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事休
作者 袁予诺
发表于 2025年11月

当窗外的路灯在他眼里排着队跳跃时,丁磊就知道,自己喝得足够多了。这个时候他会从二十四楼使劲往外望,看车灯、路灯、居民楼的室内灯旋转起来,这是他在年轻时就喜欢做的事,那时他住在一个仅有三层楼的老小区里,所有的灯几乎和他视线一样高,在他眼前划过或是跳跃。再往前想,他小时候和家人挤在一间破平房里,窗外黑黑一片,但他偷喝了老爸的酒后,也喜欢盯着屋里的烛火,看着它们在桌面或柜子上不停地摇晃。而今不一样了,二十四层楼的高度让所有的灯火都在他脚下,他更借着酒劲飘飘欲仙,就好像拥有这望不到头的灯火,拥有这世界的一切。

夜半灯火总是给丁磊一些近乎圆满的错觉,就好像他在过去的五十二个年头里活得像个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可实际上,他现在一无所有,而且即将失去更多。

手机嗡嗡响,丁磊翻开桌子上铺满的卫生纸团摸到它,看见儿子的号码,他心头也不知什么滋味,犹豫片刻之后,他拿起手边的喝了一半的酒杯,对着手机碰了一下。他实在是醉了,杯子一歪白酒全倒在手机上,顺着侧边的缝隙流进去,他醉眼朦胧地去擦,可是手机屏幕很快变成一片黑暗,也不再发出声响。于是他只能倒在沙发上苦笑,再想起身已是困难,歪了歪脖子,接着在白中透灰的沙发巾上蹭了蹭嘴角的残酒。

“五十二、五十二……”他宛若痴呆地念叨着,昏昏欲睡。结婚以后年龄变得不那么重要,但是这一年他却牢牢记住了自己过的是第几个生日。

第二天他被尖锐的闹钟叫醒,心脏突突地跳动,他从没有一个早上能像今天这样清醒得如此之快。今天是周二,他很确信地对自己说,其实他根本不需要醒来,完全可以借着宿醉的昏沉一直睡到傍晚,从今天起,每一个工作日他都可以休息,每一个休息日他也可以休息。手机被泼了酒,已经坏掉了,现在他的世界十分安静,也不会再有其他人来找他,但是这样美好的早上,他却睡不着回笼觉。

这是他从三十多岁起就一直期待的生活,但想着得等到了退休年纪才行。他现在是被迫内退的,这就不是他期望的了,从今天起他每月只有基本工资,交的社保也少了很多,等他真退休的时候退休金就会更少,这就令他难以忍受。他就像是一个生了锈的扳手,或是走废了的棋子,被人抛弃了。从今天开始得接受自己是个老年人的事实,他除了过上老年人的生活以外别无选择,他是一个“退了休”的人。

以往六点半,他会对着东边的窗户深呼吸、扩胸、压腿,然后看着朝阳一点点变得刺目,楼下排着买煎饼油条的队伍越来越长。等到运动得差不多了,就去热一热昨晚的剩粥,狼吞虎咽地吃几口,接着匆匆去赶班车。他不是没有轿车,但是他总想着为了上班费油钱不值得,就这么精打细算地活了大半辈子。

今天站在东窗户旁边时已经九点多了,早已没有朝阳,路上没什么车,去上班的人早就离开了,倒是有许多老头老太,手里拎着买菜的布袋子,慢悠悠在小区里外穿梭。以后他不得不把自己和他们归为一类人,丁磊叹了口气,他在学着接受。

出门时,丁磊被楼道里翘起的地砖绊了一下,这已不是第一次,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手机上买了修整地砖的工具,而且已经在快递驿站放了好多天,这几天发愁内退的事情没顾得上,现在他想顺便去拿一下,又想起自己手机坏了,扫不成码。他知道自己最该干的事是去修手机,但是他每次拿起手机心里又会涌起一种抗拒感,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被别人联系到,就算是儿子他现在也不想通话,他都不知道怎么向其他人说呢。

离婚以后,儿子就是他最亲的人了,父母跟着妹妹去了更大的城市,可他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说他内退的事。这仿佛就是对着儿子说,自己老了,将来就要指望你了,这话是丁磊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他走两步穿过阴暗的楼道,走出楼口时他未能感受到刺眼的光线,才发现今天是个说晴不晴说阴不阴的日子,整片天空都死气沉沉。丁磊觉得,这是个适合告别的天气,回身看看阴云下的小区楼房,勉强打起精神出发了。曾经靠自己挣工资买下这套房子是他觉得骄傲的事,但回顾这辈子也就这一件骄傲的事,何况还有贷款没还完。初春的冷风吹得他脸皮疼,他不得不走快一点好让自己不那么冷。

尽管昨天领导已经告诉他是最后一天了,以后的日子不用来了,什么时候再来等通知,但是昨天他浑浑噩噩地离开,忘了一些小事,还是得回去处理一下。

第一次来这上班的时候,丁磊就幻想过自己将来会以怎样的面貌离开。他想了很多种可能,那个时候他技校毕业,单位换了一家又一家,父母见了他都心烦。他以为自己这回干不了几个月又要离开,心想若是再次遇见脑子里长泡把自己当狗使唤的师父,他一定要把人痛揍一顿,踹开车间大门风风火火地走。等后来他在这里稳定下来,他又开始幻想,自己离开公司的那一天一定已经垂垂老矣,公司也会对他这位资历最老的工人表示敬意,或许还会送他一朵大红花。因为他见过自己的师父退休,就是这样的,有告别饭,有合影,有大红花。

丁磊在这儿遇见一位很和蔼的师父,会耐心地跟他强调锉削时不能用手摸表面,不然打了滑会受伤,更不能用嘴吹铁屑,连呼吸都要当心,以免铁屑飞入眼睛造成可怕的后果。尽管这些他在学校里都学过,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着师父说。师父光荣退休时,他既不舍又觉得生活有了新的盼头,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人簇拥着,等到了那时他不必再累死累活地加班,而是可以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

逢年过节他去看师父时,跟师父说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就不时兴给戴大红花了,也不再有什么师父带徒弟,身边的工友一批批越换越勤,年轻人似乎都耐不住性子,总是干一段时间就想去别的地方。师父问他想不想走,丁磊说孩子刚上学,他正需要稳定的工作,而且这里福利待遇都令他满意,尽管加班的日子数也数不尽,隔三差五还要出差,但他还是愿意留下。师父说这几年很多小厂子都倒了,你常出差和加班都是好事,这说明公司活儿多效益好,反而应该安心。

当年丁磊听了这些话时没放在心上,但是一切都像师父说的那样,渐渐地,他出差的机会越来越少,也不再加班,曾经源源不断的出差补贴和加班费,一点点都消失在工资单上了。现在他还算壮年,尽管耳朵和眼睛都不如年轻时,但是上肢十分稳健,根本没到垂垂老矣的地步,却没想到离开的这一天猝不及防地到来了,无人送行、没有宴席,更别提曾经让他艳羡的大红花。

丁磊拍拍脸,努力让自己的神色不那么垂头丧气。零几年时进行过厂房外观的改造,丁磊一直不喜欢新换的灰色,盘算着买新房时他要和妻子商量,一定要把房子外观的颜色考虑进去。那个时候妻子还没有太讨厌他,两个人最后选择了一个米白色楼房的小区,在阳光的照耀下,小区会变得金灿灿的,他当时觉得很温暖。

进到厂区里他想找找他怀念的地方,可看哪里都只觉得恼火,三十多年来他也没怎么仔细观察过厂区的样子,他熟悉的就只有车间、食堂和他的集体午休室。路过花坛旁边两排拥挤的电动车棚时他多看了两眼,因为不知怎么就想起过去妻子骑着电动车上班的样子。现在是初春,早上和傍晚都还冷,骑电动车尤其要防寒,每辆电车上都有一条挡风被,有纯色的也有带图案的,整整齐齐排成一排竟有些意外的好看。公司不懂风情,花坛里种的都是不怎么开花的灌木,那一排电动车倒是比满眼的灰色要鲜活。挡风被花花绿绿,都是车子主人用心挑选的,他们骑着电车风里来雨里去的,自己如今想在这里停一辆车也是不行了。丁磊摸了摸旁边米老鼠图案的挡风被,就带着点儿留恋往前走了。

背后的包空空荡荡,那是他用来装自己未带走的物品的,今天来公司就是为了这个。他原本想着拿一个中号行李箱,但那样拉着走出公司,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只丧家之犬。想来想去,他把儿子留在家中的一个旅行包翻了出来。他心里打算着待会儿要拿的东西,那些被褥拿回家也没地方铺,干脆就不要了,棉袄和水杯拿回,还有剩下的几盒烟,毕竟这些东西他不想再花钱重新买。

本文刊登于《当代人》2025年1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