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耳木兔失落于永定河
作者 杜梨
发表于 2025年9月

“小耳木兔”即短耳鸮,它的耳簇羽没有那么长,站着时像一只站在木桩上的兔子,并由此得名。这是观鸟达人杜梨在永定河湿地观鸟的散文,描绘了大量观鸟细节,以及人面对大自然时的欣悦,字里行间洋溢着沉浸式的热爱。这种亲身体验的写作,正是散文最为真挚的地方。

以前在百望山看猛禽秋季迁徙,真正吸引我的不是碧空中有如墨点的美丽猛禽,而是那些呼朋引伴、遮天蔽日的达乌里寒鸦。它们浩浩汤汤地穿过天空,由于数量众多,加之距离遥远,伴着大风,从眼前慢慢流淌过去,好像永无止境。当它们最后一只消失在我眼前,一场盛宴随之休止,还有音符在心上狂跳。在百望山下居住和活动的人们,恰好能看见它们穿过头顶。

当然一些雁鸭类都会相伴迁徙,可达乌里寒鸦给我的感动怎么也难以忘怀。可能我和鸦科就是有很深的羁绊。当夜,我立刻梦见了迁徙的达乌里寒鸦,它们那黑白的头颈在我面前纤毫毕现。2023年底在山西,我们坐车去悬空寺,前方的运粮车洒落并碾碎一地的高粱碎,我忽然看见有群乌鸦正聚在地上啄食,那些黑白色的头脸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我惊喜至极,是达乌里寒鸦。对达乌里寒鸦的记忆和幻想交叠在一起,在我心上不断重演。因事务繁忙,我很难再去百望山蹲守,也很难去南海子看在那儿过冬的达乌里寒鸦。我总想再看到达乌里寒鸦的迁徙,贴近梦中的那种距离。

寒鸦,一个常被古代诗人写进诗句中的词语,常伴随着“晚景”“秋日”“暮色”“啄雪”等寥落的景观,大概是说秋冬的乌鸦这么一个意境,并不能精确对应到 “Jackdaw”(寒鸦)这个现代特指正式名。但也留下了很多意境优美的诗。张说在《岳州晚景》中写到“晚景寒鸦集,秋声海雁归”。唐代阴历九月,张说在长沙还很热,不用穿厚衣服,看见鸟类迁徙,因在南方他用的是“归”这个字,而在长沙可见的那大片聚集的寒鸦,很可能是迁徙的达乌里寒鸦、小嘴乌鸦等,也许也是当地聚集的大嘴乌鸦。温庭筠也写过“新雁参差云碧处,寒鸦辽乱叶红时”(《题西明寺僧院》),也将秋雁与寒鸦写在一起,也是写它们在秋日的集群或是迁徙。尤其是辽乱有“缭乱”的意思,也有“辽阔”的另一层意味。总之,寒鸦这个意象的植入,更像是古典诗词的血脉传承,在视觉上的又一次复苏。

2024年秋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乐活中堤,刚走进去,忽然一抬头,发现有一些达乌里寒鸦正从我头顶经过,它们正一个赶一个地追上大群,可不能错过这趟开往南方的寒鸦列车。我仰头看见它们,距离如此之近,逐渐越飞越远,越来越高。我追着它们跑了一段,直到它们消失于天际。随后,我在乐活上空,又看到过几群达乌里寒鸦,它们上下飞行,努力保持着间距,又沿着西南,顺流直下。乐活中堤满足了我很久的心愿。

乐活中堤,地处永定河房山段,它还有个主题,叫作“荒野骑行,乐活中堤”。人们把防汛专用道路打造成了一条骑行漫步的环形滨水道,总有人在防汛路上骑行。房山给自己取的英文名是Fun Hill,Fun发音通“房”,意为快乐的小山。在狂风将乌云南吹的时刻,燕山以广袤的沉默据守西南,永定河在它怀里,静静流淌。

在北京看鸟总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常常需要驱车一两小时去各个郊区。乐活中堤算是离我家最近的一块荒地,开车半小时内即可抵达。那边生境较为多样,猛禽也较为活跃,适合做长期观察,被自然爱好者们誉为北京目前最好的荒野。2024年的秋天到冬天,我开始对那里的鸟类进行间断性的观察,看众鸟从缤纷活跃慢慢过渡到零星点点,看白尾鹞在浓雾中飞行,短耳鸮的羽毛散落一地。

永定河全长747公里,进入北京的平原后,因着有两岸堤防束水,大部分时间显得慵懒平静,这点倒是很像北京人。永定河默默游过门头沟、石景山、丰台、房山、大兴,长度达170公里。在2020年夏季以前,北京部分地区的永定河已经枯干已久,常年断流,河流生态也遭到了严重破坏。我初中时骑车上学,有时会骑过永定河边,西边这里的永定河遍生野草,只有烂泥的腥臭味,伴着我一路骑行。那些年的永定河是烂泥塘,和北京的沙尘暴一起成为记忆的定格,一点浪漫也没有。

之后,永定河经过几年治理和大流量脉冲试验,终于在2020年恢复了自由如意身,此时距它断流已过去了25年。如今的永定河游过官厅,它仰头能看见漫天飞舞的鹤群,下游到门头沟,黑鹳家族踩在它的身体上捉鱼,再转过房山,众多猛禽和喜鹊去它怀里饮水,一切看上去安逸内敛。除非夏季暴雨,它才会显出令人惊惧的气势。百多年前,泛滥的永定河把正修颐和园的光绪和慈禧吓了一跳,慌忙拨款赈灾。2023年北京夏季暴雨,永定河也洪水漫溢,造成了严重的灾害。

永定河在乐活中堤的东南方向,乐活中堤的大坝后是大宁水库①。秋季,人们可以下到大坝中段去看荒野中的鸟。钢筋混凝土浇筑出的巨堤下,河水瑟缩到中央,露出河床中的大块鹅卵石,只有不深不浅的一汪翡翠,像灰扑扑的池塘里忽然显出一只小小翠,那亮色撞到心尖。若是拿望远镜去探那汪翡翠,什么都看不见,偶尔有苍鹭站在水边,鸭子也不愿卧一只。大概鸭子们都在宛平湖和永定河中,这里人造的水库没有什么耍子。它们更喜欢自然的流水,仿佛那里才有原生的活鱼和勃勃的生机。有次,我和四月坐在平静的永定河边,吃着自热饭,不远处传来汩汩的水流声,很多只鸭卧在水里,懒洋洋地漂着。

乐活中堤的生境很不错。远处的河滩有高低不等的小树、灌木与芦苇丛,棕头鸦雀和麻雀们可以躲进更深的灌木丛中而不被发现,它们贪恋这些低矮的灌木丛,在其内尽情摇动歌唱,而人类莫想从中看到一丝情状。9月起,北京脱去盛夏的酷热,鹊鹞、白腹鹞、普通鵟、白尾鹞等悉数登场,在乐活中堤那片狭长而广阔的荒草地中,它们正进行一场迁徙季的狂欢。当疲惫的雀鸟穿过狭窄的锦州通道,来到华北平原的势力范围,进入北京城里为数不多的湿地,正准备好好休整一番时,那些威猛的禽鸟也盘旋在荒野上方,用锐利的双眸将小鸟的灵魂钉住,扫射它们隐蔽在树叶下那昏昏欲睡的眼,时刻准备用利喙折断它们的颈椎。我的鸟友子午线在野外看到一只雀鹰正在追逐一群金翅雀,最终有一只在百转千回中掉队,翅膀在夕阳下扇出残影,被雀鹰的利爪紧紧攥住,失去了生命的萍踪。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去乐活中堤。那正是华北平原蒿草花粉最耀武扬威的时刻,据说这全都是入侵豚草的错。有一年我去门头沟山里徒步,在蒿草花粉的夹攻下,我打喷嚏打得眼珠几乎掉在地上,只能快速蹿过山野保命。我着急出门,全然忘了自己对蒿草重度过敏。

那天,我像一头长鼻子里沾了花椒粉的大象,呼吸道的每一个受体都被严重激活,免疫系统发出了震天的号角,乐活中堤的每种蒿草都知道我在打喷嚏。我的喷嚏将我彻底吞没,像巨鲸跃出水面又重重落下。我就在这种大象喷嚏中坚持向天空望去,怎料那天也是鸟况惨淡的一天。

一只红隼在艳阳中高悬,胸腹荡漾出半翅花纹,每一道纵斑都从中心向外延展,呈小半个扇面,初级飞羽反射的锈红几乎不可辨认。成年后,天工的墨笔就在红隼的胸腹和翅膀上甩出万千墨点,如远山在云雾中显出层叠轮廓。太阳将大堤烘得很烫,热气流汩汩向上,托着红隼向高空飘去,金色的热流过飞羽的缝隙,是猛禽们最爱的体感。雀们大多在5点多醒来,就算天气尚凉也都早早出来歌唱觅食,但据说猛禽更喜欢太阳升起后的热气流,可以将它们托得更高更远。天空变作汪洋,红隼正在巡视它的领地。我那时还不知道,它家就在这儿,在我观察的那两个月里,它经常现身,算是离我最近的猛禽。经过我的博物老师张彤彤辨认,这只半翅花隼是个幼年红隼,正享受它第一年的独立好时光。

万幸,我遇见了几个要好的鸟友。火星老师看到我的惨状,连忙从她的背包里掏出一枚救命口罩。我戴上之后好多了,但已经开始的过敏反应并没有太多缓解。子午线因大堤太热,只好躲在一棵垂杨柳下乘凉,拿着相机,看着前方并不繁茂的鸟只。

一只鹊鹞的幼鸟正在追田里的鼠子,还显得有些笨拙。只见鹊鹞平度秋风后,自高空垂直跳水,不断往地里扎。模糊不清的扰流让这只棕色身躯幻化成这片荒野中一只巨型棕色蛱蝶,它不断舞进地面又复升起,却总是扑个空。但今天确实是鼠辈们的好日子,在我观察的那个窗口期,它一只鼠也没抓到。

天空蓝如松石,远山低矮可爱,众草不识秋滋味,丰茂迷人。天空上忽然飞过三只结伴南迁的普通鸬鹚,最前面那只鸬鹚的初级飞羽有一处缺损,看着有些寥落,最后面的那只是幼鸟,肚皮是白色的。这是一支很小的鸬鹚队伍,不知是否为一个小家庭,或者是掉队的三只秋迁者。天朗气清,它们飞得很高,逐渐缩成更小的点,消失在碧空里。

我在百望山看秋迁时,也见到过向南飞的普通鸬鹚,它们排成人字形,拉长脖颈,伸长双腿,如游丝在高空中起伏飘荡,好似一支永远也唱不完的昆曲。不知情的人从远处看,会管它们叫大雁,但它们的飞行姿态并不太像。鸬鹚们在高空中不断变换队形,我常常为它们捏把汗,总怕它们被寒潮吹破了阵形,彼此失联在风里。夜晚做梦便梦见达乌里寒鸦那黑白分明的脸蛋儿和鸬鹚那悠长的生命线。迁徙季节,透过颐和园的栏杆看团城湖,里面还有路过北京的鸬鹚小队。有的捉两条小鱼补充能量,有的正埋头晒太阳睡觉。在我家旁边的砂石坑,鸬鹚们一圈又一圈地飞,尽情在那片小蓝海子里摸鱼捉虾。我很想凑近了看看普通鸬鹚的绿眼睛,看那些漂亮的绿眼睛怎样变成阳光下的星星。

很多鸬鹚都会飞到厦门和金门过冬,贪恋那边丰沛的海鱼和温暖适宜的海风。清晨,近千只鸬鹚从金门飞回鹭岛,雷神之云降落人间,乌黑泛紫绿的羽衣,翠绿的虹膜,带着尖钩的喙,如同神秘的黑魔法,但它们喉部黄色的裸皮又给面颊增添了许多可爱,远远看过去,探出水面的头颈又像黄色潜水艇。以前,由于厦门的光污染,普通鸬鹚夜里会飞到金门岛过夜。近年来随着园博苑的生态环境改善,夜晚光污染减少,也有部分鸬鹚选择留在园博苑的木麻黄树上睡觉,不再两地通勤。每天下午5点,筼筜湖开闸放水,有大批鱼被浪头冲昏,被等候在闸口边的白鹭和夜鹭叼走吃掉。普通鸬鹚更擅长潜水捕食,也不会与留守在闸口边的机会主义者抢鱼吃②。

我想起那三只结伴而行的普通鸬鹚,也不知道它们一路是否顺利,是否去了厦门或金门。我公公在厦门工作,为此我家属总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喜欢那边的海洋和空气,但他连家都回不了,更何提去厦门,只婚假时去过几天。我们只能寄托给经过永定河上空的鸬鹚,让它们代替他飞过去,而最后那只白肚皮是我的婴儿。

我怀孕时,在北京40℃高温里看过棕扇尾莺育雏,那时的亲鸟繁忙至极,于芦苇丛中抓不住一个全须全影, 只觉得亲鸟又热又累,站在草间喘气吐舌,我也热得喘不过气。但去乐活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很多只棕扇尾莺。有只棕扇背对着我站在绿叶里,它背着翅子,上半身是棕黑交错的纹路,翅尖的斑纹乖顺地合于一处,看向远处长阳的高楼。就在那边高楼之下,又有塔吊伸着手臂在盖房子。北京的荒地已经越来越少了,但还在继续建新的工程。我和棕扇尾莺一起眺望那些建筑绿布,它晒着太阳,后背的羽毛很光润,粉嫩细长的脚趾抓住枝干。如果不用望远镜看,它可能就是一只麻雀,悄无声息地隐匿于此。忽然,它侧过脸,眼神的光很像一只蜥蜴。它的眼睛圆圆亮亮,微微凸起于小小的颊上,像孩子珍藏的玻璃球,只对着太阳发光。有那么一瞬间,你想对那双眼睛发誓,想为它拼尽全力留下这片荒野,让它淡黄色的胸脯可以放心地倚在枝上。

美丽的东亚石䳭也在此,是只可爱的雌鸟。东亚石䳭的雄鸟拥有一个夺目的黑脑瓜,但很遗憾它那天并不在旁边。石䳭姑娘正站在一段相对暴露的枝干上休息,光线散射在它白色的胸脯上,那秋水般圆满的瞳仁变得扁圆,有些忧伤。这些雀形目小鸟吃饱晒暖,补充能量后,可能就要趁着夜晚迁徙了,继续这场赌上生命的旅程。

那天,据说被人吃到濒危的黄胸鹀(俗称黄禾雀)就在南面的房山线立交桥下面,有几位法师正在等候它的现身。但无奈我重度过敏,实在无力走向立交桥下,只得草草离去。至今我还没有亲眼见过一只黄胸鹀,而它每次现身所激起的热捧也让我非常不快。它曾经是迁徙季节非常常见的小鸟,硬是被南方的野味吃成了濒危。每次人们对它的现身的惊喜和热拍都会刺痛我,让我如鲠在喉,想一切本不该如此。我总想,我一定要坚持到它们恢复到合理的种群数量,再好好观察一番。这样穷尽一切地去追,鸟和人都可怜。但人的关注和拍摄,一定会给它们带来新的生机。

每天都有鸟友去乐活中堤观察等候。人们发现在阴天,乐活中堤的猛禽会分外活跃。与晴天时猛禽们喜爱高悬入空不同,阴天、起雾或是傍晚,猛禽似乎觉得鼠子和小鸟们都看不清路,便会舒展筋骨,尽情展开猎杀。听闻鸟友水水和老吴一起去乐活,临近傍晚,鹊鹞、红隼、白腹鹞、黑翅鸢、白尾鹞和普通鵟此起彼伏,俩人都看花了眼,手忙脚乱,简直不知该拍哪只好了。虽然猛禽让人眼花缭乱,可由于傍晚光线不好,看得不甚清楚,拍得也不真切。他们总结出规律,“乐活的鸟活跃在一早一晚”。

后来,我会特意在大雾天或雾霾天去乐活中堤。我想看看猛禽是如何看待雾霾的,作为完全暴露在野外的物种,它们又是如何应对的。那时,猛禽会离大堤非常近。我站在堤岸,似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白尾鹞的翅膀。但就算距离再近也无法将鸟看清,我们之间始终隔着浓雾这层滤镜。这时,古法观鸟就上线了。当我们去看鸟时,我们在想些什么,是放空脑瓜,看白尾鹞在空中滑冰,黑翅鸢在空中悬停。我们看不清它们虹膜的颜色,望远镜也不行,只有想象可以。

人们有时会追求与猛禽贴面相遇。比如,平谷冰面捕鱼的白尾海雕,六郎庄抓鼠的大鵟和毛脚鵟,南海子柳树上的长耳鸮,颐和园南如意柳树上的东方角鸮,沙河高架桥下的纵纹腹小鸮,温榆河傍晚起飞的短耳鸮。猛禽们圆而大的眼,宽阔俊美的翅,乃是力量与美的结合,人类会痴迷于它们巨大的形态和无畏的风度,它们巨大的翼展也会唤起人类基因深处被恐龙支配的记忆。这也许隐藏着人们潜意识里对鸮、鹰和隼的崇拜,有“左牵黄右擎苍”的绰约想象。比如有些大爷大妈非常喜欢拍天坛的雀鹰抓斑鸠,将斑鸠剖膛开腹的视频和照片,甚至常年留守在天坛。这也许是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隐秘狩猎心理。我们在观察自然界狩猎时,有人会在猎物被扑倒的瞬间侧过头,也有人会津津有味地看食用画面。大部分情况下,和猛禽在自然状态下的不期而遇,则属可遇不可求。

前几年,我们几个鸟友去妙峰山看朱雀。时闻妙峰山有雕鸮,上山时一个骑友骑车下来,说有天清晨骑车过来,忽然迎面飞来一只很大的鸟,翅展有一米多,阳光将它黄褐的羽毛染成金色,金橙的眼炯炯发光。我孕中晚期时,张彤彤从天津过来,带我们几个鸟友去通州寻找雕鸮,冬天很冷,我穿着厚羽绒服,背着相机,走路已有些困难了。我勉力跟上朋友们,走几步就大喘气,肚子很鼓,系鞋带也弯不下去腰。我们找了大半天,只看到了柏树后的黑翅鸢和零星的一些小鸟。芦苇和灌木已被割掉,鸟儿们没了栖身之所,自然不见踪影。雕鸮也不知道在哪里。一个保安说他前天清晨看见,有只巨大的鸟儿正在路边吃东西。

冬天,会有人随机在北京的高楼上看见一只雕鸮,没多时就飞走;也会有人在自家高楼的窗口边发现受伤的雕鸮;张彤彤在天津宝坻一个鱼塘的冰面上,看到一只被渔线缠住双爪无法脱身的雕鸮,在多方努力下,那只雕鸮终于得救。雕鸮,作为世界上体形第二大的猫头鹰,每次现身后,大家都得对它的地点保密。北京城每次雕鸮现身,大家前去观摩,我都事务缠身,没办法前往。每次想见雕鸮而不得,也是一种体验。

不过,猛禽若是遇见鸦科大佬和卷尾科大侠,只要它们让对方感到威胁或看不顺眼了,那必定会引来雀鸟们呼朋唤友地围攻。有人形容这种骚扰为猛禽和鸦科的世代之仇。2025年初,北京最热门的是一只在后海里“蝶泳”的雕鸮,它被一群乌鸦围攻,落在水里后不能起飞,翅爪并用游到岸边,被人救起送到了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经过治疗康复后,再次从后海起飞。

老年鸟友们很讨厌鸦科骚扰猛禽,因为鸦科会将他们的目标猛禽打走。他们一面抱怨,一面拍下乌鸦和猛禽的对决。可在这背后,是鸟儿们的生死之仇。猛禽们会不定时地抓走鸦科的至亲,将它们的头颈掰断,拔羽吃肉后再扔掉。对此,聪慧的鸦科自然怀恨在心,作为雀形目鸟类中体形较大的鸟类,它们可以纠集十里八乡一起打,至少可以将危险目标驱逐出它们的领地。在这方面,深爱鸦科的我吃过哑巴亏。2024年冬日,我们开了两个小时到南海子。不料,麋鹿苑的大嘴黑帮已经把白尾海雕打跑了。我们在寒冬里等了一下午,白尾海雕也没回来,之后再也没回来。

随后,平谷的冰河上聚了几只白尾海雕,鸟友大爷们蜂拥而至,惊动了平谷区政府。为了接住这泼天的客流量,领导们忙去送温暖,甚至为鸟友们平地搭起了暖棚。寒潮来临,平谷的冰面结冰,白尾海雕们捉不到鱼,也就不太活跃了。平谷人着急了,用机器破冰,再投上几条鱼。但白尾海雕们对那些投喂的鱼并不是很感兴趣,看也不看一眼。不过没关系,只要鸭子们还在,白尾海雕就在。如果鸭子们都飞走了,白尾海雕们也就走了。

2025年伊始,我在六郎庄看见几十只灰喜鹊迎着狂风决起而飞,去驱逐体形大于它们数倍的毛脚鵟和大鵟,有时它们会短暂地停留在残垣上,有些迷茫地看着彼此的身影,但冲锋的号角(嚎叫)一响,它们会立刻起飞,迂回包抄,向鵟冲去。最后,灰喜鹊们把大鵟打去了工地的最西面。那场景让深爱灰喜鹊的我山呼万岁,彼似神迹降临在我面前,飞不尽的灰喜鹊就像灰蓝的雪花,它们压低喉头发出的嘶哑之声与高亢明亮的呼唤不断连接着彼此,如波浪荡漾在施工的荒野之上,真个乱花渐欲迷人眼,声色亦如犬马行。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喜鹊家族对毛脚鵟严防死守。每当毛脚鵟从树上飞下来抓老鼠,喜鹊们便立刻冲到毛脚鵟脚边,牢牢盯住它每一个动作。那两只喜鹊变成了它的左右护法,一方面是盯牢伊,一方面也想捞些鳞爪,将机会主义发挥到极致。毛脚鵟去哪儿,它们便去哪儿。毛脚鵟想,真是烦死鵟。

而黑卷尾乃鸟中悍将,非繁殖期喜欢结群打斗,繁殖期则有非常强的领地意识,对于体形比它们大的猛禽和鸦科大佬都丝毫不惧。但对于其领地内的小型雀鸟却比较友好,许多小鸟会将巢筑在黑卷尾的巢旁边,有种大树下好乘凉的感觉。黑卷尾不仅会结群进攻,就算只身一鸟,也会锲而不舍地驱逐猛禽。如果人类经过,它也敢来驱逐。从这一点上说,黑卷尾比戴着眼罩的伯劳更像佐罗。

9月,在乐活中堤,有只白腹鹞的幼鸟正低空飞行,威武的黄白色头颈,两肩及尾上露出耀眼的橙黄色斑块,展开的棕褐色双翅和尾羽修长丰美,它正并拢双爪,紧张地躲避着来自平行高空的压制,一只小小的黑卷尾。它几次想靠鹞子翻身来挠一把黑卷尾,都被对方完美避开。黑卷尾更是深入“腹”地,随鹞子上天入地,抓住机会就揪它一根头毛。白腹鹞挥动一下翅膀,黑卷尾要挥动三四次,视觉上二者有着明显的体力差距,但黑卷尾却像是这幅画卷里的长空之王,它因体形小所带来的灵活性不容小觑。

过了蒿草季,我又启程前往乐活中堤了。芦苇和枝头跳动的各种鹀和鹨们,如节日的挂饰,刚拿来下一串,又来一串。小鹀,苇鹀,栗耳鹀还有稀少的黄胸鹀,总是那么活泼快乐。在这种生命的欢快中,它们有的被雀鹰抓走吃了,有的被鹞子抓走吃了。小鹞子们在乐活中堤补给了一段时间,很快又飞走了。鹊鹞和白腹鹞的幼鸟们都飞去了南方,等它们再回来的时候,可能会因食物和地盘在空中打上几架。猛禽之间的“扯头花儿”是鸟友们最喜闻乐见的,往往伴随着探头—出爪—张嘴—追击—量子纠缠态飞行等常见招式。虽然鸟类的表情少,飞行也失去了风度(有些像高空斗鸡),但仍然能从它们气喘吁吁的模样中看出彼此的恼怒。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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