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心扑在事业上,视厂子里的残障工人为家人,未料多年婚姻走到尽头,女儿与她的关系也变得疏远。冬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她的全部心血付之一炬,同时面临舆论指责和社会偏见的多重压力。工厂化为灰烬,照亮夜空的红色火光中,她却看到了人性的温暖与坚忍。
丁亚珍被电话铃声惊醒。她吃了思诺思,药性发作后像被鲨鱼咬住往海里拖,深海不平静,闹着各式各样伤感剧。有时她头痛欲裂,有时她脑子真空死寂。醒来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想,大把安眠药把睡眠变成死亡。她不愿意这样死去。或许,她早就应该选择更好的方法离开这个世界。
半夜,江南很冷。丁亚珍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拎床头柜上的手机,台灯光下手臂皮肉松弛,还有几块触目惊心的老年斑。
只听了一两句电话,丁亚珍就拉件羽绒衫,冲出家门。火光将不远处的夜空撕开一个红口子,噼里啪啦的声音令人恐慌。她忍不住叫喊,可声音被消防车警报和路人叫喊声盖住了。跑着跑着跑不动了。喊一声走几步,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给父亲送葬时的样子。哭、喊、叫,都有,没有这次乱。是的,她乱了。心里唯一希望火偏了。
偏偏服装厂位置火焰最高。棉布、化纤在火中嘶叫着化成黑灰。她在慌乱人群中瘫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条胳膊抄住她腋窝,把她往上拽。她僵硬身体直往下坠,堪堪别转头,是高瘦个儿的高云英。丁亚珍眼泪滚出来。高云英握拳在自己胸口反复转动。
丁亚珍双手比心也放在胸口。她这把年纪,经历得多。高云英那些人敏感又脆弱,再出事不得了。高云英搀她坐在人行道台阶上,两人四手紧紧握着。黑水碰到她们鞋子,丁亚珍感到寒意往上逼,身子阵阵发抖。高云英举起长手,挥了一会儿,有两个男人跑过来,其中一个脱下大衣披在丁亚珍羽绒衫上。丁亚珍推辞不过,伸拇指弯曲两下。三个人全都摆手,看得丁亚珍眼花。赶过来的工人越来越多。有望着余烬发呆的;有来回奔走的;有打滚大哭的。
远远地,天空开始发亮。丁亚珍吸着焦臭味,拉起在地上打滚哭闹的三元,突然膝盖老伤发作,钻心疼痛下,差点连带三元一起倒下。高云英扶住她,一群人在黑暗与光明交接时的街巷里走着。她不知道带他们去哪里,只想快点离开。
转过几个街口,遇见一家刚开张的早餐店。她喊着、打着手势招呼这群人进去坐。高云英给她端来油条和豆浆。她刚喝了一口豆浆就被呛了。她咳嗽着,声音由低转高,渐渐地成为气管颤抖的哮喘。如拉风箱般的呼哧呼哧声,在青石板路面上滑出很远。大家都放下碗筷勺,静静等待呼啸声过去。高云英不停地轻拍老板后背。丁亚珍想起了女儿。女儿在哪里呢?生活就是一把刀子,砍掉了荆棘毒刺,使她一路前行。也让她失去了很多。这些失去都发生在最平常的日子里,一旦发生,那些日子就被她牢牢记住。比如:女儿出走是三月十七日;魏明远离开她在六月二十五日。
魏明远在城东小镇办了二婚宴席,前三天后三天。有好事者问他,二婚办得比头婚热闹,是不是头有点昏。魏明远给大家撒喜糖喜烟。“我无所谓,可乔丽是头婚,黄花闺女总是特别注重形式。”话传到丁亚珍耳中,她眼前出现乔丽第一次来厂里的样子,绝不是魏明远说的纯真女孩样。她一时想不起乔丽学哪个港台明星发型,觉得鬈发卷得太细太密,刺毛里散发的香气盖住了某种异味。
魏明远对这个应聘来做服装销售兼模特的姑娘赞不绝口:“衣服往她身上一套,档次提到港台水平!”
丁亚珍觉得乔丽不错,魏明远的腔调让她设法挑刺:“人黑了点,头发像刺猬。”
“天哪!这是‘米雪头’。”
丁亚珍突然想起浓郁香水是为了掩盖香烟味!“你负责销售,觉得合适招来就是。”
“让她跟魏晶晶搭档,效果应该很好。”魏明远似乎深入思考过了。
当时,丁亚珍心里咯噔一下。女儿的缺点在乔丽面前会暴露得更突出。魏晶晶不像名字。她并不好看。丁亚珍把担心的重心移到女儿身上,一连串非常事情发生。
丁亚珍缓过劲来,把油条泡在豆浆里,一连吃了两根。高云英坐在边上看手机,面前的大饼、油条没动。丁亚珍碰了碰高云英的胳膊,对她做往嘴里送食物动作。高云英摇摇头,低下头,双手护住手机。丁亚珍摊开手掌。
网上讨论刚被扑灭的大火起因的人很多。丁亚珍看到了一个川字眉、三角眼、络腮胡的男主播义正词严地播报,字幕大字随他说话显示:亚新服装厂要对此次火灾负责,这个厂的员工值夜班时抽烟,烟蒂落在麻袋上,这就是火灾起因!
丁亚珍愣在那里。视频还在继续。主播放了一段录像。
监控摄像头对准大楼进口。画面左下角显示时间03:27:36。一个人影出现在大楼前。这个甩着双臂、摇头晃脑的男人歪斜地走进大楼。录像快进。03:42:12三楼中间出现一小点光,几分钟时间,光点散开,接着明火蔓延。主播截了一张人像屏,发出质问:“知道这是服装厂哪个工人的,赶快报警。此人有重大纵火嫌疑!”
丁亚珍拖着僵硬双腿,走到门口。把高云英手机戳到三元面前。三元正坐在门槛上喝大青花碗里的杂粮粥。他快速瞄一下手机屏幕,抬头望望丁亚珍,又低头大口喝粥,发出“呼噜噜”声音。
“这是你!”丁亚珍对三元他们都直来直去。
“我、你、嗯,我、嗯。”三元晃起头,眼神飘忽。
“半夜三更去厂里做什么?又不是你值夜班。”丁亚珍已经断定进去的肯定是三元,“摇摇晃晃的又喝了多少?”
三元伸出两根手指。“三斤,哈,酒。”
“烟,抽了?打火机还是火柴?”丁亚珍对工人们最严厉要求,是禁烟。每天要叮嘱好几遍。
“没有!没、没!”三元扔下碗站起来,使劲地摇头。
“那你去干什么?”
“不、不敢回、回家,睡、睡觉。喝、喝、了酒。”三元嚷起来,嘴里含了一个枣核似的。
丁亚珍松了一口气,三元没有说过谎。缩减或夸张,只是因为他把握不准事情真实性。话又说回来,真实难道就是最好?自己生活千疮百孔,她宁可像三元一样活在半真半虚中。
她摸摸三元头顶,沾了一手汗。三元三十多了,还像孩子,再过若干年,也还是孩子。她招手让高云英来,把手机还给她。做了一套动作。高云英点点头,回身向几个咬着大饼油条的工人做了更快速复杂的手势。他们站起身扶着三元离开早餐店。三元挣扎着。丁亚珍默默注视他。他垂下头跟他们走了。
一阵电话铃响。丁亚珍看是外地陌生号码不想接,连续打进来三次,她接了。
“喂!我。你没事吧?”
这个声音丁亚珍等了三年,终于等到的此刻,似乎不是完美时刻。丁亚珍心快从喉咙里跃出来了。
“我没事,你……”
没等丁亚珍讲完话,魏晶晶以严厉口气逼问:“这就是你不听我劝的结果。现在网上都传开了,这场大火的肇事者是亚新服装厂的残障工人。你不是最看重他们吗?这下好了,面子和里子全完了。生意没了,警察还要找上门。你怎么弄成这样?”
刚飘来的一丝暖意,被声波击碎。丁亚珍心里最想说的就是加重语气重复魏晶晶最后一句话。不过,她深呼吸,把声音降到自认为最柔和的程度:“你就回来吧。这里少不了你啊。”
对方沉默着。冒出一句话:“你赶紧找人处理网上的负面信息。”电话挂了。
丁亚珍不知道怎么按照女儿要求来做。她在手机上写一段话问高云英。高云英转身迅速发了几条信息。没多久,她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给丁亚珍看。“说出真实情况,流言自然消散。”
“不要说我们不掌握真实情况,就算知道了,有多少人信呢?”丁亚珍也打字在手机上。
“我问了几个客户,有政府的,有学校的,有国企的。他们都说只有主动说,才抢得回话语权。”高云英手停了停,瞧瞧丁亚珍,迟疑地写出:“乔丽现在是网红,我可以请她帮忙。”
丁亚珍简直不相信这是高云英建议,惊恐地摆手加摇头。
高云英用手比画了一个数字。一百万!乔丽有这么多粉丝!丁亚珍咋舌。
又有电话来了。是招商大楼物业管理公司电话。物业公司通知她八点半去被烧毁大楼对面的快捷酒店一楼开会。离开会还有一个半小时。想到时间,她的效率感自然被激发。
现场被封控,进不去,只能根据原材料进货单、产品订单估计损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