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松
作者 丁莉娅
发表于 2025年11月

水波有数种纹理:鳞纹细细、参差叠浪、寒潭皱碧、逆流回波,唯善画者才能捕捉其间的纤毫之别。

元丰三年冬夜,东坡于黄州贬所临皋亭西斋戏书一则《画水记》,其间提到几位丹青手。他们笔下奔湍巨浪或随山石曲折而极尽变化,或倾泻跳跃有如崩屋之势,甚至夏日将画轴悬于高堂素壁,立觉阴风袭人、暑意顿去。如何能将流转不息旋生旋灭的水波表现出来,殊为不易。做文亦如是,将瞬息涌动变化的文思妥帖安放于字里行间,同水波烟云般难以把握。而如黑格尔所言凭精微敏感“忠实地把这种最流转无常的东西凝定成为持久的东西”,才是艺术之旨归,窥探到了艺术堂奥。

东坡尚自然平淡文风,常以水来譬喻。好的文章“如风吹水,自成文理”,似“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当行则行,当止则止,看去素朴天然却具法度常理,千态万状而各当其处,如此文章内部气韵充盈而又姿态横生,似随物赋形的流水般,这正是苏轼为文所追求的平淡简泊之境。他自评其文也以水比附“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因外在事物感发运笔行文,不待安排,尽从胸臆自然流出,故而能文如瓶水翻。

文势若水,美则如司空图论诗所言在咸酸之外,如此,才寻得丰厚醇美的味外之旨。

东坡暮年贬儋,渐与亲友疏绝,自言“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他偏好陶柳诗中的枯澹之境,时常于案几之上展读。东坡言“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是陶柳诗的可贵之处,取了一则佛家语来作比,“‘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食蜜表里皆是醇甜厚重之味,品尝五味,能大致分辨出甘苦滋味的不同,却鲜有人能辨出表里的丰富层次。

淡语有味,浅语有致。既不同玄言诗般淡乎寡味,又不似宫体诗般错彩镂金,而是有宋一代古典诗学的审美理想。这淡须淡得自然,非着意求之,全不见人力之迹。东坡曾言为文恰如“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杳杳云雾萦缭于丛山,草木应四时节候开花结果,内里充盈自然显露于外,即便想隐藏什么也是无法做到的。此种写作的状态,与钟嵘所说“直寻”相类,即景会心而落笔成诗。宋初梅尧臣亦倡平淡,但他自己所作诗却如钱钟书所讽“平得常常没有劲,淡得往往没有味”,可见造平淡诗境之难。不是徒具枯澹之表,而自有其绮丽内蕴,看似简省疏淡的文字下藏有深厚的情感力量与生命情趣,如此才趋近朱子所说“枯淡中有意思”的简古淡泊境界。如冬天盆中生起的炭火,夜深渐渐蒙上层白灰,看起来像是熄灭了,但用火钳一拨,那灰白颜色底下又透出隐隐红光。陶柳诗正是这种有中边之分,表面看似平夷冲淡、内里却有深长至味的诗作。

南迁二友东坡更亲近陶潜,熙宁外任时,欣羡其归隐生活的闲趣,后谪居黄州,田畴垦辟之劳更让他体悟陶诗“田家语”风味。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知扬州,始作《和陶饮酒二十首》,和陶诗于他彼时心境,不过是缠绵世事中偶一流露的归田之思,往往为踔厉奋发的用世之心冲淡,其后横遭远逐,远黜岭海,因人生境遇数迁与陶潜异代心契,时常诵读其诗排遣心中郁结,对人生荣枯盛衰有更为彻骨切身的体验,而于岭海僻远之地细和渊明诗。陶诗看似散缓不收,东坡反复吟哦却识出诗中奇趣。不独爱陶诗,也深自叹服其人生境界与精神气度。东坡给子由书简中曾自表心曲:“然吾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

平淡并不指向空无,反之,是质实与绮靡、清癯与腴丽等异质的辩证统一,似空潭泻春。

顾随将陶诗之冲淡比拟日光七色,灿白却简单神秘。

由绚烂绮丽转为平淡素朴诗风,实是诗人绵历世事沉淀体味后逐渐酝酿而成,东坡渡海后文章被南宋朱弁称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道出其间关窍。黄鲁直晚年也慕陶,崇尚平淡,但他自知诗作不如其师,收到东坡岭外文字,读后只觉“如清风自外来”。东坡《与侄书》中对其侄苏适叮咛他所悟得的作文之法,自言旧时文字“如龙蛇捉不住”,桑榆末景之年则偏好渊深朴茂,“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淡远素朴的文风需要时间之手细加琢磨。渐老渐熟,既关乎创作技艺的纯熟,亦关乎人情世事的浸染和繁华落尽的心境,这是一个缓慢脱落逐日剥离的过程,“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此时平淡无须孜孜以求,自然天成而不见斧凿痕,便是绚烂之极,如冬之敛藏而春之茂实已在其中。平淡而有思致,内蕴无限意思和韵味。东坡言“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安闲如啖蔗”,作诗亦概莫如是,老来诗风如食蔗先食尾,由淡至甜,安闲有味。“老去诗篇浑漫与”,老杜暮年观锦江水如海势曾发此叹,“漫与”二字极富意味,它是一种漫不经心、深婉不迫的状态,一任笔所之、随意付与,庶几可比拟东坡所言诗文创作的圆熟之境。

本文刊登于《当代人》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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