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中华文明的精神星图中,孔子始终是最为耀眼的恒星之一,其思想光芒穿越两千五百年的历史烟云,至今仍在塑造着东方世界的文化基因。然而,当我们凝视这颗恒星时,看到的往往不是本真的光辉,而是被历代权力话语层层包裹的符号幻象——从汉武尊儒的意识形态工具,到宋明理学的道德枷锁,再到近代批孔的标靶,孔子的形象在历史长河中不断被涂抹、重塑,乃至扭曲。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张炜的学术新著《为孔子一辩》堪称一部突围之作,作家通过辨析,力求还原一个鲜活真实的孔子的形象,在解构历史迷雾与重构儒学精魂的双重变奏中,开启了一场对中华文化基因的深度叩问。
这部著作的诞生,处在一个充满认知断裂的时代节点。在数字文明席卷全球的今天,年轻人对孔子的认知被简化为“之乎者也”的刻板印象,儒学现代化沦为功利主义的学术表演,传统文化复兴运动陷人符号消费的狂欢,而张炜以罕见的智性勇气与诗性哲思,提出了那个被长期悬置的根本命题:“我们心目中的孔子,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孔子,而是在阅读中不断传播、不断变化和不断生成的‘新孔子’。”①历代“大读者”对于孔子的不断重塑,形成了一座遮蔽本真孔子的阐释之山。两千年来供奉的“儒学”,早已偷换了孔子的“仁学”灵魂。更值得警惕的是,当知识精英的学术诠释与统治者的政治需求合谋,“孔子”便异化为“王权统治的一件法器”。书中以稷下学派的消亡为镜,映照出思想自由的脆弱性;以董仲舒“独尊儒术”为解剖案例,揭示了“伪儒”的诞生。而在当代,符号的异化愈发让人习焉不察,真实的孔子已远遁于大众认知之外。
解构只是起点,重构才是真正的精神远征。书中,张炜带领读者重返《论语》,在原典万余言的简朴对话中,锚定了“正儒”的永恒坐标—“仁者爱人”。经由作家的反复擦拭,此四字光彩夺目,并传递出可贵的人性温度。而面对喧嚣的“儒学现代性转化”的命题,作家的论说可谓振聋发聘:“如果原本没有 (现代性),任何改造和延伸都是徒劳的;而如果原本就有,那么只需将其拎出来,摆到明处和亮处就好了。”°张炜之言刺破了当代儒学的功利主义迷障,引领我们看见:孔子“民贵君轻”思想中的民权曙光,“天道”信仰对权力的神圣制约,“和而不同”的文明对话智慧——这些深植于“正儒”基因的现代性元素,无需外在嫁接,只需拂去历史的尘埃。
这是一场学术层面的正本清源,更是一场文化基因的重组实验。张炜将孔子还原为“一位谨慎保守的变革者、专制王权隐忍的抵抗者、活泼丰腴的人、感性丰盈的艺术家、最能够与现代沟通的思想家”③。
一、破除误读:“逆向影响”如何制造“伪儒”
《为孔子一辩》的深刻,在于楸出了“逆向影响”这个导致思想变形的幕后推手,正是它把孔子的历史形象变成了统治者需要的泥塑木雕。“孔子本人的影响再大,他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可他身后的读者却是无边无际的。一个人对无数人,当然是无数人影响更大。也就是说,一代代读者深深地影响了孔子、改变了孔子。”此论断直指文化传播的本质困境:思想一旦离开创造者,解读权便为众人所争夺。不同时代的人们各取所需,总是把原始思想改造成自己需要的模样。
孔子被扭曲的过程,被张炜层层剥开:战国时,孟子给“仁”镶上道德金边,却磨掉了孔子肯定管仲的务实智慧;汉朝时,董仲舒把孔子改造成皇权的护身符,“三纲五常”更是把双向伦理变成单向下跪;宋明时,理学家用“灭人欲”的枷锁锁住活泼的“仁”,连朱熹这样的大家也把活礼仪变成了死教条。书中犀利地指出:“统治者本身,只会倾心推动制造‘伪儒’的行动,他们对学术本身没什么兴趣、对孔子没什么兴趣,只对怎样使用学术和孔子大有兴趣。”统治者要的从来不是真孔子,而是听话的泥菩萨,这恰是历代制造“伪儒”的根源。这种工具化改造,在“三纲五常”的伦理法典中达到了巅峰。张炜痛陈这种异化,认为:“‘伪儒’的产生,许多时候是有人故意为之;但也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人云亦云;或者心诚不灵,在认真寻觅的道路上不自觉地走偏了。”⑥
张炜冷峻地剖析了“伪儒”的生成机制,揭示出三个关键病理节点:其一,稷下学宫的陨落,是思想自由的葬礼。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让这个持续了150年的思想乌托邦轰然倒塌,其悲剧性在于确立了“以吏为师”的铁律,从此思想创造被捆上了专制枷锁;其二,“独尊儒术”的悖论,是读书人拿学问换前程的交易。董仲舒“罢黜百家”的奏议,是知识分子与权力的共谋。儒家以思想垄断权交换政治话语权,代价是阉割自身的批判性。当儒学成为“国家哲学”,孔子“君子不器”的独立人格理想,便被“学而优则仕”的功利主义所取代;其三,从经学到科举的系统异化工程,只能生产认知囚徒;当知识沦为普身之阶,孔子的治学精神便彻底湮灭。


