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蹄
作者 付金鹏
发表于 2025年11月

呼伦贝尔草原的黎明像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天边的朝霞将云层染成玫瑰金的绸缎,光线穿过稀薄的晨雾,在沾满露珠的牧草上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张陆跪在潮湿的草地上,迷彩服早已被露水打湿,冰冷的触感顺着膝盖爬上脊椎,他却浑然不觉。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凝固在取景框里:远处那个微微移动的小点逐渐清晰,一对黄羊母子在针茅草丛中若隐若现。

黄羊学名叫“蒙原羚”,为我国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属于偶蹄目牛科原羚属,曾广泛分布于蒙古国、俄罗斯以及中国的内蒙古至黑龙江嫩江一带、吉林白城至河北草原等区域。它们体型适中,体长为108~160厘米,体重为25~45千克。夏季时,黄羊的毛较短,呈橙黄色,侧面为黄棕色,腹部白色;到了冬季,毛变得厚实,略带浅红棕色,还会有白色长毛伸出,腹部毛色呈灰白色,稍带粉红色调,这样的毛色变化有助于它们更好地融入不同季节的环境中。

“找到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被草原的风吹散,手指摩挲相机按钮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这台价值20万的RED摄影机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能捕捉到300米外黄羊睫毛的颤动。

一只成年雌性黄羊正低头啃食针茅草的嫩尖,脖颈弯曲出优美的弧线,浅棕色的皮毛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光泽。它每一次咀嚼,皮毛下就会浮现肋骨的轮廓,左后腿那道深深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痂,但在晨光中依然格外显眼。在长达680多公里的中蒙边境线上,这样的场景并非个例。设有边境铁丝网的区域,几乎每天都有黄羊被铁丝网刮伤或者困住。这道边境丝网,本是出于安全考虑而设立的,却意外地成为了野生动物迁徙路上的“夺命陷阱”。

黄羊,这种生性敏捷的动物,奔跑速度极快,最高可达每小时90公里,纵身一跃能跳到2.5米的高度,水平跳跃距离6~7米,借助地势甚至能跳出13米远。但在迁徙途中,面对铁丝网,它们却常常因来不及躲避,一头撞上去,被尖锐的铁丝刺穿身体而受到重伤。

成年雌性黄羊身旁跟着一只小羊羔,正蹦跳着,毛色比母亲浅许多,四只蹄子上方各有一圈醒目的白毛,像穿了四只小袜子。蹄子在空中划出欢快的轨迹,宛如跳动的音符。

“迁徙的大部队已经走了一个月……”张陆对着空气轻声说话。他的声音被同期录音设备捕捉,将成为未来纪录片的旁白。大多数黄羊会在七月就开始向南迁徙,但这对母子却被留在了北纬49°的草原上。

“他们是被族群遗弃的……”

小羊突然抬起头,耳朵像雷达天线般转动。张陆屏住呼吸,即使隔着300多米,黄羊幼崽的视力也足以发现移动的物体。这种偶蹄目牛科的动物拥有近乎360°的视野,只有正后方的小块区域是盲区。小羊湿润的鼻头抽动着,它是第一次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陌生的人类气味。母羊立刻进入警戒状态,前蹄轻轻跺地。健康的黄羊能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持续奔跑,但这只母羊的腿伤显然不允许它进行长途奔逃。张陆保持静止,直到母羊判定威胁不大,才继续低头啃食沙葱。百合科植物富含水分,是黄羊在干旱季节时的重要补给。

张陆的野外笔记本上记录着这对母子的活动规律:清晨和黄昏觅食,正午在芨芨草丛中休息。过去三天,他每天黎明前就潜伏在它们活动半径内,帐篷则扎在5公里外的河湾处,那里有红柳丛作掩护。作为从业12年的野生动物摄影师,他懂得如何让自己隐形。太阳爬升到30°角时,草原开始蒸腾出蜃气。西北方的天空突然被铅灰色的云团所吞噬。他浑身一紧,草原的天气比狼的脾气还善变,九月初的暴风来了。他迅速收拾设备,同时观察黄羊母子的反应。动物对天气变化的直觉远比人类敏锐。

母羊的反应比他更快。动物对气压变化的敏感度是人类的数倍。它发出短促的警示声,小羊立刻停止玩耍贴到母亲身侧。张陆看到它们开始向东南方移动。那里有处台地,风化形成的沙坑可以避风。狂风在20分钟内就达到了8级。沙粒子像玻璃碴般抽打着张陆的面颊,他不得不戴上眼镜才能保持视线不受阻碍。

突然,一声树枝断裂的脆响穿透风声,紧接着是动物痛苦的嘶鸣。一棵枯死的山榆树正巧倒下,压住了母羊的后腿。小羊正用稚嫩的角撞击树干,在地上刨出凌乱的沟痕。

张陆本能地向前一步,又硬生生地停住了,职业道德与本能在他脑中激烈交锋。干预还是不干预?这是野生动物摄影师永恒的困境。

风更大了。母羊发出一声长鸣,像是命令小羊离开。小羊犹豫着,不肯走远。

三年前在羌塘,他全程记录了一只雪豹猎杀藏羚羊的过程,那组照片获得了国际野生生物摄影年赛奖项。但此刻,镜头里小羊颤抖的睫毛让他手指发麻。

“该死!”金属三脚架砸在树干上发出闷响。

本文刊登于《骏马》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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