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峰,除却巫山不是云
作者 常华
发表于 2025年10月

七千万年前,三峡地区还是一片汪洋,而强烈的地壳运动却让这里一步步变成高山深谷,随着这里的水脉被不断托举,形成内陆湖泊,加之长江水系的持续冲撞,三峡终于在距今三千万年前耀世而出,成为世界第三大峡谷。当巫山山脉成为三峡的原始基础,神女峰,作为巫山十二峰中最美的一座山峰,也便由此成为中国地理和中国文化中最具神秘色彩的山峰之一。

神女峰又名望霞峰,与巫山翠屏、松峦、集仙、聚鹤、登龙、圣泉等山峰一样,都是造山运动的产物,这些山峰的海拔均在700米至1200米之间,巍然耸峙,直插云天,用郦道元《水经注》的说法,便是“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峦叠嶂,自非亭午时分,不见曦月”。但和巫山其余的十一山峰不同的是,这座婀娜多姿的山峰因其更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而被人们亲切地称为“神女峰”。陆游在他的《入蜀记》中说“十二峰者不可悉见,所见八九峰,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宜为仙真所托”,在这位写下近万首诗词的南宋文人眼中,神女峰之美在于其“纤丽奇峭”,如同仙人一般,当浩荡的长江水在她的脚下湍急而过,神女峰也便超越了一块巨石的概念,而被拟人化,进而被神化,和长江水一样,纵星移斗转,亘古不废。

事实上,富于想象的中国人又岂会让这座美丽的山峰寂寞到南宋时代才为人所知!早在成书于战国至汉代的《山海经》中,巫山神女峰就已经仙气飘飘,“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䔄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在这则记载中,神女峰已然成为天帝之女,在她芳华早逝后,化为了一株䔄草,它开出黄色的花朵,结出如同菟丝一般的果实,女人服之,便能被人宠爱。而在晋人《襄阳耆旧记》的文字里,这位化为䔄草的“女尸”已经有了更生动的表述:“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依草,实为灵芝,媚而服焉,则与梦期。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神女瑶姬的精魂嬗变,这个天帝之女,在未行而卒之前,将椒兰和蕙草插进发鬓,用澄澈的山泉浴遍周身,然后,就静美成了一尊守望之姿,在巫山一站,就是几千年。

而真正让巫山神女声名鹊起的人,是楚国大夫宋玉。这位少年早慧、在创作上颇得屈原遗风的文人,“以赋见称”,在被襄王任为文学侍臣继而拜为大夫期间,曾以一篇洋洋洒洒的《高唐赋》深深打动了楚襄王,而正是在这篇大赋之中,矗立于三峡巫山石壁的神女峰被赋予了灵气,也更具备了一颗“思凡”之心: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宋玉的这篇《高唐赋》实在太长了,其瑰丽的辞采,豪华的铺排足以奠定这位楚国大夫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而更令人惊叹的是,宋玉心游万仞,直接将曾在屈原《离骚》中所云的“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由隐约浮现的巫山神女,变成了一位“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的开放大胆的女性。身为楚怀王之子,楚襄王从这篇《高唐赋》中,看到的是父王在执政生涯中一次奇特的“艳遇”,“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走进雾气缭绕的巫峡,多情的宋玉剖开翠绿的筇竹,用充沛的激情书写神女瑶姬的爱情。楚怀王站在崔嵬的高唐枕臂而眠,杯爵倾倒出最后一缕王气。在杳渺的梦境中,楚怀王是个钟情于玫瑰的少年,环佩的脆响缘着巫山的峭壁而上,未行而卒的瑶姬不施粉黛,不着浓妆,缟素和绛红同时穿在身上。当二十五弦琴在君王的梦呓里铮铮奏响,朝云暮雨便固定成一个永恒的词汇。

《高唐赋》一出,楚襄王便夜不能寐了,在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他梦到了那位向父王自荐枕席的巫山神女,而正是这样一场情梦,催生了宋玉《高唐赋》的姊妹篇—《神女赋》: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曰:“晡夕之后,精神恍惚,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玉曰:“状何如也?”王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缋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

和《高唐赋》相比,《神女赋》更侧重写了巫山神女无与伦比的姿容。如果说在《高唐赋》中,巫山神女是一个由神到人的过程,是一个敢于大胆追求性爱的形象,那么在《神女赋》中,巫山神女已然“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再次回复到矜持静美的神女之姿,“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楚襄王面对这位不容亵渎的神女,只能慕其色,不敢越雷池半步。

宋玉的两篇赋,让矗立在巫山石壁的神女峰变得灵动而多情,而到了道教盛行的唐代,这尊远古的石像则开始在道家升腾的烟霭中被捧上圣坛,成了一个餐风饮露、救世济民的圣女—云华夫人。这个改造了巫山神女形象的道士叫杜光庭,而他为巫山神女立的另一种人设,则被收录在了其编撰的《墉城集仙录》中:

云华夫人者,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受徊风混合万景练神飞化之道。尝游东海还,过江之上,有巫山焉,峰岩挺拔,林壑幽丽,巨石如坛,平博可玩,留连久之。时大禹理水驻其山下,大风卒至,振崖谷陨,力不可制,因与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即敕侍女授禹策召百神之书,因命其神狂章、虞余、黄魔、大翳、庚辰、童律等,助禹斩石疏波,决塞导厄,以循其流,禹拜而谢焉。

显然,在杜光庭的笔下,巫山神女更像一位法力无边清心寡欲的女神了。当她看到大禹在巫山治水遇到困难,便赐给了大禹一部可以召唤、驱使百神的书,并派其属神狂章等帮助大禹,大禹治水成功,皈依道门,成为紫庭真人。而在此文的最后,这位杜道士还不忘贬损一番宋玉,认为“宋玉作《神女赋》以寓情荒淫,托词秽芜,高真上仙岂可诬而降之也!”

由此,这个由楚至唐、由宋玉至杜光庭笔下的女神就这样在数百年间进行了形象的嬗变和“神格”的转捩。刚刚从楚怀王的春梦中走出,巫山神女便开始投入到了一项经天纬地的工程之中,远古的浊浪排空裂岸,击打着大禹的长铗,也击打着神女的笑容。当长江终于浩浩荡荡辟出一道水光潋滟的峡谷,并在治水人歌功颂德的碑铭中冲刷出一片圣洁的文字,巫山神女便收起挂满泥浆的铜簪,敛起被水打湿的裙裾,重新回复成静美之姿。在湍急的河流上空,俯瞰劈波斩浪的船只,瑶姬,转而成为领航的灯塔,当船家的号子在空谷中此起彼伏,当粗黑的纤绳在岩石上勒出一道道沟痕,瑶姬便将自己隐藏在雾气之中,彼时,神女是一尊缥缈的石像。

然而,后世文人好像更偏爱那个被宋玉写进楚王之梦的巫山神女,而瑶姬与楚怀王的云雨之欢,更是成为后世文人永不褪色的文学主题。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李贺《巫山高》

李贺的这首《巫山高》,套用的是汉乐府鼓吹曲辞中铙歌十八曲之一,铙歌本为军乐,但在晚唐“诗鬼”李贺的笔下,已经成为表达自己怀才不遇况怨的故事载体。这位七岁能辞章,赋诗“援笔辄就如宿构”的诗歌神童,“以父名晋肃,不肯举进士”,因为父亲名叫李晋肃,所以李贺为避父讳,而不能参加进士考试,这对于空有一身才学却绝了登天之梯的李贺而言,痛苦可想而知,失意的李贺正是在万般苦闷之中,缅想到了那个冲破世俗禁锢的巫山神女—瑶姬,在这位擅用诡谲意象搭建心灵城堡的诗人眼中,“自荐枕席”与楚王朝云暮雨的瑶姬是那么勇敢,而他自己,却如同被缚住了双脚,无法迈过生命之门。

而沉浸于巫山神女故事中的文人又岂止一个李贺!“宋玉事楚王,立身本高洁。巫山赋彩云,郢路歌白雪。举国莫能和,巴人皆卷舌。一惑登徒言,恩情遂中绝”,同样因父亲是商人而无缘科举的李白,面对巫山峭壁的神女峰,只能徒增感伤;“岂知为云为雨处,只有高唐十二峰”“如何一梦高唐雨,自此无心入武关”,流落巴蜀的李商隐,正是在与巫山神女峰的对视中,回想起自己身陷牛李党争夹缝仕途蹭蹬的窘境;而走进马致远的《四块玉·巫山庙》:“暮雨迎,朝云送,暮雨朝云去无踪。襄王漫说阳台梦。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我们相信,这位天涯倦客的人生,更像那场云雨四合的高唐梦,梦里,绚丽多姿,梦外,大雨滂沱……

亿万年前的造山运动,成就了神女峰的旷世之姿;巴东朝云暮雨的气候条件,打开了楚人宋玉的想象之门。而在漫山红叶的掩映下,巫山神女,这尊远古的石像,应该被镌进治理洪荒的碑碣,更应该在缤纷的梦境中体悟爱情。巫山神女在自然的时空里是尊斑驳漫漶的石头;但在人性的时空里,她永远是天帝的女儿,永远是未行而卒的瑶姬。

本文刊登于《古典文学知识》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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