞行8万多公里,相当于绕地球2圈,需要飞行24趟航班,其中直升机1趟、螺旋桨式小型飞机1趟,涉及交通安全、健康安全、人身安全,主要有:有很大概率的当街被抢手机、很小概率的被持枪抢劫的危险,有极大概率的高反、流感、登革热等风险,有较小概率的行车安全风险,有极小但如果碰上就是百分百的航空安全风险。
事实上,在南美洲的27天里,每一天,都会有一个念头冒上来:这次,我能活着回去吗?每一天,我都在心里用力祈祷平安,如同万里之外的八旬母亲每一天为我祈祷一样。事实上,这一次远行,除了常常累到怀疑人生,心理压力成本是最高的,包括对为我日夜悬心的母亲的深重内疚。
幸好啊,付出昂贵代价的出发和远行,收获了击中我心灵的无数个瞬间。穿越千山万水的意义,是尽全力伸展触角,触摸向往之地,更是丈量内心,唤醒精神疆域中沉睡的陌生之地。
我没有任何通灵能力,发生在我身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无数次,我突然看向钟表时,钟表显示的时针和分针的数字刚好重叠,比如09:09、11:11、22:22。有人说,这样的时刻,是宇宙在用无声的语言呼唤你。
雨林、河流、瀑布、石阵、地画、孤岛、盐湖,我一一遇见,一一用脚步、目光和心跳与它们对话。它们回应了我,用天空和大地的语言,用宇宙的语言。我没有完全听懂,但至少,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我寻找过我自己。”
此刻,春寒料峭,我坐在东海边玉环岛漩门湾面向大海方向的书屋里,在电脑上敲下以上文字时,像坐在两万公里之外的亚马孙热带雨林里,感觉额前慢慢亮起了一道光,那是南美洲2025年第一场暴雨后的第一缕阳光。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和我一样渴望和宇宙对话的人们。
雨林:月光篦出一只虱子
一
尾随着印第安向导Julio模糊的身影,静默的一行人紧盯着他用手电筒开辟的一小圈光,行进在漆黑的亚马孙热带雨林(Amazon Rain Forest)里,仿佛和这片原始森林的生灵们一样,停留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里,只有时间本身在时间里前进。
这是夜里8点,北半球的北京时间已跨入了2025年,南半球的秘鲁时间仍停留在2024年的最后一个夜里。玛雅瑙斯省的亚马孙热带雨林 ,没有网络,没有灯光,没有人说话。
万籁涌入耳蜗,由近及远由远及近的蛙鸣声鸟鸣声虫鸣声如空气般潮腻,又如遮天蔽日的藤蔓般稠密。有一两声特别响亮的鸟鸣声,像人类吹的口哨,音调一直往上,好像在拉着我们往前走。盛夏夜的空气里,散发着青草刚被割下来在蒸笼里蒸过又在太阳里晒过的那种复杂的气味。
一两声猴啼,极短促,像我们骤然变得急促的心跳。随着印第安向导手指的方向,一闪而过一个黑影,又似乎没有。
印第安向导表情夸张,有效制造了紧张气氛。他的名字是七月的意思。在手电筒的余光里,他瞪着突出的大眼睛,将左手食指竖放在嘴唇上,不时发出轻轻的嘘声示意我们不要出声,哪怕因惊恐而发出的尖叫。来自东方古国的一双双黑眼睛,像黑暗中的一粒粒萤火。好奇,兴奋,惊恐,无助。
亚马孙雨林,这一地球上最大的热带雨林横跨巴西、秘鲁、哥伦比亚、玻利维亚、厄瓜多尔、苏里南、法属圭亚那及圭亚那8个国家,是地球上物种最丰富、最复杂的生态系统,生存着近6万种植物、200万种昆虫以及无数种鸟类、哺乳动物、两栖动物、爬行动物等。这一“人类禁区”,提供了全球五分之一的氧气,也为人类准备了上万种死亡的方式。比如:
有毒植物的毒液,会沿着划破的动物皮肤侵入神经和血液,致死。
300多种蚊子、各种巨型蜈蚣、蜘蛛、子弹蚁、箭毒蛙等等均携带致命剧毒。一只箭毒蛙的毒素足以杀死一只大型动物或者20个人,印第安人曾用它们的毒液制作狩猎工具。
被子弹蚁咬中后,痛感堪比同时断掉20根肋骨。牙签鱼如果沿着水流钻入人类的尿道,会让人痛不欲生。
看似平静的亚马孙河流里,潜藏着食人鳄、食人鱼,还有能放出高达800伏电压足以击晕人类的电鳗。
最恐怖的,是亚马孙森蚺,世界上最大的蛇类,体长可达6米,体重可达200公斤,和神出鬼没的美洲虎一样,是亚马孙雨林的顶级猎食者。
人类的脚步还只敢逡巡在它的边缘地带,而目光无法企及的更深更暗处,连当地土著人都不敢贸然进入。
此刻,我的双脚一步步探向被手机勉强照亮的地面。忽然,藤蔓垂落的阴影中,一条金黄色的蚂蟥横在一块石头上,蠕动着,通体湿润发亮,像是雨林的守门人,提醒人类:闯入者需以血为代价。
汗毛耸立的刹那,我赶紧跳起来跃过了它,根本不知道双脚会落在黑暗里的何处,是潮湿的腐殖土?低洼浅草深坑?还是会踩到另一条蚂蟥或者蛇身上?如果不慎摔倒,我的手会扶上哪里?手机光亮之外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潜伏着蚂蚁蚂蟥毒蝎毒蜘蛛毒蛇。
一只巨大的黑褐色狼蛛一动不动趴在倒伏的树干上,印第安向导用英语细数了一遍它毛茸茸的腿,一共7条,应是断了一条。7条腿本身就像一张密织的网,时刻准备将猎物收入囊中。
红眼睛黄绿色相间的一只菩提树叶般大小的牛蛙呆立在草丛中,被手电筒照亮后,并未鸣叫,喉囊一鼓一鼓的似乎很生气被打扰。
没有蛇。没有卷尾猴。没有巨蟒。尽管低垂的每一条枝蔓都像一条蛇。也许就是蛇,而我们没有发现。无处不在的,是体形和嗡嗡声都特别巨大的蚊子,自始至终围着这群闯入者飞舞。
“行军蚁!”有人惊呼。所有人都发现,脚下到处是一队队急匆匆赶路的行军蚁,比在中国江南看到的大四五倍的栗褐色蚂蚁高举叶片和各种颜色的食物,如高举旗帜,黑色河流般无声地漫过枯叶,漫过倒伏的一切,通往未知的去处。我的鞋面上、裤腿上,已经粘上了十来只蚂蚁。它是毒性最强的十大蚂蚁之一,通常一个群体中有100万到200万只蚂蚁,个性凶悍,唾液带有毒性,可以轻易麻痹人类,当人类侵入它们的领地时,将会付出巨大代价。
本以为,行军蚁的行进会发出沙沙巨响,像纪录片里一样,也许是万籁的轰鸣声掩盖了它们急促的交谈。它们每天不知疲倦地搬运一切,啃噬一切,又重建一切,在人类眼里,显得笨拙可笑毫无意义,那么,假如有更高维度的生命在俯瞰人类,是否也是这般感觉?
所有人一边走,一边使劲跺脚,摆脱着无孔不入的行军蚁。
“我想回去!”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嗫嚅着说。没有人回应她。
“我也想回去!”我在心里说。
一只淡绿色的蝴蝶,合着双翅,像沉睡在一个梦境里。我深深吸气,深深呼气,我要与它交换呼吸,换取它宁静的意志。事实上,我从未如此零距离地进入真正的蛮荒之地。我看不到雨林里的万千生灵,但能感觉到那些心跳呼吸和眼神存在于咫尺黑暗中,也许就在一转身间,也许就在我脚下,也许就在从头顶突然垂落的枝蔓间,也许就是那片看似枯萎的树叶。我感觉,整座热带雨林就是一个巨大的蟾蜍般黏糊糊湿漉漉黑黢黢的生命体,万籁和气息,都是它巨大的胸腔发出来的。
我头皮发麻,汗毛耸立,紧缩脖子,踉跄前行。我戴着帽子和面纱,裹着防晒衣和扎腿长裤,穿着长袜和登山鞋,戴了手套,不敢裸露出一寸皮肤。可是我又那么想靠近它,抚摸它,倾听它。如果它愿意和我说一句话,它会说什么?是“来!”?还是“走!”?
一条条褐色大腿出现在模糊的视线里,鬼魅般可怖。印第安向导说,这是“会走路的树”——行走棕榈树。这种神奇的树雌雄同株,高跷般的根系像长了十几条大长腿。这些“腿”在阳光充足的一侧会成长,而光源低的一侧会慢慢枯死。因此,行走棕榈树一直朝着光照的方向移动,每天移动2到3厘米,每年移动20米远,就像在缓慢“行走”。
终于,有了光!野杧果和棕榈树的树影婆娑间,雪白的月光倾泻而下,银河如被叶片切割成的碎钻石,向着大地倾洒。深蓝色的天穹之下,天籁、地籁齐声合鸣。我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却感觉它们的语言和万物和宇宙的语言浑然一体,悦耳动听,某一刻,我仿佛听见忧伤的印第安笛声从远古传来,传说中水蟒化身的笛子吹奏着这片土地创世之初的曲调,哀叹着它渐渐陨落的古老文明。
只有人类发出的声音突兀而另类。
悄声撤离雨林时,我回头看见,雨林像大地的一头浓发,月光像一把心存敬畏的银梳,轻轻拨开枝枝蔓蔓,给雨林梳头。
我感觉自己是一粒被月光篦出来的虱子。
第二天午后,我们跟着印第安向导沿着一条显然常年被人类踩踏的小径来到了一棵参天的千年古木棉树前,忽然发现,昨晚我们来过这里,只是我们并未深入雨林,而是迷失在时间和黑暗里,以为自己走了很久,走到了雨林的腹地,其实,我们只是在靠近河流的边缘地带徘徊,轻轻触碰了一下雨林的发梢而已。
不禁哑然失笑。
真正的荒野是没有路径的。
二
雨水不是突然降临的,雨水早有预兆,它藏在昨夜倾巢而出的行军蚁急切而镇定的脚步里。
起初是细密的鼓点。棕榈叶做的屋顶犹如一张鼓面,轻轻的、咚咚的鼓点声从鼓面的一侧滚动至鼓面的另一侧。而后,闷闷的隆隆雷声和巨大的雨声在鼓面上翻滚,好像正在将天地撕裂,正在将天地缝合。
我从梦境中醒来,耳蜗里灌满了雨声,仿佛放入一颗无花果籽便能发芽生长。随着我将视线移向窗口,从暗夜透进来的微光里,我看到了从芭蕉叶尖滚落的尚未连接成线的晶亮的雨滴,听到了雨滴声里包裹着的另一些雨声,那是棕榈叶屋檐淌下的已经连成的雨线,椰树叶上落下的已经连成的更粗的水流,分别落入石子水沟里、石板上、泥土上发出的不同声音。
当屋顶的雨声变得好像一个人拎着笨重的拖地长裙拖过来拖过去时,我起身悄悄走到门口打开门,听到了凌晨四点半的另一些雨声。
雨落在巨芋叶上像圆润的竖琴声,坠入泥水沟后化为浑厚的男低音。
一只蓝闪蝶蜷缩在叶片背面,翅膀被雨水压得瑟瑟发抖,像一片即将融化的蓝色琉璃。我听见它说:“别笑,等太阳一出来,我又是一条好汉!”
一只切叶蚁断了一只脚,落了单,在石板路上打转,触须上举着两滴雨像举着独行侠的两面旗帜。我对它说:“我不笑你,我敬你是一条好汉!”
原来,昨夜雨林中蚂蚁们的忙碌是有道理的,此刻,它们应该已经蜷缩在较高处的某个幽暗宫殿里,集体庆幸着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吧。
鳄鱼估计正潜在涨水的河岸边,只露出鼻孔呼吸。树懒必定紧抱枝干,听天由命地任由雨水冲刷苔藓地毯般的厚实毛发。卷尾猴或许更喜欢在雨里蹦跶。蜉蝣在一道闪电中终止了它的垂死之舞,跌入水洼,食人鱼一跃而起,转瞬,它们消失的地方剩下一圈圈涟漪,雨水继续无声地注入河水。
这是2025年的第一场雨,每一滴雨都像承载着某种特殊力量,冲刷着亚马孙流域,浸润着印第安土著祖先的灰烬,镌刻着这片大地的年轮。
也荡涤了我,直至我感觉浑浊不堪的自己空明如雪霁后的晴空,差一点就像《百年孤独》里的蕾梅黛丝那样,随着鼓荡放光的床单一起冉冉上升,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如果不是担心吵到谁,我真想吼一嗓子,我相信自己的声音一定比任何时候都更清亮。
回到房间,有两个惊奇等着我。
洗手台的香皂盒边,蹲着一只拇指般大的蛙!淡绿色的皮肤,细密的深绿色斑点,黑眼珠,像涂了人类金色眼影般的上眼睑,细嫩的脚蹼,脚蹼顶端细嫩的吸盘。门窗严严实实,没有地缝,没有发现可以进来的任何地方呀!
我问它,你是怎么进来的,几时进来的,进来干什么?你难道需要躲雨吗?还是,和我一样,太好奇,总想闯入陌生之地,看看不属于你的世界?
我拿了一张纸巾,轻轻将它裹起来,隔着纸巾,手指触碰到它软软的凉凉的肢体时,没有不适,但我不敢直接上手,怕万一有毒。穿过卧室,打开门,将它放到了屋檐下飘着零星细雨、堆积着落叶的草地上,让它自己找回家的路。
一个包子那么大、不知几时被蚊子叮咬的包,出现在洗手台的镜子里——我的额头左上方微微凸起,泛着红,瞬间感觉到了一阵强似一阵的痒和麻。赶紧挖了一大坨万应膏涂上去,同时,心存敬畏地收下了这枚热带雨林赠予我的“纪念章”。
凌晨五点,我坐在摇曳着芭蕉叶、飘落着细雨的窗前,用电热锅煮了一碗香菜方便面,加了半包榨菜,吃了起来。
我觉得无与伦比的幸福。我一个人聆听雨声,我一个人在和整个雨林约会,我一个人在和整个地球约会。
我一口一口慢慢享受着这稍纵即逝的幸福。谁知道呢,亚马孙热带雨林,和北极冰川、黑猩猩、大象,能否挺过21世纪,人类能否挺过21世纪。
河流:刻在水纹中的基因
一
大地色的亚马孙河(Amazon River)在细雨中铺开,河面宽广,水纹浅显,如尚未书写的羊皮纸。
小船行过处,波纹裂开又愈合,仿佛河流拥有自愈的肌肤。我将五指撑开,手心朝下,以几乎与水面平行的角度轻触,在机动小船的速度作用下,水在我的指尖下炸开,呈五支射线状的水柱,指肚触碰河水的感觉,带着某种原始的温热和黏稠,像是触摸到史前巨兽尚未凝固的血液。
血液来自古老的安第斯山脉和秘鲁高原凝结了千万年的冰川,奔涌,汇集,每一片融雪都在践行古老的诺言——去成为南美洲大地的血脉。
而河水的气息,是清新的,像来自未来。
一群一群白色的鸟、黑色的鸟、黑白相间的鸟,停在两岸无数椰子树和棕榈树上、河岸边倒伏的枯木上、河水中央的一棵树上、某个孤岛的唯一一棵树上。一群野水牛停下脚步,也停下咀嚼,目送着我们的小船从它们眼前飞速驶离。水里的植物们如此眼熟,那些日常惯见的展厅、大厅、餐厅、客厅、玄关里娇嫩的水培植物,竟有着如此广阔浩渺的来处,此时此刻,在小船掀起的浊浪中摇曳、挺立、浮沉。
食人鱼的钓具简陋得近乎荒诞:一根细竹竿,一根细麻绳加钩子,一块红肉。
鱼群循血腥而至,一丛丛水葫芦下,银鳞翻滚,如刀光剑影。帽子、雨衣、套鞋和脸色一样黝黑的印第安船夫,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分发钓具,船在风雨和他的作用下,左右剧烈摇晃,我赶紧蹲下身,死死抓住船舷。
“下面有东西!下面有大东西!”这是食人鱼、鳄鱼、海豚频繁出没的地带,水下突然拱起一个巨兽掀翻小船,是很有可能的。如果船翻了,不用考虑水的深浅或是否会游泳,一船十来个人,瞬间葬身鱼腹,也是很有可能的。
当十几条食人鱼被同伴们一一俘获,我仍一无所获。雨停了,终于,当那条比同伴们钓的任何一条都大得多的食人鱼被我的鱼钩钩住下巴扯上船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它濒死的愤怒的红眼睛。
向导帮我将它摘下来,掰开了鱼嘴。上齿短小细密,下齿呈锯齿状,发着寒光,舌头圆乎乎肉乎乎的,整个组合起来,有点憨态可掬,又凶又萌的样子。午餐时,这条我钓到的食人鱼,和其他食人鱼一起,被烤熟后装在一个餐盘里端了上来,特别鲜美,连令人惊悚的牙齿,也香酥可口。
我心安理得地嚼食着它,忽然想起凌晨放生的那只蛙,想起我拒绝食用的烤羊驼肉。什么是可爱的?什么是可恶的?什么是该被食用的?什么是该被放生的?什么是众生平等?食人鱼吃腐肉,清理河流,该判它死刑还是授它勋章?
人类爬到食物链最顶端,一边说牛啊羊啊多可爱,一边蒸煮炸烤无所不用其极,曰之为美食。也不忍,也想素食,可蔬菜、瓜果、豆子萌发的嫩豆芽,饮食里附着的万亿微生物,就没有灵魂?就没有痛感?所谓的慈悲,不过是食物链打了个优雅的绳结?
我看了一眼无辜的食人鱼,感觉内心比迎着狂风暴雨行进在亚马孙河流中还要凌乱。
二
雨一停,亚马孙河的天空瞬间露出了新年第一个蓝色的笑容。我的视线沿着瞬间变得清亮的河岸,搜索着曾经在纪录片里看到的一种现象:一群群亚马孙蝴蝶围绕着乌龟翩跹起舞,是为了吮吸乌龟的眼泪,摄取繁殖和产卵必需的钠元素。蝴蝶也会从其他动物的尿液、河堤、水洼皮、汗水浸透的衣服和人类身上获取钠元素,它们甚至会吮吸鳄鱼的眼泪。
没有看到蝴蝶和乌龟,也没有看到粉红色的海豚。印第安船夫坐在船头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鼓起双唇,发出类似夜莺鸣叫的声音,㘗㘗㘗㘗㘗㘗,千呼万唤,海豚也没有出现,但也说明,他经常如此呼唤它们,它们也一定曾给予他回应。也说明,它们有时愿意和人类接触。
“黄金之城没有城墙,它的女战士骑着鳄鱼作战,箭矢能穿透钢甲。”1542年,第一个发现亚马孙的西班牙探险家弗朗西斯科·德·奥雷利亚纳在日记里颤抖着写道。在他眼里,勇猛的女战士,就像希腊神话中的亚马孙人,大河也因此得名。
这条世界上流量、流域最大、支流最多的超级大河,确实是一条时刻在战斗的河流。任何外来金属物体的介入,都会激起整个生态系统的狂暴反击。6400公里长的河面上,没有一座桥梁。人类曾试图架设桥墩,钻头深入一米,泥沙就会塌陷填满钻孔,气候的暴烈也给建桥判了死刑,无论是秘密投放的水下监听设备,耗费巨资建造的钢架,亚马孙河只要轻轻翻个身,这些人类引以为傲的工程技术便沦为笑柄。
然而,亚马孙河又是一个孕育滋养着万千生灵和人类的超级生命体,一个永恒流动的生命母体,她用最优雅的姿态嘲笑着某些人类的无知和傲慢时,第一时间缝合好身上的每一道伤口,又给予人类和万千生灵以胸怀以乳汁。
洪水漫过3万平方公里的雨林,椰树树冠依然在百米高空织就翡翠般的穹顶。
金刚鹦鹉振翅掠过水面,尾羽在激流中蘸取着河水钴蓝色的颜料。
红吼猴的啼叫轻轻震落凤梨科植物叶鞘里的晨露。
银龙鱼在被淹没的苏木枝条间产卵。
粉红河豚用声呐探测着树冠与树冠之间的通道。
铁梨木枯干如漂浮的方舟,承载着蛇鸟也承载着树蛙的卵鞘。
铁质船壳早已被食木甲虫蛀成蕾丝,仍有珊瑚蛇一家在锈迹斑斑的汽笛里筑巢。
一叶印第安独木舟缓缓驶过,像悬浮在苍穹之下,独木凿空的船舱壁长满了苔藓,同样长满苔藓的船桨在浊流中奋击前行。
人们依水而居,从不肯离去。
……
即使年复一年被洪水重塑,即使被外来者侵入、征服、同化或异化,刻在亚马孙水纹中古老的母性基因从未消散。
这一次,我把手背贴在亚马孙河流的流水间,船速慢下来后,因下雨而浑浊的水流淌过指尖的感觉更加温润,有一种母性的温柔。
以色列学者尤瓦尔·诺亚·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为什么是人类主宰世界?不是因为人类更强有力,而是大规模、灵活的合作,以抽象思维虚构故事、编织意义之网。遗憾的是,一千年前的意义一千年后很可能会变成笑话。任何人类文明都不会比一条大河更恒久。
船轻轻颠簸了一下,手背和水流重重碰了一下,好像是她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三
“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
从晃荡着的小船上下来,踩上架空在亚马孙河岸芦苇丛上由一根接着一根原木搭成的独木栈道,第一眼望见亚瓜土著(Yagua)部落村庄时,我感觉自己来到了《百年孤独》第一页的马孔多。
“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3个10岁不到的男孩、一个小女孩,一律黑头发黑眼睛,棕红色肤色,一律光着上身赤着脚,胸前戴着用植物种子和动物牙齿做的项链,下身穿着毛瑞榈做的短草裙,雀跃着迎上来,如同此时下午四点丛林树叶间雀跃着的阳光。他们领着我们往散落在树冠间的锥形草屋顶方向走时,脸上并没有一丝笑容,好像是在完成某个秘密领受的庄严任务。
Yagua 部落,是亚马孙河两岸1500万居民中的一小部分原住民,眼前这个Yagua 村庄只有十来座草房,老老小小共约30人。他们和其他80%的原住民一样,种植玉米、香蕉和木薯,用淬了毒的吹箭在森林中狩猎,划着独木舟在激流之上穿越、渔猎,也接待游客来访,游移在原始与现代文明之间。
下午四点的阳光将眼前的一切事物聚拢成一个光影斑驳的琉璃世界。
一位上身披挂着吊带草编背心下身穿着草裙的少女和两个小男孩坐在棕榈屋顶下的木条凳上说笑,阳光透过他们左侧的枝叶洒在他们身上,黑头发、古铜色的皮肤和皮肤上的汗珠,折射着金光,如涂满棕榈油的三个陶俑。
另外几个显然做了母亲的女人,上身是红色棉布抹胸配草编背心,下身则是红色棉布短裙,在金色的阳光里,如一团团火焰。
头戴羽冠、身材壮硕的几个小伙子拿着吹箭筒和箭向我们走过来时,金色的阳光将他们的肌肉骨骼勾铸成了一尊尊活动着的铜像,散发着一种野性美。
那只树懒,仿佛那个小男孩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紧紧扒在他裸露的后背上,用低于人类几倍的行动速度,将两只手抬起轻轻勾住他的肩颈,嘴巴像永远在微笑。摸上去,厚实的皮毛暖暖的,抱起来贴近脸颊时,感觉到它的鼻息和人类的婴孩并无两样。和狨猴、蟒蛇、鹦鹉一样,树懒也是土著孩子们儿时的宠物和玩伴。
一个还在蹒跚学步、仅穿一条三角短裤、身上有五六个被蚊子叮咬的红包的小女孩掰开一块饼干,将一大半塞进母亲嘴里,然后,她捡起一片落叶,一边旋转一边往高里跳,咯咯咯笑着沉醉在她一个人的游戏里。
一只橘猫躺在几根支棱着草屋的木桩之间,紧盯着一条黄白相间的土狗在土里寻寻觅觅。
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七八岁的小男孩,一手拿一块巧克力,一手握成小拳头贴在嘴边,笑着抬眼看向和他同坐在草屋屋檐下的七八岁的赤裸着上身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黑白分明、异常清亮的眼神里透着羞涩,小女孩也正回头笑着看着他。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他们,身后是无边的绿影婆娑。
族长靠近我们,一把羽毛和一把毛瑞榈草就是他的皇冠。他用红木果实做的染料,在我们每一个人脸上左涂三下,右涂三下,每个人就像长了六条红色的猫胡须。一个红裙姑娘过来拉起我加入他们的欢迎仪式舞蹈。我感觉她并不热情,脸一直别过去,不让我的同伴们拍摄到她的脸。跳舞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的敷衍,照片里,我看到了她的拒绝。
她结婚了吗?她有孩子了吗?那些琳琅满目的编织品、椰树壳项链、鱼骨耳环、木雕,哪个是她做的呢?她真心欢迎我们还是讨厌我们?花样年华,在这样生命力尽情绽放的荒野,她的爱情想必也是肆意奔放的,为什么我从她脸上看不到快乐呢?
Yagua 族女性十四五岁时就发育成熟了。如果遇到一个部落外的追求者,那个男人会来到他未来妻子的家里住一年,耕种、狩猎,直至女孩怀孕,一起回到男方家里生活,并被视为正式“结婚”,届时将举行盛宴庆祝。
随着16世纪中叶西班牙征服者的到来,Yagua 人的土地和生活方式受到了严重威胁。白人给他们带来了之前没有的免疫力方面的疾病,例如天花和流感,对人口数量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宗教战争冲突和橡胶热潮 ,使得土著人遭受着自然资源、古老文化、健康和生命的三重掠夺。那些没有被杀死或奴役的人逃往丛林偏远处苟延残喘,部落的凝聚力和文化逐渐衰落,年青的一代正在遗忘他们古老的语言。
有人对印第安后裔们说,西方殖民者侵略了你们。有些印第安后裔却说,感谢他们为我们带来了上帝。
女人们的歌声飘忽如烟,歌词里藏着水蟒祖先与星星通婚的秘密。人们也相信,亚马孙每一段河道都由不同的水神掌管。他们的信仰体系里有一个造物主,还有恶魔和灵魂,这些通常与亚马孙雨林的动物有关。最重要的精神存在是女神玛扬图(Mayantu),纪念她的庆祝活动持续几天几夜,包括饮酒和盛宴。在仪式期间,年幼的孩子会被赋予一个只有部落男性才知道的秘密名字。
芦苇夹道的水路上,绯红色的晚霞如水神巨大的斗篷,斗篷下驶来一条晚归的船,船上是两位印第安老夫妻和一只黄白色的土狗。狗蹲坐在船头,竖着耳朵,很警觉地聆听着什么。女人坐在船中间,有点胖,深蓝旧布帽,淡蓝旧上衣,蓝底白点的旧裙子,头发在微风和光影里拂动。男人划着桨,深紫色的旧帽子,深灰色的很脏的破旧上衣,背上已经湿透。
船交错而过时,他们三个对我们完全无视,一律看着左前方同一个方向,好像被岸边的什么吸引着。他们身后,夕阳发着金色光芒,水生丛林发着绿色光芒。我有一种错觉——他们真的看不到我们,他们依然活在古老的时空里,我们只是在平行宇宙偶尔交错。
四
在这片水域的另一侧,猴岛上的卷尾猴救助站,有一群同样无视我们的卷尾猴。
这一次的无视,是不好奇,不畏惧,似乎把我们当成了同类。曾经,卷尾猴作为一种食物,被人类大肆猎杀。
卷尾猴们不时跃上人的肩膀,抓取养护员威廉递给我并示意我喂它们的树叶。我发现,像树懒一样,它们能闻得到你的恐惧或亲近。而且这是一种能量互换,如果你心里害怕它,它也会害怕你,远离你。
一个说英文的华裔女孩,任一只小猴子发髻般盘踞在她头上,缩着脖子却很享受的样子。一只幼小的卷尾猴像长在了一个男孩身上,都可以带回家了。一个英国女孩的手臂成了幼猴的藤蔓,它在她发间翻找想象中的虱子。
一个马来西亚女孩,对着一只卷尾猴轻轻打开双臂,它像是得到了某种感应,跃进她的怀抱,然后像一个婴儿躺进摇篮一样,任女孩轻轻左右摇晃。
养护员威廉轻抚一只受伤的卷尾猴,说:“它们能嗅到恐惧。”
这个印第安男孩托着猴子如同托着自己的影子——他的祖先或许曾在部落古老的仪式中戴上美洲豹面具,而今他穿着印有猴岛救助站标志的绿色T恤,依然懂得与猴群交换眼神。
这个遗世独立的猴岛,像是人类与异类真正和谐相处的实验场,一个逃离了食物链循环的小宇宙。
银河从树冠缺口流淌而下。聂鲁达的诗句扑面而来: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大水:重新长出苔藓般的谦卑
一
直升机螺旋桨切开亚马孙丛林清晨的寂静时,舷窗外的浮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后退,丛林也迅速后退,如一条蜿蜒的森蚺。机舱里飘浮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像某种古老仪式的前奏。
风带着水雾以迅疾的速度从舷窗外灌进来,远处的地平线突然裂开一道翡翠色的伤口!伊瓜苏瀑布(Iguazu Falls),像是从地平线上一跃而起,闯入了视线。听不到它的轰鸣,闻不到它的气息,贴着舷窗玻璃俯瞰,4000米宽、世界上最宽广的弧形瀑布群像横向悬停在云端的银河。
这是一场水的暴动或谋杀!亿万道白亮的河水,以每秒28万立方米的流量冲刷着前寒武纪岩层,在清晨的阳光下,如亿万条闪亮的丝线扎向地心,被阳光切割而成的菱形光斑,化作亿万把匕首刺入马蹄形的深渊“魔鬼之喉”。
阿根廷与巴西的边界,伊瓜苏河与巴拉那河的合流点,蒸腾的水雾在山谷中凝结成流动的纱幔,两道彩虹突然出现在瀑布顶端,在飞溅的水珠中折射着流动的七彩色谱。
白色的、黄色的、发光的水流,永远在流动,又像停止了流动。水瀑前,穿梭着无数黑色的鸟儿,起起落落,起起落落,永不停息,像是飞翔在停止了流动的永恒时间里。
我记得自己清晰地做过一个类似的梦,梦里的瀑布和伊瓜苏瀑布一样宽广宏伟,穿梭着无数鸟儿,也穿梭着在梦里长着翅膀的我自己。只是,梦里的瀑布,是一层一层粉绿粉蓝粉红渐变的云瀑。
我从极小的舷窗口伸出指尖,想去触摸那些遥远的悬浮在空气中的水珠,隔了那么远,我臆想着瀑布清凉的体温渗入了我的掌心。并没有。
伊瓜苏瀑布,名字来自瓜拉尼语或图皮语,意思是“伟大的水”。
我从空中俯瞰这“伟大的水”,尚未被它彻底震撼到。因我尚未听到它的声音,触摸到它的体温,感受到它的力气。它如美丽虚幻的遥远星云般悬浮在天边,仅仅触动了我的审美,直到两个小时后,我真正进入它。
二
从未感受过如此狂野的力量。
像是被摁入木桶的蚂蚁,木桶又被摁进深不见底的“魔鬼之喉”,仰头,只见四面八方的瀑布从深渊般的蓝色苍穹,沿着“木桶”边缘,以雷霆之势汹涌倾泻,劈头盖脸,似要将我这只蚂蚁吞没。脚下,漩涡形成的巨大深渊,仿佛大地暴突的眼睛。
栈道蜿蜒如一条脐带,将渺小的我与瀑布的磅礴紧紧相连。水和水巨大的轰鸣声,将我的视线和听觉同时囚禁在它的深渊之中。不是单纯的视觉听觉震撼,而是灵魂被某种事物一下子攥住时的战栗——亿万滴水珠裹挟着亿万年地质变迁的力量,摧枯拉朽的伟力瞬间能将30米高的油木连根拔起,像火柴棍般在漩涡中打转、折断,也将我在直升机上俯瞰它时的傲慢击得粉碎。
瀑布的轰鸣声像一些独特的语言。稍远处,它像低沉的雷鸣,又像远古巨兽的咆哮;走近些,它化作千军万马奔腾的蹄声,又像千万把竖琴同时拨响,音符在水雾中跳跃、碰撞、交织;站到它面前,又似千万面战鼓齐鸣,千万个战士在高歌,千万条巨龙在颅内奔腾。
印第安瓜拉尼人有一个传说:瀑布是月亮女神为惩罚一个负心汉而劈开的深渊,水声是她的哭泣与怒吼。
连帽雨披根本挡不住狂风和一阵阵瀑布雨,刮在脸上哗啦啦巨响,满头满脸冰凉的水滴是它打在我脸上的语言,不知道是不是骂人的话。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亿万年前大陆板块碰撞的余震,读到了地球狂乱的脉搏和急促的呼吸,几乎以咆哮的形式抵达我,好像很想告诉我一些什么,警示我一些什么。
我仰面久久凝望它,在这摧枯拉朽、雷霆万钧的自然伟力前,谁能不心生敬畏?但我并不惧怕它会伤害我一丝一毫。有那么一瞬,我想冲入这深渊,将自己完全投放进洪荒之力。我想跃上水的巨龙脊背,骑着它在嶙峋和蛮荒之间奔腾。我想仰天长啸,听一听是否能盖过它的嘶吼。瀑布,也只有瀑布,拥有恒定、安稳的洪荒之力,让人类零距离感受它时,只要不越雷池一步,便不会受到它的伤害。而洪水、飓风、暴雪、地震、雷电、火山喷发,可都没这么好脾气。
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里说:“摇篮在深渊之上轻摇,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两团永恒黑暗之间,一道短暂的光隙。”
瀑布,或许是大自然亮给人类看的一道光隙。它的怒吼,是警示,没有恶意。瓜拉尼人甚至相信,伊瓜苏瀑布是神灵居住的地方,他们会在满月之夜举行仪式,向瀑布献上鲜花和果实。
此刻,被如此巨大的轰鸣声包围,生灵们仍在静静地繁衍,静静地休养生息,没有慌张,没有浪费,没有多余,每一个生命都在生态链中找到了自己最准确的位置。
藤蔓在被流水不断冲刷的石壁上慢慢刻着年轮。
一只绿翅短尾鹦鹉倏然掠过,鸟鸣声和蝉鸣声乍起。
水鸟的飞行轨迹,像写在水幕间的生命诗行。
一只獾在栈道旁的雨林中撅起尾巴,突然转过身来无辜地盯着我看。尾巴上凝结的水珠折射出一道光,是谁派来传递密语的使者吗?
一只三趾树懒从树冠垂下,灰色的厚实绒毛被水雾濡湿,它慢条斯理地啃食着叶片,充耳不闻周遭的喧嚣。
从亚马孙雨林迁徙而来的黑脸琵鹭黑压压一片,正在瀑布前举行“集体沐浴仪式”。
一棵被闪电劈开的大树,焦黑的树干承受着瀑布永不停息的冲击,树冠依然郁郁葱葱。
蜂鸟悬停在花朵前,用细长的喙吸取花蜜。蝴蝶们、苍蝇和蚂蚁一起盘踞在人类为它们准备的果盘前吸食着糖浆。忠贞不渝的金刚鹦鹉夫妻互相啄吻着彼此的喙。一只近一米长的蜥蜴大摇大摆从我脚下穿过钻进了无花果树阴。美洲红鹮从饲料盆里叼起饲料,喂给水塘里的红鱼吃,红鱼们张开嘴巴,像一个个婴儿。
巨大的蝉鸣声与巨大的瀑布水声几乎同频。
所有的轰鸣和低语,交织成了最原始最野性最自然最和谐的乐章,将和我一样偶尔驻足于此的人类从文明的茧房中震了出来,以最虔诚的姿势仰望瀑布,仰望所有本真的、从容的、自由的生灵。忽然,倾泻而下的奶酪般的瀑布前,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彩虹,像是瀑布派出一个精灵,作最温柔的提醒:当我们在文明之路上狂奔时,可会记得,自己也曾是这水的一部分,这荒野的一部分,最终也将归于大地,还原为大地的一部分?人类需要的不是征服荒野,而是让心灵重新长出苔藓般的柔软和谦卑。
一个七八岁的金发女孩,满脸水珠,转过头来朝我眨了眨长长的眼睫,挤出了蓝眼睛里的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看到了儿时溪水般纯净的自己。
“愿你重新认识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愿你像雨林中所有的生灵,找到自己的生态位。愿你像伊瓜苏瀑布一样,始终保持原始的野性与纯净。”
我在心里祝福女孩,也说给自己听。
石阵:石头回归了最初的用处
一
马丘比丘遗址(Machu Picchu)浮出云雾,如同一只远古巨兽浮出水面的脊背。曾被人世间遗忘了4个世纪的印加帝国古建筑群,匍匐在海拔2350米的雄伟山脉之间,如羽蛇神蜕下的层层鳞片,鳞片间一层层毛茸茸的新绿,像大地刚刚为它披上一层镂空薄毯。
我站在它所在的悬崖对面的另一座悬崖眺望它,听到了自己因高反、因震撼而清晰可闻的喘息声和心跳声。透过凝结在眼镜片上的水雾,我看见一只安第斯鹫在靛蓝色的天空中飞过的轨迹,恰好与那一条通往马丘比丘遗址的如同银亮脐带般的古道重合。
古道上,印加古国国王帕查库特克曾躺在他的宝座上,由众多卫士抬着,走在层层叠叠的梯田间,走向无数古印加能工巧匠花了无数个日月打造的石头城。三面环山、一面朝向太阳的马丘比丘古城是印加人的军事要塞,更是国王的行宫和祭祀场所。不远处,印加人的母亲河乌鲁班巴河从600米高的垂直峭壁上奔腾而下,水声里,我依稀听见,古城太阳神庙玄武岩基座的某一道凿痕里,传来某个石匠失手跌落的青铜凿子发出的一声闷响。
进入石头城,进入早已失去屋顶和门窗的一座座石头房,像走进一架架失去了血肉皮肤的巨兽的骨骼。
马丘比丘被称为印加文明的失落之城,四周悬崖峭壁环绕,在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入侵印加帝国时被遗弃,并在随后的4个世纪里被原始森林覆盖,彻底遗落在历史的尘埃中,直到1911年被耶鲁大学教授海勒姆·宾厄姆发现。
所有建筑都由石头砌成,墙基直接凿嵌在岩层上,太阳神庙、祭坛、贵族庭院、平民住房、作坊、广场、浴池、堡垒等一应俱全。这个休养生息和祭祀朝拜的理想之地,由于海拔高、光照充足,也是农业发达的印加王朝的农作物试验田,其地下水利系统令人叹为观止,水渠中清澈的溪水至今仍在汩汩流动。
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细节都精美绝伦,令人匪夷所思。黑白色的石块呈极有规律的几何图形组合,如同斐波那契数列构成的绝美曲线,石块与石块之间的衔接天衣无缝。当时,没有马匹,石料如何从30公里外的河谷运到绝壁之上?没有铁器,如何使得巨石做到如此精确的切割?没有黏合剂,石头与石头之间如何堆砌得如此紧密?
难道,真如传说所言,印加人用蝴蝶翅膀和露水调配混凝土?用青铜凿子打磨火山石?用蜂鸟的心跳频率夯实一个个具有完美抗震结构的接榫?
我的眼前浮现了15世纪某个平常的雨季,一个聋哑石匠在这里刻下了第99001道凹槽,青铜凿子吃进岩石,他的心跳、汗水、掌心渗出的鲜血和当当声一起吃进岩石。
二
太阳神庙石墙缝里钻出的淡粉色野海棠将花盘转向太阳时,向导说,古印加人崇拜太阳,认为太阳是生命和农业的源泉。神殿中曾挖掘出 150 具女性骸骨 ,是祭典中献给太阳神的祭品。
我用手指轻触一块转角被打磨得没有一丝棱角的圆石,火山岩原本粗糙的肌理如此温润,像古老的体温。
让我的手伸进五光十色的光辉
伸进石块的黑夜
让遗忘了的古老的心
像只千年被囚的鸟
在我身上搏动
聂鲁达于1943年10月22日骑马参观这座遗址两年后,创作了举世闻名的长诗《马丘比丘之巅》。此刻,我也在马丘比丘单调的蓝色、绿色、黑色、灰色、白色里,感觉到了千年囚鸟的心的搏动:
绿草几乎渗透了地面所有石头间的缝隙,石墙上悬垂的凌霄花像突然活了过来,沿着五百年前的引水渠攀缘。云雾注满每块岩石的褶皱,于是苔藓爬满了灰黑色的火山石。一棵很可能被雷击过的枯树孤零零地立在石头城的中央,长出了稀疏的几片绿叶。五六只羊驼或踱着步或躺卧着,慢悠悠嚼食着山谷里的青草和云雾,绒毛里好像还沾着16世纪的雨滴,好像它们几百年来一直待在这里。
仿佛,石头是有温度的,有心跳的,并且是有营养的,它用自己的死,孕育了新的生命。
有那么几次,南半球盛夏的阳光跃出云层,将太阳神庙笼罩在神圣的光晕里。每年冬至日,第一缕阳光会精准地透过太阳神庙梯形的窗户,照射在神庙内的平台中央,印加人把这一天当作太阳的“重生日”。那块突出基岩的奇怪石块,被称作“拴日石”,是古印加人的日晷。马丘比丘在赤道以南13度,春分秋分时日,太阳并不从头顶越过,然而为了记录这个特殊日期,古印加人经过精妙计算,将这块石头精准地倾斜了13度,让它可以直直朝向太阳,拴日石的影子便会消失,寓意阳光照遍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不留下一寸阴影。
600年前的某个春分,戴着羽冠的古印加祭司在这里用铜镜聚焦阳光点燃圣火,月亮升起时,他们举起圭表,丈量银河的宽度。在用藜麦秆搭建的临时粮仓里,印加人把马铃薯等宝贵的食物藏在凿空的岩石里,用昼夜温差酿造时间的蜜,被孩子们偷偷舔舐。
历经地震仍巍然不动的建筑,严丝合缝连一张纸片都插不进的巨石缝隙里,栖居着人类文明一族智慧的光。
时光倒退回我乘坐观光火车穿越森林前来马丘比丘的清晨,一位盛装的列车员,一边用笛子吹奏着南美洲最具代表性的民谣《老鹰之歌(El condor pasa)》,一边腾出一只手将一个排箫从火车窗口递给火车下的我,我接过排箫无所适从,只好将排箫尽可能靠近嘴边,学着他的样子摇头晃脑。
事实上,《老鹰之歌》并非一首欢快的歌曲,而是一首反抗西班牙殖民者、体现对自由追求不息的歌曲,原版据传基于秘鲁自由战士Tupac Amaro的故事,他在领导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的起义中被害,死后变成一只山鹰,永远翱翔于安第斯山上。
“哦!雄壮的秃鹰的安第斯山脉,带我到我的家里,在安第斯山脉, 哦!秃鹰── 我要回到我心爱的土地和生活 与我的兄弟印加人,这正是我最想念 哦!秃鹰。 在库斯科,在那广场, 等待── 就这样,在马丘比丘和可兰比丘去散步。”
耳畔里回响着《老鹰之歌》时,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悲怆。此刻的马丘比丘,就像天神失手打翻棋盘后扬长而去。好在,16世纪征服者的马蹄声已被山风稀释,血腥的、残酷的、悲情的,都已被狂风骤雨席卷而去。
我伫立在一面石头墙边,侧身看见,云雾已在我右肩旁的火山岩苔藓上凝结了一颗颗水珠,蜷缩着一个个微缩版的马丘比丘。那一瞬间,我好像突然看清了文明的本质——任何文明都是暂居在宇宙间的蜉蝣,或许,最好的姿态就藏在马丘比丘太阳神庙那面倾斜的石墙里——以七度角谦卑地倾向大地,低头探寻最好的生存方式,也抬头凝望南十字星座的方向,象征自由与探索的方向。
三
暴雨骤降。
从马丘比丘下山,从观光火车上下来时的刹那,我一张口,居然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可能因为太累,也可能因为某种神奇的原因,我失声了。
我失声后的第一个清晨,一个人走着,先遇见了另一座石头城、五只羊、一头牛、一个印第安女人。
为什么会一个人走着呢?因为,按照行程安排,要爬到海拔4000米的地方看圣水殿,再去看一个印加帝国时期的巨型石坁军事要塞萨萨瓦曼。
我听到了“海拔”“军事”这四个字,决定放弃,我用唇语告诉同伴说,我就在这附近走走,等你们。
一面草坡,长满粗壮的红皮金鸡纳树,四周垒砌着和马丘比丘一样的矮石头墙,有五只羊、一头牛和一位40岁左右的印第安牧羊女。她赤着脚,穿着深咖色的毛线上衣,里面是淡黄色的卫衣,露出更里面白色的棉毛衣高领,黑色的竖纹毛线裙,头上扎着乌黑的长马尾,和衣服同色系质地的深咖色头绳,她的脸色也是深咖色的。她看见我微笑着、喘着粗气走向她,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鼻梁被两边对称的三条皱纹牵引着往上提。我无法向她发出声音,只是笑,她却像听懂了我,朝我点点头,也笑。然后,她用手往草地上使劲压了压一种草,有点像车前子,示意我也压一下。我学着她也压了压草,但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她始终笑,待我和散落在草坡上的每一只羊和牛都默默打过招呼后,她已经消失在林子后的几座红平顶屋后。
牛一动不动趴着,跪蜷着腿,羊啃食着草,始终没有离开原地,我突然发现,它们每一只都被主人用绳子拴着腰部和一只脚,绳子被固定在钉进草地的一根根木桩上!
草地很湿,留着昨夜下的雨,气温还很低,它们身上全是湿的,羊毛一缕缕流苏般挂在身上。它们的表情里没有任何痛苦。
尤瓦尔·诺亚·赫拉利在他的《未来简史》中对人类驯养动物史和给动物造成的巨大痛苦有过一段详尽的描述。鸡们在暗无天日的饲养笼里、在进入屠宰场前永远站立着。母猪被关在一个无法转身无法躺下睡眠的猪栏里无休止地一次次被怀孕、生产,直至被送进屠宰场。奶牛被不断怀孕、催奶、挤奶。猫狗被绝育、豢养。一只一出生便被剥夺母爱的小猴子,面对抱着奶瓶的金属假猴和什么也没有的毛绒假猴时,选择了更像母亲的毛绒假猴。
动物,也有社交、探索世界和爱的主观需求。处在食物链顶端称霸地球的人类,看起来很幸运,本质上,不也是一生都被困在无形的石头墙里,生死疲劳?不也是无数次抬头问天,我是谁?宇宙,你是一堵石头墙吗?
我靠近一只棕色的最大的羊,和它对视。它的嘴巴鼻子耳朵眼睛眼眶和羊蹄,全都是黑色的。它先是躲着我,脸歪过去,但当我默默地、轻轻地用右手抚摸它被露水打湿的头顶,它嚼着草,任我抚摸。当我抚摸它的耳朵尖时,它低下了头,像我家的猫一样,歪过头轻轻拱了拱我的手,像在配合我。然后,它抬起了头,它身后的乌云突然散开,我发现,它的瞳孔不是黑色的,是和我的瞳孔一样的深褐色,映照着突然亮起来的天光。
长期从事环保工作的同学晓林和我说,自从他去参观过牛奶厂,再也不喝牛奶了。
我的另一个朋友说,他在内蒙古当兵的时候,兵团里谁都不愿意被派去宰牛,牛会流泪,会跪下。
美国自然文学作家亨利·贝斯顿在《遥远的房屋》里这样写道:“动物并不应当由人来丈量。它们身处的世界比我们的更古老、更完整,它们的动作灵巧又敏捷,拥有我们已然失去或从未获得的延伸的感官,凭借我们永远不会听见的声音生活。它们不是同胞,它们不是走卒:它们是其他的民族,在生命与时间织成的网中,与我们困在一起,是与我们在壮美又危险的地球之上同为囚徒的伙伴。”
肉类生产不仅给无数动物造成无尽的苦难,也是全球变暖、生态崩溃的原因之一。2013年,有人用一个细胞培育出了第一片人造汉堡牛肉,价值33万美元,4年后成本降为11美元,貌似大规模的人造肉类生产势在必行,然而此刻,2025年,我依然从未吃过一片人造牛肉,人类依然在大规模食用饲养动物,这是为什么呢?
全球变暖,也有可能使得一些国家获利,比如长年被冰层覆盖的国土可能会变成草原或森林,而环境保护、新能源利用也有可能导致一些依靠石油、煤矿的国家支柱产业崩溃。因此,有的国家宣布:根本不存在生态危机。
我对羊说:我以后不吃你们了。
羊无动于衷,别过头去,继续嚼草。
那么,问题来了,我吃什么?
相比圣水殿被绳子困住的五只羊和一头牛,萨萨瓦曼一群狂奔着的羊驼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有人说,从空中俯瞰印加帝国的首都库斯科古城,它就像一只美洲狮,而军事要塞萨萨瓦曼就是它的头部。
萨萨瓦曼入口处梯田状的垒石墙前,我冲进了一群羊驼中,是想强行将自己置身这一幅太美的画面——天空湛蓝,云雾缭绕,重峦叠嶂,草坡碧绿,石墙错落,低到了草坡天际线的两团圆圆胖胖的白云像是两只土拨鼠在交头接耳,一棵大树与天际线呈70度角倔强地挺立着,十几只大大小小、棕色的、米色的、白色的羊驼,散落其中。
最小的一只白色羊驼,颠着小碎步朝我走来,无辜的黑色大眼睛盯着我,粉红色的鼻子一耸一耸,两只耳朵有点歪,一身小卷毛流苏般垂到膝盖,像一个不羁的少年。
我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一个沉默的人类,似乎更能得到它的认同。它盯了我好一会儿,又盯了我冲它狂拍的手机一会儿,转身将屁股朝向我,慢慢跟着另几只大点的羊驼向着山坡更高处紧挨着地平线的白云走去。它们偶尔会停下,傻傻地观望着什么。有一对双胞胎打了会儿架,一只用脑袋脖子压着另一只,爬起来后,甩甩头,若无其事地撒腿跑起来。
我跟着它们奔跑,事实上,是奔跑在它们之间。苍蝇蚊子不断攻击我,鸟鸣声和蓝天白云,它们啃食过的草地散发的草香,环绕着我。一只狗在叫,一群鸟隔着一片草甸,呼唤着草甸对面的另一群鸟,另一群鸟便过马路般整整齐齐飞了过来。风呼呼掠过我的脸庞,我无法发出声音,心里有个特别大的声音在喊:太开心啦!
山坡下,匍匐着一簇簇红色的平顶房舍,大概是羊驼们的家。不久将来,它们也会被送进屠宰场,但它们活着时多么自在!
我在一张由五根树枝拼成椅面、两根树枝拼成椅背的椅子上坐下。看行人,看行云,看眼前流动的画框,看这活生生的、没有网络、没有数据、没有算法的世界,像滑入了一个秘境。
一个蓝衣背包男孩走进了画框内的蓝天白云背景里,又从画面走了出去。
一只羊驼突然从山坡的天际线冒了出来。小小的轮廓一动不动,像是月球上的景象。
一群外国游客跟着向导走过,发出了短暂的喧嚣。
一只鸟从我眼前飞过。
一个黑发印第安小男孩抱着一瓶可乐牵着母亲的袖口走着,他黝黑高大的父亲背着他的妹妹,不时往上抬一抬方格裹巾。他们并不知道身后有成群的羊驼跟着。
我用唇语对着向我走来的一个印第安小女孩说“你好”,她自然听不到,笑了一笑。
一群摆地摊卖工艺品和煮玉米的印第安人正在吃午饭,土豆汤拌米饭。两个印第安中年妇女静静靠坐在石头墙下,等着游客来和她们以及戴着头花的小绵羊合影。她们的服饰都特别华丽,帽子是金色的,缀满绣花,衣服是七彩的,也绣了很多花,身上背着巨大的彩色格子布包裹,小绵羊啃着其中一位的裙角。她们肤色黝黑,五官精致立体,神态端庄,没有招揽游客的谄媚,没有笑容,只静静坐着,很美。
这一切的背景,是萨萨瓦曼的巨石城墙,昔日每天动用3万人次 、历时 80 年建成的军事要塞,此时,远离了战争和硝烟。所有的石头都回归了它最初的用处,用来耕种,砸开果实,建造房子或庙宇,用于觅食、守护,而不是用来攻击或抵御同类。像马丘比丘的石头一样,用来住,用来站在上面祈祷,更近地触碰我们的来处:宇宙。
《未来简史》中说,人类进入第三个一千年后,饥荒、战争和瘟疫不再是无解的天命,除非人为。新的待办议题是永生不老、幸福快乐和成为具有“神性”的人类。当人类进化到智人,绝大部分人将沦为“无价值的群体”,只有少部分人能进化成特质发生改变的“神人”,而活生生的生命将变成不断处理数据的过程。
未来的人类,会比现在更幸福吗?
失去嗓音的24小时里,我有一个意外发现:当我不表达不输出,我像一只空水杯,接到了更多水——听到了更多,看到了更多,也获取了更多,包括他人的关注和照顾。
是啊,为什么每天必须使用语言?语言的局限,导致思想的局限,意会有时比言传更准确。“对于不可言说之物,我们必须保持沉默。”20世纪最天才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如是说。
我对自己说:每天刻意保持一段时间的静默,让眼耳鼻舌身意进入旷野。不必聆听内心所有的声音,有必要让内心嘈杂的声音闭嘴。
四
秘鲁向导崔旭从他的钥匙串上摘下十字形“马丘比丘”彩陶冰箱贴挂件递给我,说,那是他来到秘鲁当导游的第一年,第一次来到马丘比丘买的,陪了他整整五年,“送给您”。
这个陕西绥德的年轻汉子,儿时曾被课本上的纳斯卡大地画深深吸引,从没想到自己会因为爱情万里迢迢来到此地,做了秘鲁女婿。他拒绝加入秘鲁国籍,虽然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免签。他有较浓的陕西口音,把“下午两点”说成“下午俩点”,被我们笑着学舌,却能用克丘亚语唱印加民谣。
“我的岳父和工程队曾在亚马孙热带雨林建筑工地干活时见过飞碟起飞。”他说,“好多人一起看见的,发光的圆盘先腾空而起,然后嗖嗖嗖,两三秒,呈折线状飞行,就消失了,速度奇快。比蜂鸟还快。”
当我向他打听略萨的《绿房子》写的雨林在哪个方位时,他问了一句,就是那个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略萨吗?我想起他介绍秘鲁文化时的滔滔不绝,便知道他喜欢读书。我每次远行都会自恋地带上一本《纸上》,想带它走遍世界,也想顺手留给有缘人。我说,我送你一本我自己的书吧!
他猛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天哪,我太荣幸了!
他摸索了一下衣服裤子,俯身从旅行包里掏出了一串钥匙,将马丘比丘彩陶冰箱贴挂件摘了下来,上面画着太阳神、月亮神、天人地狱和神殿,还有一只羊驼。
我收下了这份珍贵礼物,我会把它带回去,摆在我书屋的书架上,面朝着大海的方向——东海的方向,也是太平洋的方向。
他说,马丘比丘人信奉万物有灵。
我也是。
所以,不要征服,要共舞。
地画:荒野之书
一
纳斯卡线条(Nazca lines)是写在大地上的天书。
机舱狭小,仅容机组2人和乘客8人,我是第七个人,坐在左后方倒数第二个位置,一手攥紧手机和画着纳斯卡线条大地画的导航图,一手攥紧座椅扶手,随着小型螺旋桨飞机的颠簸,胃里翻涌着早餐牛奶和忐忑。
当舷窗外的云层终于裂开一道缝隙,秘鲁南部纳斯卡荒漠像一张泛黄的羊皮纸,在视线里缓缓展开,缓缓变幻,从英吉尼奥河至纳斯卡河之间200平方英里的地域,越来越荒凉奇绝的景象让我觉得自己正被带往另一个星球。
当机长提高音调用英语说了句什么时,“太空人”赫然出现在倾斜的机身下方。一块黑褐色巨石上,米白色的曲线构成了一个人形,抬着一只手对着天空招手,头很大,像戴着航天员的头盔,眼睛也很大。这是纳斯卡线条呈现给我们的第一幅大地画。
46米长的“细腰蜘蛛”在倾斜的光线里出现,八条腿绷紧如琴弦,仿佛下一秒便要弹跳而起,扑向云端。甚至能看到双腿之间的生殖器官。
云影掠过后,巨大的“蜂鸟”在沙砾中浮现,长长的喙刺向茫茫荒野,翅膀犹如远古的船桨,搅动着荒漠凝固的时光。
108米长的“卷尾猴”尾巴呈螺旋状上升卷曲,像一道未解题的问号。
188米长的蜥蜴,脊椎如山脉般起伏。
螺旋14°41'17"S,75°07'22"W
蜘蛛14°41'39"S,75°07'20"W
秃鹰14°41'50"S,75°07'35"W
蜂鸟14°41'31"S,75°08'55"W
航天员14°44'43"S,75°04'47"W
花朵、海藻、火烈鸟……
我的额头抵在舷窗玻璃上,瞳孔和手机一起,贪婪地收纳着这些神奇的线条:它们是几何的狂欢?还是荒野的密语?2000年前,是谁以沙土为墨,写就这世界最大的天书?谁能飞到高空读到呢?谁能读得懂呢?是写给天空或者宇宙读的吗?是写给未来能飞到高空的人类读的吗,比如我?
飞机猛地向左倾向大地,心跟着猛地一颤。巨大的“螺旋体”出现在我左前方的机翼下。我将手指按在舷窗玻璃上,沿着螺旋体的曲线画圈,忽然想起幼时临摹字帖,笔尖颤抖着触碰纸面,此刻,我亦是那支颤抖的笔。
吉姆·丹尼万,美国当代大地艺术家,曾一次次用拖拉机、木棍当画笔,在美国内华达州沙漠创作了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图形——一幅直径超过7.77公里,包含1000多个圆圈的作品,比纳斯卡图案还要大。他还以俄罗斯贝加尔湖为画布,以雪犁、铁锹为画笔,画出大大小小1000多个圆,分布在32.38平方公里范围内,成就世界上最巨幅的“画作”。他用退潮时的4小时黄金期在3个足球场大的沙滩雕刻精美绝伦的几何图腾,涨潮时巨作瞬间消失。他说,最伟大的艺术,从来不屑于被收藏。
时间深处,一位叫玛利亚·赖歇的女子并不这么认为。纳斯卡大地上最伟大的画作,绝不能消失!
20世纪中叶的无数个清晨,纳斯卡高原茫茫沙漠中,一个瘦小的女人趴跪在沙地上,用残缺的九根手指丈量着一条条纳斯卡线条的弧度。风卷起她的棉布裙摆,沙粒钻进怀表的齿轮——那是她唯一的计时工具,也是被称为发疯的“女巫”的她与理性世界的最后纽带。
“三根木桩,一条麻绳,目力所及处必须笔直。”德国女数学家玛利亚·赖歇对学生们说。
1939年,玛利亚·赖歇的导师保罗博士乘坐飞机沿着纳斯卡平原上的古代引水系统飞行,偶然的一次低头就有了震惊世界的发现,纳斯卡大地画惊现世间,也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她留了下来,终身未嫁,将一生献给了这片世界上最荒凉的土地和那些神奇的线条。
她的故居在纳斯卡镇边缘,白墙斑驳如褪色的石膏模型。无数个夜晚,她躺在简陋的屋顶,银河倾泻在她的瞳孔中,翻涌起连绵不尽的问号:
只能在三百米以上的高空,才能看到大地画的全貌,处于地面水平角度上的人类,见到的只是一条条不规则的坑纹,根本无法得知这些不规则的线条,所呈现的竟是一幅幅巨大的图案。那么,在根本看不到全貌的情况下,是谁设计、制造出这些巨大的、精准的、复杂的直线、弧线以及动植物图案呢?是古代纳斯卡人吗?
黄沙、黏土、薄薄的发黑的火山岩和砾石下,是发白的泥土。那么,古纳斯卡人是不是刮去几厘米的岩石层,让下面发白的泥土显露出来,变成了线条?
于是,她和学生们用标杆与绳索复现古人的技法,刮去沙漠表层的黑硕石,露出浅色的沙土,闪亮的线条果然如月光割裂夜色般浮现!
但蜘蛛的复眼、蜂鸟的羽轴、猴尾的螺旋——这些不规则的生灵曲线,如何被规训成精确的几何线条呢?
她和学生们将绳索固定在一个点,用绳索的另一端做圆规画圈,果然,那些精美的线条如期显现。
那么,这些画为何历经2000年时光仍未被侵蚀或淹没?
答案是,纳斯卡高原气候干旱,是地球上最干燥的地区之一,由于遍布高原的碎石,将阳光的热能吸收保留,从而散发出一股温暖的空气,在空中形成一个具有保护作用的屏障,使得高原上的风不像平地般强劲,常年无风无雨。
那么,这些线条是做什么用的呢?是古代天文历书?是纳斯卡人为地表下的暗水渠做的标志?是纳斯卡人不同家族的族徽或是图腾?如此巨大的画,是在小块泥板上先绘制草稿,再以星辰为坐标,将它在大地上放大一千倍吗?
还是,如另一些考古学家所言,是外星人造访地球时留下的“导航地图”?
一个个疑问被破解,更多的疑问永远无法破解。她唯一不相信的,是外星人所为。荒漠不需要外星人,荒漠本身就是神谕。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玛利亚·赖歇的头发从乌黑油亮到蓬乱银白,她从一个身穿紧身长裙的矜持少女,到脚踩人字拖整日匍匐在沙土上的野人般的老太太,怀表从精准的对时到再也走不动,但她觉得,她听到了纳斯卡线条传递的某种脉搏跳动声,那是来自古纳斯卡人的智慧之光。
直至双目失明,只能依靠轮椅行动,直至九十五岁高龄,直至将自己变成纳斯卡地区的传奇,她仍能摸出那些线条的走向,指尖的茧与沙砾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蚂蚁搬运星辰的声音。
她对荒野的热爱,对孤独的无惧,对探索未知的执拗和专注,和成千上万条匪夷所思的纳斯卡线条,形成了某种宿命的呼应。
二
飞机侧身向左俯冲,盘旋,再向右俯冲,盘旋,醉汉一般,以便让坐在狭小机舱里的每个人都能看到纳斯卡大地画。十几次,每一次,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坐过山车般心惊胆战,恐惧和不适伴随着全程两个小时。
当轮船也如醉汉一般在海浪中剧烈摇晃着靠近帕拉卡斯湾的大地画“烛台”时,更大的恐惧、不适以及寒冷几乎击垮了我。
帕拉卡斯湾的悬崖如被巨斧劈裂,锈红色的岩层上,高悬着巨大的“烛台”,以181米的庞然之姿凝望着太平洋,也俯视着被汹涌波涛剧烈摇晃着的人类。三叉戟般的线条深深凿入山体,每一道沟壑足有半人深,仿佛远古巨人用青铜权杖刻下的图腾。
如果说纳斯卡线条是古人所为,那么,惊涛骇浪之上的悬崖峭壁,如何作画?为何作画?为何是三支烛台?
它不似纳斯卡线条的纤巧诡谲,粗犷的轮廓像是从地心喷薄而出的岩浆凝固而成。三根主棱线笔直如刀,末端分叉成细密的锯齿,似烛火摇曳,又似仙人掌的棘刺刺破时空。考古学家说,烛台尖端直指猎户座,而底部正对海湾的暗流交汇处,这或许是2000年前的水手们用木槌与石凿一寸寸剥开岩层,为归航的船只标注方向。
浪涛拍打岩壁和船身的巨响里,2000年前的凿击声依稀在耳,或许古帕拉卡斯人从未离去,他们蹲踞在时光里,看候鸟年复一年掠过“烛台”,看人类的快艇取代苇舟,却始终沉默。
当轮船绕过“烛台”,更近地靠近悬崖,帕拉卡斯鸟岛以仙境般的绝美样子呈现。嶙峋的棕红色岩壁犹如迷宫,被海浪蚀空的洞穴犹如一道道月桥,漂浮在翡翠般通透的碧波间。600万只海鸟将天空织成流动的巨网,鹈鹕的喙划过水面,鲣鸟俯冲如银箭,红嘴海鸥的粉羽掠过浪尖,海狮懒懒地在浪间翻滚,或在礁石上打盹,幼崽的啼叫混着咸腥的鸟粪气息。三只企鹅摇摇摆摆立于礁石上,不断被海浪拍打着——这些本该属于南极的生灵,竟被赤道旁的海风抹去了冰雪记忆,在这个本不属于它们的世界一次次跌倒,一次次挣扎着爬起。另一只孤独的企鹅独自立于悬崖最顶端,呆呆眺望着远方。
19世纪,也有一群本不该属于这里的人们,企鹅般瑟缩、挣扎、眺望。1849年秘鲁通过《华人移民法案》后,约10万中国广东、福建沿海的华工以“卖猪仔”形式被哄骗贩运至此,挖鸟粪、背鸟粪,为秘鲁赚取金山银山。当时的美国驻秘鲁公使称,抵秘华工途中死亡率高达40%。侥幸抵达的人们更加悲惨,他们被带至鸟岛这个白色地狱,生存图景是一幅被酷热、饥饿、毒打、伤痛与死亡编织的炼狱长卷——堆积如雪山的鸟粪层,在烈日下蒸腾出刺鼻的氨气,赤着膊的华工们在监工的皮鞭抽打下,将铁镐挥向坚硬如石的粪层,每凿一下便扬起灰白色粉尘,黏在汗湿的皮肤上灼烧。一位幸存者回忆:“有人脚肿得像发酵的面团,指甲脱落了,还在粪堆里爬行。”
劳工们扛着装满鸟粪重达50公斤的麻袋,穿行在悬崖边的木栈道上,海风裹挟着粪粉灌入鼻腔,因饥饿劳累伤痛和眩晕坠入浪涛,尸骨被磷虾啃噬殆尽。许多人“像晒干的虾米般蜷缩着死去”,许多人选择跳海身亡,“宁为故乡鬼,不作异域奴。”也有许多人选择了反抗,直到1872年,清政府通过《中秘会议专条》,幸存的华工才逐渐转为自由民,这场跨越太平洋的苦难,才最终得以终结。
7年后,智利、玻利维亚和秘鲁三国因争夺阿塔卡马沙漠的鸟粪和硝石资源引发的“鸟粪战争”(南美太平洋战争)爆发,历时4年,是19世纪拉丁美洲规模最大的冲突之一,约有3万人伤亡。三个国家也接纳了战后不同的命运:智利领土扩张三分之一,成为南美“ABC强国”之一,掌控硝石资源并垄断全球市场。玻利维亚丧失了海岸线后经济衰退,保留了象征性的海军(驻扎在的的喀喀湖),每年举行海军节抗议。秘鲁失去了重要资源产区,长期陷入政治动荡。
鸟粪堆砌的不仅是肥料,更是文明暗面的标本。
而今,死亡与新生在鸟岛循环,巨大的鸟鸣声证明了此地生机盎然。前几天,我们去到一座我已忘了名字的一个海滩,那里密集地栖息着一群群海豹和无数海鸟。据说,岸上的居民们曾经嫌弃鸟粪的臭味,喷洒各种药物来驱赶鸟类,鸟类却盘桓不去。后来,人与鸟达成了和解。其实不是和解,是接纳。
生活的本质从来不是和解,而是某一方的接纳。生命的常态也从来不是高铁般平稳,而是飞机般、轮船般倾斜、摇晃,随时会倾覆。
当夕阳将帕拉卡斯鸟岛岩壁染成琥珀色时,轮船在更大的风浪里返航。我将头更深地埋进搁在椅背上的胳膊,感觉到他的手掌轻轻捂住了我的头。海风呼啸着,几乎带走我所有的体温,头痛欲裂,恶心想吐,寒冷刺骨,我感受到的,却是19世纪同胞们烈日下的灼热、眩晕和剧痛。如果山崖是凝固的海浪,“烛台”是浪尖上永不熄灭的灯,那么,我祈愿它与万里之外中国南方某一座海岛上的灯塔产生感应,引领那些亡魂回到家乡,让潮汐成为祷词,让飞翔的鸟群成为袅袅的香火,让每一艘经过的船,成为穿越时空的渡船。
我深信,大地上的巨画,荒野中的图腾,不是答案,而是谁镌刻的诘问。
孤岛:云是它头颅上刚刚
冒出来的一句话
一
南太平洋的浪花以永恒的节奏撞击着复活节岛(Rapa Nui)的黑色火山岩岸,像一场持续了亿万年的对白。我路过的第七尊摩艾石像俯视着我,深陷的珊瑚质眼窝和耳蜗里积着旧日的苍苔。
它孤独地立在一座悬崖下,离散落在火山岩草坡上的摩艾石像群很远,离耸立在海滩边阿胡汤加里基祭坛上的15尊摩艾石像更远。它微微嘟起并往两边微微翘起的嘴唇,保持着第一批驾驶独木舟穿越一望无际的南太平洋抵达“拉帕努伊”的波利尼西亚先民特有的立体弧度。它光秃秃的头顶上卧着一只海鸥,背对着我,没有发出一声鸣叫。它头顶上方约3米高处,悬停着一朵很小的白云,像它头颅上刚刚冒出来的一句话。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我只看见亘古的寂寥。
某个瞬间,当鹱鸟群振翅的声音惊破云层,带起的风将它额头赭红色的火山岩石粉簌簌吹落,落在它膝盖下的火山灰土壤上,洇出了细小的血痕时,我确信它凹陷的眼球转动了一下。
“你们是谁?谁创造了你们?”
我问它。它和复活节岛上几乎所有的摩艾石像一样巨大,有10多米高,有几十吨重,只有半身,只到髋部,手臂垂于两侧,两手十指拉长护住腹部,长耳朵、大鼻子、薄嘴唇、深眼窝,注视着前方。它和很多石像又不一样,它没有用红色火山岩做的象征地位或象征头发的石帽普卡奥(pukao),它和高22米、重300多吨的那尊石像相比,就像一个孩子。它和用贝壳珊瑚镶嵌眼睛的石像相比,显得特别普通,潦草,像是未完成便被遗弃。
咸涩的海风灌进它的耳孔,发出了类似埙的鸣响。我通过眼睛传递给它的问话被海风卷进它凹陷的眼眶,它头上的云仍一动不动。
当地向导哈娜和智利导游焕卫代替它回答了我的问话。但很明显,她们的答案也只是传说,而非绝对真相。
600年前,拉帕努伊人用黑曜石凿击玄武岩制作摩艾石像,砍伐树木做成滚木和雪橇来运输石像、竖立石像,他们相信,象征着祖先和氏族荣耀的每一尊石像都将盛装让甘薯破土、令渔船满载的神秘力量。
然而,摩艾石像没有带给他们福祉,却成了一道诅咒。当第一尊摩艾石像被竖立,复活节岛末日的沙漏就开始流动了。
复活节岛如同微缩的地球,孤立于茫茫南太平洋,远离任何一个大陆都超过2000公里,离智利大陆本土约3600公里,就像地球孤立于茫茫宇宙。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岛屿,曾经是森林繁茂、物种富饶的动植物天堂,生长着可以用来制造绳子的刺蒴麻属植物哈兀哈兀树(hau hau),木质坚硬、可以用于制作木雕的托罗密罗树(toromiro),而数量最多的是一种大棕榈树,树干笔直,2米粗,25米高,是用于运输、竖立石像和制造大船的良好材料。
大约在公元600年,第一批来自南太平洋东南方向的波利尼西亚人驾驶独木舟漂流数月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便定居繁衍,把这里称为“拉帕努伊”,意为“世界的肚脐”。他们捕食海豚海豹,烧毁森林开辟农田,砍伐树木制造船只、房屋,烧火取暖。而大量砍伐树木以制造并运输石像,成了压垮岛屿的最后一根稻草,随之而来的饥荒、瘟疫、部落之间争夺资源引发的战争,如影随形。
1686年,西方航海家的航船第一次抵达复活节岛时,发现全岛只有孤零零的一株托罗密罗树在垂死挣扎,遍地是因部落战争而被推倒的摩艾石像。当最后一棵智利酒椰被砍倒时,发出了轰然一声巨响,大地为之震颤,树汁如鲜血汩汩冒出,滴落在大地上的声音,像极了文明倒计时的秒针嘀嗒。
再也没有制作航船的树木,人们才发现,石像不能当独木舟。天塌了,人们才发现,天空无法依靠石像来支撑。
岛民不得不由渔民变成了农民,不得不用芦苇捆扎脆弱如孩童玩具般的船筏,不得不在浅海捕鱼,吃光海岸线上所有的贝类,不得不吃老鼠和昆虫,贫瘠的土地更加贫瘠,直至枯竭。最终,他们发展到了人吃人的残酷境地。
蛋白质的极度短缺会重塑道德边界。关于食人习俗的争论在人类学界持续了半个世纪。当老鼠都吃光的时候,人体可能成了最后的蛋白质仓库。在复活节岛后期废弃物堆遗址中,人类骨骸随处可见,有些骨头被敲碎以便吸取骨髓。
殖民者的入侵和瘟疫雪上加霜,岛上人口从最鼎盛时期的2万以上到1872年仅剩下111人困在死寂一片的孤岛上。复活节岛文明就像镌刻着复活节岛古老文字的“朗戈朗戈”木板一样,几乎绝迹。
黄昏降临时,一片巨大的乌云覆盖在面朝大海的阿胡汤加里基祭坛上,15尊石像以背海面陆的姿势站成沉默的军队。最高的摩艾石像头顶10吨重的红岩冠冕,颧骨如刀劈,嘴唇紧抿成一道拒绝开口的裂缝。我伸出手,想触摸它粗粝的脊背,够不到它,但我的指尖传来一阵火山岩50万年前岩浆凝固时的余热。
“你们为何背对海洋,凝视岛屿腹地?”除了最古老的几尊石像面朝祖先来时的方向,复活节岛晚期的石像全部面向岛屿中央。这种集体的目光内收,是否预示着文明自噬的开始?循着某一尊摩艾石像的目光望去,火山岩草坡上散落着无数被推倒的石像和未完成的石像,像被突然按下暂停键的文明现场。那些未睁开的眼睛像胎儿紧闭的眼睑。那些被推倒的石像,空洞的眼窝凝望着苍穹,如同被剜去瞳孔的守望者。石像群在沙滩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宛如无数举向天空的指骨。
“所以,人们是自愿走进这个陷阱的吗?”我问那尊眼窝生苔的石像。石像沉默着,风送来远处浪涛破碎的声响,像极了某个巨型生物的叹息。据说,于2024年发表的一项研究推翻了复活节岛的“生态自杀”理论。我倒宁愿相信这项研究是科学可信的。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任何生态悲剧中,人类,都难辞其咎。正如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之“毁天灭地的人类洪水”里所说,翻开历史记录,智人就是生态的连环杀手,公元1万年前,他们从东非出发,抵达澳洲,抵达新西兰,抵达北美洲,抵达南美洲,他们抵达哪里,便带来当地生态的浩劫,长毛象、双门齿兽、剑齿虎等大型动物一一灭绝,动植物灭绝的种类触目惊心。
人类从来没有和大自然和谐相处过。斯蒂芬·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中说:“人只要让步一次,就会不断让步。一次妥协势必导致一连串新的妥协。”我觉得,这句话用在人类之外的生灵身上更为贴切。如今,工业活动造成的第三波灭绝浪潮正在到来,大自然仍在一步步退让,鲸等大型动物正在消失。
Rapa Nui——“世界的肚脐”,这种叫法,一开始人们并不理解,直到后来宇航员从高空鸟瞰地球时,才发现复活节岛孤悬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确实和小小的“肚脐”一模一样。复活节岛,多么像地球的缩影啊。近50年来,人类消耗的资源比以前2万年的总和都多,如果不悬崖勒马,复活节岛的历史也许就是地球的明天。
傍晚五点,古老祭祀台上的摩艾石像群在夕阳的逆光里显得异常瘦削且坚毅,好像它们开裂的躯体,正在努力支撑着一片天地。一艘小船从石像群背后的海面缓缓驶过,像一个孤独的祭奠者。我看见那尊似乎被削去半个脑袋的摩艾石像的一只瞳孔里映出了双重的黄昏:一边是公元600年独木舟第一次出现的海平线,一边是公元2025年1月8日运送淡水的货轮留下的白色航迹。
二
鸟人村(ORONGO),仿佛是复活节岛悲壮交响诗中突然亮起的一支清笛。
奥龙戈火山口边缘,两座卵石屋像甲虫的背壳贴伏在青草萌发的地表。向导哈娜用指尖轻叩一扇低矮狭小的石门,说:“当人们弯腰进去,岩壁会刮走他的傲慢。”
从窗口望进去,石屋内幽暗如海底,似有蟋蟀鸣叫。从石缝渗入的光线在石壁上画出一道道海水的波纹。这里是800年前“鸟人”勇士们的最后冥想室,他们的目光通往窗外万顷碧波中浮沉的莫图努伊岛(Motu Nui),那里关乎每一个“鸟人”勇士和整个氏族的荣耀。
公元1200年左右的无数个春天,每当候鸟回归,复活节岛上便会举行一年一度的“鸟人节”。岛民们集聚在奥龙戈火山口的海岸边,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两公里之外漂浮在碧海蓝天之间的三座小岛上,当乌燕鸥(Sooty Tern)产下第一枚鸟蛋,各部落选出的最勇敢的勇士便要爬下300米高的悬崖跃入怒海,游过鲨鱼出没的激流,登上莫图努伊岛找寻鸟蛋,第一个将鸟蛋顶在额头泅渡归来的勇士,将鸟蛋交给自己的酋长,这个酋长便成为当年的“鸟人”。整一年里,他都被岛民奉为神明,拥有神圣权力,执掌整个海岛一年的和平。
“鸟人”原本出自岛上流传的一个神话:古时候,造物主玛科·玛科向岛上的祭司传授宗教仪式和祭神物品——海鸟蛋,并指定海上的三座礁屿为取鸟蛋的地方。当时的复活节岛沿袭世袭制,一个家族统治一个区域,权力集中,战争频发,一次军队暴动将这一古老的传说演化为一种和平的权力交接制度,从此,摩艾人从祖先崇拜转而信仰主宰创造和生育之神——鸟神,复活节岛也进入了短暂的、和平美好的“鸟人时代”。
鸟人村遗址里的石屋墙壁、火山岩表面,仍残留着岩画与石刻,多为鸟头人身的神灵(Makemake)主题、象征生育和丰收的图案。当我注视着这些图腾,眼前浮现了我在复活节岛感受到的鸟人时代般美好的一个个瞬间——
凌晨三点,我被一只夜鸟悦耳的鸣叫唤醒,赤脚走到了屋外面朝大海的悬崖草坡上。满天星斗和浩瀚虫鸣向我扑来,好像整个宇宙俯视着我。南太平洋漆黑一片,海涛拍岸声如一阵大一阵小的雨声,涌来一阵阵20摄氏度左右的凉意。
凌晨三点半,我回到床上,大海的气息随我一起涌进房间,我躺下来,紧了紧被子,眼睁睁看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天空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亮起淡蓝色,南太平洋慢慢亮起深蓝色,漫天星星渐渐退场。直到粉红色的朝霞弥漫了整个天空,连一望无际的海水也变成了粉红色,只有海天相接处,有一抹窄窄的蓝。彼时,已是凌晨五点。
清晨七点,前往餐厅露台的路上,两只黑白色的胖猫竖起尾巴向我走来,蹭了蹭我的腿,有一只身子一扭,在我脚下躺了下来。一群白色海鸥呼啦一声从露台上腾空而起,它们的身后,是湛蓝到失真的大海。
午后一点,躺在小木屋桌子底下的一只牧羊犬,抬起左眼看看我,又抬起右眼看看我,它看着游人走来走去,像看着它家的一群羊。
午后两点,巨大的白色云团紧挨着屋顶和地平线,太低太近了,像要随时掉下来。我和智利导游焕卫走在椰林投在地上孔雀开屏般的影子间,她说,我们每天都要让自己美美的,才不辜负世上所有的美景。这个学哲学、爱文史、爱浪迹天涯的河南小女孩,长着一双阿凡达一样的大眼睛,是我见过的最细心的导游。她在南美多年,去年当街被抢劫手机电脑四次,依然每天笑呵呵的,音调高亢嘹亮。神奇的是,我们都在练习《千字文》小篆。合影中的我们俩,像坐进了云朵里,忙着将云朵塞进被套,扯过来盖在身上。
午后三点,阿纳凯海滩上,苍耳密密匝匝挂在我的红绸裙子上,完全不管我会将它们带到哪里。几个外国小男孩在我身边奔来奔去,追着浪,又躲着浪。游人们在椰林里坐着,躺着,喝着当地人做的果汁,聊天,看书,吹风。
下午四点,十来岁的金发女孩在夕阳里冲浪,一次次从滑板上摔落,一次次站上去,她滑板下的绿色波涛像逆光里的翡翠。
下午五点,我的侧影和风扬起的裙摆剪影被摄入一张黑白照片里,逆光里的大海勾勒出我,摩艾石像般一样瘦削,沧桑。
傍晚五点半,唯一拥有一双褐色大眼睛的摩艾石像旁,人们坐在夕阳里,和到处飞舞的苍蝇、坐等我们递上肉骨头的大黄狗们一起共享烧烤。一位年轻的父亲躺在草地上酣睡,红裤子小男孩躺在他张开的双腿间,蓝衣服小女孩跪在草地上拔着草。
此刻的复活节岛,早已脱离了多年前的噩梦,成了地球上无数人的诗和远方。某一瞬间,宁谧的世界里,只有两种声音:涛声,鸟鸣。
世界越来越美了
我独自一人,却很自在
我别无所求
只想被阳光晒透
我的脑海里浮现“灵魂阐释者”德国诗人赫尔曼·黑塞的诗句时,听见向导哈娜说,为了保护生态,外人来岛不可以超过30天。
哈娜的父亲是智利人,母亲是摩艾人。她皮肤黝黑紧致,身材健硕、蜂腰肥臀,和我合影时,脖子仰起,一手叉腰,踮起一只脚尖,身子呈S形,像一只骄傲的黑天鹅,她的耳环是两朵粉红色的太阳花。
一个个瞬间,像河水在流淌,像时光在流淌,像太阳月亮地球,简单地、自然地运行,像无声的呼吸和静静的心跳。
在世界最孤独的岛上,人们好像自动屏蔽了外面的世界,活成了自己的中心。
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人类的农业革命带来的文明是一场大骗局。部落采集时代,人类无忧无虑,每天只需花几个小时狩猎或采集,所摄入的营养极其丰富,动植物蛋白充足,而农业革命后,无数人要花一整天的时间在烈日下务农,到头来可怜的营养来源只有碳水化合物,且被一点点资产所困,再也无法逐森林、逐水草而自由迁徙。
谁也不能否认,人类文明的发展带来了更长寿的寿命,更舒适的物质享受,也基本战胜了饥荒、战争和瘟疫。问题是,在精神层面,史前的人类和如今的人类,谁更自由?
在启程离开复活节岛最后的几分钟,我在鸟人村工艺品市集的第一个摊位,心急火燎地和当地50岁左右的女摊主进行了语言不通、手舞足蹈的一番沟通,居然达成共识,买下了她所有的9个鸟人图案冰箱贴,代价是:装冰箱贴的小纸袋,她坚决不肯送我,每一个巴掌大的小纸袋大约花去了我十来元人民币。这是无法理解的事情,显然是文化的差异。
我将它们带回了我的家乡玉环岛,一一分送给来我书屋玩的孩子们。我和他们分享了鸟人的故事,但没有分享我的感受,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能从鸟人的故事里读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感受。
我也将离开智利前夜导游焕卫送我的一支鸟人笔、一本聂鲁达的西班牙语诗集带回了家乡玉环岛。我将它们摆上书架的一瞬间,好像听到了两座岛屿的祖先们正隔着太平洋对话。复活节岛和玉环岛,两座岛的移民史在那一刻重叠:16世纪被大明王朝编入版图的玉环,18世纪被荷兰人命名为“复活节岛”的拉帕努伊,都在用伤疤和荣耀撰写着同一部启示录——最好的选择,或许就是像“鸟人”那样,在权力更迭时交出刀剑,转而轻握一枚易碎的鸟蛋。
真正的领袖不是征服荒野的人,而是听得懂海浪的韵脚、鸟翼的振频,最熟悉潮汐、季风以及四季轮回的人。
盐湖:宇宙的倒影
一
乌尤尼盐湖(Salar de Uyuni)的月出和月落,都让我想流泪,并非因为这个“天空之镜”拥有“地球上最接近天堂的景象”。
盐湖的初遇并不浪漫。下午四点的盐湖是刺眼的,凌厉的,抗拒的。安第斯高原上的7级大风,裹挟着盐粒,抽打着越野车的窗玻璃,发出细碎的呜咽,寒冷随着狂风渗入骨髓。
无边无际的盐湖,如揉皱的锡箔,如沉睡万年的雪原,在阳光下,亮得无法用肉眼直视。好在,它依然美,是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冷艳。我穿着厚重的白色长筒套鞋踩入薄薄的一层湖水中,蓝天,远山,越野车,游人,均被融化进了脚下波光粼粼、清澈无比的涟漪中。涟漪之下,形成于几万年前的多边形盐结晶裂纹,像按照数学原理规则排列的一层层凝固的白色波浪,在阳光的透视下,雪白晶莹,在风的拂动下,如梦,如幻。
这片世界上最大的盐湖位于玻利维亚西南部的乌尤尼镇,海拔3660米。4万年前,巨大的明钦湖(Lake Minchin)湖水逐渐蒸发,留下了大量的盐分和矿物质,最终形成了面积约1万平方公里的盐沼,曾被《国家地理杂志》列为世界十大奇景之一。每当雨季来临,无风的日子,盐沼表面薄薄的一层水将整个天空倒映在大地上,形成世界上最大的天然镜面,美得令人窒息。
此刻,狂风揉皱了镜面,盐沼还原成了盐沼,无情地拒绝了怀着无比神往、飞跃几万公里辗转抵达、因高反和寒冷而脸色发青的我们。
我缩在越野车后座,裹紧所有衣帽,等待风停,情绪低落到了冰点。向导们背朝着风向,打开了车子后备厢,为我们准备了红酒和本来要摆在盐湖上的下午茶。然而只要打开车门,狂风便会将人推回车内。在等待风停、等待落日那漫长的一个多小时里,我想起《百年孤独》里马孔多那场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祈祷着,或许,奇迹总爱以荒诞开场吧。
果然,奇迹以物理学无法解释的速度降临!当暮色将整个盐湖染成紫罗兰色,狂风突然静止,安第斯山脉的山脊线上,一道银光突然如剑劈开暮色,如天神用指甲划开夜幕,如玻璃风铃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月亮——不,那分明是远古印加人熔化的银盘——以肉眼可见的急速攀升,当它从月牙变成半球变成浑圆的整个蛋黄色的月球,从山脊后一跃而出,月光倾泻而下,整个盐湖瞬间被激活,闪耀着无边无际的蓝白色光斑,如大地静脉里流淌的银浆,如璀璨的星河,如液态的宇宙,天地仿佛瞬间倒置。
那轮满月无比巨大,是我从未见过的,比我在中国江南常见的大三倍。月轮在五分钟内膨胀三倍,倒影中的月亮比实体更大更清晰,甚至能看见环形山的阴影。在印加人的传说中,月亮女神“玛玛基利亚”(Mamaquilla)是太阳的妹妹和妻子,也是印加王和所有印加人的母亲,是婚姻、节庆之神,也是女性的捍卫者。此刻亲见,犹如神迹,那么冷酷无情的盐湖在她的目光下,瞬间融化——是我多年前在诵读曹植的《洛神赋》中感受到的那种意象——“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远处,一群火烈鸟惊飞而起,翅膀拍打声与盐晶碎裂声共振,形成一种低频的嗡鸣,仿佛地心深处传来的一声咏叹。我的脑海里随之浮现了一段不知名的音乐旋律。我总觉得,音乐是会勾起前世回忆的,否则为什么听到某段旋律时,会感觉踏入了某个熟悉而自己从未去过的时空,会流泪?
自然从不表演确定性,它只展示神性的即兴剧,让渺小的人类比如我,在对“天空之镜”极度失望后,喜极而泣。
盐湖的黎明是从声音开始的。凌晨四点半,车灯切开黑暗时,亿万年前的藻类化石在盐壳下泛着幽蓝荧光,飞溅的盐粒在越野车轮间簌簌震颤,像无数细小的风铃敲打着大地。当车子停在盐湖纵深处的一刹那,世界突然寂静无声。
一轮圆月悬停在雾状紫丁香色的维纳斯带间,整个天穹像用黛紫色的烟霭酿成的半透明的、迷离的、流动着的酒液,浸透了冰丝般的银色月光,倒映在整个镜子般的盐湖里,天地呈现绝对相同的镜像。我独立其中,仿佛飘浮在宇宙的双面镜之间,两个月亮在我头顶与脚下同时旋转,梦境般魔幻,如同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勒内·马格利特的一幅画—— 一朵花梦见自己悬浮在月空之中。
当我低头凝视镜子,镜子也在凝视我。当我凝视镜中的我,镜中的我也在凝视我。当我凝视镜中的月亮,镜中的月亮也在凝视我。当我凝视宇宙,仿佛有另一个平行的宇宙在水下呼吸!
这是我肉眼目睹过的最美的景象!是我离月亮最近的一次,是我离天空最近的一次,是我离宇宙最近的一次。只要我轻轻呼唤,我一定能得到它的回应。
眼眶一阵阵发热,这是热泪翻涌的先兆。可我没有发出声音,我想说的话,通过我抬头久久地凝视,已经告诉了它。它都懂。而我,也已读懂了它的话,它说:不要怕。
曾经,斯洛文尼亚摄影大师马特亚斯·克里维奇说:“整片盐沼被没有边际的沉默笼罩,一整晚边走边拍摄,我甚至听到了‘寂静之声’,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遗憾的是,最美好的时刻,与我同行的他,却在盐砖酒店与高反和低烧做着抗争,无缘目睹这样的绝世美景。历尽千辛万苦终不得见向往之胜景,恰是人生之常态。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是井底之蛙,但是我们可以时常换个井看看。出去“浪”,不是为了征服浪,而是感受作为浪的一部分,成为海的一部分。
黎明将至,月亮渐渐沉入盐湖,它所在的那一片天空,渐渐变成幽深的蓝紫色,它对面的天空,朝霞已将安第斯雪峰染成一片金红。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安第斯山脉的轮廓,日月同辉,天地静谧,盐湖化作一片流动的白金。手指和脸已经冻僵,被啃噬般疼痛,又渴又饿,我忘记了高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迎着光和热奔跑,阳光将飞溅的湖水和盐晶折射成七彩的、温柔的光晕,像一条条丝线,治愈我,缝合我。
不知何时,我的左眼镜片遗落在了盐湖中,发现时的第一反应是:它要永远留在那里了。但愿它没有知觉,但愿另一只镜片也没有知觉,不至于忍受漫长的孤独和永别的痛。
荒野从不承诺温柔,它教会我们与疼痛共生。如同命运从来只负责偶尔提供针尖般的一点点甜,以缓解人生的苦楚。
二
传说,午夜时分,乌尤尼盐沼边缘的牧羊人会用芦苇编制的网兜“捕捞月光”。他们将网兜浸入卤水池,待水面静止后迅速提起,盐晶在网眼间凝结成微小的月牙形结晶,闪烁着无数光点,是卤水中的锂离子在月光激发下释放的微弱电能。印第安艾马拉人 (Aymara)说:“这是治心痛的药引。”
乌尤尼盐沼不仅是一面绝美的天空之境,大多数人没有看到的是,脚下的盐湖里蕴藏着世界上最多、最轻的金属“锂”。这一为治愈躁郁症而被提取的矿物质,也是被无数人觊觎的“白色宝藏”。储存了全球约50%—70%锂资源的乌尤尼盐沼,成为各国争相开发的重要矿区。“盐沼在哭,帕查玛玛在哭,因为人类挖走了她的骨头。”
南美洲艾马拉人崇拜体系以“大地母亲、太阳神、月亮神”为核心,帕查玛玛(克丘亚语:Pachamama)是安第斯土著人崇敬的女神,也称为大地母亲,她的儿子是太阳神因蒂,女儿是月神基利亚。在印加神话中,帕查玛玛维系着大地上所有的生命,也被看作大自然本身。
人们在大地母亲的庇佑下,种植藜麦和土豆,放牧羊驼,制作高山蜂蜜,用祖传的方式挖盐,用盐砖来制造房屋,用斧头或铁棒穿透盐水,提炼一点点用作药引的矿物质,他们不会过度采集,更惧怕别人来挖走大地母亲的骨头。
离此不远处,有一个乌尤尼火车墓地(Uyuni Train Cemetery),散落着大量20世纪被遗弃的欧洲制造蒸汽列车。一百多年前,西班牙人为了掠夺银矿修建了轨道,日夜不停地把矿石运往太平洋彼岸,银矿资源枯竭后,火车的轰鸣声也随之消失,钢铁巨兽的残骸静静躺在盐沼之上,从锈蚀的车窗里探出的仙人掌在风中摇曳。
乌尤尼盐湖的锂矿如果被大面积开采,必定会威胁当地的生态系统,它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火车墓地”?幸运的是,当锂矿热潮再度袭来时,有人开始聆听盐粒的警示,政府最终抵住了巨大诱惑,只允许本国开采以保护资源。
我陪他到乌尤尼小镇一家医院看医生,所幸只是高反引起的发烧,吸会儿氧就好了。神奇的是,突然接到母亲电话,问:怎么没看你发朋友圈,没事吧?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每天担心着我们,又怕有时差打扰我们睡眠不敢轻易打电话,便每天看我朋友圈了解行踪。我心里暗暗对她说,在您有生之年,我再也不出去浪这么久了。这家乌尤尼最大的医院就像中国七八十年代的卫生所,乌尤尼机场的行李搬运车居然用的是拖拉机。乌尤尼盐沼周边散落着很多古老的村落,时间仿佛按下了慢放按钮,村民们在一片苍茫的信息真空中,谦卑地、坚韧地、自在地生活着。
《人类简史》中讲了这样一个笑话:即将第一次登月的两位美国航天员在沙漠训练时遇到一位沙漠原住民老人,托他们带话给月亮上的圣灵。航天员把好不容易背诵下来的土著语背给懂土著语的工作人员听,才知,老人要带给月亮上的圣灵的话是:不管他们跟您说什么,千万不要相信,他们只是要来偷走您的土地。
远处,锂矿厂的探照灯光刺破了夜空,像一枚枚巨型的缝衣针,试图缝合着文明与荒野的裂痕。
三
站在世界上最高的缆车上俯瞰,拉巴斯女巫市场的屋顶如一片片彩色盔甲,覆盖在大地母亲帕查玛玛的脊背上。古城层层叠叠的房屋像彩色菌类攀附在火山岩褶皱里。
这是全世界最高的首都——海拔3900米的玻利维亚首都拉巴斯,这是离大地最远最高的古城,也是曾用殖民者的白银与矿工的尸骨堆砌而成的人口达100万的山城,虽然,它正被新的时代重塑筋骨,但我在这里的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大地母亲帕查玛玛的心跳。
走在古老的Jaén街头,能深深感觉到,这是一座被大地母亲庇佑着还活在古代的市镇。粉色的、蓝色的、红色的、年代久远的公共汽车像来自童话王国,在坡度很陡的石头路上来往穿梭。衣着格外艳丽的当地艾马拉人,推着装满仙人掌果子或者类似中国的油条糖糕的小吃,走街串巷地叫卖。从山村赶来、一律穿着蓬蓬裙、背着大方格包裹的艾马拉妇女们沿街摆了一个个小地摊,卖工艺品也卖水果。在一个被封闭起来的广场上,十几个防暴警察将身子倚靠在障碍栅栏前,其中有一个年轻的警察,顾自捧着一本书在读,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艾马拉人是南美洲安第斯及阿尔蒂普拉诺地区的土著民族。他们在15世纪臣服于印加人以前以及16世纪归顺西班牙人以前,已经在南美大陆上种植、放牧和捕鱼,生活了数个世纪。
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在忙,但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慢,是从前的那种慢。
女巫市场(Mercado de las Brujas),像一条被压缩的时光隧道,是拉巴斯最神秘的所在。这个临街的市场似乎隐藏着艾马拉民族的所有秘密。每一个摊位、密室、店铺都悬挂着无数干羊驼胚胎、巨嘴鸟骨头,摆放着各种包治百病的神药、手工艺品,也充斥着各种巫术咒语,简直是魔幻主义的陈列馆。玻璃罐中浸泡的犰狳心脏,是防盗护身符,据说埋在家门口,小偷会梦见自己被铠甲包裹窒息而死。用火烈鸟羽毛蘸取锂盐水,在羊皮纸上书写咒语,据称能干扰手机信号,迫使负心人回心转意。女巫们最普遍的使命,是通过物品和咒语,帮助人们得到大地母亲帕查玛玛的护佑。
当地向导夏雨和我说,千百年来,南美洲人都信奉大地母亲帕查玛玛为他们的庇护神,而只有玻利维亚完整保护了这种女巫文化。八月份有个狂欢节,二月末也有一个,要跳三天舞。步入现代文明的拉巴斯,对帕查玛玛的崇拜仍然深深烙在城市基因里,比如新建公寓打地基时,工人会埋入羊驼胎与锂矿石的混合物。缆车驾驶员会在操控台粘贴古柯叶,以祈求“钢铁巨鸟”不要坠入山谷。甚至,国会议员在重要投票前,会密访女巫市场。
我从女巫们面前经过,不敢拍摄她们,也不敢仔细打量她们,怕像曾经来此的三毛和荷西那样被诅咒。女巫们一律神情肃然地坐在一个个摊子前,面前摆放着很多作法的东西。夏雨说,她和家人也会经常到女巫那里求购物品,比如羊驼胎和一些花叶,包好了烧成灰,放在泥土下,感恩大地母亲,祈求大地母亲的保佑。
那么,他们获得了想要的生活吗?眼前的古城,古老得很不真实,却又实实在在。眼前的慢生活,是他们想要的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会有几颗心在祈祷:请带我离开这里,去到繁华之地?城市,森林,荒野,哪里是人类最好的生活之地?人类努力那么久,文明究竟是在进步,还是倒退?
在丁字路口一幢古老的石头房里,我邂逅了一幅画,是玻利维亚著名画家Roberto Mamani Mamani 的作品。他几乎所有的画作,都以大地母亲、太阳神和月亮神为主题,人与自然如同那些无比绚烂的色彩一样,对立、碰撞又统一、和谐。我买下了其中的一幅。
“帕查玛玛什么都给,但取的时候得唱歌。”乌尤尼盐沼中央传来艾马拉民谣,歌声中,盐晶生长,星群位移。
后来
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百年老店Tony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我遇到了时间深处的一位老人,双目失明的他,曾经说过一句至今被无数人传颂的话:“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是的,阿根廷文豪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当我坐在他多年前坐过的靠背椅上,当我将双手搁在他多年前搁过的小桌子上,我听到他语言的力量正在穿越时空:“一切都是一种幻觉,唯有爱是永恒的。”
在咖啡馆靠近门口的另一个角落一张餐桌前,台灯投下的光晕里,静静坐着一位白皮肤白发白须老人,面孔洁净,戴一副黑框眼镜,身穿雪白笔挺的短袖衬衣,面前摆着一杯咖啡、一本正在读的书,身后是两张土著文明主题的油画。多么像这里曾经的常客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我用蹩脚的英语请侍者帮我问问能否和他合影,他抬起头冲着隔桌的我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坐到他身边,用蹩脚的英语和他交流,得知他来自美国,一个人来南美洲旅行,便再也听不懂其他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主动请求和一个陌生男人合影、攀谈。只因那一瞬间,我听从了内心的声音,想靠近他。我相信,此时此地,我和博尔赫斯、爱因斯坦置身于平行宇宙。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穿越世界上最宽的河流拉普拉塔河横渡到乌拉圭古镇科洛尼亚时,我陷入了一小片水垢的宇宙里。轮船二楼舷窗玻璃上的一片水垢叠映着窗玻璃后面的汪洋大河。在我的视角里,河水在玻璃后荡漾,似乎正在擦洗水垢,而其实,它们根本不在一个维度空间里。那么,存在可能吗?当然。当河水蒸发,化成了雨,落在舷窗玻璃上,便抵达了水垢的维度。假如水垢不在玻璃窗外,而在玻璃窗内呢?因此,河水化雨的漫长过程,也许可以穿越维度,变成一切皆有可能,也许毫无意义。
就像一段旅程,就像人生旅程。
当我写完以上这段文字时,莫名其妙地点开了手机,手机时间显示为16:16。
那一天,大概也是下午四点多,乌拉圭古镇科洛尼亚河滩边一个雕塑前,我被一个黑人姑娘刷新了三观。一个黑人小伙大概是她男朋友正在给她拍照。她扎着小辫,穿着黑色短袖衫、玫红色的短裤,身材凹凸有致。突然,她仰躺在草地上,举起两条大长腿,劈叉举向天空,同时伸展双臂,张开十指,朝着天空发出了哈哈哈的大笑声。黑人小伙迅速咔嚓一声定格了镜头,显然对她这一pose司空见惯。
我们都惊呆了。pose居然可以摆得如此豪放不羁!那一刻,我真希望我是她,我觉得我就是她,仰着脸,高举四肢,将肚皮、上颚和一切袒露给天空和宇宙。
宇宙是一个母体,我们最终会变回粒子回到她的怀抱中。
宇宙是一把伞,伞外另有天空,还有无尽的宇宙。
宇宙也可能只是某个超级生命体内的一个菌群。
人类的身体于一个菌群而言,也是宇宙。据科学研究,人类肠道里的菌群会影响大脑,肠道里有大概1万个左右的神经元,大脑有860亿个神经元,它们之间会通过一些菌群产生的化学物质“打电话”进行沟通和交流,比如说,今天我想吃什么。这一科学发现已被运用于治疗自闭症。
我也可以和宇宙“打电话”。岂止可以“打电话”,天地之间,我就是地球的呼吸,我就是宇宙的脉搏——在发梢,如同青草;在眼眸,星云般的瞳孔;在泪水,海水般咸涩;在呼吸,肺叶如同枝叶;在血脉,如同奔腾的河流和血红的岩浆;在指纹,如同树的年轮;在掌心,如同叶脉;在脑海,如同浩瀚银河……我就是宇宙的人类形态。
那些让科学家穷尽一生破译的密码——斐波那契数列在大自然里呈现完美的螺旋线形态,银河系四条主旋臂呈现的螺旋形状和斐波那契螺旋线几乎完全相同;生灵们精妙绝伦的身体结构和功能,量子纠缠中超越光年的相思;偏振光显微摄影镜头下,维生素C晶体像披着霞光的群山,硫酸钠晶体像雪花,硅酸钠溶液中的氯化铁犹如火山喷发,氢氧化钴沉淀出宇宙星云……也许,正是宇宙写给我们的秘密情诗。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内篇·齐物论》中早已一语道尽人类与宇宙的关系。
整个南美洲之旅中,我听完了巴西作家保罗·科埃略的寓言式小说《牧羊人的奇幻之旅》,它讲述了一个关于倾听内心与宇宙对话的哲理故事:西班牙牧羊少年主人公圣地亚哥因两次梦见埃及金字塔附近埋藏宝藏,接受撒冷之王“当你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会合力助你实现愿望”的指引,卖掉羊群前往非洲踏上寻宝之旅,历经艰险最终抵达金字塔后,他发现自己追寻的宝藏竟在旅程起点的废弃教堂下。故事强调“真正的宝藏是旅程本身”。
“宇宙语言”是贯穿全书的核心理念,指代超越文字、直抵万物本质的沟通方式。圣地亚哥以心灵而非理性去感知自然规律,解读鹰的飞翔,在沙漠中与风、太阳对话,“化身为风”逃脱军队围困,最终与宇宙频率共振,实现了对“天命”的回归。
当我在Tony咖啡馆想要靠近那位长得像爱因斯坦的先生时,内心驱使我的声音既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家乡玉环话,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声音,而我听到了,听懂了。我相信,那正是宇宙万物的通用语言。
在巴西圣保罗飞往北京的航班上,舷窗外星空浩瀚,耳机里传来保罗·科埃略的声音:“他们成功地理解了宇宙语言。”
作者简介
苏沧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纸上》《遇见树》等多部。获朱自清散文奖、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文学奖项。法文版散文集《纸上》等作品被译介至海外。
责任编辑 师力斌
特约编辑 蓦 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