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祖父,在我出生前的30多年的某一天,27岁的祖父突然走失了,丢下年轻漂亮的祖母和穿着开裆裤的父亲。
据祖母后来的讲述,那天是个阴沉沉的天气,祖父进城给她抓药。那几日祖母咳嗽不止,乡下的郎中瞧了一下,开了药方,说还有一味药得到城里去抓。祖母撑开一把破雨伞给祖父,可祖父坚决地推开了,力气很大,差一点把祖母推倒了。当时祖母倒没觉得反常,只是感到祖父的目光与往日似有不同,有意地避开她。祖母以为那是他急于出门给她抓药而显出的失神之色。
可祖父一去不回。
祖母到娘家找到被乡邻称为王大善人的父亲。王大善人那时正在物色人到城里去给他收账,听过此话,有些不相信,说,朱大头这个婊子崽竟敢抛妻别子走了?老子一定要把他给抓回来,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祖母没想到她父亲如此气恼,忙说,寻回来就可以了,别说那些个吓人的话。王大善人当时就决定,亲自到城里去一趟,凭着自己在城里的诸多关系,不信就找不到朱大头。
三天后,王大善人回村了,他把祖母叫了过去,只说了一句,早早改嫁了吧。
祖母大哭,在父亲面前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回家后又是抱着我父亲大哭。哭停后,对着屋门外大骂一句,好一个狠心的人!
关于祖父和祖母相爱的故事,颇有点传奇色彩。
祖母是自己走进我祖父家的,没有坐轿。那时,穷人娶亲大多也是要坐轿的,何况祖母的娘家是一个有钱的财主。以现代的眼光来看,祖母当时颇有点反封建意识。祖母的父亲王大善人是个秃了顶的老头,后娘却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王大善人不同意这门亲事,祖母便以死相挟,她的父亲无奈,只好勉强应允了。
祖父是祖母家里的长工,从16岁一直干到25岁。25岁时,祖父与祖母结了婚,当然不能再做长工了。可以想见,祖父那时一定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祖父身强力壮,还拉得一手好二胡,这在他所处的那一阶层里,是十分难得的。我想这也是祖母爱上祖父的一个重要原因。
每当祖母讲述她和祖父的故事时,我的脑海里便想象出祖父在祖母娘家的那个大院里拉二胡,感动得阁楼上的祖母热泪盈眶的场面。
祖母的确是被祖父那如泣如诉的琴声所吸引的。这也是祖父的精明之处。一个长工要想征服一位富家小姐,光靠强壮的身体是远远不够的。
夏天的傍晚,祖父在井台边冲过澡后,不像其他长工那样打着赤膊坐在矮凳上扯淡讲女人,而是穿着件白土布短褂坐到芭蕉树下,拉起了二胡。夜晚燥热,祖父却完全沉浸在那一片清凉的音乐中。祖母这时会轻移莲步,悄悄下楼,摇着那把小扇,站在不远处的暗影中,看着祖父摇头晃脑和手臂挥动的样子,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便在心中暗自荡漾。王大善人不听琴,但也不反对祖父拉,反倒夸祖父聪明。祖母的后娘也是十分喜欢听祖父拉的二胡曲。她是个三十来岁的娇小女子,常当着王大善人的面夸我祖父是个人才,也常支使祖父为她做事,祖父也乐意这样做,因为每次帮老板娘做事后都会得到额外的赏赐。祖父很感激,听说老板娘喜欢听他拉二胡,就越发卖劲儿用心,琴艺也日臻成熟。祖母却不喜欢后娘,她不喜欢后娘常支使我祖父那种享受的样子,每当后娘极亲热地将额外的赏钱欲放在我祖父手中又半天不放手的时候,祖母甚至有些愤怒。及至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得祖母下定了决心嫁给祖父。可以说,这段姻缘在很大程度上是她的后娘起到了促进作用。
那是个春意浓浓的日子,祖母的父亲去参加一位朋友母亲的葬礼,后娘坐家。晚上,祖母的父亲没回来,被他的朋友拖住玩麻将。春天的晚上,人容易犯困,更何况劳累了一天。众长工都早早歇息了,祖父也正要去歇息,老板娘来了,说她要等当家的回来,一个人怪寂寞的,要我祖父为她拉一段曲子。老板娘那晚兴致很高,特意把祖父叫到她的卧房里。祖父开始有些拘束,后来终于摆脱了杂念,琴声越发悠扬。本来祖母那晚早早地睡下了,可被琴声撩得睡不着,且琴声又是从后娘房里传来的。她悄悄来到后娘的房门外,舔破窗格上的白纸,透过小洞见后娘痴痴地坐在那里听琴,眼里竟闪出泪花。祖母也被那琴声感动得泪花闪闪。没想到的是祖父的琴声戛然而止时,后娘竟一下子扑到我祖父的怀里,呜呜哭起来。祖母吓了一跳,又不敢声张。祖父急忙推开老板娘说,我走了,走了。说着往门外挪动。可老板娘却紧抓住不放,祖母看见祖父此时吓得全身乱抖,想走却怎么也走不了。祖母当时差点要喊出声来,情急之下,她还是很响地咳嗽了一声,立即躲开了。之后,祖母看见我祖父惶惶地从后娘房里逃了出来,那把心爱的二胡却落在了老板娘的房里。
当第二天祖母从后娘房里拿出那把二胡递给我祖父时,祖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祖母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对那夜的事她谁也没有告诉,包括自己的父亲。也就从那时起,祖母觉得她真正地爱上了我祖父。终于有一日,后娘走进了我祖母的房里对她说,我知道你是爱上了他,真是个不错的后生子。那夜,后娘与我祖母谈了许多话,就像亲姐妹一样。后来,祖母能顺利地嫁给我祖父,她的后娘功不可没。
祖父娶了祖母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件轰动乡里的新鲜事儿。
小时候,祖母常常对我絮叨她与祖父相爱的故事,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要问上一句,祖父现在在哪儿呢?祖母便把目光望向天空,说你祖父要是还在世的话,应该也有80多岁了。而后便把目光收回,望着挂在墙上的那把二胡。
祖父唯一留下的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就是那把二胡。在我的记忆中,它一直就挂在厅堂东边的墙角上,每天祖母都会把它擦拭一遍。有一天,我很好奇,找来一把大椅子垫脚,把二胡给取了下来,一看,却很粗糙。琴弦松弛,蛇皮表面脱落得厉害,我试着拉了一下,竟然还发出一声怪响。响声惊动了祖母,她跑过来一把夺过二胡,伸开巴掌要给我来一掌。可刚举起来就放下了,只对我说了句,以后可不许乱动,一个细崽俚,一不小心就会弄坏的。她小心翼翼地挂上,扶正,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又把我拉过来,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
父亲也不敢动那把二胡,记得有一次父亲想试着修复一下,却被祖母制止了。祖母说,那琴里面有你父亲的魂魄,不要惊吓了他,要不他寻不到回来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