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游戏
作者 天平
发表于 2025年9月

当红偶像阿鑫早起就受了惊吓,她的老板兼经纪人杨姐刚给她接了一个游戏直播商单。

“有没有搞错!”阿鑫差点儿瞪掉了美瞳,“我可不会打游戏!”

“你放心,他们找了个技术很好的专业游戏主播带你,你随便打打就行。”

“那……要是我实在打不过怎么办?”阿鑫还是不太自信。

“合同已经签好了,我们只保证直播时长,能否顺利通关由对方公司负责解决。”杨姐胸有成竹。

一身小香风的大姐端着煎饼探头过来:“好了,快来吃早饭吧!杨姐给你签的合同,你还怕什么?哇——橘多多,找死吗?”

一道橘色的闪光绊在她十厘米高跟上,引来一通怒骂。

温温柔柔的三姐在厨房开油锅的滋滋声听着十分诱人,文艺田园路线的老四一身汉服在露台上直播剪花枝。

阿鑫红了七年,按说身家不菲,早就可以买房单独出去住了,但是她十几岁出道,一直签在杨姐手下,和小姐妹们住宿舍吵吵闹闹习惯了。

公司的宿舍租在一个老街区的三层小楼,百年老建筑红砖青瓦浓荫,街头巷尾的老人摆着不起眼的小摊,问起来都是三四代人的手艺。

摊贩的夹缝间停着阿鑫的爱车,那是一款粉红色的复古甲壳虫,车灯上贴着浓密卷翘的镶钻睫毛。

这是她的家,住着她的团队、朋友和宠物,她每天都被满满的爱意包围,商单什么的确实不值得浪费早餐的好心情。

两天之后,阿鑫准时来到直播间,以全息影像和玩家见面。

游戏制作人兼梦之游公司的CEO长袖善舞,和蔼可亲,侃侃而谈:“《寻梦之旅》问世以来,我们团队每年都在推出新版本,也获得了广大玩家的热情支持,今年推出的更是重磅的全息重制版。现在有请我们的两位嘉宾主播,带领大家一起走上这新的寻梦之旅!”

弹幕却不合时宜地飘过一条:“一个唱跳主播,真能玩得动ACT游戏1?制作人这是想看‘分手之旅’?”

弹幕里面一片哈哈之声。

即将成为阿鑫搭档的那位游戏主播木头是一个大众刻板印象中的游戏宅男,微胖,五官平凡,眼镜后的目光无神,话不太多,不知道是高冷还是羞涩。

木头是这个游戏的大主播,此时直播间粉丝们对他的热烈欢迎显然比阿鑫出场时更真诚。

面对大家“带这样的妹子能不能通关?”的询问,他垂着眼睑有气无力地说:“我觉得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

“搞什么啊?”

失败几次以后,两人又一次挂掉,复活在出生点。木头忍不住了,“快到BOSS面前了,认真点好不好?你但凡认真点儿,早就过了!”

“我哪儿不认真?”阿鑫很气愤,“我本来就是纯新手,我觉得我进步很快了!”

木头气笑了:“你可真是自信。”

“开播前,可是你说问题不大的!”阿鑫叉腰,“自信的到底是谁呀?”

“你!”木头张口结舌,“烦,不打了!”

也不知道木头砸坏了什么,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后,他退出了直播间。

直播间的弹幕一片哗然。

木头的粉丝们心疼自家主播被逼受气,刷屏大骂阿鑫白痴;而阿鑫的粉丝们虽然客场作战,但粉圈战术娴熟,使出了“糊逼蹭我家阿鑫热度”“直男癌欺负女生”“阿鑫很努力了”三板斧。

更有人质疑梦之游邀请阿鑫参与直播的意图,“想招骂是吧?想流量想疯了?”

众所周知,《寻梦之旅》是以难度著称的ACT游戏,它的双人联机功能听起来很适合情侣玩耍,实际上却制造了大量因为无法通关、互相推锅指责进而争吵甚至分手的事件,有了一个“分手之旅”的别称。

也许正是为了消除这样的“恶名”,制作方才会找来一个新手女主播——但显然,这场直播已经变成了一场灾难。

被撇在直播间百无聊赖的阿鑫看着这些争吵,觉得自己需要说点儿啥来拯救这一局面:“姐妹们啊,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和他一起玩一把《寻梦之旅》,喜欢甩锅的、情绪不稳定的趁早分啊!”

这句话很快被录屏、截屏转发到各个社交平台。所有涉及这场直播的信息都被抓取,变成长长的字符串汇聚到某个服务器上。

在这些服务器上,被抓取的信息发布者的性别、年龄、地域、体貌、娱乐偏好等特征形成各自的模型,新汇入的数据符与这些模型之间进行了若干的交汇,最终会提交给一个总的模型进行计算,得出阿鑫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获得的观众反馈。

此时此际,如果将数据模型的构成可视化,会看到“被直男癌打击,遭受委屈,机智反击”这三段反应得到的好感值正在嗖嗖地上涨中。

“阿鑫怼得真爽!”杨姐笑眯眯地与她连线,给她看新的数据,“现在热度已经登顶了。”

阿鑫托腮:“其实我只是想到就说出来了。杨姐,梦之游会不会有些不满?”

“有趣的是,游戏发售量爆涨了。”杨姐很开心,“梦之游的运营刚刚还夸你的随机应变呢,说你最后那句说得太棒了!她明确说了,就走这个路线!”

“那就好!”阿鑫捂住胸口长长地吐了口气,但随即又忧虑起来,“那……如果这位木头当真不播了,怎么办?”

“反正违约的又不是我们。”杨姐笑眯眯的,胸有成竹,“他们公司会有办法的!”

杨姐说得没错,几分钟后,木头没精打采地回到了直播间。

也许是公司害怕违约,强押着他回到直播间来的,木头变得更加沉默,一脸了无生趣,这让他的粉丝们痛心不己。

因为前面的关卡已经磨合了很多次,新开的这一局,他们终于成功地解决了一路上的种种麻烦,来到了第一章的山顶洞穴——第一章的BOSS关面前。

因在梦中看到仙女被魔法囚禁而踏上征途的勇士,和身体被困、意识却在梦境中伴随勇士战斗的仙女,在打败洞穴中的巨人BOSS后,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能看到彼此,倾诉爱意。

很多老玩家都对这段剧情刻骨铭心—— 一半是因为剧情确实感人,另一半则是在看到这段剧情前被巨人虐了无数遍。

阿鑫虽然表现得很摆烂,但这个游戏本身的设计颇为精妙,她玩了半天也渐渐上瘾,不免生出些好胜心,眼见通关在即,紧张得满额是汗。

“最后一把,这把一定要过了!”

刚才这一波配合打得特别好,眼前BOSS身上的机关几乎被她薅秃了,梦境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屏障已经薄得像一层糯米纸。只要打破这最后一道藤蔓屏障,他们的力量就可以直接汇合,释放大招,确定胜局。

但通关倒计时也隐约走到了终点。

“冲啊!”阿鑫拼尽全力连击施法,木头那边也在努力截断藤蔓。

就在最后的时刻,BOSS再次放出了一个大招,在它的咆哮声中,无数碎石从天而降聚成了一座巨塔,在他们会师的瞬间镇压而下,影像全黑。

倒计时结束。

阿鑫心跳得剧烈,又是愤怒又是惋惜。“你怎么不再坚持一秒钟!”她忍不住大吼出声。

“你怎么不能快一秒钟呢?”木头没好气地回应。

“我——”阿鑫正要反唇相讥,却突然意识到不对。

这不是结算界面。

每次战斗失败后,系统会弹出结算界面,接下来他们会回到出生点。但现在她好像是在宇宙星云中飘浮,四面八方都看不到尽头。

“卡Bug了吗?”阿鑫感觉很紧张,忍不住尖叫,“我在哪里?你在哪里?”

“似乎确实是卡出了Bug。”木头说。不知为何,阿鑫觉得他其实并不意外。

一定是幻觉。

阿鑫呸了一声,将这念头赶出自己的头脑。她突然想起来杨姐一直没有出声,便试图重建与杨姐的联络,但是努力了很久,杨姐与她的联系频道仍是灰色的。

“不用折腾了,我检查过了,我们已经和网络断开了。”木头语气轻快,“这里是一个网络黑洞。”

“什么网络黑洞?”阿鑫努力理解。

“这个BOSS技能释放的时候,把我们的全息数据导进了一个与外界网络不相通的存储空间里面。”木头的态度出奇友好,“很快那个链接就失效了,我们现在找不到回去的路径。”

“要命啊!我今天下午还有一场综艺要赶呢!这可怎么办?”阿鑫急得团团转。

“四下找找看吧。”木头说。

阿鑫虽然觉得他语气奇怪,但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四处胡乱摸索。突然间,她隐约看到一团亮云。

她飘过去触碰,但惊呼只发出半声就卡住了。

这并非离开黑洞的通道,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些影像。

依然是《寻梦之旅》的游戏画面,只不过是早先平面屏幕上的版本,而玩游戏的人正是木头。

木头一路砍砍杀杀,已经到了关底BOSS面前,梦境世界与现实世界融合,他的玩伴的身影浮现出来。

阿鑫捂住自己惊呼的嘴。

纤细的长腿,高马尾,猫一样的眼瞳,那是……她自己!但是……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在这段影像里面,阿鑫的游戏技术颇为娴熟,和木头配合得很到位!

木头说:“阿鑫你进步好快!”

阿鑫甜甜一笑:“木哥夸我了呢,好开心。”

木头停下来,认真地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阿鑫表情有一刹那的迷惘:“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想听你说自己想说的话呀!”

BOSS轰然倒地。

然后是过剧情。

英雄走进封印仙女的宫殿,封印解开,仙女从梦中醒来。她原本应该含泪奔向英雄,说出剧情里的台词,但就在这个瞬间,仙女消失了。

木头站在通关后恢复生机的宫殿中,举目四顾,满脸迷惘。

这是什么?阿鑫急欲挣脱,但身不由己,又卷入第二段影像中。

阿鑫在台上激情歌舞。

很熟悉的场景,想起来了,这是她的第一次现场表演。

从网红小主播到开现场演唱会,走得非常不容易,她对那一天的所有细节都记忆犹新。

歌舞的气氛达到高潮,阿鑫跳进粉丝们中间,与他们一同热舞。

突然间,一个粉丝脸色骤变,高呼道:“你骗了我!我认识的阿鑫不是这样的!”

接着,粉丝手中亮出一把尖刀,向阿鑫穿着华丽礼服的胸口扎了下去。

现场响起尖叫声,陷入一片混乱,阿鑫被人拉开护在怀中。

是木头救了她。

阿鑫脸色惨淡,语无伦次:“我、我、我没有骗他!”

“那么,阿鑫到底是怎样的呢?”他问。

“我是……”阿鑫试图辩解,但四周光线越来越凌乱,木头的面孔也消散在其中。

接下来是第三段影像。

盛夏的夜晚,训练累了的阿鑫穿着背心拖鞋,和大姐偷跑出来吃烤串。

今天的烤串摊主换了个微胖的年轻人,阿鑫照例要了她最爱的烤鸡肝。

大姐很郁闷自己最近的几个活动口碑都不好,阿鑫使劲地夸她,为她鼓劲。

大姐突然怒了:“最讨厌你假模假样了!”她气乎乎地踩着高跟鞋一路跑远,留下阿鑫在昏黄的灯光下发怔。

一碟鸡肝放到她面前,她抬头看到摊主——木头正冲着她笑。

“我很假吗?”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的呢?”

灯光灭了,她没有得到回答。

第四幕,第五幕,第六幕……

“够了!”阿鑫已经数不清看到了多少段视频,她觉得脑子和身体都像一只被充满气的球,不停地膨胀,似乎随时都会砰的一声炸裂成无数片。

就在她即将炸掉的一瞬间,那些视频终于结束了。

她瞪着木头问:“你到底是谁?”

沉默片刻后,木头说:“也许你应该先问问自己——你,到底是谁?”

“我?”

我当然是阿鑫,当红唱跳主播,出道七年,有数百万粉丝。我最信任的人是一手扶持我入行的星互娱公司掌舵人杨姐,我有三个好姐妹,我们相亲相爱。

我早餐爱吃煎饼,那也是我家老三的拿手好菜。

我们养了一只猫叫橘多多,像通常的橘猫那样肥而敏捷,快得像一道闪电。

我开着粉红色、贴着粉钻眼睫毛的复古甲壳虫,热爱开着它招摇过市,引来跟拍和拥堵。

我的爸爸妈妈都很爱我,但是为了我的事业发展,他们并不强求我回家,只是经常写温柔的书信给我。

我是标准的风向星座女,菜且爱玩,擅长一边被气得掉眼泪一边怼人,最早的时候,我是便利店打工小妹……

最早的时候……

就好像一个水泡被戳破,又仿佛是积雨云遇到了冷空气,急速地化成水滴从万丈青空洒落,阿鑫再次低下头的时候,她窈窕的身姿、纤细的胳膊和腿瞬间化去,只有那双猫一样的眼瞳似乎还有残余的瞳光,在一片星云似的虚空中闪烁着。

她“看”清了身边混沌的“星云”。那是数不尽的、无法读取的数据湍流,而失去了形体的她正在融入其中。

她是谁?

像是从一个悠长的梦中骤然醒来,杨姐微笑着冲她招手,“你好,TDX5078。”

TDX(虚拟偶像养成)最开始出现的时候,只是一个对资料进行收集分析的辅助模型,是二三十年代那些一窝蜂的“大数据”概念中不那么起眼的一个类别。

那时候,所谓的虚拟偶像通常只是一个“皮套”,虚拟的网络形象之下还有一个实际的扮演者,所谓“中之人”。但不论是传统的偶像还是中之人,对娱乐公司来说都充满了各种风险和不确定因素。

娱乐公司用大数据模型挑选那些符合大众审美的少年男女,像修剪枝干一样,将他们身上不那么“完美”的部分剪除,再为他们打造一些可能有吸引力的人设,最终推向市场,渴望获得丰厚的回报。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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