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点
作者 常小琥
发表于 2025年11月

留着跟母亲一样长发的男孩阿改,因为对命运的反抗,一头闯进充斥江湖气息的文身行当。他见到无数带着生命“污点”来寻求文身的人,而他自己的人生,也是千疮百孔,母亲极致的支持,是他生命中的一抹亮色。母亲离世,整理遗体时,阿改第一次看到她左肩胛骨上有一个用老式手法刺下的、小小的“改”字。

阿改几乎每时每刻都要给妈妈回信息,她也总能找到理由跟他聊几句。他想不出什么说辞,也问过店里的师弟们,可没人能给他出个主意。一个女人这样不知疲倦地召唤她的儿子,还是在她刚来北京看过他不久。

赵珺这么做也是没办法。阿改刚被牵扯进一次定性为“带有黑社会性质的寻衅滋事”,在看守所里关了一个多月,而他被放出来后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的觉悟。

在阿改十八岁那年,赵珺和他爸同一天从内燃机厂下岗。回家路上他们看见赤色烟霞下,儿子正双臂做抱球状,披头散发地站在楼顶。改爸开始到处托人,只求能把他送进部队里去。有同学告诉阿改,如果你身上文了东西,就是征兵也没人要你。正好QQ群里有个文身师来哈尔滨做活动,他找那人在背上文了个草篆书——父母名字中各取了一字。

阿改让赵珺看他的文身。他做了个三二一倒数的手势,掀起背心,把长发拽到一边。她斜靠着窗台,发出一阵吁叹。

“老疼了吧。傻孩子,不想走你跟他说呗,犯不上作践自个儿。”

她伸手在儿子背上摸了摸,又搓一搓。

“忠珺……我念对了吗?”

“人家没跟我要钱,说是为了做宣传。”

阿改回视妈妈,满意地看她愣怔着环眼,双眉挑得又高又弯,令浑圆的脸盘像是一颗即将飘出窗外的绚烂的气球。

“想不到咱的名字还能写成这个样儿,就跟旧书上的字儿一样。”

“我看不到正面,你给好好瞅瞅。”

“不,应该说是像火焰一样,我见你阿姨们一起跳舞的时候,就是这副架势。”

赵珺把儿子的背心拉下来,拍了拍他,看他又抡着脑袋把头发甩得跟风车一样。他留着和她一样的长发,两人都是密实的墨黑色直发。

阿改也把后背露给了他爸。男人在身后不发一言,他回头时已不见了影踪。阿改不知道爸是否看见背上也文着他的名字,只知道夜里男人把开水浇到电视机上,又把女人骂了一宿。阿改还能记起在某个夜晚,赵珺被轰到公共厕所里过了一宿。后来他终于能把这个男人推倒在地,可他仍不知道,那一宿她是怎么过的。

那时一家人借住在阿改大姑郊区的房子,赵珺每天去给一家公司买菜炒菜,同时跟阿改大姑承包了辆小公共。由于长时间报站卖票,还要和其他小公共干架,她的嗓子变得嘶哑,嘴里的话也泼辣多了。她随身带着个瓶子,发不出声了就找个厕所接自来水喝,她记得自己进过的每一个厕所。难得见到儿子,也只是看他鼓捣着电脑。她不懂儿子看的那些东西,但是当他提出要两千块钱,想去买台文身机时,她没有回绝。此前不久,她为他买过一把吉他,还交了一年自由搏击的学费。

正好表哥的同学去厦门参加展销会,阿改托对方带回来一台机器。当时内地多是用文眉机文身,他只能自己琢磨怎么给文身机装针、怎么用色料。那一片儿的朋友全被他拽到家里,要在人家身上文图腾文阿拉伯字母。每次回来,赵珺都看到做小买卖的、拳击队的以及学生们相继走进儿子房间,她也会凑过去看他给人家文到哪了。得知阿改还答应过管饭,她自然要安排起大伙儿的伙食,添饭时不忘嘱咐他们多叫些人来给儿子练手。

尽管如此阿改还是没有任何进步。出自他手的文身既无明暗关系,也不涉及立体结构,不过是把图案里面全部涂黑。直到表哥又给他带来个远房三叔。这个三叔牛高马大的刚从松滨监狱放出来,阿改知道他们喜欢把几根缝衣针捆成三角形,蘸墨水一点点刺出“忍”和“爱”字,或者是老鹰和天使,那就像是儿童简笔画,细看下去身上全是麻子点。表哥问他,能把咱叔刺胳膊上的图案给盖住不?阿改让这人脱掉外衣,看到那是一条布满原始壁画的荆棘缠绕的粗壮手臂。

赵珺送来热茶,驻足观望。阿改亮出厦门文身机,问他三叔喜欢文啥图案。你就文条大鲤鱼吧,表哥替他决定。三叔没说什么,任人围观身上壁画,然后照着阿改指令,像刮骨疗毒那样坐好。

赵珺问起三叔在劳动市场找到活计没有,提醒他去民政局申领救助金,又拿自己的事做起示范,连说带比画,总算在这人脸上见到笑模样。那也是阿改头回做立体文身,他文了两个钟头,终于是把三叔的胳膊文糊了。表哥问他这是啥鱼,赵珺在屋外听不见动静,又推门进来,留他们吃饭。她看到那条比之前更肮脏不堪的臂膀,看到厦门文身机已被拿到他表哥手里。女人招呼儿子去厨房端菜。肚子吃饱了,文身就不一样了,她说。三叔把衣服搭好起身,大姐的话俺全听进去了,今天能把原先的盖住就好,将来要什么样儿俺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打这以后,阿改不再碰文身机了,甚至动了把它卖掉了事的念头。

“我还以为这次你能坚持下去,咋一声不吭又算了?”赵珺问。

“我是觉得吧……咋那么难呢。”阿改向后攥着长发,淡褐色眼睛眯成新月形状,流露出无辜神情。

“哪里难,心里头还是手上难?”赵珺再问,“你难受是意识到在别人身上文东西,那可不是件小事。文上去了,洗不掉的。”

她的嗓子也回不去了,但在儿子面前还要极力回到那温柔可亲的一面,甚至是有点犹豫。

“如果这事儿非干成不可,那就去找个老师好好教你。”

“我连机器都是厦门买的,上哪儿找能教我的老师?”

“连机器你都能从厦门找着,找个活人能远到哪儿去?你心里有多急,妈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既然跟我们在一起啥也指望不上,那就去有指望的地方找。”

“可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昨天夜里我听他又骂你了。”

“昨天是我有点过分了,我少说两句,压根儿就吵不起来。将来你一走不是就啥都听不见了,我们也有我们的日子过。”

阿改蓦地抬头,长发散落间,可见疑惑目光。

赵珺笑了,簇动的睫毛刚裹住那双圆眼,嘴角却无力地向下坠。

“你身上不是有我们名字吗?反正又丢不了。你这么年轻就有了第一个文身,也不应该只有这一个文身。”

既然说到自己的文身,阿改就在QQ群里询问上哪能找到那个文身师,对方却称自己有左右护法八大金刚总共十几名学员,还说他会制暴术,会螳螂拳和蛇形勾手。直到听明白阿改是来上门求学的,那人才给了个友情价——每月三千块学费。赵珺认为这笔学费应该出,她对阿改说就为人家给咱文的这个名字,将来见到他,你一定替我谢谢他。

临行前阿改去了趟公共浴池,搓澡大哥也夸他的文身很有文化含量,尤其是两个大字下面的那行落款,老讲究了。阿改从雾气沼沼的池子里跳出来,跑到更衣室转着圈照镜子,又光着屁股让人拿手机给自己后背拍照。他看到父母名字的下面还文着几个小字——骁哥刺青店。

阿改裹上衣服后直奔火车站,当天就找到那家在半地下室经营的刺青店。他是来找道理的,这个骁哥不只侮辱了他的家人,更侮辱了文身师背负着的他的全部想象,只有被猪油蒙了心的人才能干出这么糊涂的事。可当他找进店里,却看到墙上挂着很多书法文身照片、各种型号的文身针,还有价值上万块钱的意大利SUNSKIN牌手工机摆在眼前。这时的骁哥正在沙发上和女人办事,骁哥以一种爬行的姿态把头伸了过来。“弟弟,我记错了日子,没接到你。”

阿改摸着那台文身机的纯铜机架,明白了为何妈妈看见了背上那行字,却从没和他提起,然后如醉方醒一样说:“骁哥,我替我妈谢谢你。”

尽管骁哥号称护法金刚遍天下,可来交学费的入室弟子,阿改是头一个。刺青店的格局是操作间在西边,一帘之隔的东屋是会客室。骁哥好像怕他跑了,主动让出沙发给这位大弟子住。来到这里阿改也才知道,自己在老家连文身针都装反了,并且骁哥给他文的是种叫黑灰素描的绝活,那些毛笔字文在女孩子身上,才会显现出摄人心魄的灵性。不过每文到关键地方,骁哥就塞个本子把他轰到当街临画,他每天举着一张A4白纸能在街上站五六个小时不动。

尽管两人对于文身的理解相去甚远,做老师的却不忘关心徒弟的学习质量。比如抽查作业时,骁哥会问阿改是不是找死。只见他毛发倒竖如剑戟插天,黑郁的狼眼瞪着素描本上一张又一张女孩的画像。阿改还为她们都填上了颜色。

“不是叫你出去走走吗?”骁哥扯下画稿,攥成一团。“你他妈搞创作来了。”

“这些女孩是哭着离开店里的,我们不该这么对她们。”

“学着点儿吧,改,这是门儿利用皮肤作载具的艺术,我们是在完成最后一步。哪个姑娘身上长出这么细腻的图案,都会被震撼到哭出来的。”

“她们不乐意你这样,我听得出来。”

“你听不出来。”

“骁哥,我能听出来。”

刺青店里待了几个月,阿改仍不敢在客人身上操作。为此骁哥在QQ群里招募模特,全程盯着他文。一个小字,师徒俩换了几次手,完工后还要给模特免费。骁哥提醒他在割线的时候,手柄要握得稳一些,如果是打雾做颜色又要放松下来,手不能太僵硬。他摩挲着满面的髯毛回味着,那就好比你在抚摸姑娘的胸脯或者小腹,你要能感觉到文身机在手里回弹的柔韧性。可你现在总是抖他妈什么,你不是说在老家给很多人文过吗?阿改说那些都是我的亲戚朋友,我可没给不认识的人做过文身。

不过阿改着迷于文身机在刺入皮肤表层时,粘连出的一条条颗粒线,喜欢听那刺啦刺啦的声音。他也开始意识到,那些黑色无论怎么在白纸上稀释,与皮肤不断被针刺后吸收叠加出的黑色,终究不同。

所以只要有文身经阿改的手完成,他都会拍下照片传给妈妈,赵珺自然也准时回复儿子(通常在半夜的QQ里)。她能讲出每张图案的感觉,喜欢为它们命名,随着儿子作品慢慢多起来,她也可以猜出哪个图案文在了什么人身上,想听他也讲讲他们因何而来,此外还不忘提醒他别让客人在卫生上挑出毛病。

连骁哥也感觉出了变化。每次来见客人,他都看见阿改早把店里收拾得焕然一新,除了色料按照色系码好,操作间里但凡手能摸到的地方,都用保鲜膜重新缠了个遍,甚至文身机也被他包了起来,阳光照进来到处都在闪闪发亮。

可是没过多久,赵珺的回复就不那么及时了,后来阿改发现她还学会了隐身。还是老家表哥告诉的他,你家最近让警察查了,因为你妈非跟人家过不去。

这就得从阿改爷爷那辈讲起了。改爷在河北沧州曾是习武者,鬼子一来就当着他面把改太爷打死了,他靠着装死才逃进山里。那时候正赶上国民党部队扩军,改爷跟里面做通信兵,由于在阵地里背着战友乱跑,炸开花的弹片均匀地崩到了他身上。改爷后被定为二等伤残,每年可凭证申领抚恤金。到了“文革”时期,他又被介绍到关外去干倒铁水的工作,由于伤残证早被烧成灰烬,到了哈尔滨自然什么也领不到。也是过年时多喝几杯,又看着跟自己被抓丁时一样大的阿改,老人才说起这档子事。于是赵珺当着全家人的面保证,把改爷的伤残证办下来。

这三年里,她跑遍当地的部门,交出所能提供的一切材料,换来的却是到了某一步就此渺无音讯。仅有的商量机会,便是亲戚们在家族聚会时跟她打赌,说嫂子你这证指定办不下来,有个小叔子还瞪起眼叫她傻逼,那时连阿改也觉得她可真是异想天开。他更想不到,妈妈有天会在民政局大厅,面对那些柜台后面的办事员和越聚越多的乡亲,不顾内心的羞耻,大喊要去告状。表哥说就因为你妈喊了这个,那些警察对你爹你妈做工作,盯着他们签完字才肯离开。

作为骁哥众相好中的一员,吴瑶总在他不来店里时,抱着狗走入半地下室。为了不让阿改乱画下去,骁哥叫他负责在转印纸上拓图,如果给客人做个小臂内侧,他就要提前花上一个小时来描转印图。有次吴瑶进来,他正在纸上给一个满背文身量尺寸,当天下午她再去店里遛狗,发现他坐进灰沉的角落里还在画。

吴瑶喜欢跷起二郎腿,坐沙发上对着店门抖脚,层层肥膏从肚皮波动到脖子。她管阿改叫“人肉复印机”,对他灌输骁哥是大艺术家的思想,同时也暗示他盯着点儿骁哥,“总之我们要维护他的艺术家形象和地位。”过段时间她就什么也不说了,她更愿意在店里抽烟、喂狗或者干脆眯上一觉,然后看阿改一张又一张地画个没完,并且给每张图样拍照。

终于到了晚上,阿改停下来不再画了。他琢磨起赵珺为何让自己来学什么文身,她本是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儿时每次打架被送派出所,都是妈妈来接他回家。在亲戚和同学家长眼中,从小他就是个心黑手狠的山驴逼,是赵珺告诉每一个人,我儿子从没有过坏心,他每次打架都不是为了自己。现在他意识到她正遭受着某种看不见的危险,这危险远比那个废物爹更加致命。可是自己曾和那些亲戚、办事员,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样,他加入到了他们的阵营,那个念头甚至现在还存留在他脑子里。

刺青店又招来几名新学员。骁哥时不时带这些孩子去三里屯的瑜伽馆和香奈儿店,还有北电二外或者中央芭蕾舞团实地观摩。在民族大学附近的餐馆,师徒们坐上围有金属锁链的露台,骁哥请来几个舞蹈学院的女孩,教学员们品味她们的形体和细润滑腻的肌肤,那才是顶级文身载具。他也会叫阿改脱掉外衣,站起身转过去。阵阵寒凉中,他面朝露台外开阔的灰蒙蒙的天际,听骁哥批评着那两个字。女孩们看得意兴阑珊,没人提起那行店名怎么回事,也没谁追问这两字有何意义。他倒是问起骁哥,有没有什么新技术能把文身洗掉的。

阿改是从表哥口中得知,老家又在取缔小巴车了,吓得赵珺把车兑了出去。表哥说你妈在大院里逢人就讲,自己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那时阿改也学会了对她隐身,并且配合着继续传新作品给她,忍不住还会甩给她两句:跟老家还不嫌呵碜呢、整出这么多事咋不告诉我、说啥我得回去。可是赵珺像在小巴车报站那样,像是突然站在面前告诫他不要回来。她再次提醒儿子,去学文身是他自己的愿望,不是她替他选的,还说一个男人凭心底意愿作出的决定,那不一定正确或有什么重大意义,但那一定是他必须要走的一步。

忙活到年底,阿改也坐上了骁哥的新车。一行人由吴瑶驾车,挨个儿把礼品搬进客人的家,并在骁哥带领下敬酒。直到众人泥散在车里,骁哥打发掉其他学员,只把阿改留下,让吴瑶把车开向郊区。

沿途满是荒瘠的田野和枯瘦且一成不变的刺槐行道树,随着天色变化,在渺渺茫茫的视线里风驰云走。新车里静得像是在把谁运到哪里埋掉。

吴瑶终于把他们送到了别墅区的外部,车内也跟着显出亮堂热烈。骁哥哼唧两声,支棱起头,让她打电话给对方,又踢了踢阿改,嘱咐他我们撂下东西就走。

“我和瑶瑶商量过了,以后的学费店里就给你免了。我们一致认为你很有潜力可挖,这些自己知道就好,你毕竟还是他们大师兄,懂我意思吧。”骁哥含着漱口水,吐出车外。

“我还是他们大师兄。”阿改重复着。

骁哥斜楞着狼眼瞄了他一下。

“对了,听说你把店里的图样拍下来往外发?这没什么,一切宣传刺青店的事我都OK,但如果你是拍半成品,好歹征求一下瑶瑶的意见嘛。我总说文身师也要有市场意识,有品牌观念,你自己不跟上全球化的理念,生意再多也有人要饿死。”

“我只是想拍给我妈妈看,我们就靠这个维持联系了。”阿改朝后视镜望去,可吴瑶压根儿没有工夫看他。“我只是拍给我妈妈看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嘛。我还记得你进店时的第一句话,我当然能听懂那是什么意思。”骁哥搂住阿改脖子,轻攥着他的长发。“叫你妈放心,将来哥也给你开个店,让你在这儿也有生存的根基。你也记住了,我他妈再难,欠的钱再多,骁哥是你哥。我不是你老板,也不是什么老师,我是你哥,你是我弟弟,我就不能干出让弟弟担待哥哥的事儿。”

“可是骁哥,我怎么听说师弟们交的学费还不到我一半呢?”阿改问。

“又他妈走错了,我就说咱们一定会走错路的。”吴瑶踩了脚急刹,解开安全带。“每个人都问我们来干什么,我电话里就能听出他们的意思,你想跟人家套近乎,可是白来的好处没人承你这情。”

阿改跌坐到座椅间的过道上,很多礼品也随之掉落到他身上,他伸开双臂试图将它们接住,反而被重重地磕到了脸。

“你他妈冷静点儿,我话还没有说完。”

骁哥换下吴瑶坐上新车的驾驶位,起步更狠。

“改,你我是手艺人,是江湖人,就像瑶瑶说的,狗逼不如。你也看到了,没有哪个体面人乐意和我们来往。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我们又要被大水冲走了。所以我希望你把骁哥文身做得比谁都有艺术,你这个课程跟他们可不一样。”

骁哥的新车停到一座车库前,熄火后过去很长时间,他和吴瑶谁也没有下车。

阿改总跟赵珺和老家表哥讲起,骁哥承诺将来给他开家大一统的店,好多人在里面一起文身。他也会跟骁哥讲起赵珺,讲那些他看不懂的事。三叔南下经过这里,他还把他带到了店里,骁哥请他们出去吃饭。席间阿改没完没了地讲着三叔在牢里刺的壁画,骁哥打断他,问三叔作何打算。三叔说想去南方找个暖和的地方重新开始,至于到哪儿是一站,还没来得及想好,随后问起那条焦炭一样的胳膊还能不能洗掉。骁哥摇头说洗不掉了。他收你多少钱?我退给你。三叔看向阿改,三人默契吃饭。临行前,骁哥拎起三叔行李,执意送他到街口等车。阿改把东西放进后备厢,听到骁哥说南方可以一直走下去,很多北方人都是一站又一站地走到更南的地方。

那时店里来了生意也要由阿改接待。他往往要对着一个客人聊很长时间,把平时临摹的画稿挨个儿贴到人家身上比,不接受他的设计或者他也不知该怎么把脑子里想的讲明白,那他可要随时翻脸了。要是在骁哥的QQ里聊不明白,那他就跑进操作间传话,骁哥会停下手里的活儿讲清楚,看着他学一遍舌,再让他回去。每次操作前,骁哥也很满意阿改组装的机器,确保他抬手就能开工。店里总能听到他招呼他的声音:阿改快来帮我倒杯色料……阿改还得整一杯稀释液!

这种信任一度发展到,骁哥每次去见姑娘,阿改也要跟在左右。于是到了午夜,他往往在歌厅或者别人的家里,看到赵珺告诉自己,她被大姑介绍到了农业机械管理学校当宿管阿姨;自从他离开家,改爸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没和她吃过一顿饭;还有从他的作品里发现哪个地方能文得更好一些。他只能耐着性子看完,然后问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派出所的黑名单。

阿改身旁有个女孩醉倒了,他们曾在露台上吃过饭。她有张六菱形的脸庞,额角和鼻梁略显平窄,但在月光下,清晰的眼睑和下颌线可称得上优美,皮肤也显出银白色质感。他坐到沙发上看手机,点上一支烟后,听女孩打起了呼噜,可能是脖子起了疹子,他看她还在睡梦中抓挠着自己。

卧室传来骁哥和女人在理论。女孩迷瞪着去接了杯水喝,再躺回来留出大半空地。她伸手碰碰阿改,他把烟掐灭,也躺了下来。女孩问他文了父母名字后感觉有什么变化。他把脸转过来,嘴上吸附着她的长发。

“你也试试不就知道了。”阿改放下手机,择着嘴上的头发。

“我可能会换个地方,如果是文在背上,会被压得喘不过气吧。”女孩也转过身,呼出很重的酒气。“那天你对着天上想什么呢?我还以为你要往下跳呢。”

卧室里的动静戛然而止,阿改随口问女孩怎么也睡在这儿,她说自己是跟朋友合租的,这本就是她的房间。他这才意识到躺的是她的床,她也是个睡沙发床的人。阿改坐了起来,想到卧室门口看看。

“躺你的吧,也给他们一点机会。”女孩也挪了过来,脸冲着地上纸篓干呕。“我下午去家访,见到个学生被他爸用电线抽,见到一条条的血道子。”

她边呕边说,阿改轻轻拍她的背,很快又听到呼噜声。

阿改被骁哥从沙发上拽走,跟着他走在充满棕色气息的黎明时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没碰那个妞儿,骁哥说。阿改止住步子,你什么意思啊?她把我名字文在了身上。文你名字?她文在哪儿了?阿改又问。骁哥说俩大腿根儿,一边一个。你怎么说的?骁哥拔腿走过街口,去拦出租车,可整条道上一辆车也没有。

纵横交错的琥珀色杨树叶浸润着晨雾的灰尘,如同被烟熏过,开始在头顶散发出灰蒙蒙的光亮,雾气也化为某种可疑的颜色。阿改跟了上来,骁哥展开长臂搂住他脖子,提醒他也离沙发上那女的远点儿。阿改认为她只是个受惊吓过度的姑娘,他也只是看她适合文身而已。她和有家室的大夫搞在一起,两人在她朋友的婚房里做爱。她是不是还跟你说自己是孤儿?骁哥夹着他走到马路中央。现在她还到处蹭房子住,你听我的,那个叫阿玉的女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两人是徒步走回去的,快到店门口,骁哥给了阿改五块钱,让他自己去吃早点。阿改提出想让赵珺来北京住几天,骁哥又走了回来,点了根烟。

“改爷,麻烦你再把人领到店里时能不能过过脑子,我他妈刚帮你打发走一个难缠的家伙。”骁哥把烟夹在指间,做出手枪形状指着阿改的头。“你也知道你妈现在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阿改困倦又没趣的脸,快要贴到骁哥。

“你别这么看我。”骁哥把烟咬进嘴里,皱眉摇头。“到时候会有人来问你的。”

凶猛阳光下,阿改任由银色烟雾在面前旋绕,两眼一动不动。

“非来不可的话,我批你假。”他为他的弟弟整理起衣服,轻攥着他的长发。“但她不能进店里,知道吧?”

“哥,”阿改眯起长眼睛低下了头,龇着牙笑。“我其实是想让她见见你,你知道吧,她一直很感激你。”

阿改又见到女孩了,他跟她去坐双层巴士。她穿着英文报纸图案的夹克,微卷的栗色的半长发散发着香气。阿改提起他妈妈也当上了教师,宿管阿姨也是教师。女孩的六菱形脸贴着车玻璃,扁舟一般的长弧形眼睛眨也不眨,追着忽隐忽现的天际和远山看。她让阿改为自己文身,他也满口应下,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能听她时而扯上一句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我妈名字里有个兰花的“兰”、家里人都说我俩很像。巴士转个弯,那些思绪又随月光般的肤色一起消散。再度会面,女孩没提什么孤儿和医生,也不问文身的事,倒是谈起要考雅思留学,谈起自己的下巴快要烂了。有时巴士二层没有连排座椅,他们一个坐前头,一个坐到后面。

女孩拿出过一部屏幕巨大的手机给阿改,说是舅舅给她的,总有乘客把物品遗失在他的出租车里,她说自己还没用过这么好的手机。可阿改像被什么爬虫类动物蜇了一下似的,问她这样做和盗窃有何不同。女孩望着阿改,眼中满是困惑和愧色,她把手机收好离开座椅,低头走下楼梯去巴士的底层。女孩什么时候下的车,他也不知道。

两人一度中断了会面。直至某个夜晚,女孩要来店里文身,阿改听出她已喝得神志不清,告诉她自己刚清洗完机器。两小时后女孩还是出现在他面前,她剪了个露耳短发,穿一件棕色抓绒的冲锋衣内衬,腿上是条草莓花纹的睡裤。阿改无从得知女孩是怎么过来的,只能把自己的沙发让出来。她流着泪质问他听了那么多,为什么不履行承诺,那破碎的声音令他张口结舌。他只好又去拿自己画的转印纸,问她想文在哪儿。

女孩把鞋一脚一只甩向屋顶,砸倒了桌上齐整的色料盒。阿改转身去捡,有只鞋实在找不到了。把鞋扔回来时,他看到她几乎将自己脱得赤身裸体。女孩指向了左胸和腋窝的中间,那是皮肤平整度最完美也是角度最刁钻的地方,是阿改从没挑战过的地方。他两手像贴窗花那样为她敷上转印纸,接着用手指背一点点从上往下捋,轻轻说这东西既不能抹太湿也不能太干,太湿了图案容易糊,太干的话印出来颜色就浅了……

女孩柔顺利落的短发在平窄的额头上侧分,眼眸里映着两人头顶的光亮,她聆听着他的低语,感觉到了手在她身上微颤。阿改说还要晾上半个钟头,正好做点准备,其实是把自己的毯子铺到了文身床上。这时女孩已打起呼噜,他赶紧去淋浴间接了一盆温水,用毛巾把她的脸擦干净,然后一边揭转印纸,一边抹掉已经贴到身上的轮廓线。

阿改想趁国庆节把妈妈叫到北京。他几次催促赵珺订票,她才讲明并不想去儿子那里。她喜欢每天和一群年轻人待在学校,再说她看到很多孩子都没钱回老家。阿改告诉妈妈,他知道那个破地方,她完全不用管他们。他自认办到了力所能及的全部,可她眼里只有人,没有事儿,她得学会成事儿。可赵珺又讲起了那些孩子,他们有的要留校打工,有的送外卖,还有的出去摆摊,学校还把人集中到几间寝室里。那些女孩总是有问题求助于她,她们就是她的事儿。

阿改还是用攒下的钱买了一盒进口化妆品,准备寄回老家,他希望妈妈可以换副面孔出现在新单位和那些学生面前。他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个像样的单位了。

等他买好化妆品回到店里,又听骁哥说上回一起去郊区见的老板,终于肯和我们打打交道了。那孙子开了家高档餐厅,后厨交给个不知哪儿找的河南厨子,可那个厨子总是连吃带拿的,老板忍无可忍下炒了他鱿鱼。这人本想怂恿小厨子们集体撂挑子,可老板却先一步从老家请来自己人接手,这批孩子正好全部换掉。现在那个厨子不得不每天带着学徒们,拎着菜刀在大堂里溜达来溜达去。

阿改又被骁哥带上了车。他们开到几栋塔楼底下,那儿集结着十几个骁哥说过的金刚护法。阿改跟着队伍进入地下室,在推开一扇木门,又走过一段很深的门廊后,他们经过泛着麦秆色灯光的房间,看到有个穿红色制服的矮墩子站在中央。这人脸上横肉倒长,蒜头鼻的周边还围着一圈麻子坑,手背多处刀伤,有个大拇指也不见了。他身后是几个黄皮寡瘦的穿白背心的男孩,他们看到一伙满身炭色怪物的家伙闯进来,全站成了一捆柴火。

短暂的僵持中,阿改注意到屋子里规整得让他心里发麻,暖水瓶、塑料盆、矿泉水瓶以及露出棉花套的被褥,全被摆放成了一道道直线。几套被换下的白色厨师服,也叠出了一样的固执程度。

骁哥让人把门让开,然后对矮子说,收拾东西,滚蛋。矮子以和缓的语气回答,哥们儿,都是江湖人,别跟我这儿装神弄鬼。今天你做我,明天我也能找人做你,但这些孩子不能就这么让你撵走。阿改从对面的小厨子眼里,知道他们不该带那么多人来。他还看见每个小伙子手腕上戴着相同的手环,同时闪着亮光。这些小孩看着护法们的脖子、手臂和小腿上,那些粗劣的文身,有的半张着嘴,有的瞳孔里分泌出泪液,还有的在战栗。阿改知道他也一样被当成了来抄家的闯入者。

阿改拉骁哥出去。你是个艺术家,干起这种事,哪个老板还会找你文身?你让那孙子给人家出点儿钱。骁哥没理会他就要回去。给他们点儿钱!阿改按住他的肩膀,两个护法也探出了头。骁哥只好让所有人别动,自己到外面去打电话。过去相当长的时间,护法们被阿改打发到楼梯平台抽烟,当骁哥回来,老远望见他掀起了上衣,那帮小厨子正围着看他背上的两个字。

骁哥把护法们带到了歌厅,喝了几杯后他叫上阿改回店里。在卫生间,阿改说这些小孩儿在老板和矮墩子的监视下,每天只限在地下室和餐厅后厨往返,不能出界半步,否则手环就会发出警报,唯一逃走的是个女孩,他们说她去了云南。阿改说他们可能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让他们有机会就到骁哥刺青店,我让他们看看好文身是什么样的。改,我不让你妈来店里,你不要怪我。阿改将两只手放在吹干机下,噪声很大,什么也没听到。

骁哥的手机落在了包间,他把钥匙递给阿改,让他回车里等他。阿改站在车外抽烟,不时用衣袖去擦车玻璃。耀阳直射下,车内更显黯淡,那盒安放在后座的化妆品,却泛起明澈的冷色。他想这回再怎么刹车礼物都不会掉下来了,他想告诉赵珺自己阻止了一场战争,或者说像她那样试着挽救自己。他感到心里开阔出了一块地带,还不经意地想起了阿玉。

阿改听着手机返回歌厅。他走了好几通冤枉路,又在那个卫生间门口找到了骁哥,还看到护法们在围殴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因眼眶骨折脸上淌血,另一个人被自己帽衫上的帽子扣住了头。他们洗手时把水甩到你师哥脸上了,骁哥斜靠着墙说,店里生意要紧,他又看了会儿热闹,把已经傻眼的阿改拉走。两人走到正对大门的通道时,迎面冲进来一队警察。骁哥把阿改往外推了一把,阿改却被一个制服抬手指住眉心,狞目圆睁地瞪着。他试图给出解释,当即被两名警察按在地上,他扭头想听清骁哥喊着什么,又被一只皮鞋踩住了脸。

阿改的长发被剃光了,看守所的电推子太钝了,不过他并没感觉到有多疼。号里的头把命令他把自己的衣服脱光,他在所有人面前一边重复着口令,同时双手背后蹲下,原地蹦高。狱友看到阿改身上的“忠珺”二字,都问那是什么,他说这是文给他要度化的人看的。头把让他站起来,他说我们号儿里也有艺术家了。

监号里的正前面是铁栅栏,三面都是水泥墙,尽管足有一百多平大小,三米多的挑高,可还是充满着汗臭味,并且全天也见不到阳光,因为这里关了四十个人,却只在墙顶设有一窄条玻璃窗,好在屋顶有长明灯解决了问题。号儿里的中央是个过道,两边均有长水泥台子做的通铺,铺上贴着和砖地一样硬的钢板。白天阿改和大家一起把肢体蜷成球形,在铺上坐板背监规。到了晚上,他又必须侧着身子,脸贴着狱友的脚入睡。

阿改总是说着他和骁哥有多冤枉,可这里有一半人都说自己冤。有个人一犯毒瘾就喋喋不休地告诉阿改,他搞的冰毒什么颜色,溜起来是个什么劲儿。他也自称很倒霉,刚进了批特纯的冰,雷子就杀到楼下,把他没舍得扔的一小包藏品翻了出来;还有个因涉嫌强奸罪被逮的博士,也哭着说并没强迫女孩,他们是睡了几次却从不吃饭,半夜里女孩还被轰了出来,她一气之下去报的案。狱友们听了纷纷往他嘴里吐痰塞泥球让他吃;号里还躺着个三百斤的胖子,他的刑期至少要十五年打底,他也是所有人里最乐观的,喜欢唱戏讲相声,大伙儿每天就指望他来找点儿乐子。

到了晚上,阿改却又想起他和别人不一样。即便已经躺下,他也要自扇耳光,反复问着为什么我要卷进这种事,为什么要来学文身,直到整张脸已经木了他才得以入睡。

躲入梦里阿改终于见到了赵珺,她正牵着小阿改的手,在夜晚的哈尔滨郊外的荒野中赶路。他们经过一个巨大的深坑,坑里面全是坟头,小阿改不知那都是谁的坟,也不知那块地属于谁家。走到坑边,赵珺领着儿子快步绕开,他扭头回望,看见里面戳着的是一个个歪七竖八的石碑。压在石碑头上的还在燃烧的黄纸钱,伴着灰烬对着他打圈。他抱着妈妈的胳膊,赶紧把脑袋藏到她衣服下面,走向一片红桦林的深处。

每个人进来时,管教都会给他张纸条,上面写着家属存了多少钱给他。那些天阿改没有拿到纸条,没人给他存钱,号里发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不是对着光都见不到油星的煮白菜,就是扔墙上也掉下不来的馒头)。然后他还要洗冷水澡、擦地刷厕所。

有一回,二把凑到阿改身边,问大艺术家,老家在哈尔滨哪儿。阿改知道头把二把每天都被管教提审,其实是一起抽烟去了。在听到对方又问起“咱家对面儿有个农机学校你记得吗?”,他在玻璃厕所里仰起脸,告诉对方我妈可是那儿的老师。他根据赵珺在QQ里的留言,顺口编起那学校早就翻新了、校门贼拉好看、那里小孩儿被关到了一间宿舍之类的话。我弟就在那儿上学,二把瞄着他说。阿改点点头,随即问起自己该怎么办。见阿改还使劲抹着溅在玻璃上的尿,二把眼中流露出同情,他把他手里的抹布拽下来。还擦什么,我让别人干,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擦。

这样又过去一星期,阿改接受了自己的囚犯身份,不再提起骁哥,也不为什么审判担忧。他跟着狱友一起听胖子唱情歌,一起欺负新人,管教点根烟扔到门口,他也会跟着蜂拥过去,你一口我一口地过瘾。

他还注意到墙角有个更狼狈不堪的人。他的脚链子抻开了只有半步宽,手铐从脚链底下穿过去,即便是解手也只能佝偻着身子慢慢在地上蹭。他不吃饭也不抬头,从没和人讲过一句话,只有被头把踹了脑袋,被狱友们用馒头砸,才会把脸扭过来。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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