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里安放一片故土
作者 金赫楠 孟昭旺
发表于 2025年11月

金赫楠,1980年出生,现就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小说学会理事,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出版文集《我们怎么做批评家》《我们这一代的爱和怕》,在《人民文学》《南方文坛》等发表多篇作品。获第二届茅盾新人奖提名奖、2016年度批评家表现奖、《文学报》第三届优秀评论新人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第十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入选河北省“四个一批”人才、青年拔尖人才、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河北省文化名家等。

孟昭旺,沧州南皮人,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在《十月》《小说月报》《青年文学》《长城》《广西文学》《西湖》等刊物发表小说6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北乡谣》,中短篇小说集《春风理发馆》《少年游》等。短篇小说《寻羊记》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

孟昭旺:最近读了你的《故乡事与小说家》一文,里面提到故乡与写作者的关系,给我印象很深。特别是对作家离开故乡、打量故乡、书写故乡的论述,“这是现代化进程中中国故事的经典一刻与惊鸿一瞥,近百年来一直在发生和演绎”,说得太好了,很准确。其实,鲁迅也好,沈从文也好,萧红也好,他们笔下的故乡虽有南北之分、地域之别,但骨子里有相似之处。再往远处说,千百年来,文人笔下,故乡就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几乎没有逃出一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金赫楠:是啊,想想看,鲁迅在上海写绍兴,沈从文在北平写湘西,他们脚底下踩着的早不是记忆里的青石板路了,萧红也是离家后才将呼兰变成自己的审美对象。可笔锋一转,闰土的手、翠翠的渡船、祖父的菜园,又都活过来。这哪是单纯的“回忆”?分明是站在当下的路口,拿现在的光去照过去的影子,照见了什么,就写什么。现代以来,“乡愁”是很多作家最初的出发点和基本支撑。

孟昭旺:你在这篇文章中说,某种意义上,乡愁和故乡都是被“发明”的,而不是被“发现”的。发现也好,发明也好,总之是作家面对故乡的一种方式。不过,仔细推敲,说“发明”好像确实有点儿不太准。发明是一种科学行为,是偏理性的。文学是偏感性的,虽然我也想不出一个更合适的词来概括它,但是,我觉得,乡愁这东西,应该像天上月,雾中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旦说清楚了,就不好玩儿了。一个感性的、朦胧的东西,不太容易“发明”。

金赫楠:所谓“发明”也是借用,文学性借用。或者我努力说得更直白,就是现代以来的乡土文学作家们,鲁迅也好,与他形成巨大差异风格的沈从文也好,他们都不是为了怀念故乡而写故乡,故乡和所谓乡愁只是个容器,方便他们表达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基本认识和理解。“发明”并非否定故乡作为地理空间的真实存在,而是强调文学中的“故乡”与“乡愁”更多是作家基于现实经验、文化记忆与精神需求的艺术重构,超越了具体的地理坐标而成为承载文化认同、价值反思与情感投射的符号系统。

孟昭旺:从理论研究的角度,这么说是没问题的。但从作者创作的角度,他们应该不会意识到这些。就像你在文章中提到的,《平凡的世界》原本可能只是讲述一个故事,但读者和研究者却读出了时代、成长、奋斗等等社会层面的意义。

金赫楠:所以,经典是写作者、读者和批评家一起完成的。在作品流传过程中,许许多多读者与研究者反复将自己的经验、理解加诸在一部作品之上,不断做加法,不断有新的阐释。当然,好的作品正是基于自身的丰富和复杂,才能提供足够的阐释空间。

孟昭旺:美与丑、虚与实、考证与索引等等,各类解读本身既是对作品的分析探究,更不失为一种再发现、再创作。作为一名写作者,我也特别喜欢批评家从不同角度,甚至是相反角度来解析一部作品,这无疑增加了文本的艺术魅力。

金赫楠:我刚读了你的新作,长篇小说《北乡谣》,聊聊这部小说吧。阅读过程中我很关注一个问题:叙述者是谁?他的经验和情感立场是什么?一个人往往是离开故乡后,故乡才真正成为他的审美和书写对象,那么这个文本中他看向乡村和故乡的目光,着意营造距离的远近,其实都至关重要。

孟昭旺:《北乡谣》其实是建立在我的少年时的经历和对故乡的回望基础之上的,叙述者肯定是“我”,虽然这个“我”并不存在于文本中,但他其实就是现实中的我。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我的故乡,我的父母,我的乡亲,还有我自己的内心和成长。写作过程中,我不断提醒自己,要保持情感立场的独立。很多人写到故乡,往往是充满深情的,作为小说来讲,不能那样写,要保持冷静和客观。一旦作者将自身情感不加节制地流露出来,肯定会影响到读者的阅读体验。我不大喜欢那种一味地讴歌故乡,那很容易陷入自我陶醉、自我感动之中。故乡当然是美的,是值得讴歌的,但我们要保持清醒,要让读者觉得它美。

金赫楠:以前读过你很多小说,相当一部分都发生在“董村”,都经由一个叫做孟毛的孩子的视角来展开。这个少年视角的选取,令我很费了一番琢磨。少年视角很有意思,一方面他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少年嘛,看什么都是单纯的、简单的。但更重要的是,这个视角其实也是在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藏着小说家的很多文学心思和心机。我感觉作者有一种想要躲在少年视角后面审视故乡的情感倾向,而作者自己未必明确意识到了。可能小说家不愿意直视凋敝的故乡,甚至一时还没有足够的自信能把握巨大变动中的农村生活,所以要在自己的叙事中制造一种相对静态的乡土景象,用少年视角就可以实现:把故乡刻意处理成静态的、封闭的,从而在自己笔下生成一个“自成一体的天地”。

孟昭旺:童年视角,是我最熟悉的视角。对我来讲,童年就像大海,包揽万物。我曾写过一篇创作谈,题目叫《少年心,大海针》,意思是说少年的心思细腻、敏感,思接万里。而少年时期,又是人开始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时期。那里的素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打开这个丰富的素材宝库之后,就像发现了一幅藏宝图,我只要去挖掘,就会有“宝贝”。

本文刊登于《当代人》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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