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糖
作者 林冲
发表于 2025年11月

作为母亲的“我”带着儿子到柳城生活,与一位开电瓶车的三姐成了朋友。一天临别时,三姐递给“我”一颗巧克力糖,由此我们成为朋友。小说以中年人的视角写出“我”与子女一代人的不同命运。巧克力糖的味道令人回味。

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母亲常常笑着说:父母的恩情,儿女是还不完的呢,等你们有了儿女啊,就要去顾自己的下一代啦。活到今天,才渐渐懂了母亲的话。有时我会想,我哪里是儿子的母亲啊,分明只是他的一个影子,世界因他存在,生活因他明暗。如今,身体和影子分开了,就像冰与水的分离,时间成了流动的刀。

来这座城市八年了,儿子参加工作的第二年过来的。离家前一晚,现在还记得:李爸戴着老花镜翻看历书,反复确定第二天利于不利于出行;李成祥在院坝里刷洗萝卜,一会儿装进蛇皮口袋。这次出行对全家人来说,像是一次出征。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来为进城生活做准备。

以往每次坐大巴,我都必晕无疑,甚至看到车就想吐。但第一次到柳城,我竟然没晕。不仅没晕,还很精神。一路上,窗外飞驰而过的车流树影,车里旅客的说话口音,都新奇得很。到达柳城是儿子李文接的我。他是个帅小伙,身形板正,说话做事不急不躁,走到哪儿都受欢迎。好多年没好好看过儿子了,没办法,他在一个城市读书,我和李成祥在另一个城市打工,相聚时间很少。过年虽能团聚,但招亲待客——一大摊子事等着我,也少有空闲仔细瞧瞧他。下了车,我有些内急,儿子扛起蛇皮口袋就领我去厕所。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扛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引来无数怪异的眼光。走到拐角,儿子指了指。我快步进去,又立马弹出,随着飞起儿子的惊叫。回头看,他在笑,还不停地用手指着左边。我走错了方向。

来柳城的最初两年形影相依,我享够了做母亲的福。每天下午,我会做好晚饭等儿子回家,一起吃过饭,然后去河边散步。柳城的河叫柳河,美丽的穿城河。夏天夕阳西沉,河面金光闪闪。冬天暮色四合,城市霓虹水中闪耀,最美的还是春天跟秋天,温风拂柳,云天远阔。老家也有一条河,穿山绕谷,连云接雾,那是另一种美。以后每逢清明节,我都会到柳河边烧几刀纸,希望河流能把怀念带给远方逝去的亲人。

逢着周末,儿子会带着我转转公园、逛逛景点。从市区到郊县,从平原到丘陵,我们去过很多地方。玩的同时,儿子也会教我些城市生活常识。比如说,记路记方位,方位对了,条条都是回家的路;过斑马线要注意左转的车。有次儿子带我买衣服,太贵了,我还了个价。服务员不搭腔,只是笑。出来后,儿子凑到耳旁神秘地说:妈,那是专卖店,不讲价的。他还说贵了的东西,就说不喜欢,别说太贵买不起。儿子最让我感动的,是治好了我患了几年的子宫肌瘤。这病是往年打工的时候检查出来的,医生说早点治有好处,怕转性。我思来想去舍不得,儿子正在读大学,毕业后还要找工作,都是花钱的地方。这一拖,就是好几年。

手术是在一个夏天,那时正逢儿子培训。为了让我得到更好的治疗和服务,他把我送到柳城一家私营妇科医院。服务确实好,护士送我到诊室门口,不怕找不到路;待诊的病人也不多,不用老等着叫号;医生说话很和蔼,有时还会拉拉家常。那段时间,儿子每天中午都会跟老师请假,到菜市场买菜,一般是鸡和鸽子。到了晚上又请假,回家煲好汤后给我送来。短短二十多天,儿子肉眼可见地瘦下去。我心疼他,让他安心培训。他握着我的手说:妈,培训太闷了,我也想出来走走。

人的一生都是在吃苦和享福间转圈的,苦能吃出头,福莫享过头。我的病治好了,儿子的病、这个家庭的病却开始显露端倪。

两年后,儿子从郊区乡镇调回市区,工作更忙了,下班时间也越来越晚。早一点,七八点能到家;晚一点,要等到九十点;还有几次是凌晨回来的。回得早,儿子会匆匆吃过饭带我就近走走;回得晚,就先陪我在客厅聊几句,然后洗漱;回来晚的时候,大多是在外面吃过饭了,有时还带着一身酒气。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的喝酒,也不去问。我知道,喝酒是男孩子的第二次成长。但我还是会叮嘱他少喝些,也给他熬些护肝的草药,都是李爸从老家带来的。

李爸会每两个月来看我们娘儿俩一次,每次都带些东西。有时是山里扯的草药,有时是土鸡蛋,有时是新米面。除了送东西,还送钱。回老家的前一晚,他会事先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从系在皮带上的布袋子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都是十元、二十、五十的票子。每次我和儿子都拒绝,但拗不过他,说要是不收,他这一趟就白跑了。李爸的心意我知道,跟我一样,不想儿子负担重。

那年手术后,我托人找了份工作。当时,我和儿子租住在教师公寓,房东是一位小学老师。一次她收完房租准备走的时候,我硬塞给了她一篮子土鸡蛋,说感谢她对我们的关照,还说像她这样有份固定工作,才算在城市扎下了根,而我只是水里的浮萍,全靠儿子才留得住脚。这是个善良的女人,同为母亲,她理解我想长久留下来陪伴儿子的愿望。两周后的一个下午她打来电话,说帮我找了份保洁工作,让下周去学校报到。听到“工作”,我的心一下飞了起来。以前,我和李成祥干的是“活路”,听上去就粗糙心酸,干下去才能活。而“工作”却是那么的体面和光洁,没带“活”字,似乎它就成了独立于生活的东西。这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找到了事干,更重要的是可以就此开启新的生活。

看着儿子一天忙过一天,我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儿子一向是个实诚人,吃得苦、不怕累,“忙”说明他得到单位肯定,敢把事情交给他;担心的是,这样没完没了忙下去,身体吃不吃得消,压力扛不扛得住。我也问过儿子,整天都忙些啥?累不累?大家是不是都这样忙?儿子知道我担心,总是说:不累,妈,跟你们在工地上比差得远呢。他不怕辛苦,却怕我孤单。一次,他在我面前很为难地说:妈,你在学校上班,一定认识不少人吧,可以交往一两个朋友,真心的那种。我笑着回他:当然啰。

是的,除了儿子,我有好几个熟识的人。有学校肖老师、门卫吴嬢、房东李姐、送水小郑。城市里的世相人情,最早就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其实,柳城跟老家李家沟村没什么不同,也许全世界都跟李家沟村没什么不同,人的喜怒哀乐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否跟他们“耍得好”我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个城市,我曾真真切切有过一个朋友。

认识三姐是在一个下午。临近放学,我拽着一大口袋废书站在学校门口,准备招呼个三轮去附近的收购站。左等右等等不到,心里着急。肖老师嘱咐过我早点拉走,别让领导看到。就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一辆电瓶车驶到跟前。

走不走?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女人骑跨在车上说话。

这是个胖女人,手膀子有我小腿粗,大腿更像是桶,两只乳房像注了水的气球,神气地挂在胸前。她不仅胖,还显得很滑稽,圆盘大脸上坑坑洼洼,粉扑得缺乏耐心、很不均匀。头发不长,只能在脑后绾起个小疙瘩,却偏偏又在头顶夹了个蝴蝶发夹。最奇怪的,是她竟戴了四颗戒指。直觉告诉我,这也是个劳苦女人。相比于我,她多了一层掩盖,只是掩盖得拙劣。

我没其他选择,只有跨上车。她接过我手中的口袋,轻轻一抡,几十斤重的废书就服服帖帖躺踏板上了。她很急躁,一路蛇形穿梭,嘀嘀的喇叭声响得人心烦意乱。

有人话难听:那么急,是赶回去办丧?

三姐接得顺畅:对哟,给你办。

那次送我去收购站,三姐没收钱。怎么塞,她都不收。后来问她为什么,她打起哈哈,说这就叫放长线钓大鱼咯。她的如意算盘还真打对了,以后每次卖书,我都打电话把她叫来,多多少少给些车费。书多的时候,还会悄悄把她带进学校,一起打包一起去卖,最后六四分成。

有一天临别时,她摸出两颗巧克力糖,递给我一颗:吃耍。我揣进包里,一直没吃。

一来二去,我和三姐成了朋友。除了卖书,还一起东游西逛。每次她估摸着我空的时候来接我,估计学校要发现了,又把我送回去。我们逛的都是些小巷子,她会告诉我这叫什么地名,巷子那头是什么路,附近什么生意好,哪个小区有她朋友……周末还会拉我去转转新建的公园,有时去看看城郊老百姓的庄稼,有时是逛逛批发市场。她特别留意新开张的超市,一听到消息,就会带着我早早侯在门口,等着抢派发的礼物赠品。每次我都笑她,她却不以为意,一边直勾勾盯着里面,一边说不要白不要、要了还想要。

尽管三姐的出现增添了新的生活乐趣,但一想到儿子打仗般忙碌的生活,心里终究不踏实。

直到有天儿子早早回了家,我的心才放下了些。那天,我做完学校卫生回家,儿子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自从儿子调回市区,我还没见他这样郑重其事地休闲过。我坐下来才发现郑重其事里藏了份苦涩。看他满脸带愁,我问,今天不忙了吗?儿子勉强地笑了笑,好久才吐出句话来:哪有忙得完的时候啊,没意义,心累。听到“心累”从他嘴里冒出,我跟听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感叹自己老了一样震惊。在我心里,心累不该属于儿子,他该是快活的、无忧无虑的。其实回过头来想想,异常的并不是儿子,是我。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参加工作也有四年,他早已不是我的附属,而是人世间独立的存在。酸甜苦辣喜乐忧愁,他都得面对承担,不会因为在我眼中还是个孩子而得到赦免。

儿子满脸带愁的原因,我大概知道。前些日子,他告诉我单位要选部门副职,他很有希望。也许是事未如愿,他才感到心累,毕竟尽心尽力付出过。如果是这样,我倒不怎么担心了,因为问题是摆在明面上的。我劝儿子:没关系,你人年轻,有的是机会。但这话没说到心坎上,他忧愁地看着我:妈,我不想争什么,只是不想再这么累了,没意思,可,可我怕人家说我没捞到好处就松肩。真正的问题从来不在外面,在人心里。儿子的“怕”是翻不过自己心里的坎。但我当时没有深想,只是劝儿子耐着烦干下去,情况总会好起来的。

那以后一阵子,儿子回家渐渐有规律了,虽然还是不能按时下班,但八点左右总能到家。他说他要参加会计师考试,考下来就算不辞职,也能外挂中介公司,挣些咨询费。看他这样,我总觉得不安。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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