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的舅舅
作者 冯俊科
发表于 2025年9月

乱世中的舅舅身份不断变化,表面上周旋于日伪、国民党之间,但又借“袖管捏价”向共产党申明身份,让身为家人的我们困惑不已。然而,当舅舅的身份大白于天下时,他已不在人世,我们也终于知其甘苦辛酸。小说摆脱了“伟光正”的形象窠臼,还英雄以多面、丰富的人性空间。

舅舅是母亲她哥。母亲就这一个哥。舅舅的事母亲常讲,年纪大了讲得更多。一直到96岁去世前,母亲的头脑一直非常清醒。有时候讲了舅舅,母亲会长叹一声,不好意思一笑:“你读过书,肚里有字眼,不像妈,扁担倒地上不认得是一。”

我常想,舅舅的事,大概是母亲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她常讲,大概是怕被后人遗忘了。遗忘是人类的天性。三代以前的祖先,几个人能说得清楚?祖先们就是一本糊涂账。或许在家传中留下点记忆,再往后就只是剩下名字、后人或长满荒草的坟墓,其他的就灰飞烟灭难寻踪迹了。为了结母亲的一桩心愿,肚里有点字眼的我一直想写舅舅。记录下舅舅,也是记录下那一段历史。那一段历史有点特殊。用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话说,叫兵荒马乱生灵涂炭每天在刀尖上过日子。历史记写得真实,对后人才有价值。为此,我查阅了那个时期有关的历史档案资料,公公婆婆[注:豫西北把“姥爷”称为“公公”,读音:gonggong;“姥姥”称为“婆婆”读音:popo。后查,粤语中也是这么叫的。再查,粤语源自北方中原的雅言(汉族母语),汉代至唐宋,中原汉人源源不断地迁徙岭南,促进了粤语的发展和定型。由此想来,豫西北保留着最原始最古老的北方中原的雅言]健在时,曾经和他们、姨妈也多次聊过舅舅。总之,力求让写出来的故事贴近真实。

电视里,正播放着纪录片《动物世界》,浑厚的男画外音抑扬顿挫极具穿透性:“一只壁虎,警觉地爬到了石头上。瞬间,它的颜色立刻变成了和石头一样的灰色,皮肤上的纹理也变得与石头完全相似。一只变色龙,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它爬到了树干上,短短的几秒钟,它的皮肤立刻变成了和树皮一样的棕色,纹理与树皮几乎无法分辨。一根普普通通的树枝,事实上它可能是一只竹节虫。它的身体细长,形状、颜色和树枝完全一样,让天敌根本无法辨认。动物的这种生存本能,经历过数亿年的遗传和进化,过程艰难而漫长……”

谁说人不是动物?人是所有动物中最不可捉摸的一个族类。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人是个谜。应当破解它。”

终于,我按捺不住写舅舅。关了电视打开电脑,满脑子都是想写的东西,手指头在键盘上点动。鬼使神差地,屏幕上竟然出现了两个字:变色。管他呢,人到了这个年纪,心里想的、嘴里说的和手里做的,往往都不一致。变色就变色吧,只要是写舅舅就行。

虽然,我和舅舅从未谋面。他离开人世时,还没我呢。

1

舅舅叫郑金贵。准确说他不是我的亲舅舅。舅舅他爹,和母亲她爹是一个爷爷的两个孙子。这两个孙子的爷爷当过阳城县知县,当时曾显赫一时,过年过节门前官人富人车水马龙。那大概是在清光绪年间。到了舅舅他爹、母亲她爹这一辈,家境已经破落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富过三代的很少。家族里大排行,舅舅他爹是老大。论辈分,我们叫他大公公,虽然从没见过他。母亲她爹我们叫公公,亲的。

大公公打小目睹过爷爷的富贵,后来也一直以知县的孙子为傲,张口闭口“俺爷想当年……”这孙子也不想想,眼前的社会发展到了啥年月?大公公年轻时也想奔取功名,可大清朝灭了社会乱了,上哪儿奔取?可他也不爱种地,嫌汗滴禾下土太苦太累,喜欢做小本生意。村西口有一条南北马路,马车驴车独轮车吱吱扭扭,日夜不停地流动着南来北往的财富。大公公在路旁的柳树阴下摆摊,坐在柳圈椅子上,滋溜滋溜吸着水烟袋,眯缝着渴望发财的眼睛,卖卤鸡、鸡爪、鸡头、鸡脖、茶叶蛋、炒花生、瓜子啥的。这些乡间小吃,他做得风味独特,非常拿手。大柳树下还摆着几口大缸,里面有麦麸、豆饼、草料和井水,喂饮那些在主人的吆喝声中负重奔走饥渴难耐的畜生。大公公在路边尽心尽力,每日里把那大财路上的小钱吸溜进自己的钱袋里。大公公做小本生意赚了钱舍不得花,拿去放账,吃驴打滚利息。说好听的叫省吃俭用勤俭持家,背地里人们叫他“老抠”,既抠门又会算计。大公公钱多了,就置办田地,最多时有200多亩。有了地自己不种,当地主,租给别人种。收租子时,粮仓门口放着几张桌子,上面摆着诱人涎水的吃食:馒头、葱花油馍、青蛙皮脆瓜、大面瓮甜瓜和切好的沙瓤西瓜等。凡交租的人可以带着老人、妻子和孩子来,放开了肚子随便吃。因此,每到了该交租子时节,租户的老人、妻子和孩子都会催促着:还不去给老郑家交租子?大公公攒的钱更多了,就买院子盖房。买了一处好院地,盖了两进院落,三座大瓦房。大公公家成了村里少有的财主。家穷子孙多,财多后人少。祖宗们留下这样的话绝不是空口无凭随意说的。大公公家财富有,可只有舅舅这个独生子。对舅舅娇惯的,用母亲的话说:捧在手里怕风吹跑,含在嘴里怕化掉了。

公公家境一般,种了几亩薄地。农闲时开粉坊做粉条粉皮凉粉豆腐。日子过得不富足也不贫穷。大公公和公公老弟兄俩,除了过年过节,平时里来往不多,各过各的日子。袁大头当皇帝的那年春天(1916年2月),公公他爹母亲她爷死了。入殓后,时辰到了。主管一声高喊:“盖棺!”三声炮响,纸钱一把一把地撒向天空。孝子贤孙们手握哭丧棒齐哭乱喊。抬棺人手拿绳索棍杖准备起棺。到了这节骨眼上,才突然发现棺材盖儿不见了。这活生生要急死了公公。死了的爹在棺材里躺着,脸朝天露着,这像啥?揪心的是大门外的两班唢呐,已经开始对着吹了。一班吹的《大起棺》,另一班吹的《小白狮二十四拜》。唢呐声声如泣如诉,让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整个村子都在哭泣声中颤抖。老天爷也来添乱,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像漫天抛撒着催殡的纸钱。负责盖棺的木匠老许头一手提着斧头,一手拿着蝴蝶榫叫着公公的乳名:“全来,那一长呢?那一长呢,全来?”四长两短缺了一长,剩下啥?三长两短!这在农村是最不吉利的。公公脸色张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嘴里不停地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舅舅过来,把公公拉到僻静处,悄声说:

“叔,俺二爷的棺材盖藏在俺家后院的磨坊里,俺爹偷的。”

“为啥?”

“不想让俺二爷进祖坟。”

原来,大公公作为长房长孙,富起来后嫌弟弟家穷,不愿让公公他爹入葬祖坟,怕沾染上他家的穷气,毁了埋葬着知县的祖坟风水。公公气得,当着他死去的爹和一院人,揪着他哥扇了好几个耳光。本家众人也气不过,令大公公跪在棺材前给死去的叔叔磕头赔罪。当即,公公另扎一处新坟,埋葬了父亲。此后,兄弟二人反目,不再来往。

“富人和穷人,死活都过不到一起,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富贵外人合,贫贱亲人离。”这是母亲的结论,“不过,恁舅舅有良心,不像他爹,俺大伯恁大公公。”

那时候,舅舅不到10岁。长着长着,舅舅人就变了。

邻村三甲庄,和公公家相隔二三里地,有个大户秦家。秦家在当地很有名望。祖上出过进士,点过翰林,至今村口还耸立着四柱三间四楼式石头牌坊,上枋镌刻“正德丁丑科”,三层正中双面镌刻行楷“天赐”“恩荣”。民国初年,三甲庄出了个秦宝善。听说秦宝善在北平读了几年书,是个吃过大盘荆芥的人(土语:意思见过大世面)。没想到小日本一过卢沟桥,他就跑回老家当了个剃头匠,每日里走村串户给人剃头。他那书算是白读了,读的全是木头板、鞋底子,辱没祖宗。舅舅不学好,跟着秦宝善跑。每天挑着剃头挑子,一头挑着小杌子(小高脚板凳)洗脸盆洋枧披单毛巾鐾刀布等,一头挑着烧水洗脸剃头刮胡子的火炭炉子。秦宝善给人剃头,舅舅先把围单裹在那人脖子上打整好了。秦宝善给人刮胡子,舅舅立马把热毛巾递过去。秦宝善给人剃完头,舅舅拿起鸡毛掸子把那人头上脖子里的碎头发掸干净了,打洋枧洗头抹脸。然后,把秦宝善用过的刀剪,在鐾刀布上蹭干净,收拾好。大公公气得,插上大门不让舅舅进家,赌咒发誓不认他这个儿。大冬天寒风刺骨,舅舅夜里钻进麦秸垛里睡觉,后来藏到公公家后院的粉坊屋。那时候的舅舅,大概像现代豫剧《马二牛》:“我马二牛,十三岁上就学剃头,挑着个担子四处游。俺大伯,俺二叔,俺姑姑,俺舅舅,都说咱祖祖辈辈是那种地户,你不该学那下九流,走到谁家都不留啊!”

后来,大公公找秦宝善,硬是把舅舅从下九流的路上拉了回来,让他跟着自己学做生意。家业万贯将来全指望着这棵独苗支撑哩。大公公手把手教舅舅袖筒里捏手指头(一种古老的买卖讨价还价方式),天不亮就背十六两秤卖东西的口诀:一是六二五,二是一二五,三是一八七五,四是二五,五是三一二五,六是三七五……别说是当时的舅舅,就是至今的我,向老母亲请教了多次,用计算器反复演算,才多少明白了一点这些口诀的含义和用途。舅舅人虽然回来了,心思却不往生意路上走,隔三岔五地赔钱。十五岁那年,惹下了一档大祸,生生气死了他爹我们的大公公。一天,舅舅对大公公说:

“爹,赚钱的机会来了。”

“啥机会?”

“听说怀庆府(现在沁阳市)现在卖有洋布,是洋人用机器纺织的,精细得像苏杭绸缎又软又滑溜,啥花色都有,不像咱搓棉花卷纺线浆线织那布,粗得剌手花色寡淡,弄来卖准能挣大钱。”

大公公心动了,也一直想历练舅舅,拿十几块银圆给了舅舅。舅舅马不停蹄地跑,倒了几次洋布,果然赚了不少钱。收了秋种下麦,农闲。舅舅对大公公说:“怀庆府又来好洋布了,品种多花色好,有英国的灯草绒,法国的哔叽呢,还有美国的卡其布,准能卖大价钱。”大公公心贪财黑,想挣更多的钱。大概也觉得舅舅有点上道了,一高兴一狠心,拿出来全部积蓄给了舅舅。果然,舅舅弄来的那些外国料非常招人喜欢,卖价高,出售快,大公公又赚了很多银圆。大公公早有打算,挣更多的银两,学那三甲庄的秦翰林家,在祖坟上用青石材料立牌坊,四柱三间冲天式,一面雕刻虎、豹、狮、蟒,另一面雕刻鱼、荷、松、鹤,彰显祖先们无量功德,庇荫子孙兴旺财运发达。再置办一处宽阔院落,盖上一座两三层小楼……

跌进腊月,家家户户买年货做新衣筹备着过年。大公公有个习惯,每逢筹划着做大点生意赚更多的钱,就坐在堂屋那张祖传的柳圈椅上,半眯缝着眼睛,手里喀啦喀啦倒腾着银圆。他爱听银圆的响声。有事没事地会拿起一块银圆,呼地吹上一口,随即贴在耳朵边听。绝对的财迷。眼看着要过年下,这应该是个好商机。平日里,庄户人家不舍吃不舍喝。过大年,穿新的吃好的,一年一次都舍得。大公公眯起发财的两眼笑了。正在这时,舅舅来了:

“爹,快年下了,要不要往怀庆府再跑一趟?”

“好啊,金贵!爹也正在盘算着哩。”大公公的脸上犹如一朵快要开败的芍药花,“上次那批外国料销路不错。这年下快到了,前几天武德镇的孙掌柜,林昭乡的吕老板,都送来了一些定金,他俩也想借咱这条路走走,弄些外国的好洋布,盈利三七分。你再跑一趟怀庆府,弄他一大宗,雇辆车拉回来,咱肥腾腾过个好年下。”

“好!咱爷俩想到一块儿了。”

大公公日思夜想往那金山银山顶上攀爬,见儿子不仅上了道,还会踅摸发财的机会,高兴。他一咬牙心一横,兜家底,又当出几十顷好地。舅舅肩上背着钱褡,腰上缠着银袋,又去怀庆府进洋布了。舍得孩子才能套得住狼。做生意就是赌博,赌注大风险高,才能赢得多。想发大财没这种胆略会中?看着舅舅出门的背影,大公公高喊:

“金贵他妈,煮三个荷包蛋来,再放上一勺红糖!”话音没落又改口,“俩荷包蛋,半勺红糖。”

大年三十一大早,大公公家的大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贴上了春联:财源滚滚随春到,喜气洋洋伴福来。横批:财源广进。下午,太阳刚刚偏西。大公公在大门口,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迎接财神爷和死去的祖先们回家过春节。眼睛不停地往村西头看,那是沁阳城的方向。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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