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月亮和箫声
其实,我一直想吹会儿箫,只是路途劳顿,精疲力竭,有时候,想喝口水都困难,车一直在走着,但似乎,那一轮月亮一直陪伴着我走了上千公里。在昆仑山垭口时,曾经想在兵站附近的旅馆休息一晚,但这里荒凉,也缺少洗澡的水,床铺更是脏得让我感觉不适。不仅仅是生活用水,电力似乎也缺少稳定,冬天的暴雪和雪崩,经常让电力出现故障。随行的老马尴尬地笑了,说,你不适应,就在靠墙的炉子边凑合一晚吧,这里的条件就这样的。这里的天黑得很晚,八点多钟的天竟还有些亮,天边的红霞像俏丽的纱巾似的,被无形的手托举着。一轮月亮却已经升在半空中了,虽然还未到满月,但那月牙儿似乎一块上好的昆仑玉,微微地泛白,黄得清而透。我跑到车上,拿来了毛毯和野营帐篷,一块防寒垫和一个保暖睡袋,在火炉边睡了下来,偏偏脸对着窗户,月亮就在窗户中央。睡到后半夜,睡意渐消之后,便一骨碌醒了过来,起来烧水,将近早上七点多了,天色依旧暗淡,月亮已经不见了,窗户上映着一方薄青绿色的晨空,星子也暗淡下去了,微微的一层薄明,像天上蒙翳着的一层纱。老马仍在沉睡,我起来,到屋外走了一圈,寒风差点将我冻得失去记忆。地上是一层厚厚的霜,踩上去咯吱咯吱脆响。空气中似乎有数不清的霜粉,吸进肺部,刺激得我咳嗽起来。一路过来,从蛾眉月到现在的半弦月,月亮像暗示我们的信心武器,路上走走停停,只是清冷空寂的高原公路上,很少能够碰到同行的车和人。野生动物也远远地避开了公路,有时候,看见月光之下,高原的远方,有一队精灵般的藏羚羊急急穿过公路,到另一侧的远处,卷起一阵尘烟。它们后头或许有一头狼在追赶,或许是几头狼。但汽车的轰鸣声阻断了外界的声音,世界除了我们和车外,是无边的寂静。车轱辘辗过柏油路面的薄霜,增加了一种破碎而复杂的声音。我的脑子中浮现出空界的诗意,像外星飞船、外星人、狼或者老虎、熊和外星恐兽,天空幽蓝到近乎黑青色,也许是缺氧导致的脑中幻想,也许是环境的空旷和凄凉让我产生了幻觉。那条公路直抵天空之岸,也许,翻过大坂之后的群山,更像是天堂里的圣殿。群山之巅也许就是众神的花园,云车、飞马、阿波罗之车驾,众卫兵林立。稍清醒后便是那一路的颠簸,浑身筋酥骨麻,像要散架了似的。这便是人间清醒,苦和累是属于肉身的,是私密的感觉,无人能够替代和共享。
月亮真像是个体己的姐姐,一路上看着我们兴奋、累、焦躁不安或者疲如空囊。海子的一句“姐姐,今晚我在德令哈”,让我追随了几十年。疲惫算什么,风如马,日子如草料,或者,我们如马一样奔跑,以日子为食。海子吹过的那截箫,似乎已经让风收走了,遁入无明的虚空。但似乎,一路上,一直有一支箫在吹响,比如汽车的窗玻璃发出的呼啸声,像高音阶的片段,比如一头狼在远方的高坡上长嗥,再比如,头发在风中凌乱的飘舞,发出如稻穗般的响声。箫在风中吹着,很显然,它为我而吹响,也为月亮吹响。那天,我们在一个海子边停下来,生火做饭,烧一壶半开的水,煮半不熟的挂面,敲进去两个鸡蛋,一袋调味料。干牛肉过下水,稍稍软些,空气中飘起人间的味道。也许,人喜欢接近神界,却永远离不开三餐的饮食,人间烟火气是让一个人存在的必要条件而非可选择条件。月亮是彻底断绝了人间烟火气的神仙,也是精神的伴侣,是无上的神祇。她就是诗歌的化身,是唯美的灵魂的寄居之所。我们的一半精神在人间,一半在虚空中,面对月亮,我们羞赧、紧张失措,唯有箫声能够与月亮交流。古箫意萧疏,苍茫云海间,古代的侠客手执一管长箫,骑马吹箫,一路笙箫,绝尘而去,月光伴水云,那种快意,无法比拟。现实中的旅行,并非总是诗意和浪漫,多半是辛苦和疲惫。
老马比我体格强壮,也累得呼呼大睡,他开车经验多,特别是西部这高原山地。行旅中的辛劳是难免的,也是一种馈赠,适应后便大开方便之门,人如机器,练上手后,便是耐力和适应了。苦和诗是并行的,不像古代行吟诗人那样,只是苦吟,风和马,甚至是驴子,都足够诗意的行程。月下溪畔,石上水边,推推敲敲,纵是天才,也倍觉辛苦。一个字得来不易,一句诗得来亦艰。瀚海阑干,道途之遥远非亲身经历者可想象,在内地,一个站到一个站,一个镇到另一个镇,仅半小时之劳,而这里,数百公里才能够见到另一处人烟。沿途雪山、荒漠、砂砾的荒原、寸草不生的山峦,高深的峡谷,碧色湍急的水流,河谷的滚石、乱岩,沿途散落的未知的骸骨,牛或者羊的,或者狼、熊猛兽的,经历野牦牛的追逐,惊险处处,野狼的嚎叫像来自于地狱的号角。远处的雪崩像开启了时光的道门,一瞬间,大量的白色散成飞沫,呼啸而来,并推动着大地的阵阵颤动,滚石、泥土和积雪一起飞奔而下,到处是惊险和刺激的场景。然而在那不经意间,睹见一轮明月,在天边淡成若有若无的一个印记,像天边挂着的一枚铃铛,像一枚狼牙挂坠。一瞬间明白过来了,所见诸景象,不过是人家宇宙间的一些微澜罢了,月亮未曾惊讶,也不曾惊恐万状,月亮眼里的人间,寂静如亘古般苍茫寂寥。我们如一粒微尘,山如一些皱褶,而惊险无比的道路,不过是一条细线。高原只是一块缺少绿意的苍古大陆,多了些白色的点缀。倘若,此时我吹着箫,能够听到的不过百米之间,连半里都不到,而远处看到的我们和车,不过是莽原上的一些微微扬起的尘烟和一只小甲虫,雪山连绵,如卧龙般,逶迤而来,奔逐而去,苍茫和寂寥永如这虚空般长亘。箫声只是吹给自己听的,当然,我也无力吹响一管长箫,缺氧让我呼吸唯恐不及也,哪有气息吹动长箫,车里的碟片播放着长箫的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