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莫里斯·雷纳尔(Maurice Renard,1875—1939年)是法国科幻“黄金时代”(1880—1940年)后期的重要作家,被部分评论家誉为“法国的H.G.威尔斯”。他的作品富有法国科幻的典型特色,并在设定创意与叙事技巧上均有非凡表现。他的代表作有《奥拉克之手》(Les mains d'Orlac)、《蓝色危险》(Le Péril bleu)等。后者描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隐形生物,它们生活在大气层的上层,像捕鱼一样捕捞人类。本篇是莫里斯·雷纳尔小说的首次中译,有助于读者们认识该时代的法国除凡尔纳以外的科幻作家。
《布万库尔的奇异命运》法文原版最早收录于1909年的小说集《静止的旅程及其他奇异故事》中。这是一个关于物理学家布万库尔寻找“镜面”后空间的故事。在这篇小说的尾声,叙述者提供了一个现实而残酷的解读,但编者有不同的看法——或许布万库尔先生最终再度去到了那个他夙夜求索的“临时空间”,看到了一些平生未见的神奇。对于“布万库尔的奇异命运”,欢迎读者们在阅读后生发出自己的解读。
我离开蓬塔尔吉斯期间,布万库尔换了一名新管家。那位新女仆一口咬定她的主人出去了,可她根本是在骗我——我明明听见我那位朋友在走廊尽头实验室里高声说话。于是我也不客气,大声喊道:“布万库尔!喂,布万库尔!是我,桑布勒伊。就算你下了逐客令,但我能进去吗?”
“啊,亲爱的医生,真高兴又见到你!”那位科学家在门后头回应,“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和你握手,桑布勒伊!可惜有点小麻烦。我还得被关在这屋里半小时,现在实在没法开门。你先从客厅进去,到我书房里待着吧,麻烦你了。咱们隔着门聊也行,总比你站在门厅舒服点。”
我对这间小公寓的布局再熟悉不过。我可喜欢这间房子了,主要是因为住在里面的人。我们俩平时聊天常待的就是那间路易十五风格的客厅,虽然里面的家具初看上去华丽得过头,实际上又极其平庸,但我还是挺乐意再去一次的。布万库尔觉得自己首先是一位室内装饰大师(虽然实际上完全搞错了)。他闲暇时就喜欢钉钉子、锯木头、挂窗帘之类的活儿。在这位伟大的物理学家看来,能够设计并打造出那些椅子和壁架,使之“能与一套真正的壁炉铁具相配”,也许不是他最显赫的荣耀,但也算是一项值得称道的成就。
于是我用饱含深情的眼光扫视了一圈这些可怕的仿制家具—— 一些木制家具是用模具压出来的,挂毯则虚假地冒充昂贵的奥布松挂毯1,但我压根没有感到震惊,因为这些丑东西我早看习惯了。不过,一进他书房,我就又一次被布万库尔那荒唐的虚荣心震了一下。他给书房搞了一个特别吓人的装饰。
为了让屋子显得更大,他用了障眼法,在把书房和路易十五风格客厅隔开的墙上安了一整块大镜子。那镜子伪装成一扇门,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给人造成了错觉,简直就像格雷万蜡像馆2里那些骗人的机关。那面大镜子直接立在地板上,为了更逼真,他还在周围挂上了一圈深酒红色的长绒窗帘——和那些挂在寡妇家门口的窗帘几乎一模一样。哦,那些窗帘啊!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他亲手做的——褶是他压的,鼓起的波浪是他弄的,瀑布似的垂挂也是他搞的,这位地狱般的室内装饰师,用那些带穗的绳子把它们绑成如今这副模样!我站在那恐怖的帘饰前,眼睁睁看着那些绳结把布料扭成了一团可怕的造型,整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喂,医生,”实验室的门里传来布万库尔压着嗓子的声音,“你过来了吗?”
“来了——不过我正欣赏你的装潢呢。你这镜子,太牛了!”
“是不是?帘子怎么样?我亲手弄的哦。你不觉得书房看起来超大吗?现在特别流行这种风格。我这书房,是不是挺有腔调的?”
确实,这屋子的“腔调”不是没来由的,但不是因为那些装饰性的家具,而是因为这房间本身就是隔壁实验室的延伸,里头藏着各种惊人的机器,形状奇怪、大小不一、材质五花八门,都是拿来做实验和演示用的。这间角落里的房间有两扇窗,一扇朝大街,一扇朝小巷。阳光洒进角落的房间,在硬橡胶、玻璃和铜器上洒下点点光辉,泛起粼粼波光。借着这些光,我能看到一些天平盘、圆盘和圆柱体。书桌上堆满了手稿,像是被灵感狂潮抛上去的一样。黑板上还有一道代数题没擦。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化学实验的味道,科学感十足,我赞叹道:“没错,布万库尔,老兄——你这书房,太有腔调了!”
“抱歉只能用这种方式接待你。”他接着说道,“今天是星期六,我的实验助手……”
“还是菲利克斯吗?”
“当然,还是他。”
“你好啊,菲利克斯!”
“您好,桑布勒伊先生。”
“我的实验助手,”布万库尔继续说,“问他今天能不能早点下班,明天他要出远门。我这实验又实在不能拖了。”
“所以这个实验是不是很厉害?”
“非常厉害,我的好兄弟。这是一系列实验的最后一步,应该能得出决定性结论。我肯定能搞出个大发现……”
“什么发现?”
“让看不见的光线穿透那些连伦琴射线1都穿不透的物质,比如玻璃、骨头等。我们现在是在黑暗中操作。我正试着拍一张照片。你容我安静几分钟,很快就好。来吧,菲利克斯!”
接着,我听见了电磁感应线圈发出的嗡鸣声。有好几个线圈在运作,那种声音根据线圈的松紧程度不同,像蜜蜂或大黄蜂振翅飞行时的声音,它们一起嗡嗡作响,汇成一曲还能忍受的杂音交响乐。那该死的低音,在这个宁静的小城里嗡嗡作响,催人入睡,要不是外头的有轨电车时不时从大道上驶过,将一阵阵喧闹声传到楼上,我恐怕早就打起盹来了。电车的电缆就从我们房子窗前不远的地方穿过,甚至还有一个电缆支架固定在外墙上,就在实验室的窗户和书房的窗户之间。每次电车触到那个接点,就会蹦出火花。我百无聊赖地等着,靠这些火花提提神。同时,线圈仍在不停地嗡嗡作响,仿佛一个蜂巢在活动。几辆电车接连驶过,车轴咯咯作响。我一向喜欢计数,便顺势数了数。
“你们快结束了吗,布万库尔?”
“需要一些耐心,桑布勒伊先生。”菲利克斯声音模糊地回答道。
“顺利吗?”
“太顺利了。我们就快完成了。”
这几句话点燃了我极强的好奇心,我想冲进那扇门,亲眼看看那个首次出现的新现象,也想亲眼看看科学家在发现瞬间的神情。布万库尔之前就因为一系列新的发现,在“名人日历”上留下了不少光辉时刻。
座钟响了。我颤抖了一下——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
“我能进去了吗,菲利克斯?”我哀求道,“我快无聊死了。这都已经是经过的第二十辆电车了,小兄弟,而且——”
我话没说完。就在第二十辆电车碰上接点的那一刻,一道火花蹦出,劈啪作响,亮得像闪电一样。紧接着,实验室门后传来一连串爆炸声,同时夹杂着一些不痛不痒的咒骂声。
砰!
“哎呀!”
噗!
“见鬼!”
啪!
“真该死!”
诸如此类。布万库尔咒骂的方式比较寻常,还没到亵渎神明的程度。
等他的骂声停下来后,他喊道:“全得重来!真是灾难!菲利克斯,我的可怜孩子,咱们真是倒了大霉啊!”
“到底怎么了?”我问。
“当然是我的克鲁克斯管2爆了!还能是什么?一听就知道!”
我识趣地闭上了嘴。几秒后,我听见菲利克斯打开通往走廊的门,然后走了出去。
终于,布万库尔出现了。
“你好啊!”我对他说,“你这是搞了些什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开始,我完全被他的样子吓住了。然后,我慢慢明白了让我惊讶的原因。这位物理学家看起来像是被一层极其轻薄的雾气包围着—— 一种带着紫色光泽的薄雾,看起来像是霉斑的颜色,包裹住他全身,形成了一层透明的雾膜。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臭氧味。
可布万库尔本人看起来倒是泰然自若。“好了!”他说,语气平静,“看上去确实挺奇怪的。肯定是那该死的实验留下的残留现象。一会儿就会慢慢消散。”
他伸手要跟我握手。包裹着他身体的那层淡紫色光晕虽然摸不着,但他那只手却软得吓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