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少年一心想习得回春之术,可医馆之中处处藏着神秘:后院无人却有捣药声,师父如鬼魅般现身……连破师门三大禁忌之后,少年终于触到了回春堂最核心的秘密。
山区的黎明像裹脚的媳妇,总是来得柔缓。凌晨五时,窗外才透出点点荧蓝,整个厚朴镇还在沉睡。我拿起师祖的礼帽,背着药箱,走上空荡荡的大街。
我多想这是在大白天。
来回春堂三个月了,我连药碾子都没有摸过,更不用说事先讲好的研习回春术。回春堂是厚朴镇的名医馆,馆内陈皮细可穿针,一粒槟榔能切百片,所有药材炮制都在后院进行。通往后院的门常年挂着铜锁,钥匙就系在师傅的衣襟。往往是,等我们忙完所有活计睡下了,师傅才潜入后院,在极静的深夜,弄出咯噔噔的碾压声、嗒嗒嗒的捣药声,还有嚓嚓嚓的翻炒声。缕缕醋味、蜜味、焦煳味钻入鼻孔,弄得徒弟们难以安睡。
我初中毕业辍了学,最喜欢骑着自行车撞墙,嘭,嘭嘭!看着轮胎反弹、蹦跳,浑身血脉偾张,恨不能将墙撞个窟窿。我娘忍无可忍,没等过八月十五,就托小叔送我到回春堂学艺。小叔在回春堂做过账房先生。师傅当着他的面对我说,进入回春堂,要先打好基础。回春术学会其一你能开诊,其二为合格医生,其三你就是良医,过半则流芳厚朴。他取出一顶白色黑边礼帽,一只珊瑚色的药箱,说两样都是师祖留下的遗物。我对着物件磕两个头,算是行过了拜师礼。可他言而无信,始终不肯教我真本事。
我只有师傅,没有师娘。多年前小日本过飞机,往镇中心扔炸弹,丫头伙计都没事,独独师娘正欲出门,一柜之隔,半边脸没了。纵然再有回春术,终因伤势过重,隔日断气。那时师姐还小,师娘临终前有片刻清醒,把回春术尽数传给了师傅。
师傅是上门女婿。
店里除了我和师娘,还有师姐,外加两个伙计、三个婆婆。师姐对中医不感兴趣,就喜欢捉蜂打猎,骑马摔跤,跟着民兵看训练,疯疯癫癫不着家。说我顽劣,要看跟谁比,如果跟师姐比,我真是冤枉。
初来那阵,我谨遵教诲,愣是闭上嘴巴,将浑身莽刺拔了个精光。如果不是师姐太过强势,导致两人动手,我也不会拿药柜顶层的青花药罐威胁。人都说青花药罐里装着藏红花,是师祖生前千里迢迢从西藏带回的珍贵药材。我只是想吓唬她,没打算真摔。哪想满把的手汗,后果那么严重呢?
师傅抽着烟斗,隔着烟雾发愁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回春堂要再招个徒弟。他示意徒弟们收拾地上的瓷片,连同一抔泥土样的东西,统统扔到花坛里。我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破了回春堂三大禁忌。师傅定下的禁忌是:一不准踏入后院;二不触碰青花瓷瓶;三不许接近无影塔。
懊恼之下,我忽略了藏红花变成泥土的蹊跷,盯着师傅的琥珀色烟斗走了神:他再招徒弟,也就是对我的全盘否决。我蒋葫芦岂能容忍这种糗事发生?必须赶在招人之前,拿到回春术走人。回春术得有师傅亲授不假,不过我也听说,回春术装在一只杉木箱里,里边还有许多特制中医器具、名贵草药、膏丹丸散等等。这样的话,我就算学不了救死还阳技术,若得了用具和药草,凭我的天分还愁修不成正果?我打定主意,要进趟后院了。好歹学了几个月,就算看看师傅怎么把一味味药炮制、搭配、包装好,制成 “逍遥散”“面面药”的,也算回家有个交代。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四点,我随着秒针震颤移行,蠢蠢欲动。窗外由青蓝转为青灰,再到灰白,终于传来第一声鸡啼。随后扬起豆腐王的叫卖声,热豆腐嘞!新出的热豆腐嘞!
我在师傅敲窗叫醒前,主动穿衣下床,开始庭院洒扫。夜与昼交锋,花园草尖上的露珠像远古窥探的眼睛,不小心踩上一脚都能听见喊疼。池子里荷叶涂了霜,变成深秋月色,让人不知晨昏。我恍惚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拥有无数秘密、通灵的人。我不再是蒋葫芦,而是李葫芦、方葫芦,或者叫王葫芦也未可知。我胸口突突跳着,胳膊肌肉紧绷,将屋里屋外扫得一尘不染。早餐师傅特意奖励我虫草荷包蛋。我心不在焉,三两口吞下,汤也没喝,就拉开小抽屉查验添斗去了。一整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师傅叼着烟斗,躺在太师椅上说,葫芦娃啊,前阵子不是师傅不教你。在基础没打好以前莽撞行医,只会害人害己。打明天起,你先跟着我学把脉。
我大号蒋愈,小名蒋葫芦,我娘才叫我葫芦娃。师傅一声葫芦娃,差点打消我的图谋不轨。但花瓶已碎,禁忌已破,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我算过了,把脉、望舌得学半年,开方再半年,等回春术学成,我得二三十岁了。平民之子实在等不起。我不能对不住自己,只能对不住师傅。
晚饭后,我按照惯例给师傅沏了壶红茶,还有一盅蜂蜜水,里边的药材足以让他熟睡六个小时。在回春堂浸染这么久,我就是支着耳朵听,也学到了一鳞半爪。
回春堂后院,院墙外十米,耸立着厚朴镇有名的无影塔。它的建造年代,有说是唐,也有说宋,算起来已在厚朴屹立千年。塔身逐层递减,形成流畅的抛物线,向上收拢至顶,就是宝瓶状的铁刹。晚霞斜照时,刹顶悬浮的火焰宝珠,会生出赤金的光泽,仿若地心喷出的岩浆,要沿着抛物线冲入九天。有老人传说,每到夏至正午,古塔的影子会消失。这传闻屡屡被后来者验证,无影塔也就在厚朴镇被视为神塔。
第一次探园我没有破锁。破锁动静大,坏锁容易引人注目,事情第一时间败露,来不及逃跑。等到霞收光敛,我先爬上古塔,瞭望后园,熟悉地形地貌,然后回到居住的偏房,坐在暗影里静待暗夜降临。
深秋季,当晚气温骤降,午夜时分落了雨。我拧亮马灯,瘦雨穿过黄色光晕,斜扫在古塔上,变成条条深灰色印记,犹如描画的古书梵语。塔身外壁设有龛,镶嵌着菩萨、天王、力士,还有供养人的造像。
我穿着雨衣,面对众神胸口有火焰燃烧,身体却在瑟瑟发抖。我对着菩萨、天王恭恭敬敬行礼,请他们原谅我的冒犯,也乞求他们助我一臂之力,让我能像力士那样,踩着盘旋阶梯顺利爬上塔顶,拿到回春术。这样我才能在以后的人生,医治厚朴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