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门斩子
作者 南飞雁
发表于 2025年9月

县城剧团的干部老蔺一直在干涉儿子小蔺考公、结婚、离婚……直至儿子要和一个卖卤猪脸的女个体户再婚时,他仍面临着自己退居二线、儿子能否升职、这段婚姻能否走下去的烦恼。小说通篇活色生香,充满浓郁的戏曲文化韵味,再现了传统世情文学的活力。

去年,小蔺从乡里考到县文旅局,编制归办公室,人在文化股、文保非遗股工作,整日忙得抬不起头。平心而论,他根本不愿考文旅局,忙是其次,主要因为太熟。当年文旅局还叫文化局,县剧团归文化局管,小蔺这一拨剧团子弟都在局家属院长大。家属院两栋楼,住户全在本系统,等小蔺进了系统,随便见个人都是长辈。比如文化股股长老段,兼着文化馆馆长和局班子成员,平时不来坐班,一干公务全交给小蔺,还总说:“我喊你爸蔺哥,你就是我大侄子,工作你来干,叔放心得很,很得很哪。”

老段登过台唱过戏当过副团长,底子不算虚,小蔺又是正经后生晚辈,所以加了念白功夫,左手搂髯口,右手前运指,活脱脱长辈点拨教诲。老蔺听完转述,放下酒壶,冷笑数声才说:“小段是行政副团长,老子才是业务副团长,他那点儿玩意儿还好意思出丑?有道是千斤念白四两唱,他念白上也就三钱的能耐,差得很,很得很哪。”又慨叹道,“他对不起我的地方多了,要不是你现在归他管,老子早骂上了,敢不服,大耳刮子早抽上了——罢了罢了,看在你面子上,先饶了他吧。”

不光老段,全局干部职工都被老蔺逐一点评过,评价最高的是局长老马,“除了是个窝囊废,别的还凑合”。听得多了,小蔺也就只当一乐。有时独自加班到半夜,他一边骑车一边默诵点评,等心情好起来,差不多也到家了。离婚时按老蔺的主意,小蔺坚持要房子,存款都给了前妻。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明面上只有小蔺住,倒也算宽绰。这天加完班回家,他一开门就知道坏事了,眼里影影绰绰全是烟,老蔺面若重枣双目微闭,跟香火中的关二爷相仿——脸红因为喝了酒,闭目养神因为等得犯困,这些小蔺都知道。老蔺的来意,他当然也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万不能开口去问。老蔺不是心里存事的人,肯定会先绷不住。果然,见小蔺一脸真诚的莫名其妙,老蔺直奔主题:“戏迷班讲课,是你让老魏去的?”

果然因为这个。小蔺笑起来,打开窗户让进冷风,又茫然又无辜:“领导定的,我一个科员小虾米,做不了主。”

“放屁!”老蔺一眼戳破儿子的鬼话,“领导管得了这么具体?我在文化股帮过忙,我知道里头的弯弯绕,就是你说了算!”

这也在意料之中。小蔺不慌不忙坐下,顺走他一支烟,笑道:“怎么能跟你比?你在文化股借调一年,打过局长骂过书记——惭愧啊,一代不如一代啊。”

听小蔺这么说,老蔺脸色好了很多,就像关二爷听人讲过关斩将。这次授课的人选有老魏和老蔺,老魏导演老蔺编剧,都是唱戏出身,资历相近,原本让谁去都行,也不算什么大事,小蔺的确就能做主。可一旦让他做主,老蔺偏就去不得,总要避避嫌。

“计较这个干吗?”小蔺推心置腹,“一堂课三百块钱,要不我给你?”

“绝不是三百块钱的事。”老蔺正色说,“往大里讲,老魏误人子弟,往小里讲,他迫害我那么多年,你不替你老子出气,还要给他送钱?倒找钱都不行,丢人哪!”

搁以往,老蔺情绪渲染到此,就该摔手机了,不过今天刚换了屏贴了膜,实在舍不得,只好虚张声势一晃,好比手里马鞭一抖,便有千军万马涌上戏台。枪林弹雨经历得多了,小蔺也有了斗争经验,知道他情绪达到顶点就要落下,忙见缝插针说:“要实事求是嘛,前不久省里搞培训,你推荐的那个的确有实力,不就去了?”

老蔺丝毫不领情:“那省里征集剧本呢?你咋不报你老子的?”

“全县只能报三个备选,全市一共才两个名额,我报你上去,人家说闲话不说?”小蔺继续推心置腹,“再说你那剧本——就算是个剧本吧,报多少次了?回回都是换个名,内容一字不改。”

“那是评委有眼无珠!”老蔺眼睛瞪得溜圆,“李白杜甫的内容谁敢改一个字?别人干你这一角儿,谁敢扣住我的剧本不报?亲儿子管事了,还不如外人呢!整天就记着洗自己一身羽毛,老子成你的肥皂了,月月洗,天天洗,小心洗秃噜皮!”

小蔺只是赔着笑,任老蔺再骂也不恼,反正就是不让他去讲课。之前没让,现在没让,将来也不会让——时间一长,次数一多,父子俩都有了默契,小蔺既然断了老蔺父凭子贵走后门的念想,就得由着他泻泻恶火。一盒烟抽完,老蔺连骂带嚷发泄已毕,小蔺才算松了口气。出门之际,老蔺像刚想起来,回头盯着小蔺:“四级主任科员的事,还是再找老马那个窝囊废说一说,脸皮壮吃得胖,万一成了呢?你要真不敢,我去?”

在小蔺的事上,老蔺向来是说到做到,他真敢去。这倒是结结实实的威胁。小蔺顿时吓了一跳,急忙说:“这个我心里有数,刚来局里上班,职数有限,等等再提——你可别给我添乱!”

老蔺一脸恨其不争,也不再废话,昂首噔噔下楼。等他走了,家里彻底安静下来。小蔺倒在沙发上,一阵后怕。幸亏美菡临时有事不能来,万一真来了,万一给老蔺撞上,就不会像刚才那么一团和气了。好险,好险哪。

小蔺和前妻最大的一次争执,是在民政局门口。前妻说结婚这几年跟未婚差不多,连同居都不如,一盒计生用品能用一年,骂他渣男。小蔺很不好意思,左思右想,认定病根在老蔺身上。当初他在省城跟同学合伙创业,领着十几个主播带货,能裹住吃喝用度,还能跟一个诨名“吉娃娃爱喝胡辣汤”的女主播搞搞暧昧,日子跟神仙一般。老蔺担心他走偏门,不请自来,深入生活体验了几天,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认定这是个非法组织,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误入歧途。小蔺对此嗤之以鼻,反正又不在县里,索性父慈子孝的脸谱也不要了,讽刺老蔺还活在大清。两人吵得几乎反目,把合租的男男女女吓得不敢露头。小蔺越反抗,老蔺越要坚决镇压,吵到夜深兀自不分胜负,老蔺气得再说不出话,干脆唱起戏来:

怒发冲冠我虎眼瞟

胆大的奴才犯律条

我命你阵前运粮草

你竟敢私自把亲招

将奴才你给我快快地绑了

辕门外插标示众定斩不饶

小蔺从小在剧团长大,知道这是老戏《辕门斩子》,老蔺唱的是红脸须生杨延景,因儿子杨宗保两军阵前娶了穆桂英,老杨要在辕门外怒斩小杨。老蔺壮怀激烈刚一开嗓,小蔺就怕了,不是怕他真来斩,而是时值夜半,怕不等这一段老生的老本腔唱完,楼上楼下的人就要报警。

“你到底想怎么着?”小蔺有些绝望,“我总不能就撂挑子不干了吧?”

“你这草台班子不长久。”老蔺冷笑,斩钉截铁地说,“回家,考公务员,这才是正道。”

老蔺一语成谶,不出仨月,小蔺跟合伙人闹翻,草台班子凌乱成泥。女主播们全跟合伙人跑了,吉娃娃也变成了藏獒,见面只会张牙舞爪。小蔺灰溜溜回县城,一边跟老蔺冷战,一边复习考公,一边相亲。跟前妻就是相亲认识的,他并不满意,前妻也不满意,两人心有灵犀继续偷偷相亲,却都找不到满意的,于是好也好不起来、分又分不干净,就这么拖拖拉拉,直到小蔺考上乡里公务员。前妻肯嫁,是因为他好歹算个公务员;他肯娶,是因为前妻好歹不嫌弃有个古怪的公公、卧床的婆婆。小蔺住乡下,前妻住娘家,他工作不忙时能在周末见一面,所以前妻才认为“连同居都不如”,才骂他“渣男”。离婚似乎是前妻提的,小蔺也没有异议,好在两人没孩子,说离就能离。老蔺对小蔺离婚不太在意,反倒有些庆幸,他对小蔺妈说:“当断则断,不受其乱,这一点儿子随我。”小蔺妈那时身子已经很差了,撑着一口气,就是想抱孙子。她一听老蔺这么讲,顿时掉了泪,眼巴巴看着一旁的小蔺。

“其实也怀过一次,刚结婚的时候。”小蔺只好坦白,“刚上班,工作忙,又没有戒烟戒酒,想着还年轻,就没要。”

等小蔺妈入睡,老蔺拉着小蔺到阳台,父子俩各自点上一支烟。窗户开着,夜风跟触手一样把烟气搅成腻子,抿了他们一身。老蔺问:“真怀过?”

“假的。”小蔺知道瞒不过,他原本也不想瞒。

“你查过没有?是茶壶不行,还是茶壶嘴不行?”老蔺续上烟,声音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认识个老中医,茶壶能治,茶壶嘴也能治。”

小蔺几乎气笑了,只好说:“你儿子哪儿都好使,茶壶好使,茶壶嘴更好使。”

尽管小蔺说得凿凿有据,老蔺的担心还是很快得到证明。前妻离婚三个月再婚,据说肚子里已经有了,所以显得迫不及待。婚礼那天,老蔺作妖,把小蔺灌醉在家,抱了板胡,直奔前儿媳的小区。等到了楼下,大红喜字赫然在目,小区居民有认识老蔺的,远远地指指点点。老蔺浑然不惧,觅个花坛落座,板胡在手,拉起来便唱。开腔两句,懂行的已经听出来是老戏《大劈棺》,讲的是庄子诈死,变作楚王孙登门勾搭,庄子妻田氏马上就范,为赶紧成婚圆房,要劈了棺材,砍开庄子脑壳,取髓入药好给新欢治病。但听老蔺唱道:

奴的夫一去把天见

小奴家年轻谁照管

娇声唤王孙你想一想

少妇人苦熬有多么难,多么难哪

戏是老戏,新中国成立前就有,粉词不少,老蔺专找粉词来唱。小区旁边是公园,公园有戏曲角,不少戏迷闻着味儿就来了,立时围了个肥瘦五花里外三层。听戏者多俗世凡人,最爱听这个,那粉词字字句句如小爪搔挠,想叫好又不便出声,想走却也舍不得走,只好都压抑着嘿嘿笑。看客越聚越多,正听得入港,忽听老蔺板胡声急,从女变男,用上了老本腔:

杜氏女贱人犯诅咒

我招来五鬼将她收,将她收哇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戏文里庄子妻是田氏,何来杜氏之说?不过很快就都明白了,老蔺分明是替小蔺出头,因为前儿媳正是姓杜。众人纷纷会意,憋了好久的哄笑叫好终于找到了出口。老蔺一边唱,一边四肢狂抖,面貌狰狞,一副厉鬼附体的法师模样,引得观者无不轰然称叹。他是本县梨园行名人,树大招风,很快惹来祸端,那杜氏女父母兄弟闻讯赶到,杀气腾腾围上,老蔺舞动板胡匣子左抵右挡,竟也不落下风。看客中早有人报警,大家劝的劝拉的拉,总算把双方请到派出所。小蔺被电话叫醒,赶来办手续领人。经此一役,小蔺索性天天待在乡里宿舍,老蔺打电话让他回,他当作没听见,老蔺又唆使小蔺妈打,小蔺妈一口拒绝,只恨他唱戏作妖,害得儿子有家不得回。时间一长,有老友看出端倪,问老蔺是不是《大劈棺》唱得太出风头,小蔺丢了面子?老蔺早备好托词,理直气壮说小蔺不回家是专心备战再考一回,“金鳞岂是池中物”,服务期一到就要考回县里的;至于女人,“大丈夫何患无妻”?他一个正经年轻公务员,五官端正家世清白,还能找不到老婆?

离婚之后,美菡之前,小蔺也谈过恋爱。因为在乡里工作,县里的瞧不上他,乡里的他瞧不上,好容易认识了两个,长的不到半年,短的只有俩月,分手原因无一例外,都跟老蔺有关。县城太小,如今女生太狡猾,老蔺的《大劈棺》唱得又太招摇,稍一打听就知道老蔺是何许人也,连当时唱戏打架的视频都搜得到。小蔺得知原委,欲哭无泪,有心一走了之,却又舍不得好容易才考来的公务员,进亦忧退亦忧,在乡里的日子狼狈不堪。他在乡政府社会事务办公室工作,全乡文教卫体都归口在他这里,整日忙得七窍生烟——烟是真烟,大烟灰缸半天就得清一次。后来美菡回忆两人第一次见面,总忍不住笑,说她进门的时候,只见一个人匍匐在屏幕前,像个躺平的烟囱。

那天的事,小蔺有些印象。村里两位老汉打嘴仗,闹到乡里,门卫以为他俩来上访,领到了平安建设办公室,同事小刘听了一阵觉得不对劲,怎么说着说着还唱起来了?小刘学法律专业,刚考到乡里,跟他俩根本不在一个频道,急得眼圈通红,赶紧叫隔壁小蔺帮忙。他打记事就听戏,听出是老戏《刀劈杨藩》,两位老戏迷为一句唱腔争执不下,越争越恼,越恼越争,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全是陈谷子烂芝麻的纠纷,再恼下去就真成上访了。小蔺虽然常听戏,却不懂,更不知如何调解,无奈中想到老蔺,顾不上正在冷战,溜出门打去电话。老蔺久不见儿子来电,心里挺激动,可碍于面子,还是故意拉长声音说:“请问你是谁呀?我认识你吗?”小蔺开门见山,讲了当前难处,老蔺也不含糊,当下批讲一番,刚想再卖弄几句,电话早被挂了。

小蔺回到办公室,小刘眼泪已经掉下,脸蛋愁得娇红。小蔺掏出烟盒,给两位戏迷上烟点火,轻描淡写聊了几句《刀劈杨藩》的戏文。经老蔺指点,他话不多,字字都在褃节,说得两人连连点头。小蔺接着谦虚道:“我看戏不多,也就了解个皮毛。老先生们讲过,戏迷唱戏,做到三大就好,大胆大腔大概——大概是什么?大概唱对就中了。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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